花溶笑起来,她觉得不可思议,金兀术竟然能以这么“委屈”的神态说话。这个男人是个演员,天生的戏子,每每他到绝境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样的神态,仿佛自己真的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可是,当他千方百计杀鹏举,当他狠毒折磨打自己耳光、当他在怡园耀武扬威欣赏怡园大火……在他种种恶行发挥的时候,他就会是另一种表情。

多情公子蛇蝎心肠。

花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直微笑,她身边的男子也笑起来,轻描淡写:“四太子,我夫妻的计策,比起你安插在大宋的卧底,真是小巫见大巫。”

金兀术的目光几乎要鼓突出来,狠狠地瞪着这个“陌生人”:男子穿一身白色的袍子,唯领口一袭朱帛花纹,雄健英武,高视阔步。而花溶,退后一步和他站在一起,绿衣红裳,跟他的英武雄健相映成趣。

好一对璧人。

这令他比看到岳鹏举一身重甲、头戴兜鍪更令人不可忍受。战场上、情场上,就连自己向来自诩的偏偏风度也要败给他。

花溶竟似知道他的心思,故意曼声轻吟:“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唉,四太子,鹏举的抗金大计被你破坏殆尽,你本应开心的,干么这样不悦?”

岳鹏举的那首《满江红》曾在进军朱仙镇前后作为誓师动员歌曲,很快在军中流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兀术自然也知道,这旋律一上来,他立刻明白,原来当初教唱的肯定是花溶。从雨霖铃到满江红,花溶要说明什么?她的丈夫比自己文武全才?

自负的优越感,到此,彻底不堪一击。他怒火中烧,冷笑一声:“岳鹏举,你死到临头,今日还有什么值得挣扎的?你竟敢做你大宋的乱臣贼子?”

“四太子,既然自家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挣扎,更待何时?”他故作惊讶,“你们不是只称‘江南’么?何故今日改口为‘大宋’了?”

金兀术一时语塞。

岳鹏举声音一转,沉重而愤怒:“四太子,你竟敢趁我不在家,多次上门寻衅。”

金兀术笑起来,十分得意:“岳鹏举,这说明枉你自诩英雄,连妻儿都护不住。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今后,本太子就不止是上门寻衅了……”

抵在他腰间的长枪往前一寸,他能清晰感觉出一股隐隐的疼痛。这疼入骨里,甚至能听到一滴血慢慢渗出的声音。

“四太子,我活着能擒你,死了也能杀你!无论我是死是活,今后你若再敢动我妻儿一根汗毛,上穷碧落,我必杀你复仇!”

二人目光交汇,金兀术心里一凛,岳鹏举的目光竟然是一种幽幽的绿色,如坟地里的鬼火,仿佛一头已经到了绝路的猛虎、独狼、怒狮,随时随地准备着孤注一掷,血溅五步。

他不由自主,避开这个目光,“岳鹏举,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跟你谈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我有几名属下被关押:张弦、于鹏、孙革等六人,你勒令秦桧保证他们的安全;第二、保证天薇公主的安全!”

金兀术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你不是替你自己求情?”

岳鹏举苦笑一声。要杀自己的是赵德基,跟金兀术谈条件有何用处?拥兵自重,裁汰武将,是赵德基最大的心病,既然韩忠良不死,自己就一定要上断头台。又觉得无比荒谬,自己亲友的生死,竟然必须通过胁迫自己的大敌来保全——唯有这金国的权臣,方能控制宋国的皇帝和宰相!漫长华夏历史,有多少这样的荒谬剧情?

金兀术神态倨傲:“岳鹏举,其实你可以求我!只要你求本太子,也许你还有一条生路。”

岳鹏举傲然一笑:“你是我手下败将,我岂会因为自己求你?!大丈夫死则死矣,今日我并非求你,而是要用你之命去换部属之命,如此而已。他们誓死追随我,我也必不负他们!更何况,四太子,你也实在太高估自己了,某些时刻,赵德基也并非你能控制的。”

金兀术神色倔强,却又不得不暗暗佩服,此情此景下,岳鹏举,他竟然没有为自己考虑哪怕是一星半点。

“如果本太子不答应呢?”

岳鹏举看看逐渐围上来的敌人,金兀术的亲随、秦桧的死士,凛然无惧:“你若不答应,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你别忘了,纵然杀了我,你们夫妻也得一起陪葬。”

花溶微微一笑:“四太子,我们死不足惜,你舍得死么?不信你就试试。”

他的目光从花溶脸上转移到岳鹏举身上:“岳鹏举,若是你稍微卑鄙一点,秦桧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章节目录 第387章 内讧

花溶的目光也落在丈夫身上,心里一阵剧烈疼痛,卑鄙,该如何卑鄙呢?和赵德基拥兵抗衡?不顾张弦等人的死活,亡命天涯?或者昧着良心干脆如俪琼等人一般投奔大金?

金兀术沉吟一会儿,花溶十分不耐:“四太子,考虑清楚没有?是跟我们夫妻同归于尽还是尽你的举手之劳?”

他干脆说:“好!”

花溶一挥手,将一块药丸递过去:“既是如此,你就服下!”

金兀术大怒:“这是干什么?”

“四太子,我夫妻付出了惨痛代价,总不能听你空口白话。实不相瞒,这是一种********,解药唯我才有。那两个条件达成之即,就是你安全之时。”

背后,冰冷的枪尖抵着背心,今日死还是他日生?他不再犹豫,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药到喉头,一股淡淡的腥味,瞬间融化,仿佛浑身的血液一下加速了运转。他心慌意乱,气急败坏:“花溶,你现在满意了?”

花溶点点头。

金兀术狠狠地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曼妙的歌声、美丽的笑容,都是美女蛇最恶毒的毒液,引你靠近,然后是致命一击。

他神色颓然,背心一松,长枪移开,对面的女子,弓箭也收起,神色还带了一丝俏皮:“四太子,你真要感谢王君华,若不是她,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你。”

金兀术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掉转头,大步就走。

清晨,一名宫女进来禀报小刘氏:“刘娘子,王医官求见。”

小刘氏慵懒地从锦被里起身。她进宫后享受专房之宠,可这么长时间,肚子还是毫无消息。她多次贿赂王继先,也广寻秘方,只求能生下一儿半女登上皇后宝座。可是,无论她怎么厚赂,王继先都没有什么办法,现在听得王继先来访,真是喜出望外。

她略作梳妆,出去会见王继先。

王继先喜形于色:“刘娘子,天大的喜事。”

“王大人,喜从何来?”

“老夫偶得一秘方,制了一副药剂,不仅滋阴壮阳,而且有生子奇效……”

“真的?真是太好了。”

“实不相瞒,这味药,老夫研制多年,但因为一直没有把握,所以不敢轻易示人。去年开始,老夫自己服用,两名新娶的小妾,都生了儿子……”

王继先娶妾生子,这是事实。小刘氏得知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王继先从怀里拿出一个绿松石的瓶子,里面的药汁晶莹剔透,只看一眼,便感觉到它的美丽芬芳,甘甜可口。

王继先压低声音:“好教刘娘子得知,此事需小心谨慎,张娘子、吴娘子等……”他不再说下去,小刘氏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吴金奴、张莺莺为生子,没有少求他,事成之前,自然不能透露出去。但王继先权衡轻重,小刘氏宠冠后宫,又远比那二人年轻,生子的机会更大,所以自然要把宝押在她身上,日后,自己便是天大的功臣。

小刘氏感恩戴德:“多谢王大人。”

“刘娘子,此药必须您和官家一起服用才有效……”他详细地吩咐了服药的方法,小刘氏认真地记下来。王继先告辞后,她拿着药瓶,越看越爱,又牢牢藏在怀里,自己的皇后位,就完全靠这剂灵药了。

案几上,堆着厚厚的一叠奏折。

赵德基抬起头,老谋深算地看面前奏对的宰辅秦桧。登基这些年,他已经深谙为君之道,永远不让臣子摸到你最真实的心意,任凭他们揣测,才能敬畏天威。这些年,他走马灯似的先后换了数名宰相,自认已经足够将秦桧玩弄于鼓掌之上了。

秦桧战战兢兢:“陛下,这些都是对臣的诬陷之词……”

赵德基拿起一张榜文又放下:“民间的是诬陷,‘恩相’一词又是怎么回事?”

秦桧浑身一震,跪在地上:“臣愚蠢浅陋,实不知此事。”他此时相位未稳,更期待四太子“终身宰相”的承诺,心里恨得直骂赵德基祖宗三代,却还不得不卑躬屈膝,心想,若老夫坐稳了“终身宰相”,到时你纵然为天子,又怕你作甚?

赵德基和颜悦色:“秦卿起来说话,外界传言,朕自是不会轻易听信。”

“轻易”二字,又令秦桧一震,谢恩站起来,字斟句酌:“陛下,岳鹏举猛虎入匣,他对臣怀恨在心,只怕狗急跳墙……”

“猛虎既已入柙,就回得去不得。这些日子,张弦一案有何进展?”

秦桧急忙奏对:“启禀陛下,岳鹏举叛逆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据他军中部署王俊、王贵等人招供,他曾多次他曾在军中放言,太祖三十岁为节度使,自家不到三十岁便已为节度使。将自己比拟太祖,甚至凌驾太祖之上,便是谋逆的先兆;朱仙镇退兵,他更是不满,指斥陛下……”指斥的内容,按照当时的惯例,他自然不能说出口,留给赵德基无暇的想象空间。

赵德基最是厌战,总认为,对大金称臣苟安江南,自己才能做太平天子,他对武夫跋扈所带来的皇位不保的恐惧,尤其是苗刘兵变,他对被迫退位的恐慌已经根深蒂固,根本不允许任何武将威望过高,功高盖主,再次上演自己老祖宗“黄袍加身”的一幕。

秦桧早已摸准了他的心理,根本就不必费心去搜罗太多证据,单单是诬陷岳鹏举“自比太祖,三十岁任节度使”这一条,已经足可以置他于死地。

“岳鹏举盘踞上游多年,挟平洞庭、退金军之功,贪功冒进,指使李若虚等矫诏行事,违抗圣旨,叛逆不臣之心,人人皆知。他甚至借口家里失火,谎称儿子被贼人杀死,其实,是送到秘密据点。凡此种种,叛逆之心嚣张示众……”

赵德基怒道:“朕宽宏大量,给与他高官厚禄。可惜武夫跋扈,露出狰狞叛逆之形状。他上书请求朕给与保全,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思忖保全功臣,尽一场君臣情意,但大宋的祖宗法律,又岂可置之不理?秦桧,你即下令将岳鹏举收监,交付大理寺狱。既设诏狱,便需榜示天下,以明朕不死保岳鹏举,废了天下公法。你着手行事,听候朕的裁决……”

秦桧听音辨色,自然明白赵德基这番话的真实意图,是让自己放开手脚,随意整治岳鹏举。他喜出望外,立刻领命:“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一定要在年前处理好此事,朕不想拖到除夕。”

“臣一定让陛下过一个快活无忧的元宵节。岳鹏举、议和,一同解决。”

“金人那边有何消息?”

“四太子漫天要价,又嫌议和的官员级别太低,很不满意。”他故作气愤,“虏人无信义,拿了太后做威胁……”

赵德基站起身,走了几步:“既是虏人要求的绢帛,以前张浚督师川陕带回来的上等绢帛,朕都收起来,不敢轻易享用,如今可献于虏人……”

就连秦桧也惊讶不已,赵德基竟然对杀父仇人如此恭敬,连自己舍不得用的上等绢帛也肯拿出来献给四太子。可是,他却说:“陛下如此节俭,我大宋必是中兴在即。和议一成,人民得到休养生息,大宋国力壮大,陛下也将流芳百世。”

赵德基皱起眉头:“和议的一切先决,以太后回归为准。否则,一切皆是虚文。”

“是。”

当即,秦桧又替赵德基草拟公函,发送“大金都元帅四太子殿下”,信函里,照样用尽卑躬屈膝的字眼,诸如称金为“上国皇帝,德厚恩深”,而称自己则为“愚识浅陋,处事乖错,乞先收兵,许敝邑遣使,拜表阙下,恭听圣训”云云。连大宋都不敢称,自己降低为“邑国”,日后金兀术亲自收藏了这封卑屈之极的信函,很是得意了一些日子。

秦桧一走,赵德基才松一口气,喜形于色地回到后宫。

张莺莺、吴金奴、小刘氏等设宴等待,他坐下,搂着小刘氏互喂一口酒,他自言自语说:“朕南渡以来,前拒狼,后迎虎,多少日子夙兴夜寐,食不甘寝,现在,终于有望做一个太平天子……”

张莺莺等自然知道“狼”是指岳鹏举在劫难逃,她接不下去话,只能说些歌功颂德的,奉承赵德基。赵德基一手搂一名美人,无限感叹:“朕以后惟愿和你们****宴饮,再无干戈。”

这次,就连吴金奴也接不下去。只小刘氏还在妖娆地敬酒献媚。酒过三巡,赵德基醉醺醺地搂着小刘氏往她的寝宫而去。张吴二人互视一眼,对曾经争宠的这个男人,内心里隐隐滋生一种鄙夷,却依旧丝毫不敢表露,还得装出毕恭毕敬。

赵德基抱了小刘氏来到床上,他酒兴上来,**也上来,小刘氏妩媚逢迎,身上已只剩一袭纱衣。

雾里看花隔一层,小刘氏总有无穷无尽的新鲜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浑身燥热,抱起小刘氏,已经不再抱着“扔掉壮阳药”的幻想,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药,先服了壮阳药。又见旁边的玉杯里,竟如琼浆玉液,小刘氏自己先喝一口,又喂他一口:“官家,请喝下这灵药……”

赵德基喝一口,但觉不腥不甜,却芬芳扑鼻,不自禁之下,一口喝干,才问:“这是哪里来的?”

小刘氏媚眼如丝:“官家,这是臣妾寻来的灵药,臣妾只求能为官家诞下龙子……”

赵德基对小刘氏的“生子能力”其实已经基本失望了,只以为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偏方。张吴刘三人都已经多次服用偏方,多年都没有用处,他也不以为意,随口敷衍,“刘娘子果能生下皇子,朕马上立你为皇后。”

“多谢官家恩典。”

章节目录 第388章 父子

这一夜,小刘氏用尽百般解数,也不知是王继先的壮阳药还是那个神秘的生子药物发挥了作用,赵德基浑身浴血沸腾,只觉得很久不曾有过的酣畅淋漓。小刘氏见灵药凑效,心中大慰,满腔幻想里,更坚定地认为自己必将生下龙子。

陆上最隆冬的季节时,岛上迎来了它的又一个艳阳天。

在一块巨大的凸起的石头边上,成群结队的鱼虾游来游去,一些奇怪的小蟹、柔软的贝鱼,一直游到人的脚背上,丝毫也不怕生。

小虎头的手上拎着一只蠢蠢欲动的软鱼儿,他特别喜欢这种软软的动物,在手心里滑过,痒痒的,笑得咯咯的。他穿一件绿色的丝绸软肚兜,小胳膊小腿都露在阳光下,胖墩墩的,像年画里的娃娃。

奶妈跑过去抱起他,拿一件薄外套穿在他身上,擦擦他脸上的汗水,柔声说:“虎头乖,我们回去换一件肚兜,看看,打湿了……”

小虎头哈哈笑着将滑溜溜的鱼儿挥舞在她面前:“不,不走……”

一只大掌伸过来,一掌拍在他的屁股上:“臭小子,你敢不听话……”

“阿爹,阿爹……抱抱……”他扑在秦大王怀里,湿漉漉的鱼儿一个劲往秦大王眼睛上扫。秦大王被鱼尾巴扫在眼眶上,又湿又腥,小虎头见他躲闪,更是开心,更加卖力地拿鱼尾巴去弄他,他一躲闪,滑溜溜的鱼掉在地上,小虎头乐得直拍手:“阿爹……鱼儿……阿爹……”

秦大王从鱼腥气里睁开眼睛,长叹一声,抱着他在旁边坐下。面前是那块巨大的凸起的石头,里面的石缝里长满了绿色的浮游生物。十多年了,记忆犹新,那个小丫头胆战心惊地躲藏在这个石缝里,企图逃走。自己找啊,找啊,找到她时,她胸口上的伤几乎被海水浸泡得全面裂开,若不是抢救及时,几无生路。

滑不溜丢的鱼儿掉了,小虎头一转眼,开始扒拉自己眼前的这部胡子,顺着胡子往下,小手探进他半敞开的衣襟,去摸里面有没有东西。每一次,他都会摸到一两件心仪的小玩意:“阿爹……”

这一次摸出来的是一块精巧的铁脚铜人。他拿在手里,一旋,小铜人伸出脚踢他一下。他手心微疼,又笑不可抑。这些日子,秦大王找了两名奶妈专门照顾他,还安排了两名亲信喽啰负责他的安全。虽然“落霞岛”上本来就很安全,可是,他还是希望孩子能得到最好的保护和照顾。

他的目光从大石上收回来,落在小孩儿专注玩耍铜人的小脸上,终究是小孩儿,最初哭闹几天后,便习惯了妈妈不在身边的日子,天天依旧开心快活。岛上的飞鸟、游鱼,无不遭殃,整天被他追来追去。就连岛上驯服的一只野猫,也被他拔掉了几根胡须。新奇的海岛,成为他无穷无尽的乐园。

他玩得专注,抬起头看秦大王一眼。秦大王被这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看得心中一震,好半晌才自言自语说:“臭小子,你就不想你的妈妈?没良心的小子,没了妈妈还这么开心……”

小虎头听不懂,只顾认真玩,听他提起妈妈,仿佛又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赶紧抬起头四周看看,哪有妈妈的踪影?他嘴巴一扁,就要哭,秦大王的手骚在他的胳肢窝下:“没出息的小子,哪有天天嗲着妈妈的?像不像个汉子?”

小虎头被胳肢得笑起来,又哭又笑,软软的胳膊一个劲地挣扎:“阿爹,阿爹……妈妈……”

“臭小子,别哭啦,我一定把妈妈给你找回来。”

“妈妈,好久回来?”

秦大王回答不上来,怔怔地看着他,只用手轻轻抚摸他挂满了泪水的两串长长的睫毛。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也许是因为小虎头软软的身子,他就如一个初为人父的喜悦,搂着自己的嫡亲的儿子。什么都给他最好的,让他快乐地长大。只是,万事皆备,自己偏偏不能给他一个妈妈。

一名海盗走过来:“大王,杨三叔在巡洋舰上,有事向您禀报。”

秦大王点点头,将小虎头交给奶妈。小虎头不肯离开他的怀抱,追问:“妈妈……妈妈呢……阿爹呢?”

秦大王瞪他一眼:“你乖乖听话,否则老子打你屁股。”

小虎头不敢再问,躲在奶妈怀里,嘴巴扁扁的。

巡洋舰上,汇聚了七八名重要的海盗。

秦大王进来,往居中的虎皮金交椅上一坐,杨三叔有条不紊地说:“大王,耶律大用的陆上人马需要训练,我们必须马上派人前去。您看,派谁最合适?”

秦大王环顾四周。与会者有以前的老部属周五、周七以及刘武等人。他略一思索,现在马苏下扶桑交易大宗陶瓷还没归来,刘武必须镇守,就说:“周五和周七可以随我启程。”

二人领命。周五又说:“小的还有一事禀报大王。”

“何事?”

“张十五和林四郎欲投靠大王。”

秦大王沉吟一下,并未马上回答。这二人是林之介的女婿儿子,大富豪林之介早前因为海上营救赵德基立功,得到封赏。但两年前,林之介病逝,林四郎等又因为一次出海遭遇了风暴,货物损毁,逐渐家道中落。随着海上贸易的日渐艰难,他们便思投到秦大王名下,以获得更好的发展。

“周七,他们现在和朝廷关系如何?”

“自从林老先生病逝后,他们兄弟跟朝廷并无任何关系,而且不时受到驻扎边境的朝廷水军的勒索,又因家道中落,所以才想投靠大王。”

“好,既是如此,就允他们在沿海活动。”

“多谢大王。”

秦大王又环顾四周,说到:“岛上一切,暂托付三叔照顾,我随周七他们走一趟。”

杨三叔一惊,立刻表示反对:“大王,耶律大用并没有叫你亲去。”

“这么大批军队,他不放心我们,我也不放心他。所以,我一定要亲去。”

“可是,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久?”

“我和耶律大用还有事情磋商,必须去一趟。”

杨三叔无法再反对。这个时候,他并不希望秦大王上岸,以这支尚未成型的军队,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岂不功败垂成?

他一挥手,一名喽啰带上来一个红色的匣子。秦大王打开,里面是几幅女子的小像。全是李汀兰的,上面还有李汀兰秀丽的字迹。

他哈哈大笑:“这女子,简直不像耶律老鬼……”

众人都争着看画像,无不啧啧惊叹:“太美了,真美……大王好艳福……”

“大王,压寨夫人到底好久才娶回来?”

“不对,大王不是定下了成亲的日子么?就是明年端午……”

“现在快到年底了,快了……”

“大王,这样的美人,若是小的就朝思暮想,您何不早早娶回来?”

海盗们也不讲究什么礼节,谈笑风生。

秦大王拿着小像,十分得意:“好,到时老子娶了压寨夫人,每人再升你们一级……”

众皆欢呼。

待众人散去,杨三叔独自留下,苦口婆心:“大王,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私心……”

“我会有什么私心?我什么私心都没有。”

“如今岳鹏举夫妻的处置全在朝廷,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以免打乱我们的大计。”

秦大王有些不耐:“老子岂会多管岳鹏举的闲事?老子早就知道赵德基会杀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谁都阻止不了。我又没三头六臂,怎救得了他们?”

杨三叔点点头,心里只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秦大王出去后,杨三叔想想还是不放心,私下里找到周七,仔细叮嘱了一番。

一上岸,越往前走,冬日的萧瑟越加明显。

众人快马加鞭,再往前五百里,一路上,景致便和南方迥然不同,一排排白杨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在昏黄的天幕下,野草枯黄,人烟荒芜。连续多年的战争,北方的生机勃勃被摧毁大半。

秦大王勒马,忽然想起,这里竟然是“种家庄”。也就是当初丫头逃跑后落脚的地方。有六七年的时间,她都在这里,可是,自己千万里的寻找,却偏偏没能找到这里,直到某一次,李兴等人无意中路过,才发现了她的踪迹。

李兴等人早已死在金人的屠刀之下,当日的十八精骑,只剩下自己一人。他看看前面自己的那支精锐,这些人,统统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过往、自己成亲的历史了。

奔到半下午,众人又累又渴,远远地,前面一间草棚,上面飘荡着一杆破破烂烂的棋子,书着老大一个“茶”字。

这间茶铺,竟然还在。

周七喜道:“大王,前面有个茶棚,我们先去喝杯茶,歇歇再走吧。”

秦大王立刻答应。

众人下马,茶棚里人影寥寥,秦大王走过去,一丈之外,停下来。唯一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大胖和尚,皂衣褂袄,一部络腮大胡子,脸上早已收敛了昔日的雄霸之色,慈眉善目,如苦修的僧人。只旁边还是放着一口碗口粗细的大禅杖。

竟然又在这里碰见鲁达!

他走过去,重重地在鲁达身边坐下。肆无忌惮地盯着鲁达,越看越觉得奇怪。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看到如此奇怪的人:眼神里透露出深深的慈悲,禅杖却流露出萧杀之气。如来也做狮子吼,鲁达这是成佛了?

章节目录 第389章 沧桑

鲁达似乎浑然不觉面前多了一个人,依旧自在地大吃大喝。秦大王发现,他喝的并非茶,而是酒,一大坛烈酒。按照这个坛子的大小,以及酒坛里散发出的味道,秦大王立刻判断出,这酒起码在二十年上下,而且没有掺任何水。这样的一坛酒,别说人,马也要醉倒。但鲁达却若无其事,面不改色。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他觉得这个莽和尚很有意思,却几次都无缘深谈。鲁达又倒了满满一碗酒,眼睛也不眨一下,手一抬,这碗酒平平地向秦大王飞来。秦大王只觉一股大力迫来,却又无影无踪,他一惊,一伸手,暗运内力,算是勉强接住了碗,一饮而尽。

鲁达这才平静地问:“秦大王,你为何在这里?”

“你又为何在这里?”

两人皆不回答,鲁达站起身,抹抹嘴,放下茶钱,提了禅杖就走。

秦大王待要叫住他,想想,又作罢。周七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惊诧:“大王,这人是谁?”

“关西鲁达。”

“啊?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鲁提辖?”

“就是他。”

来上茶的小二已经更老了,佝偻着背,见到秦大王,吓一跳:“我的天神……”

秦大王瞪他一眼:“你还认得老子?”

当年和鲁达厮打得七零八落,还扔了大银赔偿的凶神,谁不记得?小二战战兢兢:“客官,您要点啥?”

“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不然老子将你这茶棚打得稀烂……”

“好叻,您等着……”

小二赶紧去端茶倒水,秦大王拿出一大锭银子抛过去:“小二,赏赐你……”

小二受宠若惊:“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秦大王盯着他:“你可知老子为何要赏赐你?”

小二脸上诚惶诚恐又忍不住谄媚地笑:“小的不知。”

“因为这里是种家庄。”

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圆都是种家庄,干嘛赏赐自己?

秦大王心情似乎十分高兴,就如当年踏上这里的时候,心里对种家庄,有种自己也想不到的感激之情,那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打烂了别人的店铺,还能赔偿。

茶点吃完,周七尽职尽责:“大王,我们该上路了。如果加紧赶路,很快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秦大王站起来,翻身上马。风萧萧,马鸣鸣,他回头,心中怅然,前面是通往北方之路,再往前,南方就彻底抛在身后,而距离临安,也越来越远,甚至比距离落霞岛的距离还要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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