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要求?”

天薇紧紧攥着花溶的手,容色惨淡:“九哥,求您饶了岳夫人……”

赵德基的目光转向花溶:“溶儿,你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用不着天薇来求情……”

花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向你求情?”

天薇一改往日的战战兢兢,抬起头,大声说:“陛下,我自金国逃归后,只享受了荣华富贵,谈不上为江山社稷出力。可若不是岳夫人,陛下的江山早已不存。人在做,天在看,若是你愧对岳夫人,大宋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

赵德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天薇:“大胆贱婢,你竟敢如此说辞?真公主性情温柔,你性子古怪,曾和太后密谋废立,你以为朕不清楚?”

花溶浑身一冷,方明白,那一次太后自认为极其机密的事情,缘何走漏了消息?难怪赵德基要痛下杀手。可是,她看赵德基不停晃动的眼珠,立刻发现,赵德基这是出于猜测,根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这个恶毒猜疑的野心家,果然,他大声质问:“天薇,你说,上次,太后曾指定的人选是谁?”

天薇泪流满面:“我和伯娘一心为你,绝无二心……”

“没有二心?你的假公主身份,现在已经证据确凿……韦太后已经找到真公主在五国城的埋葬地点,还找到了她所嫁的徐姓男子。你这贱婢还敢在这里张冠李戴,沐猴而冠……”

天薇不再叩头:“既然韦贤妃要我死,我也无话可说!天薇死不足惜,只求陛下换回韦太后之后,不要再对金人卑躬屈膝……”

“大胆奴婢,朕还需你指教?”

花溶再也看不下去,拉起已经失魂落魄的天薇:“陛下,公主果真是假的么?”

“这……”

“是韦太后要你杀人灭口还是秦桧夫妻唆使的?”

“这……”

“我奉命出使金国,亲眼看到过太后在上京的遭遇,你又准备何时杀我?”

赵德基连续往后退了三大步,忽然醒悟过来,勃然大怒:“朕堂堂天子,花溶,你竟敢质问朕?朕要裁决什么事情,自有天意,岂容向你禀报?”

花溶笑起来。

堂堂天子?沐猴而冠一小丑而已。

“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是陛下你呢?亲小人远贤臣,任用秦桧、王继先等卑鄙奸臣,葬送大宋大好河山,偏安江南,苟且偷生,屈辱侍奉杀父辱母之大敌,不但不思报仇雪恨,反倒无耻地颠倒黑白,不惜杀害忠臣良将以结仇敌之欢心,更不惜杀自己的亲妹妹来掩饰韦太后的大辱……可是,韦太后的屈辱岂是杀掉一个天薇就能遮掩的?悠悠之口,堵不胜堵,陛下纵然现在能高举屠刀,但千秋笔吏,自有公论……”

赵德基一挥手,抽出腰间的佩刀,浑身仿佛急剧膨胀又急剧萎缩,如有人狠狠地将耳光掴在自己面上,一下一下,火辣辣地疼痛。

“大胆花溶,你竟敢如此辱骂君上?”

“君上?”花溶不屑一顾,“你算什么君上?觍颜侍敌,觊觎臣妻,****朝纲,纵然是天之子,也不过是夏桀、商纣王之流……”

“花溶!!!朕诛你九族……”

花溶疾步上前,走到他身边,傲然说:“要杀要刮由你!陛下,花溶曾三次不惜牺牲自己救你性命。我也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今天的结局。你那天厚颜无耻骗我进宫,威逼利诱,不过是让我再次目睹你的丑恶面目而已。你要杀我夫妻可以,但花溶纵然万死,也绝不会委身自贱,羞辱丈夫姓氏!”

赵德基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得很……花溶,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你早就想杀我夫妻了。而且,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天薇已经吓呆了,跪在地上哭着叩头:“岳夫人……九哥,您饶了岳夫人吧……求求您看在岳夫人几次三番护驾的份上,求求您看在太后的份上……”

赵德基喘着粗气,握着佩刀的手颤抖得厉害,天薇吓得几乎要晕过去,花溶却面无惧色,昂首挺胸:“今日死在太后灵前,也算我花溶不错的归属!”

赵德基一挥舞佩刀,佩刀将旁边的石像砍得石屑飞溅,狞笑一声:“花溶,你也不用逞口舌之利。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实不相瞒,朕无非是指望着你能替朕生下儿子!今日从了朕,他日生下皇子,你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你丈夫、儿子,一个也活不了……”

花溶不屑一顾:“我从了你,只怕我丈夫死得更快。事到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初为何要舍命救你,否则,世间就不会多一个这样的无耻之徒,祸害百代……”

赵德基一刀砍来,花溶闪身避开,弓箭抽出,门口,侍卫围上来,天薇大惊:“岳夫人,你快走……”

赵德基却放下刀,笑起来:“花溶,你想激怒朕杀你?朕偏不随你心愿。朕今日放你出去,让你亲眼目睹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光,才抓你进宫,看你从不从朕……”

天薇公主嘶声怒吼:“恶贼,你这个恶贼,我死之后,纵然下地狱也要向大宋的列祖列宗控诉你,诅咒你……赵德基,你这个恶魔……”

赵德基后退一步,一耳光掴在她的面上:“贱婢,死到临头,还敢猖獗……押下去……”

“岳夫人,快跑……”

“不许跑,抓住她……关起来,再也不许她出宫半步……”赵德基大吼大叫,一转眼,却发现花溶早已没有了身影。

花溶趁乱之时,夺路而逃。佛堂的左侧有一孔密道,还是苗刘兵变时,太后为防不测,叫人偷偷挖掘的。南渡之后,从皇帝到太后,人人都学会了逃生的本能。

逃出佛堂,还能隐隐听到天薇的怒吼。她跑得踉踉跄跄,浑身如云里雾里,甚至顾不得自己的胆小和卑鄙——竟然弃天薇,独自逃亡。自己当不了英雄,救不了天薇,脑袋里一片麻木,只知道,天薇要死了,鹏举要死了!

这两件事是并列一起的。

天薇从未想过要逃跑,鹏举也未想过。他二人,绝命殊途,却是同归?她发疯一般往家里跑,明明是知道的结果,真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世间,还有什么能比目睹亲朋好友一个个惨死在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更加悲惨的?

家,越来越近。

“怡园”的上空,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寒风呼啸,一阵一阵,花溶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鹏举,鹏举……”

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呜呜地,像魔鬼发出的死亡的信号,铺天盖地,无可避免。

花溶却丝毫也不停步,只想立刻回家,立刻见到鹏举,绝不能去送死——既然天薇保不住,张弦等人便也保不住。既然如此,鹏举就不能白白去送死。

花溶逃走,一众侍卫正要追上去,赵德基一挥手:“不用追了。”

侍卫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明白官家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赵德基笑起来,十分得意:“于鹏、孙革、张弦等人关在监狱里,岳鹏举怎敢逃走?他一逃,朕马上杀那几人开刀。岳鹏举,是绝不敢逃命的!要逃,他也绝不会等到今天了。”

“那花溶?”

“岳鹏举不逃,花溶又怎会逃?”他得意洋洋,“公告天下,上苍有好生之德,朕按照大宋祖宗家法,优待大臣,只捉拿首恶岳鹏举,罪不及家属臣僚。”

“官家仁厚!”

天薇跪在地上,听着对面之人发出的得意的笑声,浑身发抖,也不明白,九哥,到底是何时何地开始,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赵德基眼神冰冷:“天薇,你还有何话可说?”

天薇默然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来人,将假公主押到大理寺狱,等候处斩。”

“是。”

风雪弥漫了双眼,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花溶脚步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眼看身子就要倒下去,一双手伸出,揽在她的腰间。

“十七姐……”这个呼喊,那么及时地响在耳边,隔了千年万年传来。妻子外出,他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外逡巡,准备着随着会遭遇的不测。

花溶嚎啕大哭:“鹏举……走……我们走吧……天薇她要死了……她要被处死了。金兀术这个狗贼,他食言而肥……”

岳鹏举紧紧抱住她,怜悯地看着她面上的寒霜,心如刀割。这一瞬间,所有的义务、道义,对部属的挂念,对张弦等人的安危……统统都不重要了。唯有自己、唯有妻子,唯有二人在一起才是真实的。要部属,难道就可以不要妻子?妻子何其无辜,为什么必须承受这样可怕的命运?

自己半世逞英雄,连妻儿都保护不了,又算得了什么英雄?难道自己的命就不重要?妻儿的幸福就不重要?什么保境安民,什么驱逐金人,什么恢复河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这一刻,对自己向来认定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是对的么?真是对的么?

章节目录 第393章 一个人的天下1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并非是人民的天下,并非是文臣武将的天下,而是他赵德基一人的天下!其他人,全是他砧板上的肉,他想屠便屠,想杀便杀。

他拼命搂住妻子,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贴在自己的骨血里,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十七姐,我们走,马上就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双眼晶亮,牢牢盯着他,兴高采烈:“真的么?鹏举,我们真的可以走?你真的答应跟我走?我们去接了儿子,天涯海角,西域、南洋、波斯……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有一片刻,她产生了强烈的幻觉,眼前的男人,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不再是帝国的英雄,不再是叱咤的将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没有任何道义职责,完完全全,无牵无挂,夫唱妇随。

“鹏举,儿子等着我们……我们接了他就可以走了……”她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她看着丈夫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好半晌,她才自言自语,只是说给自己听,安慰自己混乱的思绪:“不行,还有易安居士她们……还有高四姐……还有张弦、于鹏等等……鹏举,我们不能走……”

走不了,怎么走得了?千丝万缕,花溶紧紧贴在丈夫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绝望得浑身发抖。

岳鹏举没有做声,在漫天的大雪里,抱起妻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站在雪地里,停滞不前,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冰雪世界,心里滋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希望这条风雪之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雪越来越密集,二人身上已经一片白茫茫,花溶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剧烈的心跳,他的袍子解开,紧紧包裹住她。那是一种宁静的感觉,天地之间,旁若无人,她也不催促他,心里跟他是一样的想法:无论多么寒冷,如果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那该多好?

“怡园”的门口已经挂满了冰梢,这一年的大雪,空前地猛烈,南国世界,完全变成了北国的天空。

回到家,李易安等人抢上来,屋子里生了火炉,岳鹏举扶着妻子坐在火炉前,哀悯地看着她。妻子这一生,不知受了多少苦,原以为,自己能够带给她安稳的一生,没想到,还是不成。

花溶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李易安端了一杯热茶,柔声说:“十七姐,喝了吧……”

花溶喝下热茶,环顾四周,身边,鹏举的脸、李易安的脸、高四姐母子的脸……还有儿子隐隐的面孔。她心里慢慢安宁下来,只紧紧攥住丈夫的手,一动也不动。

岳鹏举声音十分沉静,唤来亲兵马超:“你把家里所有人召集起来。”

“是。”

“怡园”的男女仆一共11人,加上亲兵15人,一共26人。这些人中,好几名是长期跟随着岳鹏举夫妻的。

岳鹏举平静地说:“今天召集大家,是因为我自知在劫难逃。大家不用再跟着我们夫妻受苦了。你们都是清楚的,岳家早年并无余财,这些日子,我和十七姐的赏赐还有一些盈余。给你们每人50贯,今后各安家业。你等各奔前程。亲兵们可以去鄂州从军,不需再留在我身边……”

众人泪如雨下,均不肯离去。一名亲兵悲愤说:“小的跟随岳相公十余年,不忍在岳家大难时离去……”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肯离开。

岳鹏举沉声说:“你们的好意,自家心领,但事到如今,你们必须离开,否则,秦桧一定会迁怒于你们,将你们也连累。”

众人还是不去,花溶站起来,慢慢开口,声音十分清晰:“你等不走,总是要白白受到连累,又是何苦呢?”

李易安和高四姐也帮着劝说,众人这才收拾了包袱,各自散去,只马超二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走。

屋子里只剩下几人,花溶开始安排身后之事,高四姐母子无依无靠,给与500贯;易安居士也给500贯。

二人哪里肯要?流着眼泪推辞:“十七姐,你休得如此,我们一定跟你和岳相公共同进退。”

花溶摇摇头,早前,她还对张弦的生还抱着希望,如今,天薇都保不住了,对金兀术许下的诺言,自然再也不敢相信了。如果张弦一死,高四姐母子何以为生?

高四姐见此,哭得更是哀恸:“为什么都是坏人当道?岳相公和张弦就得不到好报?”

李易安擦着眼泪,愤愤说:“秦桧老贼狡诈多端,天良丧尽……现在,皇上下毒手是肯定的,鹏举,你和十七姐不妨马上离开这个是非地……”

高四姐也抹着眼泪:“岳相公,能走一个是一个,你们快走吧,走吧……”

岳鹏举沉痛地长叹一声,自己一走,于鹏等人马上就要上断头台。这些日子,他在家里并未闲着,通过多方关系打探,秦桧等怕他逃跑,也故意散播了相关的言论——罪不扩大化。只要他不逃走,于鹏等人就无忧。

正因为如此,自己怎能拿一条命,去牺牲张弦等六七条命?

花溶这时反倒安静下来,她悄然转身,去厨房里拿了一壶酒,诺大的怡园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热闹。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此时,李易安等人已经散开,去准备晚餐,客厅里,只剩下岳鹏举静坐。

她拿了酒放在小火炉上,默默抬头看一眼丈夫,火光下,但觉丈夫的脸越来越朦胧。

“十七姐……”

“嗯。”

岳鹏举紧紧握住她的手,半晌,才柔声说:“你离开临安好不好?”

她避开丈夫的凝视,点点头:“我会离开的。”

岳鹏举见她躲闪的眼神,暗叹一声:“十七姐,你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马上离开,早走早好……”

她淡淡说:“你放心,赵德基声称罪不及家属,他这个人,要做坏事,又总想保持仁君的风范,不敢公然将坏事做绝,否则,在佛堂他就不会放我走了。”

岳鹏举当然知道这一点,却只是摇头,他一点也不希望妻子目睹自己的死讯,只要她离开,离开了,自己才能安然离去。

“十七姐,今后可万万不要思替我报仇之类的念头……”

她惨然一笑,自己此后孑然一身,要对抗的是赵德基的千军万马,即便想报仇,又怎么报得了?

就在夫妻二人说话的时候,三百名亲兵已经悄悄包围了“怡园”,领头的正是张俊的死党,有未阉割的“宦官”之称的美男子杨沂中。

但和张俊不同的是,杨沂中和岳鹏举并无丝毫个人恩怨,也并不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他奉命包围“怡园”,只叫亲兵在外守候,自己单独进门。门外,还摆了一顶优待大臣的空轿子。

在马超的带领下,杨沂中来到客厅,他见到岳鹏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神色十分平静,仿佛若无其事。他吃了一惊,一拱手,急忙表明态度,十分客气:“岳相公,自家奉命前来。陛下吩咐,只让你去对质一些事情,罪不及家属……轿子在外面侯着……”他拿了圣旨一念,里面果然有赵德基的原话“罪不及家属”。

花溶躲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句,泪如雨下,鹏举又还有什么家属呢?此去投死,无非是拿自己的命换取属下的命而已。

岳鹏举拱拱手:“多谢杨十哥。你今日前来,我心里有数。请在外稍候片刻,我到后院和家属闲话几句。”

“请。”

岳鹏举一走,马超等人端上一壶美酒,给杨沂中斟了一盏:“岳相公请杨相公侯着。请喝酒。”

杨沂中端着酒,迟疑着不敢喝,怕酒里有毒。马超端过一盏酒,自己先一饮而尽:“杨相公当知岳相公为人。”

杨沂中这才端酒一饮而尽:“也罢,岳五,自家的确信得过。”

后院里,李易安、高四姐和两个孩子,都哭得死去活来,就连两个孩子也知,岳鹏举此去是有去无回,一个个拉着他的衣袖,哭喊:“伯伯,不走,伯伯,不走……”

花溶忽然嘶吼一声:“不许哭。”

哭声小下来,岳鹏举轻轻抱了抱两个孩子,柔声说:“你们的阿爹就会出来了。好孩子,别哭……”

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小虎头,幸好,儿子呆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但临终也不得一见,再是铁人,也湿了眼眶。

花溶紧紧攥着他的手,狠狠擦了擦眼睛:“鹏举,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抚育儿子……”

他眼前一亮,只要他们母子无忧,自己这一生,又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十七姐,你马上离开这里。现在,‘他’还不会派人追你……”

的确,赵德基不会来追自己,是因为他确信自己不会离开。是啊,自己明明知道他的诡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纵然是高四姐,拖家带口,也要来临安等着丈夫的消息,自己呢?自己就扔下鹏举远走高飞?

她平静下来,柔声说:“鹏举,你不要挂念我。儿子需要人照顾,我不会让他没了阿爹后,又没有妈妈。我会照顾他,一定会活着好好照顾他……”

百般滋味,心如刀绞,岳鹏举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放开妻子的手:“十七姐,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我一定会!”

章节目录 第394章 一个人的天下2

岳鹏举放开妻子的手,花溶将收拾好的大包裹递给他,里面都是些冬日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鹏举,冬日寒冷,这些,都是用得着的。这另一个,是高四姐带给张弦的……”

一个包裹,重若千钧,岳鹏举几乎接不住,一把搂住妻子:“十七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花溶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门外,杨沂中见岳鹏举久久不出来,酒再也喝不下去,他不怕岳鹏举逃走,却怕岳鹏举自杀。要是岳鹏举自杀了,自己怎生向秦桧和张俊交差?他站起身问马超:“岳相公怎地还不出来?”

马超一躬身,尚未回答,只听得背后淡淡的声音:“有劳杨十哥久等。自家这就随杨十哥上路。”

杨沂中松了口气,见岳鹏举走向那顶空轿子,不禁跟上去压低了声音:“岳相公,你何不效法韩相公?”

岳鹏举摇摇头:“多谢杨十哥一番好意。”

杨沂中长叹一声,岳鹏举北战金人,南征洞庭,杨威南北,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虽然倚靠秦桧和张俊,暂且保得荣华富贵,但兔死狐悲,谁又知道这富贵能否长久?

岳鹏举一掀轿帘,稳稳地坐了。杨沂中一挥手,轿子启程。

走得几步,他悄然掀开帘子,只见身后,妻子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哭倒在雪地上,漫天的风雪越来越大,很快将她的头发、将她的身影,变成了一团雪白,走出老远,她依旧跪倒在雪地上,只是,哭泣声,再也听不见了……

“十七姐,我此生负你,来生,必不负你!”

他紧紧握着拳头,燃烧的眼神几乎要将浑身的骨骼都烫碎,融化……十七姐,小虎头……自己半生戎马,忠肝义胆,换来的,竟然是连妻儿都保不住。

早知如此,忠有何用?该对谁忠?

如果还有来生,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自己把握,而绝非是处于如此任人宰割的地位。

岳鹏举一入大理寺狱,便被单独关在了一间屋子里。这里犯人并不多,能入大理寺狱的,都是一些政治要犯。在他的隔壁,张弦、于鹏、孙革等六七名部署,早已经历了严刑拷打,又见主帅入狱,这一重大的心理打击之下,被拷打得最严重的张弦,早已支撑不住,攀在铁窗前,嚎啕失声:“天不佑大宋,天不佑大宋……”

他连续惨呼三声,终因伤势疼痛难忍,晕了过去。岳鹏举奔到窗边,看着一干出生入死的部属兄弟,心里那股强烈的愤怒越来越深挚,几乎要冲破脑子,一直冲破这个铁窗牢狱。

于鹏仰天长叹,一句话也不说。

岳鹏举伸手摇了摇铁窗,也没有说一句话。

负责主审的官员叫贺铸,他们久仰岳鹏举大名,心底其实抱了一些同情之心,态度十分客气:“岳相公,如今指责你三罪,一是拿自己比太祖、二是矫诏行事、三是指斥君上。你可认罪?”

岳鹏举沉声说:“你们可以转告秦桧,要我认罪也可以,必须先放了张弦等人。他们获得自由之日,便是我认罪伏法之时。”

贺铸看着这份本就站不住脚的“罪证”,没法再继续下去,便不忍下辣手,还暗地里自掏腰包,改善岳鹏举等人的伙食。

在大理寺狱的另一端,却关着一位特殊的女眷,正是天薇公主。这是大理寺狱多年以来关押的第一位女性——一位假公主。

赵德基的诏书已经下去,三日之内,于午门菜市斩杀假公主。诏书出去,天下哗然。因为此事引起的牵涉极大,人们纷纷猜疑:如果是假公主,为何当日的太监认不出来?她离宫时已经十五六岁,这样大的姑娘,已经不可能有本质上的相貌的改变,为何当今天子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的亲妹?

老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宫里的女眷也坐不住了,就连张莺莺、吴金奴等也一个个战战兢兢,如蒙鼓里。

可是,天子之令,她们谁也不敢过问半句,只要还想呆在宫里,还想受到天子宠爱,明哲保身才是最关键的。岂不见,宠信如小刘氏,日前还不知因何被赵德基踹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此时,三位宠妃伴着赵德基用膳,赵德基抚着心口,不停唉声叹气:“唉,朕自认宽宏大量,为何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岳鹏举夫妻受尽朕的恩宠优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可是,却还是要生悖逆。天薇归来,朕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可她却是个冒牌货……”

伴君如伴虎,妃嫔们明知他在做戏,可谁又敢不附和他?张、吴二人兔死狐悲,目睹婉婉惨死,现在又是天薇,有心去求一个情,可是,二人话到嘴边,只提了个开头,便被赵德基严厉地制止,理由是女眷不得问政。二人再也不敢多话,不仅如此,还得昧着良心,一味称赞官家英明得当,识破假公主真面目,还了宫闱一片安静。

连续的雨雪天气,监狱里冻得如冰窖一般。隔壁一声接一声的惨呼传来,都是太监、宫人被拷打的声音。

这些人,都是昔日服侍过天薇或者迎接天薇归来的太监。天薇归来,这些旧人自然出面辨认过公主的真伪。尤其是冯益,他早年曾服侍天薇的母亲,熟悉天薇母女,因此,天薇一归来,他认为奇货可居,对天薇甚是恭敬。

晴天霹雳,天薇忽然成了假公主,他自然拼死不认,找了许多证据证明公主是真的。可是,证据找得越多,受刑就越厉害。张去为等平素跟他面和心不和,也不提点他。冯益被打得皮开肉绽时,忽然福至心灵,偷偷贿赂一个来探望自己的小太监,打探官家的口风。

他探得消息,立刻改口,在下一次刑讯逼供刚刚开始时,他便不停叩头:“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公主是假的……当初小的是贪了公主的贿赂……便为她做了假证,这是假公主……假公主……”

冯益一改口,所有的宫人立即相继改口,指认当初收受了“假公主”的贿赂。

负责审查的官员对这一结果十分满意,拿了他们的画押供书,立即去禀报赵德基。

天薇躺在草席上,三日水米不进,迷迷糊糊里,听隔壁一阵一阵的惨呼,然后,惨呼低下去,她明白,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了。这三日里,她不辨晨昏,梦里,是自己的母妃,要好的姐妹,甚至小陆文龙。隐隐约约里,想起马苏,那个海盗,可是,他是否还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人?泪水一直不断地流淌,到后来,眼睛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两名太监点着灯笼,前面一名狱卒,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大碗菜肴,一瓶酒,还有一碗饭。天薇勉强睁开眼睛,心里一震,明白自己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吃了这顿饭,自己就要踏上鬼门关了。

狱卒吆喝一声:“饭来叻……”

天薇坐起来,目光昏暗,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滚烫的饭碗,却立刻放下,拿起地上的酒壶,放在嘴边,猛地一气喝下。辛辣的酒一入喉,她咳嗽几声,身子却暖和了不少。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进来,众人退下,只剩下两盏明亮的灯笼,将这牢房里的一切和对面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天薇。”

天薇抬起头,漠然地看他一眼。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父无母,无亲无故。驸马已经遭到连累,全家被贬为庶民,遭人讥笑,为免于更大的连累,再也不敢来探望了。自己临死前,也无人探望!甚至面前之人,也不算自己的“亲人”——再也不是了。

“天薇!”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德基在她面前坐下,忽然伸出手,卷起她的袖子,露出她手腕上的伤疤。天薇,这是真的天薇!

他长叹一声:“天薇,你知道,朕也是逼不得已。太后非要你死不可。朕不能违逆她……”

这算什么呢?说实话了?可是,这实话又有什么用处?

她漠然回答:“陛下,牢狱污秽,不得玷污了陛下的高贵,请离去吧。”

他急切地说:“天薇,朕本不想杀你的。一点也不想,你是朕唯一的手足……”

天薇盯着他的眼神,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天薇,你若想活命,就依九哥一事……”

“我还有什么活命的机会?”

“只要你劝说溶儿从了朕,替朕生下皇子,江山后继有人,你便是天大的功臣。朕自会好好安顿于你……你的公主身份虽然不保,但朕一定答应另外安顿你,让你隐姓埋名,一生荣华富贵……”

天薇红肿的双目又落下泪来,心底最后的一丝奢望也全部化为乌有。只盯着对面之人,九哥,这个魔鬼怎会是自己的手足?

赵德基却以为她是动了心,就问:“天薇,你可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天薇声音已经慢慢变得沙哑,“靖康大难,宗庙城破,太祖官家的遗言公告天下,不得杀大臣和上书言事的士人,陛下,你可还记得?”

赵德基十分不悦:“这又如何?”

“你杀岳相公,便是违背太祖官家誓言。忤逆祖宗,必将遭到天谴报应。”

赵德基沉了声:“天薇,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如何能多活一天吧!别人的命,哪有自己的命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