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王无计可施,恨恨道:“你妈妈常常自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其实就是个不知好歹没心没肺的女人。又愚蠢到家,一次次替赵德基卖命,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往死胡同里钻。这样又蠢又笨又无情无义的女人,老子怎会再去找她?好心当做驴肝肺,她以为老子真稀罕她?不去了,死了好,她死了最好……”小虎头听不懂,只听阿爹口口声声“死”,他甚至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好奇问,“我妈妈死了么?”

秦大王根本不理他,“唉,也不怪她,都是岳鹏举这个小兔崽子把她带坏了。全怪岳鹏举。虎头,你以后不要向你妈妈学习,要是像她,一辈子也没得好日子过。你记住,花溶和岳鹏举都是天下最大的大坏蛋大笨蛋,以后你行为要是像他们,老子拿刀剁了你。”

“我阿爹不是坏人,妈妈不是坏人。”

“臭小子,你还敢犟嘴?”

他一用力将小虎头按在膝盖上,又打起屁股,小虎头边挣扎边骂:“坏人,大坏蛋,我又去捉螃蟹咬你……哎哟,大坏蛋……”

清明节。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花溶踩着露水,慢慢地穿过乱坟岗,来到前面的松林。纸幡已经换了新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便能看到隐隐的一层白。花溶在坟前跪下点燃纸钱,又在微光里摸索着在坟头上铺上一层纸钱。小石子压着黄色的之前,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声音。

她跪在坟前,低声自语:“鹏举,你可安好?鲁大哥,他又在哪里?”

鲁达凭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茫茫乱世,要寻找他又谈何容易?他的大恩,只得来世再报了。

“鹏举,我已经安顿好了居士和高四姐母子,现在已经后顾无忧了。你放心吧。”

晨曦初明,陆陆续续地便会有其他上坟人出现了。她不敢再呆下去,起身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往另一侧的山下走。

丛林里,一个人影闪出叫一声:“夫人。”

她长叹一声:“刘志勇,果然是你。”这些天,老是察觉有人鬼鬼祟祟的,但无恶意,就猜知是秦大王派来的人。

刘志勇躬身一礼:“夫人,小的是奉大王之命前来寻找夫人。”

花溶微微惆怅,自己不辞而别,不想也知道秦大王会恼怒成什么样子。秦大王,他等了这十几年,满心欢喜时,自己又背信弃义,他会如何?他们父子还好不好?

“大王,他还好么?”

“大王大发雷霆,气得要命。夫人也知,大王待你一片心意,这一走,怎不叫他伤心?”刘志勇实话实说:“大王叫小的转告夫人,他年纪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寻找夫人了……”

花溶别过头,眼眶湿润。许多日子,并不是只想起儿子,也会想起那个铁塔般的男人,想起他穿上新衫子时的大笑,戴上山谷巾时的眼神,想起自己跟他的半世恩怨。尤其是这一年不离不弃的照顾,扶持,温存,在自己最最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他,还能依靠谁?

自己,其实并没有要秦大王天涯海角地寻自己,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幸福。尤其是自己回了临安,仇恨的种子死灰复燃后,人生已经走向决绝,秦大王,他能不来找自己,于他于自己都是好事。

也许,李汀兰才真正是他最好的归宿。忽想起画卷上的美丽少女,艳丽多姿,秦大王有了她,真可谓两全其美。自己于他,的确全是负累。心里一阵刺疼,她声音平淡:“你转告大王,我一切安好,不必寻我。你也请兄弟们离去,今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可是,大王说,你若不回去,他就会娶其他女人,也不会管小虎头了……”

她心如刀割,硬着心肠:“随他。”

刘志勇盯着她,等着她问起儿子,可是,她竟然只字未提。花溶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不是不提儿子,而是不能提,一想起,情绪就会彻底松懈下去。好生恶死,人之本性。谁不愿意在海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陪伴儿子?可是,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鹏举的血在鼻端扩散,秦桧、金兀术、赵德基……所有仇人都在嚣张,他们一日不死,自己就一日没有这个资格。

高四姐母子得到****,但并未直接回临安,而是中途就换了方向,去了鄂州。花溶闻此,松一口气。她们不回临安,对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这一日早上,她去探望李易安回来。已是初夏,园圃里繁花盛开,树木森森。她寻了一张石椅子坐下,闭着眼睛,整理回临安这段时间的思绪。

安顿李易安,高四姐,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朝罕有明目张胆诛杀九族的先例,赵德基对于整治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妪妇孺也并不感兴趣,做坏事时也总是留一线余地。对岳鹏举的儿子是否活在人世并不追究,便是个明证。因为他乐意通过此显示自己并不违背太祖誓约。

但是,花溶要的却不止是这些。不到临安,不忆仇恨深浓。杀了赵德基!如何才能杀了赵德基?她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便是想着这个问题。可是,赵德基却有的是耐心,并不急于给她靠近的机会。

一只鸟儿飞过,震动头顶的树枝,花溶倏然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赵德基在许才之、张去为等人的陪同下,一身便装,站在对面。

她看着赵德基,赵德基也看着她。

章节目录 第433章 行刺

她心里无限喜悦,忍不住笑起来。一缕夕阳从树缝里照射下来,洒满她的脸。那脸早年是白玉一般的洁净无瑕,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青玉,经历了太多磨难,往日圆润的脸庞便成了一种尖尖的瘦削,更显得凄楚。时间能令人憔悴,但那种风霜的凄艳,是赵德基从任何其他女人身上都从未见过的。就像一个人,半生对着一餐美味佳肴,饿到极点,却永远只能远观,不能饱餐。赵德基心潮涌动,急不可耐,上前一步。

一柄弓箭拉开,对准他的面门。张去为等失声道:“快保护皇上……”

几名卫士冲上来,四面包围了花溶。

花溶看看四周明晃晃的大刀,冷笑一声:“你今日是来抓我的?”

赵德基一挥手,众人退下。赵德基满脸堆笑:“溶儿,朕早已发了****令,怎会抓你?朕只是来瞧瞧你。你没有音讯的日子,朕一直挂念着你……”

花溶淡淡说:“你还真是仁义。”

赵德基面上一红,急忙说:“溶儿,其实朕并没想你死,朕一点也不想杀你……朕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你要说什么?”

“溶儿,朕对你一片心意,你难道不知?”

花溶几乎要呕吐出来,却仍旧心平气和:“你先叫他们下去……”

“这……”赵德基一阵犹豫。

花溶面带讥诮:“怎么,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孤身的寡妇,你还惧怕我不成?”她见张去为等盯着自己腰上的小弓,便取下来放在一边。

赵德基一挥手:“你们都到外面等我。”

张去为还是不放心:“官家,小的留下陪您。”

“滚下去。”

众人不敢再说,鱼贯而出。诺大的园子立刻空荡下来。只剩下二人面对面。赵德基又上前一步,二人之间,不过两尺的距离。那么近,赵德基那么近,就在自己面前,伸手可触。花溶欣喜若狂,热切压过了理智,原本寻思着的“韬光养晦”、十年报仇不晚等等,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果失去这次机会,自己哪里还会再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杀赵德基!一定要杀赵德基!这可能是自己今生唯一的机会了。

她内心狂热,面色却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平静,唯手心收着,一阵一阵地渗出汗水。

……………………………………………………

双腿微微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只要一刀,一刀刺进他的咽喉,鹏举大仇就报了。这一瞬间,她忘了后果,忘了一切的顾忌。儿子有秦大王照顾,李易安高四姐等人已经安顿好,自己别无后顾之忧,就这付躯体,孤身一人,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赵德基见对面的女子已经放下小弓,面色十分平静,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他认识花溶十几年,熟知她的身手,若论单打独斗,倒不一定是自己对手,所以有恃无恐。

“溶儿,能再见到你,朕十分高兴,你但有所请,无不答应。”

花溶淡淡问:“那秦桧呢?”

赵德基颇费踌躇:“溶儿,这话朕也就告诉你一个人。实不相瞒,朕也极度痛恨秦桧这厮,本来打算一待和议结束就将他罢免。无奈他先下手为强,勾结金人四太子,在宋金的议和书上列下条款,要保证他终身宰相地位。这厮狼子野心,宋金和议又不久,如果在此时对他下手,只恐他勾结金人卷土重来。这种权臣,也是朕肘腋间的心病,等以后事态平息,江南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朕自当严惩他,替你出这口恶气……”他顿一顿,“甚至鹏举,也是秦桧这厮和四太子勾结,朕毫无办法……”

赵德基竟然厚颜无耻到将杀岳鹏举的罪名全部推到秦桧身上。花溶察言观色,情知要他惩处秦桧,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他本人就受制于秦桧,已经不简单是君臣之间的关系了。现在摆在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卧薪尝胆,屈从于赵德基,到宫里服侍他,乖乖做他的玩物,做他的生子工具,以图机会。可是,这样的报仇雪恨,到底需要多少年时间?而且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做了人家的玩物,替人家生儿育女,又谈何报仇?而且,要自己****对着这个卑琐小人,甚至以身侍奉,那也是万万不可忍受的恶心。

此路不通,白白玷污岳鹏举姓氏。

她手心的汗水越来越多——然后,就只剩一条路。就是此刻。

赵德基见她神色茫然,从头到脚打量她,只见她身子较之往常更加削瘦,手背上透出玉一般的青色血管。他越看越爱,浑身**沸腾,放缓声音,情真意切,“这一年多,朕一直梦见你,怕你死了。溶儿,请你原谅朕这一次。以后,朕一定待你好……”

花溶被这无限的荒谬请求激得笑起来,打断他的话,“是怕我来索命吧?”

赵德基大为不悦:“溶儿,朕曾救过你的命!朕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正是那一次救命,自己为回报他的恩义,半生落入他手,为他卖命,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她声音尖锐:“我救过你三次命!早已连本带利还你了。”

“溶儿,现在岳鹏举已经死了。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你知朕待你一片心意。只要你能生下一儿半女,皇后的位置便是你的……不,只要你答应随朕进宫,朕马上立你为皇后……”

花溶笑起来,眼神轻蔑:“赵德基,你真是痴心妄想,杀我丈夫,还敢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杀他又如何?”

花溶无语,低叹一声:“是啊,我又能如何?现在我自身难保,鹏举他,哎,鹏举他……”

赵德基见她低头叹息,神情苦楚,长长的睫毛上滚出一排泪水,更是平添了我见犹怜。就如她自己所说,岳鹏举早死,她一孤身寡妇,何足挂齿?还有什么能比跟着自己到皇宫享受荣华富贵强?

“溶儿,朕今后绝不亏负你……”赵德基伸出手就去握她的手,“溶儿……”

花溶低着头,完全陷入了凄楚的迷茫里,“鹏举没了,儿子没了,这一年多,我走投无路,也不知该去哪里,没有家,没有亲人……太累了……”

赵德基被这样凄楚的自语所震撼,那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一种弱者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感觉。那绝非伪装,而是心灵软弱的一种无限放大。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被杀伐流亡所征服了。

还有什么能比驯服一个野性的女人,让她如驯服的马一般匍匐在自己怀里更让男人壮大的感觉?强者,自己真正成了强者。他浑身激动,如服食了世间最强悍的壮阳药,喜不自禁,紧紧抓住花溶的手:“溶儿,你马上就会有家了,马上就会有了,皇宫就是你的家。你还会有儿子,替朕生儿育女……”

花溶并未有丝毫反抗,他甚至能感到那双瘦削的肩膀因为恐惧在微微颤抖。她的恐惧,他的兴奋,他欲念上来,再也顾不得,立刻就要在这桃林,在这石凳上,临幸自己觊觎已久的女人……

他的手摸上她的脖子,她依旧软弱地瘫在他的怀里,像束手待毙的羔羊,双眼含泪,无限可怜。赵德基被这可怜的眼神彻底兴奋,杀了岳鹏举,霸占他的妻子,让自己最嫉恨的男人的妻子在自己身下辗转承欢、替自己生儿育女——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就在他沉浸在意乱情迷,正要开始有恃无恐的动作时,缠绕脖颈的柔弱纤手忽然用力,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溶儿……呜……”他惊恐得眼珠子仿佛要凸出来,噩梦里的感觉那么真实,那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赵德基,你还我命来……”

他出自本能拼命挣扎,花溶屏住呼吸,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自己等待这一天实在太久了。为此,不惜冒险回到怡园,就知道他会来。因为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贪婪得以为天下无不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杀了鹏举,还要正大光明侮辱他的妻子——千古帝王心,第一无耻人。

这一天终于到来,可惜的是为了支走张去为等,她不得不将小弓放在一边,失去了最锋锐的武器。

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她紧紧箍住赵德基的脖子。赵德基身材高大,如此箍着十分费劲,双腿乱蹬,她手一松,一个耳光就重重掴在他的脸上。赵德基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歪,花溶再一次扼住他的咽喉,心里焦虑得几乎要冒出火焰……

本来按照赵德基的力气,她根本不足以如此控制他,可是,一来赵德基色迷心窍,二来赵德基这些年早已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加上过量服食壮阳药,四十岁不到,已经如六十岁的老头子,精力不济。

花溶的小靴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可是,她一旦松手,就不能扼住赵德基的脖子;只扼住,又杀不死他。她焦虑又悲哀,终究是女人,稍逊一筹,要是鹏举活着秦大王,这一扼住,足以令赵德基马上断气。为何自己就不行?

终究是逃命的本能,赵德基毕竟身高体大,四肢乱踢乱蹬,花溶逐渐便招架不住,扼住他咽喉的手拼命用力,一只手猛烈击打他的头部。

“救……命……救命……”

“我夫妻几次舍命救你,你却无故屠杀我岳家满门,赵德基,我纵然变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又重重掴一耳光,赵德基的半边脸颊顿时高高肿起。花溶见他挣扎微弱,咬紧牙关一用力,双手便一合,牢牢掐住了他的脖子。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赵德基心慌意乱,浑身颤栗:“鬼……溶儿……鬼……饶了我,饶了我……”

他的脖子摇动得如一头发疯的狗,花溶竟然扼不住,百忙之中,她立刻弯身去抽靴子里的匕首,赵德基脖子一松,双手挥舞竟然生生挣脱她的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花溶此时已经抽出了匕首,一刀就刺向他的背心。赵德基一挣扎,匕首刺进去半寸,花溶收势不住,他已经跑开几尺远,嘶声喊:“护驾……护驾……”

章节目录 第434章 逃

几名侍卫立刻冲上来。许才之吓得面色铁青,张去为尖声狂叫:“快抓住刺客……妖妇,竟然的胆敢行刺官家……”

“快,将她抓住碎尸万段……”

张去为顾不得继续尖叫,立刻去搀扶赵德基,只见赵德基弯着身子,背心上全是鲜血,喉头一阵可怕地干嚎。

“官家,官家……”

四周侍卫已经追上来,花溶追赶不及,功败垂成,又惊又怕,不加思索,一转身就往相反方向跑去。风呼呼地刮在耳边,她吹一声口哨,一匹大黄马纵身而出。还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她几乎是飞奔着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马背。

初夏的江南完全笼罩在轻烟一般的暮色里,花溶逃出怡园,慌不择路,马往南郊冲去。跑出一段距离,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远。她松一口气,勒住马缰正准备改换方向,只听得马一阵嘶鸣,黑夜里,十几名黑衣人涌出。她心里一惊,想起秦桧的死士,如果落在秦桧手里,那真是比死还可怕。她调转马头就往北方冲去,后面的人紧紧追上来。不料背后一阵惨嘶,原是黑夜中又一拨人马冲出来,双方交上了手。

花溶顾不得查看这些都是什么人,只顾亡命飞奔,大仇未报,自己决不能死,一死,就什么都完了。

…………………………………………………………

夜色越来越黑,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小,慢慢地,只剩下一匹马在追踪。花溶听音辨行,只得一个追兵,胆子便大了不少。只要解决这个人,便可以了。可她还是不敢贸然出手,只顾亡命往前,想远远甩脱背后之人。这一奔逃,到天明停下,已经逃出百十里了。

四周静悄悄的,马吐出白沫,疲乏地伸出舌头舔地上的青草。花溶跌靠在一棵大树上,重重地喘着粗气,对于自己的失手后悔不已。都是这一次冲动,断送了在临安的出路。可是,若是时光倒转,也许还是同样的选择。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赵德基坏事做绝,自己为什么就偏偏杀不死他?若再要有这样的机会,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现在自己如丧家之犬,真正连临安也不敢回去了,此生又怎能再报得大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说容易,真做起来,胜算几何?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死在昏君奸臣手下之人何止千千万万,又有多少血海深仇得报?

她靠在树上,泪流满面:“鹏举,我真是没用……这该死的老天……”

“老天不该死!该死的是赵德基和秦桧!”

她蓦然睁开眼睛,身子紧绷,死死盯着对面丛林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也是满头大汗,衣服**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头发上全是青草,甚是狼狈。

她紧紧握住小弓,嘶声大喊着就冲过去:“金兀术,你这个狗贼,还鹏举命来……”

金兀术闪身,她身子踉跄,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摔倒在地,仰躺着,如死过去一般嚎啕大哭。

他蹲在她身边,也不说任何话,直到太阳出来,直到她声音嘶哑,他才慢慢开口:“花溶,我找了你好久了。”

她翻身坐起来,一耳光就掴在他面上。她出手太快,他来不及闪避,这一耳光落下,他的脸立刻肿起来。

“该死的恶贼,你不是要杀我么?怎还不动手?”

“腊月二十九那晚,我在北门伏击,击退了秦桧的死士。我看到你,亲眼看到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想救你,我奔出去,你去失去了踪影……”原来那晚出手的还有他。花溶嘶声道:“你这狼子野心的东西,少来假仁假义……”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并未假仁假义,也用不着。岳鹏举逃到南门时,我本可以出手助他一次,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和尚鲁达,哪怕是有一点援手阻拦秦桧一截,他就会救走岳鹏举。但我没有,因为,我早就希望并一手策划了岳鹏举之死,怎会救他?!而你,花溶你不一样。我从未希望你死……”

“恶贼,你和赵德基一样,是天下最大的恶贼,你和秦桧一样,是天下第一无耻的垃圾……”花溶扑上去,耳光再一次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头上,纠扯,撕咬,毒打……金兀术一动不动,被厮打得嘴角流出血来,如一滩泥一般倒在地上。

许久,她打得累了,浑浑噩噩中忽然急中生智,想起自己的匕首,举起就向金兀术心窝刺去……

“你若杀了我,就休想再杀赵德基、秦桧了……”

匕首抵在他的胸口,花溶的手微微发抖。

他自嘲地笑起来:“花溶,你该知道,我命不久矣,你杀不杀我都是一样。如果我还能多活些日子的话,至少还能助你杀掉秦桧和赵德基。”

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你早已下了毒,我的命完全掌握在你手里。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谎,花溶,你自己分辨一下这番话的真假。”

花溶的手一松,匕首“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金兀术松一口气,疲倦地闭着眼睛,也如她先前一样,横躺在地上,如一具死尸。得到消息后,他完全不敢置信,连夜赶路,用了大金最好的一匹千里马,几乎不到半月就赶到了临安。心里模模糊糊地悲喜交集,那是见她生还时刹那的救赎——这种惊喜,无以言表。还活着,这个女人竟然大难不死,真的还活着。

这是一个阴天,甚至没有露水,地上干干的,草叶干干的,一地的泥尘。花溶站起来,慢慢拾起自己的小弓,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阵疲倦地绝望里,天大地大,何处为家?临安是不能回去了,现在又该去哪里?

报仇,竟是遥遥无期。

甚至秦大王,也要另娶了。

她眼眶干涩,泪已流尽,听着旁边大黄马疲倦地嘶声,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儿子——她忽然深深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带了儿子一起离开。这样,最绝望的时候,总还有个寄托,鼓舞生存的勇气。现在,连这个精神支撑也没了。

她翻身正要上马,金兀术跃起身一把拉住她,大声喊:“花溶。”

她用力,却怎么也甩不脱。

“花溶,我有个好方法,让你一一报仇……”她转过身盯着他热切的眼神——他面目浮肿,满是血迹,衬托出一双眼睛如某种狠毒的狸猫。“金兀术,你少假惺惺的了。”

“我不是假惺惺,也有把握。据我所知,王君华正在往燕京的路上赶。她到了燕京,我就总有办法再拿秦桧。你难道不想先杀掉这对狗男女?”

仿佛天上掉下了一块巨大的馅饼。杀掉秦桧和王君华,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第一步。多大的诱惑?可是,天上哪里会掉下那么多馅饼?

“可是,王君华怎会去燕京?”

“她怎么不会去?你们进军朱仙镇的时候,她还来过开封府。”金兀术见她满脸不敢置信,笑道,“怎么?吃惊了?你大宋的宰相夫人在混战时来找我很可笑么?她来找我,只因为她在秦桧身边是守活寡,想在本太子身上获得她从秦桧、赵德基这两个阳痿身上都得不到的东西……”

“金兀术,你真是厚颜无耻!”

“瞧瞧,花溶,本太子连如此私隐都告诉你。你瞧不起我,是吧?我也觉得奇怪,以前怎会看上王君华这种肮脏贱女人……”

她冷笑一声:“只因为你比她更肮脏,没什么好嫌弃的。金兀术,他们是你养的狗,你休得花言巧语骗我。”

他似笑非笑:“骗你?我还敢么?花溶,你别忘了,我的命掌握在你手里。这些日子,********已经渗透进了我的身子,每一个月都要发作一次,发作时苦不堪言,浑身仿佛每一根筋脉都断了一般疼痛……”

她一怔,想起下的那次毒,以及解药。这是准备已久得来的********,金兀术形容的情景正是毒性发作时的状况,他所言非虚。事实上,经过那次厮杀,逃亡,解药早已丢了。自己已经没有解药可给金兀术了。她想起这事,立刻慌乱起来,如果叫金兀术得知解药已经不见了,他又会是什么态度?现在他是有求于自己,以为命被自己攒着,才如此低声下气。

她看着金兀术已经肿如猪头一般的脸,呼一口气,慢慢令自己镇定下来:“金兀术,你果真没有骗我?”

“当然!本太子几曾对你撒过谎?”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花溶立刻想起张弦之死,以及于鹏等人的贬斥流放,怒不可遏:“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张弦呢?他为何死了?”

金兀术长叹一声:“秦桧这狗东西两面三刀,不敢违逆赵德基。花溶,你该知道,杀你丈夫的元凶是谁!是赵德基!”

花溶厉声说:“你也是元凶之一。”

他傲然说:“我是元凶又如何?本太子身为金国第一大元帅,要千万百计杀掉敌国大将,有什么好丢人的?丢人的是你大宋的皇帝宰相,从上到下,厚颜无耻,甘愿做我大金的帮凶,这也是我大金的造化……”

花溶又是一耳光掴过去,这一次,金兀术依旧不曾躲闪:“花溶,你若想杀了这二人,非听我的不可。这天下,唯有我才能真正帮到你。”

花溶看他那张嚣张到极点的嘴脸,仇恨再一次蔓过心底,要蹦出胸腔。她却生生忍着,吸取上次杀赵德基未遂的教训。忍,人生多么辛苦,总要一忍再忍,忍无可忍。

“王君华到了燕京,本太子任你处置!”

“大宋江山尚未拿下,你不留着你的走狗卖命了?”

章节目录 第435章 再见面

“要拿下大宋江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当初我父王几十人马起兵,发展壮大,没有什么内奸走狗,不照样生擒宋徽宗父子?”他哈哈大笑,倨傲无比,“赵德基越来越荒淫无道,秦桧骄横贪婪。大宋就如一头猪,身上沾满了苍蝇和蛆虫,不等别人去杀,这些驱虫就会慢慢吃空它的肉,腐蚀它的骨,假以时日,等它油尽灯枯,本太子再统兵南下,灭宋岂不是手到擒来?”

花溶这一次,连骂都骂不出来了。

“花溶,走吧,现在对于你来说,能先杀掉一个敌人就先杀掉一个够本。否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金兀术,你也别太嚣张,小心你的命。杀不掉王君华和秦桧,你休想得到解药。现在是一个月发作一次,以后便是半个月,三天发作一次,最后,你会全身溃烂,身上长满蛆虫也死不掉……”

金兀术刚刚才说了这番话,此时听到“蛆虫”二字,饶是他在满心惊喜下,也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仿佛那些毒素一下发作,在血液里加速流淌起来。

花溶一点也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惊恐,淡淡说:“这毒的最后期限还有一年,如果其间你敢再有什么歪心眼,我大不了跟你同归于尽。”

金兀术双手一摊,也毫不掩饰眼里的惊恐,无可奈何说:“事到如今,本太子还敢耍什么心计?花溶,现在我和你是平等互利的关系。我助你杀秦桧,你给我解药。如此皆大欢喜。走,上路。”

大黄马已经跑过来,亲热地看着金兀术那匹一等一的千里名驹。

马看马,没有仇恨,人看人,眼里都是怒火。金兀术暗叹一声:“花溶,还记得金塞斯么?马还给你留着。”

花溶根本没有理睬他说什么,这一上马,远赴燕京,真的就能杀得了秦桧?她稍一犹豫,只听得背后马蹄声声。金兀术面色一变,立刻说:“快走……”

只听得背后大声的呼喊:“夫人,夫人……”正是刘志勇等人。花溶情知自己能从怡园逃脱,除了金兀术,还有刘志勇等人的功劳。她惆怅半晌,刺杀赵德基不遂,又惦记着儿子,可是回去吧,又面临秦大王和李汀兰的婚姻。自己在岛上如何自处?果真如杨三叔所言,除了妨碍秦大王,自己完全帮不上他一星半点。秦大王真能成就一番大业,自己只能是一块绊脚石。心里有一刹那的动摇,

金兀术见她踌躇,喝一声,一掌拍在她的马尾上:“快走……”

马吃疼狂奔,花溶一咬牙,也不理会后面的呼喊,挥鞭狂奔。渐渐地,身后的呼喊声就一点也听不到了。她悄悄擦掉面上的泪水,明白自己此去,已经是彻底毫无退路了。

刘志勇等人追到前面,只见前面一块平整的地上全是血迹,他惊得大叫一声:“夫人受伤了?”其他几名海盗尚未回答,只见松软的泥土上写着几行字:请勿寻找,我很安全。照顾虎头,谢谢。

“是夫人留下的,夫人叫我们不要再寻找她了。”

刘志勇无可奈何,到此已经彻底失掉花溶的下落,便只得伸手将这行字抹平,率人回去向秦大王复命。

三月的北方,气候还很冷,越往北,就越是寒冷。

花溶从临安逃出来,只着单薄的衫子。虽是仓促之间,但因为随时做好了亡命的准备,身上带了一些金叶子,遇到下一个集镇,就买了一件衫子。金兀术却因为一场混战,狼狈不堪,身上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带银两,或者带了又掉了,依旧只能穿那件旧衫子。他见花溶买衣服,本想厚着脸皮求她,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讪讪地缩回去。这一路便一直破衣烂衫,加上肿烂的脸,完全如一个破落猪头,哪里有丝毫昔日四太子的威风?

一路行来,二人并无任何交流,行路也是一前一后。花溶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哑巴,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理不睬,饿了吃在一家小店买的干粮,渴了喝自带水壶里的水。金兀术生平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每每遇到客店旅舍要好好休息大吃大喝一番,可花溶是不会停留的,他便也只能咬紧牙关,跟着她的节奏,昼伏夜出,风餐露宿。

一堆火生起,花溶坐下,盯着火堆发呆。

金兀术在烧烤一只打来的野羊腿,他的一只袖子被撕烂,衣襟掉下来,他干脆撕掉袖子,光着膀子翻动野羊腿。渐渐地,野羊腿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抬眼看去,火堆的另一侧,花溶静静地啃着一块干粮,不时喝一口水。她穿一身青衣,随便带一顶头巾,脸上满是风霜,如一个落拓的流浪汉。

“花溶……”他将烤好的羊腿扔一腿过去。

花溶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任羊腿落在自己面前的草地上,静静地散发香味。并不觉得饥寒,迷迷糊糊里,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和鹏举重逢,第一次击退金军,自己依靠着他,靠着大树宿营。她头一歪,身子差点倒下去,茫然醒来,梦里依靠的肩膀已经失去,环顾四周,只有茫茫的黑夜,和一颗为仇恨而奔波的心。

金兀术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忍不住说:“花溶,你吃一点。纵然想杀我,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花溶依旧没有丝毫动静。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花溶……”

她忽然睁开眼睛,小弓一挥,他幸好躲得快,小弓落在旁边的青草上,激起一阵尘土。花溶狠狠看他一眼,又闭上眼睛。金兀术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一震,那是满含仇恨的一眼,比跟他厮杀时更加激烈。他满腔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讪讪退回去,远远地坐在一边看着她。

两人之间隔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隔着岳鹏举,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他暗叹一声,在跳动的火焰里看她憔悴的面孔。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一直挣扎逃亡,家没了,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前辈子挣扎在逃亡里,后半辈子挣扎在复仇里。

“花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只听得火苗荜拨的声音,鼻端都是那年腊月二十九的血腥。她听得他的道歉声,觉得无比荒谬。有人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你丈夫,让你家破人亡,然后轻描淡写说一句道歉,甚至道歉的目的还是为了换取解药而已——试问你能原谅他么?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刑罚干嘛?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皆然。

她靠着树,一声不吭。每当他开口,心里的仇恨就会加剧一分,赵德基的脸,秦桧、王君华的脸……她慢慢坐正身子,心里燃烧起小小的兴奋:真能先杀了王君华?哪怕是排名最后的敌人,能先杀一个也算一个。

金兀术看着她脸上情不自禁的笑意,心里更是寒冷。自己和她,隔着这堆仇恨的熊熊大火,一靠近,便会被烧得粉身碎骨。

四太子府。

一开春,就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疫病。这病先是从马开始,然后扩展到人身上,小孩子最先遭殃,四太子的一个庶生的儿子和小伙伴外出玩耍,饮凉水过度,得了痢疾,一病而亡。大家起初不以为意,但后来,这场疫病扩大,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管家才意识到不妙,在府里大肆彻查。最初,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耶律观音身上,但此时,她早已被发配到牧场,根本近不了府邸大门。而与此同时,其他几名贵族的家里也传出小规模的疫病,一同玩耍过的孩子们都一个个地病死。春天本来是疫病发作的高峰期,众人见此,也无可奈何,只有那些侍妾们呼天抢地一番,但女真人对生死看得并不太重,哭了一场后,掩埋了孩子,便又如常饮食嬉戏。

如此月余,大家便商量着按照往年的习性随四太子到燕京避暑。众人在惶惶不安里等待指示,四太子却偏偏毫无音讯,所幸小陆文龙天天随武乞迈等人外出打猎,少有在家,疫病一发生,立刻隔离开来,侥幸躲过了这一劫。武乞迈为防不测,便自作主张提早着手率领一众家眷往燕京郊外几十里的度假地赶去。

正是金莲花盛开的季节,和女真的白山黑水迥异,这片昔日辽国的大草原百花盛开,一望无垠,远远看去,只见各种牛羊麋鹿在草原上奔跑跳跃,如一幅流动的绿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