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的确以打猎为名想去寻找你母亲,可是,中途遇到一点事情耽误了。你也听到海陵的话了,你妈妈一定有了危险,我们一定得马上找到她……”

陆文龙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颤声问:“阿爹,秦桧到底是谁人?妈妈为什么要刺杀他?”

金兀术知花溶从未向孩子讲过报仇的事情,一时颇不易回答,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个该死的卑鄙小人。他杀了你妈妈很重要的一个亲人。”

“啊?那妈妈当然该报仇了。可是,妈妈一个人,怎么杀得了他?”

“她杀不了!你妈妈太固执了,明知是送死也要去,我根本阻止不了她。”

“秦桧有多少人马?”

“十万大军。你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倔强又顽固……”

陆文龙十分困惑,“阿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帮妈妈报仇?你的本领那么大,你多次打得宋军丢盔弃甲,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一定能打败秦桧,你为什么不去?”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难题。金兀术抬头看看前面的天空,胸口堵塞得厉害,有什么压抑着。那是宋金的大政方针,是自己毕生要坚持的胜利,岂可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声音十分空洞:“儿子,你不明白,这是战争,战争……”

“为什么要战争?不打战难道不好么?”经历了厮杀,所以特别厌恶战争,陆文龙完全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这样大规模的厮杀。

金兀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得儿子一再追问,却回答不上来。动物间,只是为了食物,为了吃饱才会厮杀。但人不一样,人喜欢多吃多占,自己就算用不了,也要几辈子地囤积着。因为贪婪,滋生战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长久以来的大战,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是为了夺人妻女,霸占财富,血流成河,显示无上的权威?

陆文龙并不罢休:“阿爹,你一定能替妈妈报仇的,你为什么不?你本事比妈妈大多了……”

他只知道摇头。女人,跟家国比起来,何其渺小。自己可以给她金银珠宝,给她荣华富贵,但是,本质上的东西,那是绝对不可动摇的。自己要她,是要一个女人,就像要其他别的女人一样。至于其他附属的条件,就太麻烦了。

金国太子宋国女子,本来就只能如此,不是么!自己还能如何?

他勉强道:“我曾答应给你妈妈许多东西,她本可以留在四太子府,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是她自己放弃的,是她自己不要。”

陆文龙不以为然:“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帮妈妈复仇?”

“我不能帮。”

“为什么?”

“因为她是宋人,我是金人。我不能损害我们大金的利益。秦桧存在,大金会得到许多好处……而且……”“而且,自己怎么可能去帮岳鹏举报仇?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甚至从来不曾在儿子面前提过岳鹏举的名字。

他像在对一个大人说话,也是替自己下意识地辩解。如果是其他人,他可以不理会,可是,这是自己的儿子,不能不理会,“阿爹是四太子,是大金的越国国王,所以,并不能什么都听你妈。我本是希望让她过好日子,但她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我最多不阻止她,却决不能帮着她。”

“就算妈妈会死,也不能帮她?”

他觉得痛苦,孩子,根本就不能体谅大人的处境。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朝堂间的倾轧有多么可怕,一不留神,就会落入政敌的陷阱,被他们抓到把柄,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总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就是孩子和母亲,随时可以奉献一切。就算跟他们解释,也解释不清楚。那是成长的代价,等他们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许多东西,其实并非黑和白那么明显对立,其间,还有无数的模糊和暧昧。

陆文龙再次追问:“就算妈妈会死,也不能帮她?”

他咬紧牙关:“不能!”

陆文龙忽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妈妈在哪里,是不是?”

他点点头,并不否认。

“阿爹,以前我认为你对妈妈好。其实,你对妈妈并没有那么好。甚至,还没有扎合叔叔对她好……”

金兀术像被谁狠狠揍了一耳光,不由得勒马,仿佛要跟儿子保持一段距离。他抬起头,陆文龙目光咄咄逼人,他竟然不敢看这个少年的目光。仿佛人骤然被剥光,那些心底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人如此不经意地说出口。

只有孩子,才会如此直言不讳。他衡量好坏的标准,并非给了多少金银珠宝,而是有没有在关键时刻,真正维护和救援。就如妈妈,她从没给过自己多少名贵的东西,但是,她温存热爱,每次危难时,都舍身救护自己,就算是孩提的时候,他就明白,天下只有这一个女人才会如此待自己。若不是自己的母亲,怎会如此无私挚爱?

“阿爹,你其实不知道,但我知道,妈妈根本不喜欢你给的那些珠宝玩意,也不喜欢小薇,耶律娘子,王娘子等。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阿爹,你一点也不了解妈妈。”

他勃然大怒,似要维护自己作为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你还小,你根本不懂。儿子,大人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

陆文龙凛然不惧:“有什么复杂?再复杂就能眼睁睁看着妈妈死?”

金兀术怒不可遏:“你给我记住,你是个金人,是我们女真的汉子!女真的利益才是最大的利益,岂可为个人恩怨而纠缠?你可知道,阿爹若是去帮你妈妈就是叛国?一个人,岂可背叛自己的国家?这是大节!是一个人生而该有的大节!”

陆文龙不屑一顾:“什么大节小节,我根本不想懂!阿爹,大金的利益我看不到,但妈妈死了,我马上就能知道!再说,你自己也说,那个什么秦桧是大恶人。既然是大恶人,为什么杀不得?难道杀恶人还要分大金还是大宋?”

金兀术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眼前这个穿着金国小王子服饰的少年,他本质上,还是没有变成“金人”?是他本性使然,还是这些日子花溶带给他的影响?

他惶然心惊,第一次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儿子,真的不是!

那是两个种族的区别,这一刻,陆登夫妇的基因在他身上复活了。

陆登夫妇,也是另一种花溶类型的“愚人”,宁肯殉节,也绝不苟活。难怪这个孩子会和花溶一见如故。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的愤怒慢慢黯淡下来,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浑身虚脱。

陆文龙细细查看他的眼色,只见父亲满面从未有过的灰白和沮丧,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惶恐。他觉得陌生,父亲第一次变得那么陌生,仿佛自己不认识的一个人。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难以言说的无常,也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英雄无敌,伟大深情。他不再跟父亲说话,只是催马往前,那么急迫,既然父亲不愿意救,自己总是要救的。就如妈妈多少次舍身救护自己一样。

对于父亲来说,妈妈死了,天下还有许多别的女人争着做父亲的王妃;但对自己来说,妈妈死了,就再也没有了。他一直以为花溶是自己的生母,从未对此怀疑过。

远远避开的一众侍卫这时才上来,武乞迈着急道:“小王子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办?”

金兀术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上来。

这是一个阴天的清晨。

山雨欲来,林间落叶旋转着飞舞,呼呼的,连空气都带着一种阴郁的气息。花溶伏在马上,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究竟跑到了哪里。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再次上马的,那马不是已经跑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她是要等着秦大王的,想看看他在哪里,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可是,为什么就是偏偏等不到?

她手里抓着一块如铁的干粮,那是从怀里摸出来的,还带着一股血腥味。没有任何味道,她却吃了下去,渴了,就咀嚼手里扯来的一把青草。

活着,一直要活着。

经历了许多次生死后,就明白,只要能活着,还是活着最好。

身上七七八八的伤痕,却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是,胸口却一阵一阵地郁闷,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喉头的那种腥甜,一张口,一口黑色的淤血就吐了出来。她身子晃荡,紧紧拉住马缰不让自己落下马,这一战,几乎如一盏油灯,燃烧到了最后,快要油尽灯枯了。

心里是失望的,又是兴奋的,那一刀,想必还插在秦桧的胸口,他不死也得半残。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只存着唯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去找到儿子,再见他最后一面。这本来是战前就存着的迫切,只是,那时生怕动摇了自己的信念,所以不敢去。此时,已经非去不可了,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小虎头,他可还认得自己的妈妈?

她抬起头,想辨认一下方向。小虎头距离此处,还有好几百里的距离,自己,是否还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丫头,你等着,我带你去找小虎头……”

章节目录 第567章 往事还在

是谁在说话?身后,寂静无声,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要回头,扭动脖子,脖子都没什么力气,是疼的,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抽搐着。

心里洋溢着一种温柔的情绪,无论是救援的他,还是暴怒的他;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人为你,不顾一切。她忽然觉得惶恐,其实,她的本意,并无意让他们参与,尤其是秦大王。每一次的出生入死都是因为自己。如果没有自己,他的这一生,一定快活得多。

眼睛模模糊糊的,她用力一擦,上面的鲜血凝结,全是血腥味。那是无数敌人的鲜血,甚至还有秦大王的,是他的,他臂膀上甩出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被这样的情绪一激动,身子一歪,几乎又要掉下马来。

她拉住缰绳,几乎要将手勒出血来。

“丫头,丫头……丫头……”

阴风里,一阵阵的呼唤,隐隐的。她心里一荡,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丫头……”

她手一松,几乎要掉下马背。

后面,隐隐的马蹄声,是秦大王,是他追来了。随即,是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

她要转身,身子却是疼的。夏日的风吹在身上,冰凉的,无法靠近。

“丫头,丫头……”

她心里一凛,自己此时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势,再见秦大王,又有何益处?难道自己要死在他面前,从此留给他无穷无尽的伤心和痛苦?他千里万里赶来,出生入死的救护,并不是要期待这样一个结果的。

也许,以前他总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躲着他,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让这个秘密保持下去?秦大王是何等精明的人,再一靠近,肯定能发现端倪,自己,完全不能再隐瞒他了,也隐瞒不下去了。

刺向秦桧那一刀,其实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羽毛。

“丫头,丫头……”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她心慌意乱,一拉马缰,慌不择路就跑。

眼前一阵眩晕,脑子里仿佛有人拿了一根铁杆不停地在搅动,眼珠子也是花的,乱乱的攒动,耗尽了身子里的元气,茫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但还是要跑,一往无前地跑下去,彻底躲开秦大王。

“丫头……”

他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她没法再跑,只得勒马,将身子挺得直直,并不回头。

“丫头……”他满心欢喜,是她,果然是她。他一直追寻她的下落,生怕出了意外,终于找到了。

她背对着他:“秦大王,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

“那就好……”她的声音淡淡的,“多谢你。要不是你,这一次,我早就死了。”

见到她的喜悦,见到她安然无恙的喜悦,完全淡化了她的冷漠,他不介意,冲到她的面前:“丫头,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先去找小虎头,可怜的小家伙,肯定想死我们了……”

“不用了,我自己会去找他。秦大王,多谢你。你今后不用再担心我了,秦桧不死也得半残,他也不会呆在这里了。我也该离开了。你放心,你也回去吧,你走了这么久,至少该回去看看你自己的儿子了……”

秦大王一怔,满腔的热情,被她语气里的冷漠浇灭。

“丫头,你听我说……”

花溶勒马,声音还是十分平静:“你放心,我没有受伤。能照顾自己。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秦大王,多谢你,我走了,你好好保重,以后也不要再寻我了。”

她一扬鞭,真的说走就走。

马蹄扬起,她眼睛一花,一个人已经横在自己面前。疲惫的马被他抓住,生生停下,昂着头大叫一声。花溶身子一晃,却很快稳稳地坐住,咬了咬嘴唇,又松开,淡淡道:“秦大王,你还有什么事情?”

他浑身的衣服因为战斗而七零八落,头发也是散乱的,豹子眼睛满是沧桑和疲惫,早前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已经不见了,只是盯着她,盯着她,狠狠地盯着她。

“秦大王,你要说什么?”

“丫头,我既没有成亲也没有生儿子……”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容她躲闪。

像一颗惊雷炸在头顶,花溶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秦大王,他在胡说什么?

“我很久就想告诉你了,从我来金国找你开始就想说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因为我恨你不辞而别,每次都是这样。你竟然不等我回来,也不听我解释半句,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该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

他自嘲地笑一声:“相信?你真的相信我成亲了?”

花溶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有点狼狈。她的确是相信的,难道婚姻也能作假?如果当初她对此还表示了怀疑,但他儿子的出生,就彻底打消了她的怀疑。难道儿子也能作假?她可不相信李汀兰胆敢给秦大王戴绿帽子。这天下,没有女人胆敢公然成亲后给秦大王戴绿帽子!

秦大王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见她微微咬着嘴唇,显然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原因。他的自嘲变成了得意,甚至有些眉飞色舞:“我的确举行了盛大婚礼,但是,去洞房的是周五,这小子被我灌醉了,掉了包,替我进入了洞房。当然,生的儿子也是他的。周五醒来,还以为是他自己走错了,趁老子喝醉了,误闯了进来,犯了大错。他生怕老子发现砍了他的头,吓得半死,跟个龟孙子似的,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一见了老子,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哈哈哈,他不知道,其实是老子故意设计他的。就连李汀兰也不知道,她也以为是一场意外,也整天惊惶不安,生怕被老子发现给老子戴了‘绿帽子’,生怕老子会杀了她……”他眉飞色舞,仿佛做了一件超级得意的事情,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这两个人,以为只有天知地知就他们两人知道,把老子瞒得死死的。这儿子是周五的,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犯得着回家去看那个小兔崽子?而且,也没人欢迎我回去,李汀兰要是看到我回去,保准吓个半死。哈哈哈哈……”忽然想起小虎头穿着小靴子,踢踏踢踏地走在甲板上,委屈的小模样,油然而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想念,“唉,除了小虎头,谁都不会欢迎我,小虎头才是我儿子,丫头,我真是想死小虎头了……”

花溶呆了一下,虽然有时也觉得他的成亲很蹊跷,也不符合秦大王的做派,但她只以为是秦大王生气了,一怒之下所为,绝对没有想到原来是这样。她也不知心里是失望还是高兴,但心里却潜意识地松弛了一下,也许,是隐隐的高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慰。却又更添了悲哀,秦大王,原以为他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自己的妻儿,有了一切,自己就算离去,也可以安心了。

原来,不能安心么?就算走了,也不能安心么?

“周五这厮人模狗样,又没娶妻,还像个汉子,配她李汀兰也不差了。老子本想算计马苏的,但马苏太精明,不那么好糊弄,而且当时他又不在岛上,所以,老子就抓了周五这个替死鬼。周五脾气不错,平常也很少出去嫖赌,就算是耶律老鬼亲自出马,也不见得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婿。哈哈哈,这真是老子生平唯一干的一件大好事。现在他们儿子也有了,以后老子就让他们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他们不知会如何感激老子,哈哈哈哈,一辈子没有做过好事,做这一件,感觉还真不错,比杀人有趣多了……”

花溶目瞪口呆,想起杨三叔的期待,想起耶律大用的得意。周五固然高兴,但这两个老头儿呢?怕不把肺气炸?

秦大王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三叔啰啰嗦嗦,老是想老子听他的话,岂不知,老子最烦躁被人强迫了。娶个老婆都要别人做主,还成个什么男人?再说,耶律老鬼不是个东西,老子娶了他的女儿,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下了********?老子岂会这么蠢!这一招,老子还是跟岳鹏举那小子学的。当时他就是这么对付李巧娘的,连你都给骗过了……丫头,你常常说岳鹏举何等正直,何等正人君子,老子才知道,这小子狡诈得要命……”

花溶的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旧时往日,历历在目,就连自己和鹏举因此带来的误会也那么甜蜜。随后,东林寺的几个月,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日子,夫妻相伴,抛弃一切纷争,无忧无虑,粗茶淡饭,只看云卷云舒。也因此,才有了小虎头这个孩子。

可是,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此生,再也回不去那样的岁月了。

不知什么时候,秦大王已经没有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苍白的脸上那抹惨淡的红晕,那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岳鹏举?

他那么急切地想知道,一伸手,想将她抱在怀里,像无数次渴望的那样。是的,再也忍不住了,自己要她,需要她,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都迫切地需要她,从此,再也不让她离开了。

他的手带着灼热的气息伸过来,花溶一惊,本能地瑟缩了身子,不想让他靠近,一点也不想。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粗中有细,靠近他,便是极大的危险。

章节目录 第568章 原来如此

他被她疏离的神情怔了一下,但仍旧没气馁,从怀里摸出一些东西,水囊,干粮,一些药丸递过去:“丫头,你真没有受伤?”

“没有,真的没有。”

“这些东西吃了吧,强身健体总是有用的。”

她喝了水,吃点干粮,也把那些药丸吃了。也不知饮食带来的能量还是药丸带来的奇效,她觉得身子轻了一点儿,脑子里的意识也清晰了几分。

这才看着那张满是寂寥和沧桑的脸。从断箭盟誓以来,他就是一直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么?连寻欢作乐也不曾么?自己若离开他了,他这一辈子都是这样孤寂着么?谁又会去陪伴他,安慰他呢?

他再次伸手,在马下托住她的腰。

温暖的手,炽热的手,仿佛一座山,足以撑起她几乎要断折的腰脊。她微微闭了眼睛,那是一种不知何时开始滋生的依赖和信任。温暖而安全。有许许多多话要对他说的,却开不了口,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丫头,丫头……”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边,温存而怜惜。

她的喘息微微急促起来,血气几乎不能流畅,咳嗽一声,面色潮红。唯有那双坚定有力的大手,是唯一的支撑。

她开口,淡淡的:“你这样,可真不好。耶律大用虽不好,但李小姐却从不作恶。”

他满不在乎:“没什么不好的。李汀兰嫁给老子,一辈子就是受折磨的命。嫁给周五,算是老子对她的额外开恩。老子敢保证,她这样命运会好得多。”

这倒是实话。真嫁给了秦大王,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被父亲利用的牺牲品而已。

“那,你怎么向耶律大用交代?他岂肯善罢甘休?”

“老子不这样,他也不会罢休。自从他敢于来暗杀你开始,老子就没打算再跟他合作了。丫头,若不是为了寻你,我绝不来这穷乡僻壤,你以为我稀罕做个什么鸟野人的头领?我恨不得赶紧早早地走了省事。丫头,你放心,他狠辣,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有办法对付他,再说,老子并未占他什么便宜,相反,是他占了老子便宜……”

果真如此。秦大王,他真是为自己而来。什么王图霸业,都是假的。他从没放在心上。

他越说越是兴致勃勃:“丫头,你还不知道吧?老子抢了25万贡银……哈哈,这么大一笔钱,真真比马苏出一趟远洋还来得快,来得多……”

她是从金兀术口里得知过的,却远没有他亲口叙述来得惊心动魄和多彩多姿。她咬着嘴唇,听着他的安排,有时微笑,有时又忍不住拍案叫绝。

“丫头,多亏了你给我的兵法,岳鹏举的兵法太神奇了,他冥冥之中也在保佑我们,否则,不会这么顺利。”

是鹏举,是他的在天之灵。

“丫头,以后我们要好好研究下这部兵法,你最了解其中的精髓,有你指导,融会贯通,更能发挥效力……”他眉飞色舞,“有了这些银两,兵法,丫头,你放心,等我们势力壮大了再收拾赵德基。这厮阳痿,比太监还不如,龟孙在江南,他老子的下场等着他,管叫他受到惩罚……”

花溶心里一激荡,这一瞬间,心理防线在逐渐的崩溃,就这样吧,就这样找个人依靠着不好么?这天下,还有谁能比他更好?跟着他,甚至可以携手作战,更好地达成自己的心愿。除了他,天下再也不会有人这样不计条件地帮助自己了。

甚至,李汀兰母子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连任何障碍都没有了——自己唯一可以推脱的借口都没有了。落霞岛敞开着,为自己开着大大的门,一只脚踏进去,从此,人生,便再也没有了腥风血雨。儿子也能得到最好的照顾最多的保护。

她被自己这一念头吓了一跳,胸口忽然明显地跳动一下,因为兴奋带来的刺激,几乎要将喉头的甜腥味冲上来。她猛然惊醒,浑身有一种脱力的感觉。不行,自己决不能带给他那么残酷的一个希望的破灭。他要的,并非如此。

岳鹏举的面孔闪过脑海,是他温柔的眼神,仿佛在向自己挥手:“十七姐,十七姐,快过来,我等着你……”

她觉得眼睛有点儿花,神思也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就叫起来:“鹏举,鹏举……”

秦大王一惊,也察觉到她的意识忽然混乱起来。

“丫头,你怎么了?”

这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模糊的幻觉,她坐正身子,忽然来了精神,微微一笑:“鹏举要是知道我刺杀了秦桧一刀,一定会很高兴……”

秦大王不以为然,岳鹏举临终一再叮嘱她不得冒险报仇,他是知道的。

他心念一转:“丫头,那个出现的金将好生蹊跷,无意中帮了我们的大忙……”

她看看远方的天空,那名未曾谋面的金将,也许,他不是蹊跷地出现的吧。是金兀术么?果真是他的救援?除了他,谁还能调动拐子马参战?可是,若真是他,他又岂敢明目张胆地调动拐子马?

她迷惑起来,此人是谁?也许,一直是个谜吧。只是,无论是谁,她总知道,金兀术的安危不用自己担忧。放眼天下,宋金辽,还能找出几个比他手段、计谋更高明的权臣?作为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他树大根深,谁能扳倒他?就算是海陵也不行,海陵尚是黄口小儿,他要出头,还早呢。

秦大王见她久久不做声,就说:“丫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再说。”

她摇摇头。

“小虎头等着我们,我们先去找他,可好?”

“小虎头,是刘志勇在照顾么?”

“嗯,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这孩子天天念叨妈妈,丫头,你许久没见他,他已经长高一大截了,还会舞棍子了……”他眉飞色舞,如一个骄傲的父亲,“这小子真聪明,我走时,他已经会背《论语》了,哈哈哈,老子都背不得《论语》……”

动情处,他的手更加搂住了她,几乎要将她抱下马背,完全不顾她还是一身男人的打扮,浑身的想念,渴望,等待的甜美……一切的一切,水到渠成,苦尽甘来,再也没有任何的意外。

她伸手拂开那双搭在自己腰上的手,秦大王意外地看着她。她强忍住喉头的腥甜,挺直身板,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他刚才讲的一切跟自己毫不相干。她若无其事,还带了一点微笑:“秦尚城,你真不该这样。唉,你要是不这样,你就有家,有儿子了……”

“!!!!”

“为什么要这样残酷的对待自己?李汀兰,我也见过的,她跟耶律大用不一样。她也是被耶律大用利用的牺牲品。你当初若娶了她,她一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你的……”

“!!!!!”

他微微有些怒了:“你在胡说什么?”

“你真不该替周五打算,你该考虑你自己。”

“我本就是考虑我自己。老子是个强盗,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的眼神微微带了一丝怜悯和惋惜:“唉,秦尚城,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难道你不跟我一起走?”

“不!”

他重重地喘息,像看着一个怪物。仿佛自己刚刚在对着空气说话。转变得这么快,他一时完全接受不了。女人,都是这么善变?或者,她自始至终根本没变过?

“以后,你只能自己多保重了。我已经做好了打算,去接了小虎头,跟他一起离开这个是非地……”

秦大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自己说了这么多,她竟然是这样的态度!竟然是这样!!!

“秦尚城,我真是对不起你,你对我这样好,但是,有了鹏举,我真的无法再嫁给其他人,就算是你,也不行。我决不能背叛鹏举,否则,那是对他的玷污……”

秦大王的目色那么诧异,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以前也曾努力过,想嫁给你,补偿你,此外,我根本想不到任何其他方法。秦尚城,我也想过报答你,真的。就在那年的除夕,如果不是杨三叔阻挠,我真的会嫁给你……可是,阴差阳错,那时错过了,我就知道,今生都不能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做不到,我真的没法再嫁给鹏举之外的任何其他男人……就算是你,也不行!我根本就忘不了鹏举。如果勉强嫁给你,也是对你的不公平。对不起,秦尚城,我欠了你,一辈子都欠了你……”

她一口气说许多话,反倒来了精神似的,看看天空,又看看远方,目光平视,却总是不接触秦大王的目光。那目光已经变得很可怕,就如多年前,在海岛上,第一次的相见。可是,这只是她的臆想,等她真的接触到了,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何等离谱。秦大王满眼沧桑,却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看着她,仿佛,这是他早已料想的结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

章节目录 第569章 可怕

她吸了口气:“我已经杀了王君华,秦桧不死也得半残,我已经尽力了,其他的,再也做不到了。虽然元凶赵德基没有死,但是,我根本找不到杀他的方法,鹏举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的。我也累了,想歇歇了,想带着儿子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你还记得鲁提辖吧?他曾给了我他老家的地址,他在老家有几十亩薄田,足以让我们母子过活这一辈子。鲁大哥的老家在一个很偏僻又安全的地方,不在赵德基的江南势力范围内,鲁大哥早就做了周全的安排。再说,鹏举死后,我一直没有鲁大哥的下落,我很想快点找到他,好多事情都是谜,我急于知道,等了这么久,也该去找找他了。秦尚城,你以后不用担心我们,我也不会轻易再去报仇了……”她微微一笑,“我能力也是有限的,这次刺杀秦桧,不过是机缘巧合,等他回了临安,就决无这样的好机会了。所以,你千万不用担心我们,我不会做傻事的……”

原来是早有退路了,连去哪里都安排好了。原来,落霞岛,也并不就是她唯一的去处。

“秦尚城,你也回去吧,这些年,为了找我、帮我,你半生的岁月都耗在里面了。你也该真正有个家了,别跟着耶律大用,他用心险恶,多次置你于不顾,跟他合作也没用,海岛才是你的世界。”

一切都结束了,她住口,干净利落,再也没有任何需要交代的了。

她的马上前一步,秦大王后退一步。

她拉了缰绳,忽然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仿佛她第一次和岳鹏举上战场,第一次提刀杀敌,还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秦大王看着她,她却别过脸,一阵风来,她头上的奇怪的斑驳的黄发早已碎裂,一缕一缕地往下掉,仿佛是逐渐在消散的魂魄。她的声音依旧很平淡:“秦尚城,再见,你多保重。”

秦大王让开一步。这是意料之外,却又是常理之中。是这样,她一直都是这样,多少年了,如果不这样才不奇怪。

花溶双腿夹马,马缓缓地往前走去,走得几步,就要加速了。

“花溶!”

她的背影淡淡的,笔直,像一把竖在天空的利箭,没有丝毫的棱角,尖锐而固执。

“花溶,你要走就走。这一次,我绝不留你了,你放心地走!”

她的背影依旧笔直,只是微微僵硬了一下。

“我累了,十几年了,我早就累了。也罢,我也该回去了。真正找一个贤淑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花溶,我再也不会等你,也不会找你了。因为,你并不值得!”

说完这句话,浑身的力气仿佛耗尽,豹子般的眼神瞬间黯淡——那是一种释然后的平淡。就如凝聚了许久的一口气,忽然散了。他骤然老了几十岁,也浑身轻松。美人英雄,都不敌岁月!岁月才是最大的敌人!多少年,千里万里的追寻,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一生的岁月就耗费在了路上。从海上到陆上,从宋国的宫廷到金国的野人部落,现在,又站在这里,两两相望,那么多事情,都是因为她!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几年?

忽然才发现,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