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浓烈的情感,比对阿爹还深刻得多,毕竟,阿爹从未舍身救护自己。甚至,他还从阿爹眼里看到了凶光——连自己也一起杀了么?

他想,阿爹疯了,不,他已经不是自己的阿爹了,不是,他只是一个疯残的野狼。野狼四太子!陆文龙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打猎,总是讨厌狼,想打狼,但阿爹和大金的勇士们,却都喜欢狼,那么喜欢。原来,他们都是狼。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那是两个种族的审美差异。

花溶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就算是浑身的痛楚逐渐麻木了心智,也能感觉到他的颤栗。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完全崩溃了。她黯淡地低声说:“儿子,你放开我……”

他怒声嘶吼:“你别叫我儿子,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陆夫人的儿子……”他叫自己的妈妈“陆夫人”!他不知道陆夫人是谁,也对之没有丝毫的感情。可是,愤怒,却是洒向她——花溶,为何,她不是自己的亲妈妈?自己从小到大,都以为,坚信,她是自己的生母,从没对此怀疑。

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欺瞒。

自己无父无母,一个孤儿。一个全家被屠杀的孤儿而已。

她怜悯地看着他,她停下脚步,企图摆脱他。她知道,金兀术到现在也没向他下杀令,他还有脱身的可能。还是抱着可笑的幻想,金兀术,至少该放过他吧?女人如衣服,可是孩子,那是跟他相处了十几年的父子啊。

“儿子,你走吧……走吧……”

陆文龙泪如雨下,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妈妈,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你才是我的妈妈……”

花溶终于也泪如雨下。本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连泪水也不会再有的了。

后面,汹涌着。

那是秦大王,他被自己忠心的部署搀扶着,冲过来,要靠近花溶。他嘴里残存着的呼喊:“丫头,丫头……”

就算要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花溶被那声音惊扰,疲倦地睁开眼睛,看着那个靠近的人影,那么高的人,那么踉跄的脚步。他没死!他还活着。就算是苟延残喘,也是对她最大的鼓励。她再也受不了生命中的男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不要,不能!

不能比自己先死。

就算是死,自己也要死在他的前面!人人都在追求长生不老,其实,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更残酷。能死在某些人的前面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刻,心里眼里,全部都是他。

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一人而已。

她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抬了抬腿,想靠近他,嘴里也在喊他:“秦尚城……秦大王……”

这蚊蚋般的声音,他竟然听到了,充满笑意,可是,他的脸被血肉模糊了,她看不到那样的笑意。他急切地,马上就要冲过来。

陆文龙却惊惶地扶起她,看着潮水般涌来的金军,不知道何去何从——比被海陵偷袭时更加惶恐。因为那时还有大蛇,还有妈妈。现在,妈妈已经不行了,进退,只能自己做主。

无关乎武功的高低,做主,有时比武功低更加可怕。他无法判断,不能取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爹再次跃上了乌骓马。这一刻,四太子忽然清醒了!——阿爹,他伤得并不致命,在他的战争生涯里,也算不得什么。较之妈妈的伤,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这是一场胜负彻底悬殊的大战。陆文龙,小小的少年,仿佛自己变成了敌方的统帅,就如下一场棋,到底该怎么走,犹豫不决。

但四太子,他依旧是指挥若定的四太子,面对已经穷途末路的敌人,有条不紊:“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武乞迈也浑身血淋淋的,提着砍刀,呆若木鸡一般看着四太子,就算是他,也被这疯狂的厮杀所震撼。他可谓是对于花溶和陆文龙的身份唯一完全知情的局外人,这么多年来,和四太子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反目成仇。

他也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可怕,这时,忽然清醒过来,尤其如此,更是惧怕,又转眼,看看人潮里那个白发汹涌的身影,看到双眼惊惶的“小王子”,嗫嚅说:“花溶……她和小王子,怎么办?”

金兀术再次大喝:“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所有的人,立即舍弃了那个奇异的“白发魔女”母子,转向了秦大王。还残余的一小撮人马,在敌人的围攻下,如陷入汪洋大海的一叶孤舟,随时会彻底被吞没。

场地周遭,忽然空荡下来。只有陆文龙,只有花溶。他搀扶着妈妈,神情茫然。

“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那是传令的士兵,一声一声,挥舞着金军的黑三角大旗。

就连武乞迈,也松了一口气。

陆文龙也松了一口气,他看向金兀术,父亲,那是自己的阿爹啊,他并没有要杀自己!可花溶最后的一口气,却似马上就要落下去。她焦虑地寻找,秦大王危急,那铁塔一般的人,也要彻底倒下去了。他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儿子,就向秦大王的方向冲去。就算死,自己也不能死在他的后面。

陆文龙惊惶急追:“妈妈,危险,妈妈……你停下……”

秦大王身边,是潮水一般涌来的金军,侥幸活下来的几十名悍勇士兵,犹在做着困兽之斗,却一个个陆续倒在血泊之中。秦大王被两名侍卫搀扶着,豹眼圆睁,怒目瞋视,却提不起力气。从未有任何时刻,如此痛恨:废物啊,废物秦大王!没想到你也会变成一个废物。

但那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原地打转,若非旁边人的扶持,早已倒下去了。

“秦尚城……秦尚城……秦大王……”

隐隐约约的,这声音不来自天上,也不来自己地下,甚至不来自自己的耳边,而是来自心灵,那么奇特,他睁大眼睛,看着她从人群里冲过来,满脸焦灼——

白发啊,红颜!

她已经失掉了全世界,只剩下一头白发。

秦大王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金军的包围圈,弓箭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刀,随意捡起来的,已经砍出了一个缺口,明晃晃的,满是鲜血顺着青峰往下淌……

“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混战中,命令自然不可能得到贯彻,何况,一些远距离的金军根本没有听到这个命令。刀枪毫不留情地,便往这个白发魔女的身上招呼,她若不死,战斗不止。

神经是麻木的,意识也是麻木的。花溶看着潮水一样将自己包围的敌人,她在这一刻竟然清醒过来,忽然想起什么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还没杀到赵德基!这一辈子也杀不到了。他还在临安,高枕无忧,享受着人间最大的荣华富贵,继续为非作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不是。是自己的儿子,是小虎头。自己要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不能让他永远空等下去。

甚至,这还是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也是力所能及的,她转动着目光,但身子被桎梏着,已经无法转动,所以,只能头在扭动,想看看他。

章节目录 第600章 敌人的心脏

秦大王,他究竟在哪里?

他是否还活着?

两柄开山刀同时砍向花溶,在她的背心,撕碎的袍子如荆条,飘扬,模糊,在火光里,细碎碎的,和她的满头白发一样……刀风滑过那些细碎的背景,然后,即将深入她的背脊,终结她这充满了痛苦、逃亡、不甘、颠沛流离的一生!

秦大王怒了!

他巨吼一声,须发倒竖,目眦尽裂,硕大的身躯仿佛在暴涨,没有任何的搀扶,跃上了一匹冲上来的大黑马——那是他的大黑马,在忠心地寻找着主人。

它听到这嘶声,竟然矮了下身子,他一跃而上,手里的割鹿刀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丫头……丫头……老子要杀光你们这些金狗……金狗……”

就如一头疲惫的狮子王,在最后一刻凝聚能量,捍卫着自己的族群,自己的女人。

两道鲜血飞溅,两颗人头瞬间落地。割鹿刀,幽幽的,泛着一股血清色,那么寒冷。

花溶身子一软,他手一捞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搂住:“丫头,丫头……”

她笑起来,精神一松懈。啊,就是死了么?死了也行啊。

身后,一柄长枪拦住了追上来的金兵,是反应过来的陆文龙,这一刻,他忽然长大,头脑那么清楚,又或者是下意识地,只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大声吼道:“大坏蛋,你快跑,带妈妈跑……”

秦大王正要赞他一声好样的,一开口,那股气忽然泄了下去,再也没有丝毫的精神,仿佛元神已经耗尽了,就如一盏灯,马上就要熄灭了。他的手一松,花溶几乎掉在地上,可是,她却马上反应过来,焦虑地喊:“秦尚城,你怎么了?”

他的高大的身子,一个劲地摇晃,要从大黑马上掉下去。可是,豹子般的大眼睛却大瞪着,看着眼前焦虑的人儿,忽然有点恍惚,她如此焦虑——她因何焦虑?

她一跃身,又上了马背,伸出手臂搀扶着他,牢牢地,焦虑地喊:“你坚持住……秦尚城,你不许死……”

“丫头,我,不想……死……”她都焦虑地活着,自己怎么能死?自己怎么想死?不,一点也不想。可是,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金星乱冒,仿佛死神在靠近,飞速地骑着风火轮,拿着拘魂魄的大火圈,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套。

他愤怒着,伸出手,要把这个黑白无常赶走,大声地咆哮:“滚滚滚……滚……”可是,声音却那么微弱。命运,这就是可怕的命运。

“你不许死,死了我再也不会理你了……秦尚城,你不许死……你听见没有……”她尖锐地叫,白发扫在他的面孔上、眼前。

触目所及,一片惨白,比眼前的金星更加刺眼。那是她的白发,白发啊!自己怎能只剩下她一头的白发,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他彻底怒了,就算是命运又如何?命运又算得了什么?不死,就是不死!

她的身子剧烈地发抖,根本扶不住他要倒下去的高大的身子。

“丫头……”他的身子摇晃得更加厉害。

她牢牢从后面拉住他的腰带,就像一个小孩要抱住一个大人,却又怎么抱得住?因为惧怕,手又不停地往下滑,惊惧地要哭泣,又哭不出来,牙齿格格的,不停地哆嗦:“你要死了……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一口气要掉下去,却总是在喉头打转,耳边模模糊糊的,全是那个绝望的声音:“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自己都还没好好照顾她,怎能死?怎能?自己死了,谁还能照顾她?

他迷迷糊糊地,只是不停地想要拥抱她:“丫头,丫头……我一辈子都会照顾你,不要怕……别怕……”

“快,抓住秦大王……”

“四太子说,只杀秦大王,不许杀其他人……”

“只杀秦大王一个……”

“快砍下秦大王的头……快……他跑不了了……秦大王,你跑不了了……”

是金军,陆文龙,他毕竟抵挡不住这样数量的金军。就算是金军顾忌着,不敢杀他,他也抵挡不住,几人跟他缠斗,其余人等已经冲上来,务必要宰掉那个狮子王的人头。

“杀掉秦大王,赏赐黄金一万里……”

“秦大王,快说银子藏在哪里?”

“若能交出贡银下落,还可饶你不死……”

“杀了秦大王……”

他们还在寻找,因为这群人已经快牺牲殆尽,却至今都没有任何贡银的迹象。就连被疯狂冲昏了头的金兀术也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这群人没有携带银子离境,那么,银子在哪里?

混乱中,他仔细地看,秦大王,花溶,这两个关键人物都在这里了,银子还会去哪里?

难道还留在金国境内?还在燕京周围?

他骑在乌骓马上,正要向秦大王杀过去,亲自斩下他的人头,却忽然觉得很是蹊跷。

秦大王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里,目光已经十分散乱,只是努力挣扎,只想回头看看那个徒劳无功的女人,就是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也要看看啊。

晚风吹过,敌人呼啸过,无数人在嘶喊,无数人在挣扎……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看见那随风吹来的白发,散落在自己的肩窝,扫在自己的胸口。她嘶哑的嚎啕。

自己已经是她的整个世界了。

自己怎么舍得扔下她?她甚至连黑发都没有了。

人生的绝境,莫过于此。

“大坏蛋,走啊,你们快走……”

“妈妈,快走,快……快……”

陆文龙满脸都是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长枪如愤怒的大火,熊熊在燃烧。心里充满着无比的愤恨,不甘,第一次,站在和大金国的对立面——那些金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啊!

金兀术遥遥看着他,正要策马追过去,却面色遽变。

只听得耳边连续数声“轰隆隆”的巨响——西边的天空,无数的硫磺弹投掷而来,裹挟着巨大的气味,一点就燃,仿佛连营寨的大火,泼天地蔓延。

这流弹肆无忌惮地投掷,因为秦大王的队伍已经很少了,而且都集中在中心,但四周的金军就惨了,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轰炸,威力还不怎样,可怕的是那种挥发的古怪的油味,一沾染上,整个人都成了一团火。于是,金军,战马,被烧成一团,自相践踏,呼爹叫娘,乱成一团。

秦大王大喜,气若游丝:“刘武,是刘武这小子来了……丫头,是刘武……”

花溶靠在他背上,已经无心听他说什么了。累了,太累了……甚至,她连秦大王声音的破碎和断裂也听不出来。

只不停地喃喃:“不死……你不要死……”

在金军的惊愕里,陆文龙得以喘一口气,他也看到了这场可怕的大火,尤其是大金的拐子马,是重甲装备,有皮链子系着,这一烧,完全无法逃窜,伤亡之可怕,就算是敌人,也看得触目惊心。

他却又觉得高兴,忽然听得那一声声绝望的呢喃:“不死,你不要死……”

他热泪盈眶,想起秦大王狮子王一般威风凛凛的摸样。秦大王是个大坏蛋,他是个爱说是非的坏蛋,可是,他待妈妈那么好,那么勇敢!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只是不停地挥舞着长枪,阻止任何人向他们靠近。

金军见对方来了强大援兵,大火弥漫里又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马上就要速战速决。

“小王子,快让开……”

“小王子,那是四太子通缉的要犯,是我们大金共同的敌人……”

“小王子,你不要不知好歹,快让开……”

“小王子,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在金军的喝骂声里,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那两个人不死,一定不要死。

远远地,少数侥幸生存下来的,正在苦战到最后关头的宋军,也见到了那冲天的火光,知道是己方的援兵来了,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奋力冲过来,围绕在秦大王等人周围。

冲天的火光里,只见一名金将举着大刀冲过来,他没戴头盔,众人都看得分明,尤其是他那只黑色的眼罩,此人正是刘武。

刘武一边寻找着秦大王的下落,一边大声吆喝:“冲啊,大伙儿冲啊,出关,往哨楼的方向,冲啊……”

刘武一骑绝尘,挥舞着大刀杀来,边杀边指挥着撤退的方向。他的硫磺弹是分开的,他一身金军重甲,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是一身银色的重甲,跟金军的装备略有颜色上的差异。但黑夜里,谁又会注意这点小小的细微差别?他们都是在最混乱的时候杀来的,刘武一直在等待机会,他早已靠近,却无法得到机会,也无法强行突破金军的封锁。只能在黑夜的掩护里原地打转。可是,花溶揭露陆文龙的身世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了,金兀术也呆了,金军忽然失去了统帅,没有任何人在意那支忽然多出来的——金军!他们以为,那是一支赶来增援的金军而已。

只是这支金军,每一个人袖子上都系着一道黑布条。这些人混杂在金军里,从三个方向投掷硫磺弹,利用己方的先知和战马的腿力一往无前地冲杀过去。

那是秦大王常用的游击战的变种,这些人游走在敌人队伍里,简直如一条条虫忽然钻进了敌人的心脏。

章节目录 第601章 诱饵

金军顿时大乱,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混乱中,只能盲目地砍杀,或者躲避迅速蔓延来的大火。尤其是拐子马,行动迟缓,这一把大火蔓延来,人还不怎样,战马先受不了的,皮绞肉绽,马疯狂地跳跃,稍微不慎,马屁股就已经焦糊了。疼痛令战马疯狂,重甲金军已经无法控制,被马颠簸下来,一阵乱踏,死伤无数……

那是奇兵,这才是秦大王的精锐。他不惜以身犯险,为的,便是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从来不敢轻视金兀术。就算是轻视他的人格,也不敢轻视他的实力。

金兀术也发现了,就如钓鱼,秦大王竟然把自己当成了诱饵。鹬蚌相争,但真正的渔人却在后面。之前他就见识过秦大王火器的厉害,但因为己方优势实在太大了,根本就不料他还能掀起什么腥风巨浪。

金兀术不停地发出号令,可是混乱中,根本无人听从。他挥刀斩杀了两名逃窜的士兵,想止住溃败之势,可是,依旧无效。水火无情,士兵们的血肉之躯怎堪大火覆盖?尤其是浓烟,一缠绕,很快窒息。所有人鸡飞狗跳,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

就连金兀术自己在下令时,也被一名着火的士兵冲撞,只听得滋的一声,他的头发胡须已经着火,只好手忙脚乱地一阵乱打才扑灭了火。

因为这一场变故所扰乱,等他回过神来时,只见那队奇怪的“金军”已经从空荡荡的哨楼方向冲过去了。在他们的最前面,是被掩护着的秦大王和花溶等。

冲过去,便是大宋边境了。

大宋疲弱,这些年,除了些盗匪,根本没有什么边境防守。哪一支盗匪,又能截住这样一支正规军?

“四太子,秦大王逃了……”

“四太子,怎么办?”

“天啦,小王子也跑了……”

不行,不能让秦大王跑!

也不能让陆文龙跑!

甚至花溶,更不能让她跑了!

他心里一震,今天自己前来,就是为了单单截杀秦大王的么?甚至,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也怒了,滔天的怒火,凭什么?她想来便来想走就走,金国是无人之境么?

“快追,马上追上去……”

叫喊声里,一枚霹雳弹几乎在他身边炸开,乌骓马嘶鸣一声,一阵狂奔,金兀术好不容易才勒住马,差点被颠下马背,神情无比狼狈。

一些将领还在追问:“四太子,怎么办?”

金兀术骑在乌骓马上,大声喘息,满头大汗,这一刻,他也已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飞速越过哨楼边境。

他放眼远眺,只见最后一个人,停下来,勒马。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仍然看见了他,那是陆文龙,是陆文龙。

他张张嘴巴,想要叫住他,可是,却开不了口。陆文龙也是这样,几次张大嘴巴,又发不出声音,只提着自己的长枪,枪尖上还淌着血迹……

在他的前面,是自己的妈妈,和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熟悉的世界,和一个灭杀全家的仇敌。

他无从选择,咬紧牙关。

“小王子,快,你快回来……”

“小王子,你不要上当……”

“小王子,那是敌国,那些是敌人,都是敌人,他们会害你的……”

金兀术咬紧牙关,竟然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属在鼓噪。尤其是武乞迈,深知四太子对陆文龙的热爱,真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将他拉回来。

陆文龙依旧站在原地,双方之间,隔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堆,是一些中了硫磺弹,无法再逃跑的尸体、死马,在火海里,惊恐的灵魂往天上冲……

后面也有人在叫他:

“儿子,快走……”

“文龙,快走……”

“陆公子,快走……”

那些呼唤,千奇百怪,莫名其妙,是他不熟悉的,是来自大宋的呼唤。

自己到底是做金国的小王子,还是宋国的陆公子?

陆文龙呆在原地,死死盯着对面的金兀术,眼里掉出泪来,豆大的一颗泪珠。

然后,他慢慢转身。

几名金军已经冲上去,却被回身的刘武截住。刘武见他久久不走,亲自跑回来,护着他,大声喊:“文龙,快,快,快……”

可是,他不走,他依旧站在原地,再次回头看着这片“故土”——他曾经以为的故土,以为的家乡,以为自己会一辈子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

还有那个人——大金的四太子。他这十几年来最崇拜的父亲。那许多相濡以沫,那许多天伦之乐,那许多备受宠爱和呵护的日子。

原来,却是陌路。

金军们叫嚷着再次冲上去,他却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进退,如一具行尸走肉。双方又是纠结着一场血战。刘武的硫磺弹要继续炮制,却又怕伤着了他,焦虑地不停喊:“走,文龙,快走……”

一个女人的身影,白发,跌跌撞撞地喊:“文龙……儿子……孩子,快走……”

她本是护着秦大王的,因为秦大王已经倒下了,她一步也不能离开他了。两名士兵搀扶着秦大王,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拉着他的衣角,仿佛要为他留住最后的魂魄,决不能让死神带走他,生怕一松手,死神就赢了。她不能输。所以,她连要杀金兀术都忘记了。连恨都忘了。

可是,她久久看不见儿子,她还没忘掉儿子。所以更加焦虑,不得不跑回来寻找。她满脸鲜血,完全不顾冲过来的金军,张开双臂要去拉他,仿佛一只护犊的母鸡,尽管步履踉跄,却还在尽着母亲最后一刻的职责。

白发飘浮在他的脸上,扫得生疼,陆文龙回过头,抱着她,泪如雨下。

金兀术听不见他的哭声,只看到那个少年的背影,瞬间高大。

甚至他的长枪,也在这一刻,真正充满了力量。那是选择的力量。

金兀术的方天画戟一垂,心碎欲裂,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支撑。仿佛这前半生,是一个可笑的局。是自己为自己布好的一场局。

白发,忽又看到飘忽的白发,从少年的背影里飘过来,在火焰的光芒里,熊熊的,燃烧的,充满了凄楚。那是她的白发,她满头的白发,在晚风里,飘摇。飘摇,飘摇。

青丝啊,红颜。

她白头了。他仿佛现在才真正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为什么白头了?为什么?

是谁让她白头的?

一个好好的女人,为什么竟然会白头?

她不是在自己的府邸歌咏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么?她不是纤纤玉手端着钧窑的玫红茶盏,幻化出万千的花鸟虫鱼么?她甚至素手弹琴,巧剖新橙。她甚至偶尔柔情,眼眸如水。她甚至会关切地看一眼,问一句;她甚至会穿着鲜艳的衣服,温顺的姿态;甚至,她还会端上一碗美味可口的糖水鸡蛋,放在自己面前,就如一名最理想的妻子,曾在自己的帐篷里,倩影出入。

啊,那些草原上的日子;那些已经逝去的,那么多可留恋的日子。

为什么竟然成了白头?

“四太子,花溶……和小王子怎么办?”

“杀,杀无赦……”

这对白从心底而来,这是自己下的命令。是自己,先要杀她!他大声地要反驳:“不不不”,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声音,这不是自己的本意,自己,怎么可能真想杀她?不是,绝对不是,自己为她做的事情,她甚至还不知道。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