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一个人清楚,没死,秦大王还没死。

每每这时,便会获得一种难言的欣慰。

然后,在她的身后,是默默前行的陆文龙。他也浑身血迹,虽然没有受伤,却元气大伤,一路上,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每每花溶脚步踉跄的时候,他总是及时伸出手搀扶她一把,从没让她跌倒。

士兵中,有些天性乐观的人,不时想和这个少年说笑几句,逗弄他一下,他却总是不理不睬。所以,这一路上,气氛都很沉重,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花溶便也没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每次他若饿了,渴了,她总是会及时提醒一句,恰到好处,仿佛是算准的。

他在背后,默默地看着她一头的白发,看着她污紫的手臂,眼神怜悯着,胜过怜悯自己的身世。那是自己心目中最美丽最温柔最高洁最慈善的女人,那时,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如山间的瀑布。那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告诉一众小伙伴,自己的妈妈比他们的妈妈都好都漂亮,自己的妈妈能骑马射箭能率军打仗,他们的妈妈,都不能。那时,自己多自豪呀。

那时呀,已经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头。

二人目光相对。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晰,那么惶恐。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停下脚步,伸出手臂,轻轻抱着他,拍着他的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儿子,你哭出来,哭一场吧……”

她的眼泪也掉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啊,面对大人都无法选择的一刻,他做出了选择。又岂能不挣扎不痛苦?

他的选择和挣扎,秦大王的奄奄一息,这些,都压着她,如山一般压着她的心灵,无法安宁,无法喘息,无法再思考更多的东西。这一路上,她甚至连小虎头都忘记了,忘记了要赶回去见他的那种迫切。只担忧着身边这两个人,此时,他们比一切都重要。

那是来自母亲的拥抱,毫无伪饰,少年忽然觉得宠爱——自己比一切都重要的宠爱。他哭得更加厉害。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哭过之后,继续上路。

入夜,在山间的丛林处扎营。所谓的丛林也是稀稀拉拉的,树叶也都是黄黄的。

长久的干旱,连树林都是了无生气的。林中罕有小动物出没,只能勉强靠士兵身上带着的干粮充饥。又宰杀了一些疲弱的战马,士兵们一滴也不敢浪费,用器皿接着,轮流和着大口大口辛辣的马血,又煮成一大锅一大锅的马肉。

水是去抢来的,远途,他们剿灭了一小股悍匪;那支悍匪才几十个人,都是亡命之徒,是干旱饿极了才占山为王的,由于抢劫不到什么东西,不管金军宋军,一概杀无赦,杀了当干粮。山上唯一一股泉眼也被他们霸着,凡是上山寻水的都是死路一条。但是,这一次,他们遇到的是刘武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他们,夺取了他们守着的那一汪泉眼。但也很可怜,许多士兵轮番排队,也只取回来几十桶水,但已经足够众人维持不死了。

一名郎中被两个士兵押着,他是从土匪窝里被带出来的。他见了刘武就跪下去:“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还有八十岁老母,三岁黄口小儿……”

他以为这些人是金军。

因为这是一段荒途,大军至今尚未改装。刘武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无暇顾及,催促道:“你马上治病,治好了人,自然有你的赏赐。”

郎中不敢看他,转向满头白发的花溶,目光惊惧。花溶拿出一锭大大的金元宝,递给他,温和地淡淡一笑:“郎中先生,你先医治他……”

她的声音和外型成反比,仿佛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郎中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将金子揣在怀里,立即去医治秦大王。

所有的药都用上了,他还用了一种黑色的“黑虎断续膏”,是专门医治这一带的土匪的。土匪们打打杀杀,受伤是家常便饭,看得出,他对治伤很有经验。但是,秦大王伤得实在太重了,无论怎么内服外敷,折腾了大半宿,他依然没有醒过来。

郎中被带下去休息,也许是看花溶态度和蔼,他惧怕之心去掉了不少。

他刚一离开,刘武站在前面,低声说:“夫人,我想和你谈谈。”

“刘武,有话你就说吧。”

刘武便直言相告,因为今天郎中的惧怕想起这个问题,众人穿着的那种特别的铠甲,不止沉重,闷热;再往前走,进入大宋官兵百姓的视线里,可就要后患无穷了。这些铠甲全是仿造的女真重甲。但是,不能细看,非常粗糙,仅仅只是粗加工而已,完全没有女真重甲的厚重和实用。何况银子质软,不能有效抵御。当初打造的时候,本来就是抱着混淆视听的目的。当晚逃生,也正是趁着黑夜混战,众人精疲力竭,而且在硫磺弹的掩护下,根本没人来得及区分铠甲的真伪,他们才侥幸混入金军阵营。否则,要是大白天,根本就混不过来。

如今,这些白银算是穿出来了,但现在却麻烦了。还在早前秦大王已经考虑过分配的重量,所用的驮马里备有宽大的外袍。于是,刘武当即下令众人脱下铠甲放在马背上,人下马换上便装。又令一个小头目前去找留在宋境内的道上兄弟刘志勇。

之前就曾派人给刘志勇送信让他接应,估算时间,也快到了。当务之急,又是要把这批铠甲打造成银子,重新融化,便于携带或者安排。不过,总之到了大宋的地界上,总要好办一些就是了。

刘武即问花溶:“夫人,如今到了宋境,我们再也不能穿这些铠甲了,我想找人融化,铸成银锭,去买一批粮食赈灾……”

“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岂不引起官方的注意?”

“夫人不必担心。之前大王就曾派人传令刘志勇。他在这边跟两股土匪联系上了……”由那些绿林大盗出面,的确是最好不过了。花溶想起小虎头正是刘志勇在照看,想必秦大王留他在这里,当然不止是为了做一个孩子的保姆,为的便是在边境上有个接应。她急忙问:“刘志勇什么时候会赶来?”

“应该快了。”

“好,等他到了,你就全权安排处理。”

“谢谢夫人。我一定尽心尽力。”

刘武告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将一块干粮递给花溶。花溶摇摇头:“我不饿。”

“夫人,你应该多吃一点东西。你要保重,如果你再倒下去了,万一大王醒了……”他说不下去,将干粮塞在花溶手里就走了。

章节目录 第605章 坏蛋

花溶拿着干粮,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大口大口地嚼了,是啊,自己一定要保持最好的精神,最充沛的体力。等待秦大王的醒来。

临时的帐篷里,花溶守在秦大王身边,眼皮倦得睁不开了。只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知不觉睡到半夜。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一地的月光。

月光透过树梢,从简易帐篷的顶上投射下来。那帐篷是绿色的,月光也是绿色的,唯有影子是白色的。

花溶的手几乎是习惯性地,放在秦大王的鼻端,试探他的呼吸,然后,往下移动,来到他的唇上。因为连日的昏迷,他的嘴唇早已干裂,她每天都会拿水滴在他的嘴唇上,为他滋润。可是,他一直都不曾醒来。

不是不绝望,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却从不许自己泄气。自己一泄气,也许他就泄气了。她微微笑起来:“秦尚城,你若不醒来,就没机会成亲啦,你不是很想成亲的么?”

他还是一动不动。

“秦尚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声音低低的,伏在他的耳边,唯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若是你醒了,我就喜欢你……要是你不醒……呵,我就再也不会喜欢你拉……”

他依旧闭着眼睛。

“喂,你是不是怕我像上次那样,等你醒了就跑了?你放心啦,再也不会了。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快快快醒来……”

她微微叹息,就像自己危急时,他最后爆发时的那么威猛,不好么?如一头最最彪悍的狮子王,为了自己的领地,为了自己的荣誉,甚至为了自己的女人而战,多好呀。现在也该拿出当初的勇气啊,击败死神。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自动抹掉了满脸无水洗涤的尘埃、血污,如淡淡的一层粉,如最巧妙最仁慈的化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那么柔和。心也那么柔和。此时,是平静的,从未有过的平静。

陆文龙在帐篷外面,静静地坐着,抱着膝盖,不让任何人接近。

夜露深浓。

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肩上,也许仅仅只是一个破毡子。他没有挣扎,任凭那双带着体温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随之递过来的还有一小竹筒的清水。清水稀缺,是刘武特意给她的,但她滴水没喝,留着给他。

他接过水,润在嘴边,那么几口而已。可是,她的干涩的嘴唇,却连这个都没有。他在夜风里瑟缩的身子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那是早已习惯的,被人宠爱、呵护的感觉。

除了妈妈,谁又还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终于伸出手,拉着她的手。

她也没有再说任何的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他还是个孩子啊,一夕遽变,怎么承受!

只求时间,时间才是最好最仁慈的上帝,它会自动抚慰,淡化一切的伤口。

许久,他才开口:“妈妈,大坏蛋会不会死?”

她怔了一下,这孩子,终究是善良的天性,他在担心秦大王。她顿觉无限安慰。

陆文龙见她不语,微微心慌:“妈妈,大坏蛋他?”

她果决地摇头:“不,他不会死。”

他略略有了欢喜,是属于孩子的那种欢喜:“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坏人!”

这个世界上,好人一般命不长,但是坏人,他们总是死不了。因为坏人总是为非作歹,连死神,连阎王都怕他们。其实,阎王和死神也都是胆小鬼,也都是趋炎附势的。比如,赵德基,秦桧,金兀术,他们这么坏,都还没死呢。想想秦大王,他早年的作恶多端,丝毫也不逊色于上述诸位,他多坏呀!

他这么坏,又怎么会死?

他又不是好人。

又一个黄昏。

刘武早已将整个队伍化整为零。其中最大的一批,绕道,混成了逃荒的难民,由一名多年跟随的海盗带领,先往海上而去。而另一批则负责护守这批特殊的“铠甲”。刘武本人,则只带着两百余人的小分队,轻装简骑,为商旅摸样。

只要再往前一百里,就该能和刘志勇汇合了。

郎中被扣押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诊治。除了秦大王,还有其他伤员,各种伤药全部用尽。

秦大王却转为了高烧,那是伤口恶化的缘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郎中更是战战兢兢,依照他在土匪窝里的经验,如果这个头子死了,自己只怕也活不成了。他不时看那个戴着眼罩的独眼龙,不时看那个白发的女人,想比较一下,这两个诡异的人,到底哪一个才是善茬。

他的结论是选择花溶。

因为那个女人除了头发和血污的脸,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当晚,找水的一股小分队回来,带了一点水。

湿帕子在秦大王头上不停轮换,却无济于事,他浑身滚烫,仿佛就要着火。花溶不知换了几十次了,就连郎中也快睡着了,又被惊醒,唠唠叨叨,战战兢兢:“这位大爷的伤……只怕,只怕……若是高烧不退……只怕,只怕……”

他只敢说“只怕”二字。

花溶也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做不下去了。秦大王情况危急,这烧折腾着不退,他也就完了。脑子里一片一片的空白,他若完了,自己该怎么办呢?良久,她拿起帕子,忽然狠狠盖了秦大王的满头满脸,恶狠狠地说:“既然你以前折磨我,我也要折磨你……”

郎中莫名其妙。

“来人,给我找一些老姜,一些树根……”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是驱寒,要老姜干什么?

众人赶紧搜索,那是从土匪窝里带出来的一个罐子,里面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调味品,还有一个老姜。花溶又拿了一些士兵们刚搜索回来的新鲜的树根。花溶看看那个所谓的“老姜”,完全是一个皱巴巴的东西,在平常,这是非常普通的东西,现在却很难找到,她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老姜。但是,没得其他选择,只好拿了这些东西,一股脑的亲自放在行军的锅里熬着。

等到沸腾,想起什么,割下一缕白色的头发,在火里一点燃,手一扬,一缕头发全部变成了粉末,混合在锅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一大碗黑黢黢的东西,慢慢放凉,散发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腥味,早已不是姜汤,而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郎中看她端着走向秦大王,这药,没有任何的根据,也没有理由,全是胡乱搭配,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也成?服下去会不会马上就死了?他惊恐起来,一步步往后退:“夫人,夫人……这药服不得啊……”

“怎么服不得?”

“夫人,这是你自己做主的,可不要怪我……”

她淡淡道:“你出去吧,无论他是死是活,你的命都是你自己的。你无须害怕。”

郎中松一口气,第一次意识到,这伙人,并非金军,也并非土匪,又并非官兵,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慢慢走出去。

到了门口,花溶忽然又说:“先生,麻烦你尽力诊治其他兄弟,我们这里还有不少伤员,他们可都指望你了。”

郎中面露难色,他本是打算趁机溜之大吉的。

花溶又拿出一锭银子,“只要你尽力而为,我们就感谢你了。你请放心,你在这里绝对安全,什么都不必担心。来人,把郎中送出去,好好安排饮食起居,不得有任何失礼之处。”

“是。”

郎中接了银子,站了一下,才默默地出去,他也很好奇,惴惴的,竟然想留下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发现留下不妥,只得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陆文龙也站在门口,也充满好奇。却见花溶一招手,柔声道:“儿子,过来帮我。”

他走过来,按照妈妈的示意,扶起秦大王。秦大王的身子依旧沉沉的,就算他力气不小,也觉得吃力。他问:“妈妈,是要喂药么?”

“嗯。”

碗放在他的嘴边。他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根本没有醒转的迹象。花溶微微一笑,凝视着他干涸的嘴唇,这人,想当年,是多么凶残啊,他的坏,他的好,他的种种的可怕,现在,老虎怎么变成病猫了?怎么不起来威风了?

她捏着秦大王的鼻子,将他的嘴巴一掰开,只听得咕隆咕咚之声,一大碗药汁就被强行灌了下去。陆文龙惊叫:“妈妈,这也成?”

“怎么不行?对付他这种大坏蛋,就得这样!”

接着又是一碗、两碗……一连灌了五大碗,就算是水牛,也要饱了。甚至能明显看见秦大王的肚子都被灌得鼓了起来。

陆文龙有些担忧,再灌下去,这个大坏蛋怕不得撑死?“妈妈,不用再灌了吧?”

“嗯,现在不灌了,我们晚上再灌。”

然后,二人费力地将秦大王放平,重新躺好。

陆文龙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看到过一些牧民替自己的牛治病,就是这样的情景。

“妈妈,医牛才是这么医的。”

花溶想起自己当年在海岛上生病,总是这样被秦大王强行灌进去许多姜汤的情形,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他是牛,还算是客气呢!

“对,莽牛就得这么治。”

陆文龙也笑了起来,这是他这些日子第一次笑。少年的眉头终于舒展,不时转头看床上之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担心这个大坏蛋的安危。

章节目录 第606章 帮手

花溶凝视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无限的安慰,自己多了一个帮手!比什么都可靠的有力帮手。正是有他陪伴,这些日子,她才能挺过这种痛苦和绝望,不屈不挠地守着秦大王,渴望着奇迹的出现。

可是,奇迹能出现么?她压抑住内心的悲伤,不在儿子面前有丝毫的表露。

傍晚,母子二人又通力合作,开始另一通猛灌。这一次有了经验,顺利多了。又是五大碗药汁下去,也不管秦大王是否受得了。

入夜,花溶早已陷入了疲惫的睡梦里,沉沉的,一切都在黑甜乡里。仿佛在巨大的森林里行路,黑沉沉的,无边无际,没有一丝光亮。她被这样的黑暗所困扰,所惊惧,自己这是在那里?为什么走来走去都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走了很长很长,还是无法找到结伴同行的人?她在黑暗里,失声痛哭,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一声巨大的吼声:“丫头,丫头,你敢整老子……”

这声音如擂鼓一般,差点震破了耳膜。她蓦地睁开眼睛,却见秦大王依旧闭着眼睛,哪有那震天动地的吼叫?

有的,只是自己满眼的泪水。她伸手擦干眼泪,粘在脸上,痛楚,撕扯,才发现是因为缺水多日不洗脸的缘故,脸上的血渍污垢凝结。自己,形如乞丐!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还是未来,谁还会多看自己一眼呢!

她十分失望,又悲伤,疲倦地拉着他的手,正要再次闭上眼睛,却奇异地看到他的嘴唇慢慢地蠕动。

一下一下,如蠕动的蚕蛹。

“丫头,丫头……”

她的脸贴在那干涸蠕动的嘴唇上,顿时泪如雨下。

然后,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如一个刚来到世间的孩子,茫然地打量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血污的女人,满头白发,那么憔悴。

他伸出手,要拥抱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痛,也不是难受,却是心碎,因为目睹这样的憔悴而心碎;又欣喜,是她,是丫头!是她在自己身边。

花溶声音哽咽,几乎要跳起来:“你要什么?秦尚城,你要吃什么?”

他醒了,他竟然真的醒了。那是自己的依靠,唯一的依靠,他醒了!

老天,它何其仁慈。

“丫头,你整我……”

这厮,醒来第一句竟然是这样!她敢打赌,自己当时真的没有听错。

“丫头,水……水……”

她手忙脚乱,放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她呵呵地笑,满脸泪水,嗔怪:“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去拿水嘛……”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然后松开手。心里也一松,目光跟随着她干枯的容颜转动,却觉得那么美丽,她的血污的面庞,她的干枯的身姿——那么瘦弱,那么憔悴,那么美丽!

他眨了眨眼睛,甚至,她的满头的白发,也是美丽的——难道是因为她活着的缘故?或者自己活着的缘故?

活着,就是美丽!

她拿了水筒,慢慢地滴在他的唇上,每一滴下去,他面上的笑容就加深一分。末了,看着她将水筒放在一边,就笑起来:“丫头,你刚刚是不是整我来着?”

“什么人哪,竟然昏迷中还留意这些小事……喂,秦尚城……”

他眼睛一花,无力再说更多话,又晕了过去。

“秦尚城,你怎么了?喂……秦大王……”

他眼皮倦倦的,那是极度倦怠,伤得太重,无法支撑的缘故:“丫头……我睡一会儿……”

她的手落在他的鼻息上,是均匀的。他活着,秦大王活着,只是因为太过虚弱,又睡着了。

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花溶这才想起该分享的喜悦,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地喊:“儿子,儿子……”

陆文龙冲进来:“大坏蛋怎么了?”

“他刚刚醒了,才睡过去的……儿子,大坏蛋醒啦……”她喜极,也跟着儿子一起叫他大坏蛋。

哈哈哈,就说嘛,祸害遗千年。祸害啊。秦大王这样的恶棍,阎王爷岂敢轻易去招惹他?

陆文龙迟疑地看着秦大王,他明明双目紧闭。他疑心是妈妈花了眼睛,神思恍惚了。秦大王哪有醒了?

“妈妈,你?”他伸出手,想摸摸花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在发烧。花溶一把抓住他的手,笑道:“儿子,大坏蛋真的醒了,他醒了,你放心,你明天肯定能看到他醒来,哈哈哈……”

他实事求是,以为妈妈出现了幻觉:“妈妈,你去休息,我今晚替你看守。你好久都没休息过了。”

“不行,我一定要照看着,如果大坏蛋醒来没见到我,他会生气的……”

“他生气就生气呗,谁怕他呀?”

“我怕呀!”她嫣然一笑,无限喜悦,“儿子,我怕!如果他生气了,又睡过去,不理睬我们了,咋办?”

陆文龙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出去。

清晨,秦大王再一次睁开眼睛。

这一次看得分明了,一个女人趴在自己的床边,早已睡熟了。

他轻轻拉着她的手,眼神忽然一黯,这才发现,依偎着自己的,是白发,是一个白头、白发的女人。是她,是花溶,是自己的小丫头——岁月无情,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了。

他是目睹的。亲眼目睹她如何瞬间白头。

人未老,头先白。

自己大她十几岁,自己尚没白头,而她,竟然白了。

还有什么,能比目睹爱人白头更揪心的事情?这痛楚比身上的伤还疼,只是不经意地更加握紧她的手。

她明显感到了他的掌心的灼热,忽然睁开眼睛,满脸喜悦:“哇,醒了,你真的醒了!”

“丫头,你……”

她那么奇怪,微微道:“怎么啦?”

他强行压抑住了自己的悲伤,带了笑容,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丫头,你真好看,真好看……”

她嫣然一笑:“我一直都这么好看,不是嘛。”

他拼命点头,附和着她的意见,却牵动伤口,一阵生疼,惨叫一声。她咯咯地直笑,不停地拿了药膏给他涂抹。

他转眼,看着门口立着的少年,欣喜万分,差点坐起来,却发现动不了:“哈,小子,你……”

只说得这一句,哽咽了声音,再也说不下去。这个孩子,竟然回来了!他终于回家了。大金不是他的乐土,大宋也不是他的乐土,但是,自己会给他一个大大的乐土。少年明明眼里有几分惊喜,却故意撇撇嘴巴:“大坏蛋,你真的醒啦?”

“哈哈哈,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老子因为是坏蛋,所以才死不了。”

这人,竟然跟妈妈一样的论调。还是妈妈了解他。

“你有什么了不起?妈妈像医牛一样才把你治好的……”

“臭小子,你敢说老子是牛?”他瞪着花溶,“你也不管教你儿子……”

花溶微笑着只顾涂抹药膏,慢条斯理地说:“可不是嘛。本来就是治牛的方法,儿子是我的好帮手,以后我们不做什么了,就可以去养牛……”

“大坏蛋,你会养牛么?你不会吧?我会,我小时候见过养牛养羊的,我都会。”

秦大王气结:“老子不会养牛,但老子会打渔,会养海龟”。

“海龟有什么了不起?呜,海龟是什么东西?”

“哈,小子,你不懂了吧?落霞岛上成群结队的这种东西。非常好玩,肉可以吃,蛋也可以吃,你想老子请你吃么?”

“爱请不请,谁稀罕呀!”

“丫头,你瞧瞧,你儿子这是什么态度,小子,你太嚣张了……”秦大王失笑,但见陆文龙脸上那种孩子气的笑意,撅嘴的神情,跟小虎头一样的略带一丝捣蛋,他心里一丝快慰。他何尝不担心着这个孩子,幸得花溶,她总是无声无息,以女性的温柔,化解着他,安慰着他。竟令他还能笑出声来。毕竟是孩子,幸得还是孩子。否则,若是成年人,怎能接受得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他伸出手,想拉拉孩子的手,却又没动,又想起小虎头。忽然自言自语:“我想小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