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从怀里摸出一根钗,递过去。

云五好生愕然:“夫人不必多礼,飞将军尚无家眷,不需要任何饰物。”

花溶立即追问:“飞将军尚无家眷?”

“飞将军说,国无宁日,无以家为。南征北战,也无法顾念家小。”

她沉默了一下:“飞将军是哪里人?”

“太行人氏!”

太行人氏?

土生土长的太行山人?

她好生失望,抬头,却看到秦大王那么奇怪的目光。

她心里一凛,竟然问不下去。

“大王,夫人,小人告辞了。”

“且慢……”

这一次,所有人都盯住了她。

她强笑一声,拿出一样东西:“你把这个亲自交给飞将军。”

“是,小人遵命。”

云五揣好东西出门。

陆文龙忽然问:“妈妈,你给他的是?”

“那是四太子的免死铁券。”

“啊?”

“四太子肯定在飞将军手上。而且,并无性命之忧,文龙,你且放心。”

陆文龙低下头去,终究是父子情深。听得妈妈这么一说,竟然松了老大一口气。

花溶不经意地看去,却见秦大王抱着小虎头坐在火堆边,靠着墙壁,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秦大王不高兴!

秦大王一直在愤怒。

但是,她根本不知道秦大王为什么忽然发了怒。其实,心里隐隐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心里微微的愧疚,悄然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秦大王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身边是燃烧着的火堆;那个温暖的身子,就坐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不知怎地,却越来越远了。

就像心的距离,在越来越拉大。

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不敢面对她的目光,生怕她看出自己眼里的恐惧。

飞将军,就要有大动作了。

只要确信金兀术落入了他的手里,大动作,就会不远了。

他的目标,是赵德基?

除了赵德基,又还能有何人?

许久,他才睁开眼睛,身边是轻微的呼吸声,花溶,陆文龙,都已经睡熟了。他借着微弱的目光,打量着那个靠在自己肩头的女人。

火光下,她因为奔跑而浮起的红晕,已经完全消褪了,那是一种假象,此时的苍白,才是真实!

他暗叹一声,一伸手,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抱着,手碰触处,是一枚头钗!

他悄然拿起一看,很普通的一枚头钗。

她却终年累月都带着。

忽忽间,竟然已经快十年了。

……

她的手是握紧的,因为睡着了,才不小心摊开,钗刚被拿走,她仿佛感觉到空虚了什么,手不自禁地颤抖一下,握着,疲倦的眉心紧紧地皱着,像要牢牢地抓住什么。

这才明白,这个女人在怕什么!

章节目录 第673章 不懂

那已经是她灵魂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千山万水,从宋国到金国,从陆上到海上,她一直在谋求着什么,哪怕身陨命丧,也在所不惜。

秦大王紧紧搂住她,不自禁地,竟然泪如雨下。

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男人,也会有一天,如此地悲从中来。

可是,她太疲倦了,每每一睡下去,便总是很难醒来,即便是他微微的哭泣,那种强行压抑的痛楚,也没有能够将她唤醒。

她仿佛是再也醒不来的一个睡神,在自己的世界里,追逐着什么。

良久,她微微地睁眼,声音十分迷糊,习惯性地喊他:“秦尚城……”

他心里一震。

“秦尚城,你还不休息么?夜深了……”

他的手放开,一怔,才发现她是在呓语,这话说完,很快便转开头去,又睡着了。她又睡着了。

心里那种又悲又喜的感觉更是浓烈了,她在熟睡的时候,也惦记着自己。丫头,她心里从来不是没有自己的——只有他才明白的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爱和不爱,谁又说得清楚呢!

半晌,他解开身上的大氅,牢牢地将她一起包裹在怀里,二人靠着火堆,一起沉沉睡去。

夜半,风雪越来越大。花溶悄然睁开眼睛,火堆早已变得十分黯淡。外面,是一些睡得整整齐齐的士兵;里面,身边,她看到文龙和小虎头紧紧挨着,兄弟俩身上盖着大裘,睡得十分酣沉。而自己,也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那是秦大王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几乎能听到他那么沉稳的心跳,咚咚咚的。那是一种身心都那么踏实的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守护神,守着自己母子,这一生,都是那么无忧无虑了。

手一松,一枚头钗掉下来,在黑夜里发出微细的,清脆的声音。

那“当”的一声,仿佛落在心坎上。她这才记起昨晚的一切,走了的云五,带了消息给飞将军的部署。

她怔怔地捡起头钗,火光下,很普通的银质簪子,早已泛黄发黑了,尽管自己不时擦拭,小心维护,这么多年下来,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再也无法如当初簇新时候一般光润动人了。就如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早已过去,只剩下一脸的褶皱。

她下意识地再看秦大王,他的手依旧牢牢地放在她的腰上,一如往日,紧紧地抱着,无论有什么危险,有什么未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顿时,愁肠百结,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

自己只是去寻飞将军而已!

这难道不应该么?

有了鲁提辖的下落,自己肯定要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至少,要知道昔日种种,否则,这一生,又如何能够安心下来。

她低叹一声。

“丫头!”

声音那么柔软。她浑身一震,竟然不敢迎上那双睁开的看着自己的温暖的眼睛。

“丫头,天要亮了。”

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但是,依旧挡不住漫天飞舞的风雪。这是最寒冷的隆冬季节,转眼,又是一个除夕的来临。

秦大王的声音大起来,吆喝着:“小兔崽子们,起来了,上路了。”

两个孩子揉揉惺忪的睡眼。小虎头一骨碌爬起来,抢着坐到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嘟囔着:“阿爹,我们要去哪里啊?我们回家吧……”

秦大王的目光不自禁地看着花溶。花溶却微微地,移开了目光。这么小的孩子,吃不了这样的苦头,就算是跟着父母,但天天奔波赶路,颠沛流离,也受不了了。

“阿爹,我们回家啦,外面好冷,岛上又不冷又好玩,还有好多果子吃。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我不喜欢,我要回家……”

“小虎头……”

小虎头见阿爹但笑不语,转头看着妈妈,飞快地在花溶脸上亲了一下,亲得她一脸的口水,娇嗔地嚷嚷:“妈妈,我们回家嘛,我好想回家,我好想爷爷……”

花溶的神色黯淡下来。

秦大王的神色也黯淡下来。这样恶劣的天气,谁愿意在风雪里东奔西跑?尤其是她的身子,更需要静养。心里多么渴望她能答应下来,马上答应下来,回家!回家!

可是,她没有。

她微微咬着嘴唇,看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

残余的火焰照在她的脸上,就如一层朦朦胧胧的夕阳,带着最后的瑰丽和凄艳。她那么坚定,一定要踏上风雪之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强烈的失望,反倒变成了习惯。他笑起来,抱着小虎头,猛地站起身,手一抛,将他抛到半空,在小虎头一声惊叫下,又飞快地伸手接住他,声音轻快:“哈哈,小兔崽子,我们要去办一件事情,办完了就回家。”

小虎头好生失望:“什么事情嘛?”

“你小孩子不懂。”

“你说了我就懂了。阿爹,你快告诉我……”他抱着秦大王的脖子,几乎贴在他的耳朵说话,孩子的甜蜜的气息,娇嗔的可怜,那种父子之间后天养成的深切的情意。秦大王纵然是有万般的怨言,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咯,儿子,我们尽快办完事情,就回家。”

“还有多久嘛?”

“快了,快了,要不了几天了。”

“阿爹,这些日子,我天天跟着你。”

“好好好,小兔崽子,你跟老子共骑一匹马,没羞,是不是又怕被坏人抓去了?”

小虎头狡黠一笑:“有阿爹在,谁也不敢抓我了。”

……

花溶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秦大王吆喝着两个儿子洗漱,吃喝,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再看看外面,风雪,已经越来越大了。

自己这样挟持着一家大小,在雪地里不停地追赶,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众人正要出门,她忽然道:“刘武,你带文龙和小虎头回家。”

刘武一惊,秦大王也很意外。

刘武是秦大王最好的左右手,花溶要他护送小虎头兄弟回去,当然是因为信得过他老成踏实。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又把孩子遣走,这算什么呢?

陆文龙急忙说:“妈妈,我不回去。小虎头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不,你们都不回去,我干嘛一个人回去?”

小虎头哇哇叫起来,翘着小嘴巴:“我才不回去呢,我跟阿爹一起。”

花溶面色那么暗沉:“你刚刚不是嚷嚷要回去么?现在又不想回去?”

“你和阿爹回去我才回去嘛。”小虎头理直气壮,“我是要跟阿爹和你在一起的。还有哥哥。大家回去我才回去。”

“你借口还多!必须回去。”

小虎头很少见到母亲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撇着嘴巴:“不!就不回去。”

“秦尚城,孩子们该回去了。现在天气这么恶劣,有他们在,随时都会成为人家的靶子,我们也会左右掣肘,形式不便……”

行军打仗,带着小孩本来就是大忌,而且,众人一路上,不时遇到伏击和危险,再往前,就是赵德基的势力范围。朝廷的党羽无孔不入,到时,一旦追剿亡命,多一个孩子,的确多很大的风险。

当初要带孩子们出来是因为她,现在要送回去,也是因为她。

小虎头见父亲面露难色,看着妈妈的脸色行事,他急了:“不,妈妈,我不回去。”

“你们必须回去!回到岛上,和爷爷在一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出来。刘武……”她的声音更是严厉,“你马上率100人,将文龙和小虎头送回去。然后,你再返回。”

刘武好生为难,看着秦大王。

“夫人,这……可是,我带走了人马,你和大王……”

“我们还有人马,而且没有孩子拖累,一般人也奈何不了我们。再说,马苏也快跟我们汇合了,他带着大队。”

刘武无法反驳,偏偏秦大王又不做声。

这时,陆文龙忽然道:“妈妈,我就不回去了,我留下,我能保护自己,也能帮你们的忙。”

“不行,你必须回去!”

陆文龙见妈妈如此,也一怔。可是,也激发了少年的逆反心理,闷闷道:“妈妈,没人捉得了我……”

“什么叫没人捉得了你?你认为自己很厉害么?你也只是个孩子而已。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

这话,简直如一只利箭。

陆文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么久了,自己一直视她为亲生的母亲,比亲妈妈还亲。现在,她竟然说,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父母!

他一怒,完全接受不了,马上转过身,倔强地握着双枪,几乎要哭起来。

小虎头见哥哥这么委屈,气愤愤地撅嘴,也根本不敢再说话了,只紧紧抱住秦大王的脖子,就是不放手,生怕一放手,就被遣送回去了。

秦大王见花溶忽然如此,暗叹一声,对刘武道:“你先带孩子们出去,我和夫人商量一下。”

刘武只好带着陆文龙和小虎头出去。

小虎头不肯松手,刘武来抱他,他就哇哇地大哭:“不,我不走。”

“儿子……别哭,我再跟你妈妈商量一下……”

“阿爹,我不管,反正我不走。”

小虎头一松手,可怜巴巴地看着阿爹。

破旧的门板一关上,暂时阻挡了外面的风雪。虽然已经是清晨,可是,根本就没有明亮起来的迹象,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一个劲地击打在门板上,几乎要将简陋的木门一下击穿。

秦大王叹道:“一大早的,你干嘛跟孩子们发脾气?”

花溶心平气和:“我不是跟他们发脾气。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能继续上路,天气冷,又危险,何苦让孩子们去冒这个险?”

秦大王淡淡道:“那,不要小虎头去拜祭岳鹏举的坟茔了?”

她一怔。

章节目录 第674章 滔天罪行

当初等着小虎头,就是为了找到鲁提辖,然后,带着儿子去拜祭鹏举的坟茔。至少,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但是,现在!

秦尚城盯着她,现在,就不用了么?

飞将军的阴影,在心底扩大,他忽然那么急切,比她还急切,一定要看到这个人,到底是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的声音十分勉强,十分软弱:“这么小的孩子……我是担心文龙……还有文龙,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对不起陆大人夫妇……”

仅仅是因为这样?

“反正是顺路,让小虎头他们去拜祭一下……”

她慌慌张张的:“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他心里几乎要呐喊出来:“是不用,还是你认为他还没死?”

他没死,当然就用不着拜祭!

此时此刻,拜祭,在她心底已经成了一个不祥的字眼。

一团火焰,几乎要喷薄出来。

仅仅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背影,仅仅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她就完全失控了,行事,说话,都失去了分寸,对儿子们,也可以那么冷酷。

想让他们上路的时候,什么危险都不怕!要撵他们回去,也不管不顾。

这算什么?

他淡淡道:“可是,两个孩子都不愿意回去!”

“这由不得他们!”

“丫头,你到底怎么了?”

她莫名其妙:“我哪有怎么?难道战场上,带着孩子,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们本来就该回去。早前,是我决策错误,现在就该纠正过来。小虎头那么小,只会跟我们添乱。”

“文龙并没跟我们添乱,他在任何将领的帐下,都算得数一数二的猛将了!”

她也提高了声音:“可是,再厉害又如何?他还是一个孩子!我不想让孩子受到任何伤害!他只是长得快,他今年还不到16岁……”

十六岁,在那个年代,早已可以结婚生子了。可是,在母亲的心底,哪怕六十岁,孩子就还是孩子!

秦大王彻底无语了,半晌,才说:“既然你担心他们受不了,你怎么不回去休息?”

“我……”她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你的身子最是不好,比他们还坏,你为什么不回去休养着?这样东奔西跑的干什么?”

“我……”

“就算是要找鲁提辖的消息,我也派了人出去!难道你怕我找到了消息,会隐瞒着你?”

她后退一步,眼里露出惶恐的神色。

不,自己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进逼一步,“郎中多次劝诫,说你必须静养,可是,你不管不顾,整天亡命奔波,你不是信不过我是什么?你怕我隐瞒鲁提辖的下落?我有什么必要隐瞒?”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我不是!”

“好,如果你不是,你就马上带着孩子们回岛上。你知道,只有你回去,他们才肯跟你一起回去。现在,外面都是冰天雪地,你的身子也不好,正该回去休养着。走,马上就走,我亲自送你们回去,到了岸边,有人接应,我再回来,也来得及……”

花溶又气又急:“你说什么?”

秦大王也提高了声音:“我说这些,难道你认为没有道理?”

“孩子们离开是因为有危险,我怎么会回去?他们再说也帮不了忙,尤其是小虎头,只会成为负累,大家还要顾着他……”

“你就不是负累么?你那个身子,再有什么伤病,比小虎头还更加累赘……你也知道是战争,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跑出来干什么?”

她后退一步,紧紧闭着嘴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自己是累赘!

是他的累赘!!

本是愤怒的,却不知该怎么发火,身子靠在墙壁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自己本来也的确是累赘,这样的身子,这样的风雪天,非要在外挣扎。

秦大王,他娶妻,无非是要个安稳的日子,结束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涯,再有几个亲生的儿子,女儿……平心而论,他这样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

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给不了呢?

秦大王一阵气血上涌,但见她靠在墙壁上,长睫毛垂下去,完全阖住了眼帘,肩膀微微地抽动。这个女人,身子已经单薄得如一片羽毛了。

可她偏偏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铁人。

这样的冰天雪地,铁打的男人都受不了,她却不管不顾要追上去,也不管人家飞将军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否会反感,就要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