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耻,犹未雪;儿子,已经逃跑了;大宋的皇帝,再一次抛弃了生母,跑了。韦太后泪如雨下,满头的白发和黄黄的经幡一起卷起来。

两名宫女还算忠心耿耿,一边一个扶起她,“太后,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韦太后几乎是被她们二人夹着,走得几步,终于气喘吁吁地跌倒在地。二人急了:“太后……快走啊,太后……等叛军一打来就完了……”

她忽然问:“叛军是谁?”

“人家都说是郓王和飞将军……”

郓王,飞将军!她喃喃地,此时已经出了佛堂的门口,往前,便是自己的寝殿,到处都是火光,逃亡的宫女们,太监们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互相招呼……

她凄然泪下,自己一个孤老婆子,还能去哪里?

“太后……太后……”

二人忽然发现不妙,但见太后的身子,不停地委顿下去。二人慌了,拼命地搀扶她,但见她嘴角流出血来,忽然仰天大喊一声,嘴里是无意识的,谁也听不清喊的是什么,然后,头一歪,就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这个昔日在金国洗衣院受尽屈辱的老妇人,大睁着眼睛看着儿子逃亡的东门,就此走完了自己这一生。

宫女们见太后气绝身亡,也没法了,赶紧四散逃窜。皇宫里,彻底乱成一团。可怜东门的百姓,听闻皇帝娘娘们连夜外逃,知道大军杀来,也纷纷外逃。

临安的消息是第二日传来的,赵德基在泗交镇陷落的当日外逃。逃跑的路线,果然跟飞将军当初预料的一样,正是昔日苗刘兵变的逃窜路线,往福建而去。这样一来,即便不是入海,如果沿着武夷山脉逃窜,沿途倒不好追捕了。

本是多年的心愿,要手刃赵德基。这番,倒是不那么急切了,因为,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并非私仇的时候,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稳定临安的局势,毕竟,临安城还没攻打下来。至少,还有十万大军的守护。

据此判断,赵德基一定走得不远,至少就在临安的外围,保持着随时可以撤退逃跑,但是又可以随时待胜利后返回皇宫的骑墙打算。

随即,飞将军便部署,一边派人追击赵德基,一边开始攻打临安城。

因为皇帝逃命,将士们早已军心动摇,等他们一觉醒来,发现三十万大军已经抽调过半,竟然有十多万人,已经连夜护送皇帝跑了,剩下自己等人是做炮灰的。

当然谁都不愿意做炮灰,更何况,在这之前,众人就已经收到城里到处乱散的传单,都是讲明如何投降不杀,不惊扰百姓的。

众人早已听闻飞将军的大名,老百姓固然没有人愿意抵抗了,而且军队的军心也散了。行军打仗之事,从来都是一个整体的行为,军心一动摇,人心也就散了,简直是兵败如山倒,当城头竖起老大的一面“飞”字旗帜时,整个临安城,简直地动山摇。所有士兵,卸甲投降。

此时,按照惯例,负责宣传的先锋军进城,安抚百姓。竟然是兵不血刃,甚至没有以往战争的漫天大火,大规模屠杀,临安城就攻陷了。

当天傍晚,临安城就插上了飞将军的旗帜,大街小巷,红色招展,简直如一场盛大的节日。

南下的士兵们终于见识了这座“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天堂之城,但见车水马龙,美女如云,商贾往来,物产丰富……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到处都是鸟语花香。

从秋天到冬天,又到春天,现在,竟然已经是初夏了。

临安城里,一团花团锦簇。

七日之后,临安一切准备就绪,飞将军的大军进城。到晚上,全城焰火大盛,东南西北,四角都是五颜六色的胜利的焰火。

章节目录 第725章 都是他的

城里,秦大王夫妻和陆文龙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这样的焰火,仿佛是围观的普通人一般。当正中一朵焰火盛开,仿若就在头顶炸开。花溶泪如雨下,这么多年的心愿,终于达成了!彻底达成了。飞将军,他终于得到了天下。

从此,他便是这临安的王者。

为了这一天,整整消耗了十八年的岁月——那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全部的黄金年华。从此,自己便如衰弱下来的垂柳,到了自己人生的冬天,就如一支藤蔓,唯有依附着身边这个男人——幸好他还在!因为,此时此刻,他正紧紧拉住自己的手,一如一座大山!

她悄然擦拭了眼泪,在熙熙攘攘的喧闹里低语:“秦尚城,我们回家了吧……”

秦大王竟然在如此的喧闹里听得一清二楚,又是一朵焰火炸开,但见焰火的照射下,她面上泪痕已干,满脸都是笑容。这一刻,他仿佛竟然察觉到她是真心诚意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选择了自己——愿意跟自己回家。

回到岛上的家里,那里,还有自己的儿子——小虎头!

陆文龙,小虎头,花溶,自己,也许,不久后还会有小闺女……一大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自己哪怕滴酒不沾了,又有何妨?

这一切,结局是那么完美。可是,心里却在碎裂,一点一点地碎裂。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欢呼声,无穷无尽的欢呼声,排山倒海地传来:

飞将军!

飞将军!

飞将军!

是飞将军率领人马出来,接受各界乡贤,绅士,投降的官员,名流们的拜见……成王败寇,历来,人们都只臣服于强者。投降的官员们,不乏昨日之前,还在誓死效忠赵德基的……但是,此时,飞将军已经是他们的王!

飞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卓然挺立,那么出众,前呼后拥,王者之风……整座城市,全部已经在他的脚下。整个世界,已经在他手中。就如他沧桑的面容,此时,变成了胜利的象征,跟脚下这座如花似玉的临安,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

一切都是他的。

妻子是他的,小虎头是他的。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结局——自己反倒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人。

秦大王想,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呢?

强留着这些,又算什么呢?他是一个男人,可以爱一个女人,但是,却决不能允许自己如此无趣地夹杂在一群人之间——成为一个多余人。

这已经不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了,原来,这世界上,竟然有许多事情,并非是爱或者不爱就能决定的。

他忽然很想喝酒,狠狠地,尽兴地,就如当初海盗生涯一般快意恩仇。可是,掌心传来的却是她的温暖,她柔声的细语:“秦尚城,我们回去吧。”

他在她眼角的余光里看到泪光,也许,这是错觉,因为她其实是满脸的微笑,温存。真心诚意,就像她在宋金边境时候的一夜白头。他在这个时候,竟然想到——这个女人,真正地,是爱过自己的。他忽然欣慰起来,也拉紧了她的手,语声温柔得出奇:“丫头,我们回去吃点宵夜,我饿了。”

她嫣然一笑,看到他同时也拉住了陆文龙的手,语气温和:“儿子,走吧。”

陆文龙那天被他醉后怒骂,一直在赌气,此时,方听得这声充满深情厚谊的“儿子”,少年低下头去,也拉住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才笑起来:“阿爹,我们快回去吧,我好想念小虎头。”

这一声“阿爹”,如此地发自肺腑。那是不枉自己多年的疼爱和心血,秦大王呵呵大笑,拉了妻儿就走:“好好好,我们总得好好逛一下临安。现在天下太平了,就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带你们一路游山玩水……直到尽兴为止……”

陆文龙大喜:“行啊,阿爹,可惜,要是小虎头在就好了。”

一家人,在满天喧哗的人声鼎沸里往前走。飞将军在高头大马上,往人群里挥手,一路都是开道的人群,万千人中,却忽然看到秦大王,因为他的个子那么高大,那么出众,想叫人不发现都很难。然后,还有他身边的女人,儿子。

他的笑容稍稍黯了一下,却很快就恢复了,益发镇定自若,向这座城市的人民挥手致意。

三人回到临时的客栈。这是花溶安排的,没有随其他将领住进临安的家属专区,而是自己寻了一间小小的客栈。

三人回去的时候,鲁提辖也恰好而来,提着碗口粗细的禅杖,看着这一家三口,笑容满面:“阿妹,老秦,文龙,洒家今日到处寻你们……”

陆文龙见他提着禅杖,好生意外:“鲁伯伯,你这是干什么?”

“洒家向你们辞行。”

花溶心里一酸,可是,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己等人都要启程上路了,何况鲁提辖。鲁提辖仔细地打量三人,但见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丝毫也看不出什么芥蒂。他心里本是十分担心的,而且,也怕再有什么意外,但见如此,方才觉得真正的放心,笑嘻嘻的:“洒家过不惯这临安的花花世界,要回东林寺了。老秦,阿妹,以后有空,就来东林寺游玩。”

秦大王豪迈一笑:“行,日后老秦去找你喝酒,再大醉一场。”

“好好好,既是如此,阿妹和文龙,小虎头有你照顾,洒家也就放心了。老秦,一切就拜托你了。各位保重。”

花溶心里十分惆怅,也只能对鲁提辖道了珍重,眼睁睁地看着他提着禅杖就走了。秦大王依旧紧紧拉住她的手,满面都是笑容:“丫头,今晚吃什么?”

她回过神来,笑道:“你们爷俩等着,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东西是早就吩咐店老板准备好的,下厨的是花溶自己。那是她最拿手的几道小菜,还有一壶好酒。量不大,可以尽兴,但不会醉倒。她倒了三杯酒,三人端起,互相碰杯。陆文龙嘻嘻道:“阿爹,妈妈,我们以后是不是日子就会平静了?”

“对。回到长林岛,我们再给你请个先生教你读书,以后嘛,还要张罗着娶媳妇了……”花溶柔声地跟儿子说话,秦大王举着酒杯,看她将菜肴夹到自己碗里。她夹什么,他就吃什么。然后,陆文龙回了自己的房间,唯夫妻二人。

那么浓的月色,清风,江南的甜蜜的空气,秦大王从窗边回头,但见她站在自己身边,淡绿色的衫子,一如昔日的妩媚温存。

他手一伸,就搂住了她,忽然问:“丫头,你还是那么好看……”

花溶笑起来,捂住自己的面孔,一如昔日的小女孩一般,可是,捂住的,却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老了!除了秦大王,谁也不会再这么夸奖自己的了。

她小小声的:“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呵呵,丫头,那你呢?你是不是一直看我都觉得我很难看……”

她凝视着他,忽然就咯咯地笑起来,“你呀……以前那么凶残……现在嘛……”他追问,竟然是紧张的,“现在如何?”“现在,你已经很帅了。”

秦大王如释重负,狠狠地就搂住了她的腰肢。这一夜,他是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给予的照顾和服侍——如妻子一般,无微不至的服侍。

花溶也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自如,那是真正期待已久的轻松,彻彻底底,无所顾虑,在太平年代里,第一次沉睡如斯。甚至醉梦里,都没有战争,没有刀枪,她就如一个最最寻常的民妇,连弓箭也没有见过……这一切,该多好啊,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自己和儿子们生活在鸟语花香的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的危险和奔波劳碌。

浓郁的月色下,秦大王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她沉沉的呼吸声。那一截的臂膀,从薄被里露出来——那是真正的玉臂清辉寒。竟然是凉的,一如凉的一块玉。她的头巾也是去掉了的,露出浅浅的头发——那是她曾经为自己如何伤心过的证明。

他在黑夜里,脸上露出了笑容,忽然很想一醉,很想狠狠地一醉。但是,他没有醉,只是伸出手——狠狠地,狠狠地拥抱住她。她在黑夜里差点被抱醒,但是很快,又睡着了,依靠着他坚实的胸膛,睡得那么甜蜜,仿佛雷打都不会醒来了。

然后,她在充满露珠和青草香味的清晨里醒来,外面一地阳光,耳边,鸟语花香。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不见了,秦大王不见了。桌上,他的衣服,包裹,甚至他的割鹿刀,统统不见了。而另一个包裹却原封未动,她拆开,里面是充足的金银盘缠。

她拼命地跳起来,冲向门口,大声地喊:“秦尚城,秦尚城……”

正在这时,隔壁的陆文龙跑出来,揉着眼睛:“妈妈,怎么啦?”

花溶面色惨白,急匆匆地就走:“文龙,我们快去找你阿爹……”

“阿爹怎么了?”

此时,她已经无暇向儿子解说原因了,拉了儿子就匆匆而去,仓促间,连自己的包袱都忘了拿。

刚到门口,就停下,门口,站着两个人,是周五和秦大王的另一名亲信侍卫,他们牵着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一见花溶就扑上来:“妈妈……哥哥……”

陆文龙喜不自禁,一把搂住他就举起来:“小虎头,你怎么来了?”

“哥哥,阿爹呢?阿爹呢?”他到处张望,寻找自己的阿爹。看不到,非常地失望,便大声喊起来,“阿爹,阿爹……快出来啦……”

章节目录 第726章 跪下

花溶眼前一黑,心里急遽地往下坠落。身子一阵一阵地摇晃,几乎支撑不住,要马上倒下去。是周五的声音:“夫人,我等奉大王之命送来小虎头……”

原来,秦大王早在出发寻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小虎头一送来,便是表明他的离去——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离去。本来,他还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在花溶多次去找飞将军的途中,一直残存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留下小虎头,或者送走小虎头。

所以,早就到了中途的小虎头,今日,终于被送来了。

花溶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声音也是颤抖的:“大王呢?”

周五还是毕恭毕敬的:“大王早已快马离开。他只是吩咐我等将小虎头送还给夫人。”

花溶泪如雨下,嘶声道:“他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回去了?快,文龙,收拾下,我们马上走,马上去追阿爹……”

小虎头还在奶声奶气的:“妈妈,阿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等着我?阿爹给我买了什么好玩意?”

花溶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拉了他的手:“走,快走,我们马上回去……马上走还追得上阿爹……”

周五伸手,轻轻拦住了她:“夫人,大王说了,你们不用回长林岛了。实不相瞒,小人出来之前,杨三叔已经为大王准备好了亲事……三叔说,您是不会回去了!大王也吩咐了小人,说你们不用回去了!夫人,您就不用再去打扰大王了……三叔说,大王年纪这么大了,的确该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了……夫人,求您成全大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花溶如遭雷击,身子一阵一阵地摇晃。就连陆文龙也惊呆了,大喝道:“你说什么?阿爹怎会另外成亲?怎会?什么叫无后?难道我们不是他的儿子?”

周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花溶,他也很难受,可是,这种男女之间的纠纷,局外之人,谁能多说呢?他只是道:“夫人,您保重,我等告辞。”

花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待要追,腿却软下去,完全失去了力气。陆文龙搀扶着她,她几乎要完全倚靠着儿子,才不会倒下去。

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完全明白的。因为,怀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秦大王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也许是半夜,也许是黎明——正是她熟睡的时候!

她悄然地,拿出那张纸,看了一遍,字迹一个个地,仿佛在变大!迅速地变大,就如眼前的一颗颗金星。她惨笑一声,将纸张摺叠好,揣入怀里,才淡淡道:“文龙,给小虎头准备点吃的,他也许饿了。”

兄弟两吓得都不敢做声,陆文龙已经很懂事了,就算是小虎头,也不敢吵闹了,二人都怯怯地依偎着妈妈,仿佛一种无形的孤独袭来,再也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将军府。

飞将军并未如众人想象中一般住进皇宫。所有人都在揣测,也许,将要进驻皇宫的是传说中的郧王!直到此时,郓王都尚未露面,人们纷纷猜测,他还在赶赴的路上。

但是,花溶却想起那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她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将军府的时候,正是晌午之前。但见飞将军的府邸,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宾客盈门。正中的大门上,张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

门口做咨客的,是他的重要将领,王魁等人,正喜气洋洋地给客人发糖果,招呼将领,重要官员们。甚至还有刘武,也穿梭其中。

到处是议论声:“听说飞将军娶的是临安城第一美女……是第一世家的女儿……”

“飞将军才娶妻?唉,早知道,该让媒人介绍我家闺女……”

“哈哈,飞将军可真是厉害,嫁给他,算是有福了……”

有人压低了声音:“嫁给飞将军,那女人以后就是……王后……”

声音便小了下去,几乎让人听不见,就如他们之前的揣测,飞将军到底是自己为王,还是只是甘于做一个位极人臣的大将。直到现在,所有人都还是不分明的。

直到现在,还有络绎不绝的美女送来,都是地方官们的孝敬,像飞将军彼时的地位,再多小妾都是可以的。官员们不巴结他才会是怪事。他也但凡来者不拒,全部照收。

小虎头和陆文龙,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因为他们母子三人在这里并未看到故人,也并未有人留神到他们,也无人招呼。花溶置身这样的花团锦簇之下,也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并不觉得悲伤——不不不!没有任何的悲伤,反而是一种平静,一种平静的茫然,就如她很早就预料到了的那样。这才是飞将军。

这是他的选择,经历了千山万水后,他毅然作出的选择。在男人眼里,某些时候,很多事情都比爱情更重要——比如大业,比如友情,比如道义等等等等。

陆文龙却感到异常的悲伤——人们越是热闹,他就越是悲伤,他已经很懂事了,懂事得只是扶住母亲的肩头,低声地:“妈妈,我们回去吧……”

她惨笑一声,这个傻孩子,他还在指望着回长林岛。他和小虎头,竟然一直都还在指望。她还是耐着性子,温和的:“文龙,小虎头,你们跟着飞将军好不好?”

“不,妈妈,我们为什么要跟着飞将军?”

“我也不,妈妈,我不喜欢飞将军……”

……花溶但觉眼前那么飘忽,脚步也是轻飘飘的,这时,她看见刘武过来,刘武喜气洋洋:“夫人?大王呢?大王怎么没来?啊,小虎头,你也来了?哈哈,真是太高兴了……”

“我阿爹……”陆文龙要回答,却被花溶捏了手,他便不做声了。花溶笑道:“大王还在后面,他今日多喝了一点,等一会儿就会来。”

刘武不虞有他,高兴道:“夫人,今日飞将军大喜,我代为招待客人,等大王来了,我一定陪大王多喝几杯。”

“好的,你去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

“对了,夫人,我带你们去见飞将军。”

花溶点了点头。这时,如果没有刘武带领,闲杂人等那么多,警卫层层把守。自己母子仨,还真的见不到飞将军的面。

母子三人迂回往里走,这江南的府邸,果然非同小可,小桥流水,亭台画栋,到处都是大喜。终于,在正中的客厅,花溶见到飞将军——他一身盛装,大红的喜服,彻彻底底新郎倌的样子。正在和前来道喜的重要官员叙话。——准确地说,是那些人在参拜他。

见了花溶,众人识趣地退下。飞将军也仿佛微微意外,只是看那母子仨的盛装,一家人都是新衣,那是真正喝喜酒的气派。尤其是秦夫人,她一身淡灰绿的簇新衫子,身量苗条,满脸微笑,就连昔日的憔悴也不见了,头发也梳理成临安随处可见的那种时髦的女子发髻,婉约一如江南的女子。

他的目光稍微停留了一下,却很快是镇定自若,客客气气的:“秦夫人,里边请,对了,大王怎么没来?”

花溶仔细地看着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这才是飞将军!那么精神,那么矍铄!就连他的沧桑,也变成了魅力和魄力,就如天下所有的成功男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强大到令人致命的气场。飞将军,他成功了,娶妻了。江山美人,一朝在手。

但是,他不是鹏举!不止是他的容貌依旧不是,而且,还有他的态度,他那种口吻,都不是。其实,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不介意他是或者不是了。她只是如恭喜一个陌生人一般:“恭喜你,飞将军。”

“秦夫人……你家大王呢?”

“大王就在后面,呵呵,他遇见了许多熟人,被拉住了,估计今日又得喝醉……”她轻描淡写的,“恭喜飞将军,贺喜飞将军。飞将军大喜,他一定会来喝一杯的。”

“多谢夫人赏脸,我得了你和大王很多帮助啊,这一次的喜酒,若是没有秦大王,倒真是失落得紧,哈哈哈哈,秦大王可是我的贵宾……秦夫人,也多谢你们肯来赏光……”

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陆文龙不喊他,也不跟他行礼,连恭喜的话都不说一句,他的目光里全是愤怒,因为,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哪一个夜晚,妈妈从飞将军的房间里出来,阿爹醉酒后大闹小香居,然后,和妈妈的分手,阿爹的离去……阿爹已经走了,彻底地走了!可是,飞将军却成亲了。

他听到妈妈的声音:“文龙,小虎头,你们两个傻孩子,还不向飞将军道贺?”

陆文龙依旧不开口,紧紧地闭着嘴巴,绝不道贺,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低下头去。而小虎头,他咬着手指,更不喊飞将军,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的大红衣服上的花边,以及他胸前戴着的那朵大红花,忽然问:“飞将军,你干嘛带着大花?”

他满面笑容,伸出手,想要抱小虎头一下,小虎头却一下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飞将军的手缩回去,依旧十分和蔼地笑起来:“因为,我要成亲了……”

“飞将军,你为什么要成亲?”

“因为……哈哈哈,小家伙,人人都要成亲的,今后,你也会成亲……”

“我就不成亲,我跟着我阿爹妈妈和哥哥……哼,我才不成亲呢……”

“小虎头,跪下!”

是花溶的声音,那么严厉。小虎头吓得一怔,竟然不知所措。飞将军也一怔。小虎头但见妈妈的神色,不得不跪下去,花溶的声音缓缓的:“飞将军,我希望,这个孩子跟着你……”

章节目录 第727章 喜酒

飞将军面上的笑容闪了一下。就连陆文龙也愣了一下,忽然怒吼一声:“妈妈,凭什么让小虎头跟着他?不行……”

小虎头立即明白,这是让自己一个人留下,而妈妈和哥哥,都要走了,他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不,妈妈,我不,我不……我要跟着你,我要跟着阿爹……我要哥哥……我不要飞将军……我不跟着飞将军,他会揍我的……你们走了,他就会揍我……”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几个人的呼吸之声,彼此压抑的那种急促的呼吸声。陆文龙的头,低得更下去了。还是花溶开口,声音几乎有种残酷的冷静:“文龙,小虎头,你们愿不愿意跟着飞将军?”

“不!”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飞将军哈哈大笑起来:“秦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大王的儿子,自然该跟着大王!跟着我干什么?再说,我成亲了,我自己也会有儿子……他们跟着我……的确不太方便……”

花溶微微闭了闭眼睛,但觉一股血气要冲到喉头,却生生咽了下去,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满面笑容:“小虎头,给飞将军磕三个头。”

小虎头乖乖地磕头。飞将军一把抱住他,狠狠地抱住。小虎头本是要挣扎的,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却也感觉到了什么,心里忽然一阵悲伤,竟然一点也没有挣扎,乖乖地,乖乖地被飞将军牢牢抱住。

还是花溶打破沉默,一个沉毅的男人,两个孩子,主导的,唯有她。她的语气里还是充满了笑意:“恭喜飞将军,但愿你们夫妇和谐,白头到老,多子多福。文龙,小虎头,我们该走了……”

飞将军怔怔地放下小虎头,十分艰难地开口:“秦夫人不留下喝杯喜酒?”

“不了。大王被熟人拉住拼酒,我怕他喝醉了……呵呵,等我拉了他,也许晚上还会再来叨扰一杯喜酒,他说了,要来祝贺你的……”

飞将军也笑起来:“好,那就多谢你们了。来人,送秦夫人。”

花溶机械地跟着送行的侍从出去。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恭贺。她出门的时候,听到外面礼官的声音:“花轿到了……”

她停下来,看着吹吹打打的声音里,蒙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被搀扶着下了喜轿。新娘子步履缓慢,一步一摇曳,那就是传说中的临安第一美女?

她是谁呢?是什么女子如此三生有幸呢?

花溶盯着那一身大红的喜服,是小虎头的拉扯,不停地摇她的手:“妈妈……快走啊……走啊,我们去找阿爹……阿爹有没有等我们啊……”

阿爹有没有等呢?

他怎会等呢?该放手的时候,就要决然放手。男人,和女人的思维,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秦大王,他早就走远了。

已经传来司仪的声音:“吉时已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送入洞房……”

到处都是花洒,到处都是礼炮,震耳欲聋。

花溶拉了两个孩子就走。这一次,连头也没有再回。

沿途,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恭贺的,祝福的,送礼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想,这些都是飞将军应得的。他受了那么多苦,上天,也该补偿他,让他享有一切成功男人该拥有的一切了。

她走得那么轻快,那么平静,甚至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刘武送他们母子出来的,还是其他人,她甚至都记不清楚了。一阵风来,那是初夏的风,南方的空气带着暖洋洋的舒适。

她身子一歪,陆文龙立即扶住了她“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她摇摇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母子三人,已经出了城门。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又是一个灿烂的火烧云的天气。预示着,今后数日还是好天气。这样的天气,真是适合上路的好天气。

此时,人烟已经稀少了,路人都在归家了。唯有母子三人,一直茫无目的地沿着前面走。小虎头咬着手指,怯生生的看着天边的晚霞:“妈妈,我们去哪里啊?”

去哪里?花溶摇摇头,自己怎么知道呢?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谁知道该去哪里呢?

沿途,是成荫的柳树,那么温柔地遮蔽路人,也遮蔽天边灿烂的晚霞。

然后,一层轻纱笼罩下来。天黑了——天就要黑了。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

花溶再也支撑不住,就着身边的石板就坐下去。

她的头靠着一棵粗大的柳树,侧身对着儿子们。陆文龙急忙搀扶她:“妈妈,你怎么了?”

“我……我……我太累了……文龙,我太累了,我歇歇,歇歇就走……”

小虎头吓得蹲在她的面前,一个劲地弄她的头发:“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妈妈,你不舒服么?妈妈,你要不要喝水?……妈妈,我有糖葫芦,你饿了么?要不要吃糖葫芦?”他提着一大串的糖葫芦,都是周五他们送他来的时候买的。他还拿着,还有陆文龙准备的水囊,都一起递到了花溶的面前。

但是,此时花溶已经不想喝水,更不想吃糖葫芦,只是身子靠在大柳树上,看着月色一点一点地升起来,而她浑身的力气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她挣扎着,几次要站起来,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心里是知道的,自己还有义务和责任——至少,应该给儿子们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就算是东林寺,也是好的。

可是,她的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只能坐着——坐在冰冷的石板上,背靠着粗大的柳树——依靠着这自然界赐予人类的最大的最古老的依靠。

“妈妈……”陆文龙纵然武功高强,但毕竟是少年,但见黑夜来袭,母亲艰难,兄弟幼小,竟然也要流下泪来,心急如焚:“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马上背你走……我们先去寻郎中……”

她微弱地摇头:“文龙……你听我说……你们回去好不好?你……你带小虎头,以后,你们就跟着飞将军……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的……”海上太远了,叫两个孩子千里迢迢地只身去海上,实在太不能让人放心了,幸好,临安城还不远,随时可以回去。

陆文龙这时才真正地慌了:“妈妈……妈妈……你说什么?”

小虎头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你快起来啊……阿爹,阿爹呢?我要阿爹……妈妈,阿爹为什么不管我们了?阿爹……阿爹……你在哪里?”

她本是要起来的,可是,身子却是和意识完全相反的,将她彻底地往另一个方向拉扯——她微微侧身,摸着怀里的那张纸。

小虎头还在哭喊:“阿爹……阿爹为什么不管我们了?”

她惨然地将手从怀里拿出来——纸张掉在地上,陆文龙上前一看,借着月光,是那么巨大的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