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首长很不喜欢类似欢迎仪式这种花架子,刚刚办公楼前挂的标语和院子里那些鼓掌欢迎人群已经让首长皱了下眉头。

柯凝欢没再说什么,回身进到了会议室。

白家锐大约五十岁的样子,一口浓重的M市口音,粗壮的身材,拿着汇报题纲的手指节粗大,很有些爆发户的气质。

柯凝欢进到会议室的时候,刚好听到首长打断白家锐的汇报,在问他中兴煤矿破产后,几万名失业工人的安置情况。

白家锐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三年之内,这些四十岁以下的工人会全部解决就业问题。而拖欠那些买断工龄的矿工的资金也会全部补尝完毕。

周云华垂眼看着手中的材料,不时地用笔记录着什么,再没有再追问下去。

此后,又有投资方那位副总介绍了总部方面加大对长锐投资的情况,并承诺如二期投资完成后,将带动M市二万人就业。

坐在一边的何冰轻蔑地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一座血汗工厂而已。”

柯凝欢并不仇视一夜暴富的人,但是不履行签定的协议,让几万名失业矿工生活无着落,包吃包住一个月只给工人五百块钱工资的工厂主肯定是周扒皮再世。

周云华一行人听完了汇报,便在白家锐的引导下去车间流水线参观。

位于流水线中部的一排车床已经停止加工,工人们只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接受领导的视察,另外的不具有危险性的加工环节仍照旧在运行。

周云华本身就是电子工业专家,曾任过电子工业部部长。她在几处停下来和工人交谈询问,因此一行人走了一圈下来,用了三十五分钟。

下楼的时候,柯凝欢抬腕看表,整好是十点四十五分。

刘岩已经下楼去准备车辆,

当周云华一行整个参观结束,白家锐可以说是有些灰溜溜的,省市领导的脸上也有些不太自然。

显然首长对于长锐这个示范模式并不十分欣赏。

周云华一眼就看出了长锐的症结所在,虽然是轻描淡写,但仍是指出了这个公司在中兴矿破产后矿工的安置没有解决好,遗留了诸多问题。

中兴矿破产时,所欠职工的工资和医疗、伤残补助、抚恤等费用,以及应当划入职工个人账户的基本养老保险、基本医疗保险等等费用仍存在拖欠现象;承诺安置的四十岁以下工人就业,事实上只解决了三分之一;长锐目前一线工人的基本工资低于全省平均工资水平。

尽管白家锐遮遮掩掩,省市领导们一再为他说好话,但周云华仍是一语道破天机。

本想炫耀外表的富丽堂皇,但却被人一眼看穿了内里的破锦败絮。

周云华并没有批评什么,而是转身对M市的两位主官说:“中央财政设立了针对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财力性转移支付,以增强资源枯竭城市基本公共服务保障能力。具体地说,这笔钱是重点用于完善社会保障、教育卫生、环境保护、公共基础设施、专项贷款贴息等方面的。”

省、市领导的脸色都有些讪讪的,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如同说主政者只要GDP而枉顾百姓民生没什么两样。

周云华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中央也制定政策拟建立可持续发展准备金制度,根据规定,这笔资金的主要用途是用于环境恢复与生态补偿、发展接续替代产业、解决企业历史遗留问题和企业关闭后的善后工作等等,但如果把这笔资金仅仅用于替代产业发展,而忽略了企业关停后的善后工作,不仅是扭曲了对中央政策贯彻执行,还必将为城市的发展埋下诸多隐患。”

“是的,大姐您说的是。”副省长忙接过话语,“在M市的转型问题上我们有点操之过急了,下一步我们会注意调整政策的。”

周云华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领导,她话已到此就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了,便不再说什么,一行人便慢慢下楼离准备离开。

院子里又聚集了一些送行的管理人员。

白家锐很殷勤地指点着厂房西侧的一片空地,向周云华解说那里就是长锐建设二期的地方。

周云华停住脚步,站在厂房门前的台阶上向西侧观看,那里原是一排矿工的家属区,目前已经被动迁,两台挖掘机正在作业。

“如果二期建设完毕,我们会实现承诺,将以接收中兴矿原来的职工就业为主,首长您请请放心。”白家锐一边随着周云华走下台阶,一边诚恳地说着,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柯凝欢自下楼后便紧贴在周云华的左前方。走下台阶后用眼角一扫,便看到周围的工人慢慢聚拢过来。

这些大部分是长锐的管理层,统一的西装胸牌,显的整齐有序,看着确实舒服,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工资是多少。

流水线工人们的湖蓝色工装与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特别是年岁大的工人穿起来,有点不太协调。

但是,从昨天柯凝欢到车间查看到目前,这位年近四十岁的工人是她看到唯一的一位岁数大的工人,一身肥大的工装穿在他那瘦小的身材上显得不太合体,给人以松松垮垮的感觉。只是他那绷得紧紧的面孔让人觉得他很紧张,特别是工帽遮掩下那双郁积着愤怒的眼神,让人震撼。

瞬间,柯凝欢的脑子里隐隐地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在她做出反映的同时,便听见有人爆喝一声:“白家锐!”

柯凝欢未等这声音落下早已闪身挡到了周云华的身前,只是在拔枪的刹那间,被抱着头往后面乱窜的白家锐撞了一下腿部,举枪的手略一迟疑,只听“碰”的一声,她只觉得左肩一麻,纤细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几乎同时,柯凝欢扣动了手中那把92式5.8毫米口径手枪的扳机。

两发子弹。

对面枪手的手腕和膝盖相继被击中,手枪被击落,枪手应声跪倒在地,随即被扑上来的市局便衣警察摁倒在地就擒。

此时周云华已经在乔处长和小姚的掺扶下上了考斯特,其他几位领导也在他们俩个人的指挥下登车。

四周的尖叫声和喝斥声顿起,现场大乱。

柯凝欢一手扶住考斯特车身,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首长们请迅速登车!”

“刘岩立即到主车!”

“小柯姐,你……”

柯凝欢不等刚刚从前导车上跑过来的刘岩说完,她便厉声命令道:“马上带领车队撤离现场,通知交警走二号备用路线,回到值班室用专线向省厅报告这里发生的情况!”

她看着刘岩最后登上主车,她转身对着耳麦大声发出了“出发”的指令。

前导车猛地向前窜出,主车也随即跟了上去,原来扶住主车站立的柯凝欢被车子带的扭咧了□体,幸好被身后一双手臂抱住。

她习惯性的想抬起左腕看表,却发现她的左臂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还好,从第一声枪响到主车撤离统共不会超过三分钟。

面色惨白的卢局长正站在她的身旁,大声喝斥着手下,着令让人迅速封锁现场。

“卢局,”柯凝欢看着眼前乱糟糟的现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请用现有的警力马上封锁现场,禁止一切人员出入,等候省里派人;将枪手单独控制,禁止任何人接近;长锐的员工分类控制起来,原地待命审查。”

她顿了一下,看着四周慢慢变得安静的现场,沉声继续说道:“立即切断这里的网络和一切无关警用的通讯设备,在一公里之内设立警戒区,禁止一切拍照,禁止一切媒体进入。”柯凝欢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惨白如纸,光洁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卢局长随即下达命令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和嘶哑,抓住电话的手指骨关节泛白。

而在他身边接受命令的各个部门主官也都个个脸色苍白,头顶冒火,在接到命令后便快速离开。

“卢局长,”柯凝欢声音越来越微弱,呼息更加急促。

卢局长闻听她的声音,转身跨前一步来到她的身边,汗浸浸的大手握住她骨瘦嶙嶙手,神色紧张而难过。“小柯,对不起,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别说了卢局,剩下的,就交给您了。”柯凝欢白的近乎透明的脸上有抹惨淡,她把手中的枪关掉保险交到卢局长手中:“送我,去医院吧…….”说完了这句话后,她微微一笑,露出了的两排编贝般的牙齿,脸上的笑容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卢局长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深色西装左胸上方慢慢地渗出液体,深深的染了一圈湿润的印记,脚下用人造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渐渐积出了一汪殷红。

柯凝欢只觉全身发冷,像是所有的热量都流失了,一阵眩晕袭来,身体终是坚持不住软了下来。

“小柯!”卢局长瞪大了双眼急促地呼喊了一声。

而原本从身后抱住柯凝欢的手臂忽然转了个方向,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朦胧中,她似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说:“小欢坚持住,车子马上就到。”

柯凝欢只觉得灵魂飘荡在空中,破碎的肉身疲惫不堪,她急欲找个温暖的处所安歇,那人身上的青草般的芳香让她极宽慰,心下一放松,便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祝所有追文的亲们月饼节快乐~

听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祝所有的亲们有个好心情~

14

14、剥刺儿 ...

柯凝欢慢慢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A市的陆军总院加护病房了。

头昏昏沉沉的,左侧半边的身体仍是麻木的,她想动一下,但全身的每块骨头都叫嚣着,发出疼痛的信号。

她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应该是在医院里。

脑子慢慢回想起现场发生的一幕,可头沉得厉害,眼皮沉沉的睁不开。她动了动,马上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这只手很大很干燥,也很温暖。像小时候爸爸牵着她一样,给人踏实的感觉。

大约是她喊了爸爸,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要通知你父亲吗?”

“不……”她费力地发出声音,“不要,不要让爸爸知道。”也许是想到了爸爸时的脆弱,有人在用手指轻轻的抹去她眼角的水渍。

“别哭,你没事的。”那声音又在说。

就这样一个短暂的过程,柯凝欢只觉身体虚脱了一样,冷汗湿透了身上的衣服,粘粘的。

一会儿,便有人拿来湿热的毛巾为她擦试额头和脖子。

好累啊,她只觉得全身如同被沙石埋住了,沉重的眼睛怎样都睁不开,伤口的痛疼又一阵袭来,迷迷糊糊中,她又昏睡了过去。

陆绪平去卫生间放下毛巾,又回到了她的身边,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的温度,仍是烫的厉害。

那是一把自制的仿五四手枪,但由于枪管比五四手枪略短,所以杀伤力稍弱。子弹只是嵌在她的左肩胛骨上,并伤到了一根韧带。否则定会把她那单薄的身子贯穿。

仍由于失血过多,送到M市医院时已经休克。

抢救时需要输血,因医院当天有一个产妇大出血,AB型的血浆只剩下一千CC了,陆绪平恰好也是AB型血,他又给她输了六百CC,总算把她的血压恢复到最低正常值。

当天下午,Z省军区派来直升机将她从M市接到这所陆军总院,专家们立即给她实施了手术。可是术后她一直高烧不退。

今天是第三天了,除了刚刚清醒后她说的那一句话,她一直都是昏迷的,这让一干专家医生都很着急。

公安厅长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准随意探望。也只有他陆绪平,进出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阻挡得了他。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查房,陆绪平询问了一下情况,便走出病房给母亲打电话。

由于发生了枪击事件,周云华已于当天晚上回到京城,却对这个受伤的小姑娘一直挂在心上。她责成陆绪平留下来等候整个事件的调查结果。这几天也不时有电话打过来问他情况。

陆绪平简单把事件的调查结果向母亲做了汇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柯凝欢的情况和她说了。

“高烧,一直昏迷着,三天了,医生用了所有的办法也不管用。”陆绪平加重了语气对母亲强调。

“绪平,想办法带她回京城。”母亲像是沉思了一下,最后轻声对他说。

“好。”这正是他告诉母亲的用意。

虽然案情并不复杂,但整件事涉及到母亲,各种调查审查极其复杂烦琐,他无权做出决定。由母亲开口要人,这是最方便不过。

陆绪平虽然不是行内人,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也让他明白,如果柯凝欢留下,则势必会卷入这样一个漫长的审查过程。

虽然他早就因着谷惠灵的关系就调查过她,对她的背景和家庭一清二楚,但是如果有人恶意推脱责任,她仍是脱不了干系。

陆绪平太清楚官场上那种推委扯皮了,像她那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种忍耐的性格,注定会受到伤害。

他不忍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流血又流泪。

这也是他欲带她离开的另一层原因,只不过柯凝欢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并不清楚。

陆绪平通过Z省军区,连夜用一架直升飞机载着柯凝欢直接飞抵京城。

柯凝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是她刚毕业去武警学院集训的时候吧,她的射击成绩特别不理想,总是挨教官的训斥。

25米静射总是有一枪会脱靶,速射时成绩也不好,没有超过九十环的,这让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笨掘,自卑的抬不起头来。

教官是那位长的很帅的石头,他沉着脸对她说,你身体条件这么差,如果射击成绩再不好,出状况时只能给人当靶子打!

然后便是她拎着枪去打靶,一旅行袋子的子弹,终于打光了,可是怎么也射不到靶心上,急得她一身的汗。

心疼的石头直吼她,这子弹四毛多一发呢,怎么就喂不熟你!

当柯凝欢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是她被带到京城后第三天了。

小护士见她醒了,高兴地上前叫她:“柯小姐。”

柯凝欢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她,这小护士长的很甜美,笑语嫣嫣的模样很讨喜,便问:“这是哪里?”

“哦,这里是京城的301医院。”

这里的护士素质极高,走路轻轻的,说话声音极柔,比Z省的陆军总院要强许多。

身上仍是有点烧,但是伤口已经不是那样疼了,左侧的半边身子仍是动一下就疼的一身汗。

“我的胳膊……”柯凝欢惊异的问。

莫不是那枪手把她的一条胳膊给废了?

“哦,没大事的,您的肩受了伤,暂时性活动受限,伤口愈合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锻炼就会好转的。”

柯凝欢心底沉了沉。

自己的伤势可能并不像小护士说的那么简单,否则用得着来这里治疗?

但她仍是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笑了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护士给她喝了水,又帮她稍微侧了侧身子,给她把躺的僵硬的后背按摩了一下,她又是一身的汗水,脑子里的心思还没转完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她似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母亲用自行车载她去少年宫跳舞,她穿着一双粉色的小舞鞋在练功大厅转啊转啊,可是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摔倒了。

疼!全身每块骨头都在疼,她使劲儿忍着泪不哭出声来,可自觉得泪水湿了整个脸颊,她想喊妈妈,可是她知道妈妈最不喜欢受一点伤就哭闹的孩子。可是她真的摔的很疼,她的身体因哭泣而抽动起来,却仍不见妈妈来扶自己。越哭越觉得委屈,泪水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给她擦脸上的泪,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耳边告诉她别哭。

朦胧间,她闻着了一股淡淡的,如青草般的味道。

这是一种让她安心的味道,不妖娆,不霸道,芬芳如碧草的馨香。就像同小时候爸爸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儿,让她心安。

迷蒙中似有人进来了,检视她的伤口,然后低声交谈着什么。

她知道自己刚刚又做梦了。

梦醒了,她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扶着她了,而爸爸,离得那么遥远,她永远都拉不住他的大手。

柯凝欢努力想听清医生在说什么,无奈由于药物的作用,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睡了多久,当她终于彻底清醒以后,伤口已经不是很疼了。

她睁开眼,发现屋子里亮着灯,扭头看着窗外,已经是华灯初上,应该是晚上吧,但她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道现在是几日几时。

她动了动身体,想起身去卫生间,却发现身体虚弱的无论如何坐不起来。正挣扎间,有人推门进来。

“别动!”陆绪平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摁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