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做到。”顾长烟喘着气,一句话从嘴里说出来,意味深长。

身在其位,她们都能想到大夏的思谋,但凡是对所立方有好处,即便是血海深仇也可一笑泯之。

“虽然你我从未在同一阵线,”代玥说道,“但我愿意相信顾将军的为人,也相信你说的话。”

顾长烟笑笑,她的面子还真大。

末了,代玥又说道:“但这又使我很纠结,我若放她回去,从今往后葛尔部和大夏便是友好的关系,我就希望大夏能有顾将军这样的人才;但我同时又希望顾将军是个始终如一的忠臣,而不是一个叛国者。你说这该怎么办?”

她摇摇头,轻轻叹气:“无解,走一步是一步,谁知道明天是晴天还是阴雨?”

代玥从她的脸上和招式中看到了顾虑和茫然,她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将军,她的故事,在夏珂筠的眼里。

打得四平八稳,直到一个不经意间,双方骤停,部众才发现,顾长烟的剑在代玥的喉下不及一寸处,若是临敌,此刻早已死在她的剑下!

而顾长烟背后衣服上的血迹越来越深,如一条蛇,蜿蜒而下……

夏珂筠立刻冲了上去,夺过了她的剑,扶住她,殷切问道:“长烟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止血药,我给你换药!”

代玥的刀回了刀鞘,方才的怒意早已扫平,她看不懂眼前的这两人。

“我这里有药。”她说。

夏珂筠顾不得代玥刚才还对她发狠:“给长烟上个药吧,她的伤口才好了一点又裂开,怕是很难好的!”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伤亡,这些伤不算什么!”代玥一如既往地默然,嘴上说着,手却拿出了药,抛给夏珂筠,“带她进去换药,好了就出来!”

顾长烟只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确如代玥所说,这些伤,在战事频繁的莽苍原或者边境地带,什么都算不上。

她便这么坦然地走去,沙那没把她的剑拿走,这边说明,葛尔部暂时是接纳她们了。

只是,夏珂筠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对,封彧应该想到了她们会和葛尔部有所互动,若是找不到她,他便会来葛尔部。她们需要早些离开才好。

“阿筠,明天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顾长烟说道,“这里终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夏珂筠闷闷地应了一声,末了,又满怀期待地问她:“我刚才怎么样?”

“嗯?”顾长烟茫然地哼了一声。

“刚才的表现啊!”夏珂筠捂着嘴笑道,“没想到长烟能接上我的意思,其实我左右看着,倘若能拿下莽苍原,葛尔部会成为一个好帮手。”

顾长烟便拉下了脸:“虽然我救你,可我至少还是南泽的将军,在封彧没有去新安都参我一本之前。你对一个驻守莽苍原的将军说这话,真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她却毫无自觉地环着她的手臂,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隙:“长烟是不舍得杀我的!”

她都舍命相救,能舍得杀她?

顾长烟抿嘴浅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

门外有人来催了,葛尔部众围着篝火又开始了歌舞,在他们这里,若是吃饱穿暖无战事,日子过的平凡惬意,那是纯粹的荒漠人民的生活,简单的歌舞,简单的吃喝。

顾长烟和夏珂筠没了束缚,也不再是阶下囚的待遇。

代玥抛了一坛酒给顾长烟,自己先喝了一口:“受了点伤,酒还是能喝的?我们这里没有别的,美酒赠贵客。”

夏珂筠不拦着,顾长烟单手拎起坛子,冲着她遥遥一敬。

沙那便在远处喝酒,夜幕下的葛尔部,热闹又祥和。

倘若夏珂筠能做到她的承诺,将新四河改道荒漠,且能祝葛尔一臂之力,或者这样的日子天天都有,他们再不用为了一口饭去抢夺,也不必被称为野蛮人。

沙那想着,躺在沙地上,看着星辰闪烁。

代玥和她们俩并排坐着,喝酒聊天。她不再追问顾长烟究竟是什么想法,只是看见她身边的那个女子,从前锦衣玉食,对着葛尔部粗糙的事物却如食甘饴。她享得了洪福,也挨得了疾苦。

她在顾长烟的身边像个弱女子,却在紧急时刻挺身而出,愿为她米分身碎骨。

代玥抬头看着天,那份矛盾烟消云散,只要部落发展壮大,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歌声在荒漠上飘荡,酒香四溢,渐渐地递上多了空坛子,还有喝醉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打呼噜。

顾长烟低头看看身边的夏珂筠,而她也正好在看她。

两相对视,凝眸浅笑。

蓦地,她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代玥警觉地站了起来,踹了踹地上喝醉的人:“起来!”

马儿越跑越近,只有一匹。

马上是葛尔部的探子,只见他从马上跳了下来,跑到代玥身边附耳低声私语。

代玥的脸色突然有点阴鹜,瞥了一眼顾长烟,挥手让探子退下。

“顾将军,探子来了报告,有个坏消息,和你有关。”

顾长烟猛的一怔,带着怀疑应了一声:“什么?”

“塔拉部抓了一个南泽的将军。”代玥深思着回答。

顾长烟浑身一颤:“是谁!”

☆、第29章 所谓喜好

顾长烟有一瞬间的怔忡,她感觉到了事态不对。她心里没底,重回莽苍原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紧接着代玥说出了一个让她不敢置信的名字,将她从微弱的光明拉入了无尽的黑暗,她说:“你当初在莽苍原的左膀右臂,于哈。”

顾长烟如被雷劈一般愣在原地。

于哈。

她让于哈去新安都接长泽和母亲,多久都没有消息,他竟然落到了塔拉部的手里?

“还有别人么?”顾长烟稳下心绪问道。

代玥摇摇头:“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长烟没回答,她不知道新安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过长泽会找人来接他们。垂眸思考许久才回答:“能带我去塔拉部吗?我要去救于哈。”于哈身为她的老部下,她不能见死不救。

“我想你现在并不处在一个人能救他出来的状态中。”代玥瞥了一眼她的肩胛,她知道顾长烟伤的不轻,“我同塔拉部的关系不错,不过你知道,塔拉和南泽并不愉快,他们不像我葛尔部,想从塔拉部把人救出来兴许是要命的,你确定?”

她看着顾长烟,所有人都看着顾长烟。

天色更深,只有柴火烧得簌簌,夜风里带着沙石瓦砾,吹进皮肤的伤痕缝中,疼得刺骨。

夏珂筠也看着她,看到她坚定地点头:“确定!”

她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似黑暗中发光的辰星,又似水打不穿的磐石。

代玥睇了一眼沙那,微微颔首,又问道:“如果被塔拉部俘虏的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你会去救吗?”

顾长烟看着她,不明所以。

但答案是她自己的,她回答:“若是此情此景,我会;若我现在统帅三军,我不会。”

“为何?”

“现在我的命属于我自己,若我手握军权,我的命就是南泽的。”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夏珂筠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顾长烟素来顾全大局,可偏偏是她,冲动得做了一件让大夏失望的事。于私,她爱顾长烟;于公,她爱顾长烟,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动用大军只为见上她。哪怕她夏珂筠是真心想要拿下莽苍原。

她想,顾长烟是个比她理智的人,她的茫然不只是茫然,而是权衡得失利弊之后做出的无奈选择。

她用她的懵然去回答那些让她两难的问题,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代玥收回刀,负手立在篝火旁,沉着声音,望着遥不可及的黑暗和无尽之边,点头:“好!顾将军依旧是我崇拜的顾将军,我帮你!”说完伸出拳头,置于她的眼下。

这是葛尔部在认同她,不只是她,还有夏珂筠。

葛尔部接受了夏珂筠提出的好处,也必得尽力保全夏珂筠。顾长烟并不让人失望,葛尔部便纯粹地回答,他们愿意助一臂之力。

谁都走在争权夺利的道路上,没有谁更高贵,也分不清何为对错。

顾长烟伸出右手,握拳,同代玥重重一击……

两人各自露出微笑,代玥,让葛尔部为之自豪的女人,她想她可以相信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因为顾长烟所言,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末了,她将拳头伸向夏珂筠:“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夏珂筠也伸出拳头,火光下的脸如染了一层红纱,衣服虽素,华丽却永不会被遮掩。轻轻相击,她回答:“那是当然!”

荒漠上一片欢呼声,是葛尔部众找到了一条属于他们的康庄大道!

火光倒映着笑容,顾长烟弯腰捡起了一坛子酒,打开来,朝着沙那遥遥一敬:“多谢!这次我敬各位!”

说完一饮而尽,酒水漏了些出来,她擦拭,回头朝着夏珂筠扬了扬嘴角。

这是夏珂筠在这些天里看到顾长烟笑得最惬意的一次,哪怕,顾长泽和顾母依旧下落不明。

代玥喝完之后将探子摔个米分碎,她素来豪放又直爽:“塔拉部刚抓了于哈,那就免了夜长梦多,现在就去!”

代玥有个考虑,封彧很快会将注意力放到葛尔部,顾长烟和夏珂筠若是继续待在此处,难免留下痕迹,所以只能尽快送走他们。葛尔部想要发展壮大,还要过了封彧这一关。

顾长烟也是个说去就去的人,代玥傍晚从塔拉部回来时,塔拉部还没有抓到于哈,只这么几个时辰,现在是营救的最好时机!

两个人一拍即合,留下夏珂筠原地不满:“那我呢?”

“你?”代玥飞旋而上马背,放声笑道,“女皇陛下娇生惯养不会武功,你不成为顾将军的包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就好好待在这里,我们的部众会保护你的!”

夏珂筠可不会理会代玥说什么,只是两眼汪汪地看着顾长烟。

从莽苍原逃亡至今,她都没有离开过顾长烟一刻。有顾长烟的保护才能给予她安全感,而如今,长烟要跟着另一个女人去救人,却丢下了她。

失落感油然而生,像被忽视了的野草,独自飘零。

顾长烟上马前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永远都不是我的包袱。”

夏珂筠收了眼泪,笑看着她。

代玥看着她,她眼里宠溺的眼神和温柔的态度,是这些年谁都没有见到过的另一个顾长烟。

“但是去塔拉部救人很危险,我不想你身设险境。如果明早我没回来,就麻烦沙那派人送你回大夏,你需在祭祖大典前赶回灵安,若是我回来了,我会亲自送你回去。”顾长烟转身上马,“阿筠,在这里等我!”

她目送顾长烟飒然离去的背影,揪了揪裙子,一手心的汗。原地,轻轻呢喃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从葛尔部的聚居处到塔拉部的暂住地大约一个时辰的路程。

无星无月的天色下,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霭。深夜在荒漠前进靠得是对地形的熟悉和方向感,葛尔部的马儿熟悉荒漠的地形,但依旧止不住马上的颠簸。

顾长烟行进自如,哪怕她很少来这里。

代玥一边策马一边笑道:“顾将军对荒漠很熟悉?”

“熟悉了莽苍原,其实到哪里都差不多。身为将军,需要的必备条件是对环境适应力和辨别力。”顾长烟淡淡地回答,“葛尔部的马儿好用,它们会寻路。”

代玥笑了笑,不可置否:“都是葛尔部最好的马儿,不过我发现,顾将军对大夏女皇的态度真是太不相同了。”她没说下去,她们的表现太明显,超越友谊,也超越惺惺相惜。

顾长烟低头,没有说话。

虽然她有时候比较迟钝,可夏珂筠如此明显的表现,她又怎会真的一无所知?只是坦白了会太过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发展。

代玥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一边驾驭着马儿,在无尽的黑暗中,用她低而沉的嗓音笑着。

“从这里到塔拉部来回两个时辰,所以你并没有很长的时间去营救你的人,也许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如你安排将她送了回去,你就不会有半点失落吗?”

她的话直入顾长烟的心底,她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有重要的事情。”

“顾将军是喜欢她吧?”代玥突然的一句话让顾长烟浑身一震差点绊了马脚,“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她的声音像黑暗中的旁白,主持着这里的风吹草动。

这是顾长烟心里的禁忌,不愿告诉别人的禁忌。可这句话如今飘荡在荒漠上,她便觉得耳边不断回响这这句话:顾将军是喜欢她吧?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因为黑,代玥看不见她脸上的羞涩和尴尬。

这么被人赤|裸|裸地说出来,她的脸如被烧一般的火热。

太久没回答,代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问道:“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顾长烟一怔,片刻之后才开口:“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奇怪?”代玥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奇怪?”

“一个女子喜欢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奇怪的?”她无奈得笑笑,“既不能说又不能想,觉得自己就是个错误。”

代玥却仰天大笑:“我可没想到,叱咤战场的顾将军竟然会被这种事情烦恼!这事儿在我眼里,或者在我们葛尔部眼里一点都不奇怪!喜欢什么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没有人有权干涉,哪怕今天我喜欢的甚至不是一个人,我们葛尔部都不会有一个人出来说一个不行!”

顾长烟猛地抬头看向代玥的方向,她突然觉得,代玥这番话,让她的心脏随之跳跃,剧烈的跳跃。

“在我们葛尔部,只注重你是否对部落有贡献,至于你自己的喜好,没有人有权干涉!”她继续说道,“多少人有自己独特的癖好?我不知道,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英雄,你就是个英雄,哪怕你喜欢狗熊,都不能掩盖你是个英雄的本质!别人的眼光重不重要,只看顾将军你自己的选择就知道!”

“你为了救她离开莽苍原被封彧追杀,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流言蜚语和嘲笑讽刺,你失去了加官进爵荣华富贵,这些你都不在乎,却独独在乎你心里对自己的喜好的歧视?”

“只要你自己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别人怎么想,根本不能撼动你的决定。所以顾将军,当你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你会犹豫彷徨;当你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你能战无不胜!”

“我永远都觉得,做一个坦荡荡的百胜将军总比做一个惨兮兮的愚蠢凡人来得强!”

☆、第30章 此话共勉

代玥的话在顾长烟的耳边久久回荡。

——当你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你会犹豫彷徨;当你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你能战无不胜!

——我永远都觉得,做一个坦荡荡的百胜将军总比做一个惨兮兮的愚蠢凡人来得强!

代玥说得多好,以至于她从内心到思想,她的呼吸心跳,她的血和身体都在叫嚣:没错!她说得是对的!

她一直无法审视自己的内心,一直抗拒外在的压力,所以她无法坦然面对,所以战无不胜的顾将军败在一个“情”字上。

她扪心自问,为何代玥这个生活在贫苦荒漠上的葛尔部少女能想得如此透彻,而她却不能?

若是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她又何须在白鹿县待上三年,何必让亲人冒着风险自己却来莽苍原,何必辜负多少莽苍原将士的等待和期冀,又何必负她一片深情和自己的内心?

顾长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自己太过迟钝,太过执迷不悟。

代玥则骑着马惬意地说道:“顾将军,虽然我并不熟悉夏珂筠,但是我能感受到,她有个优点你永远都比不上。”

顾长烟轻轻地扬起尾音:“嗯?”

“若此刻在我身旁的是夏珂筠,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一定会坦白地、毫无畏惧地承认!不懂战术的女皇陛下亲临莽苍原是个鲁莽又冲动的决定,对于大夏,她不负责任,但是对于自己,她永不负己。”代玥的马术很好,在夜晚的荒漠驾驭地有游刃有余,“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就三言两语相信你们,一个坦荡的夏珂筠和一个谨慎的顾将军,两个人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可相信的。我虽支持你的感情,但这无疑是你们的把柄,我不怕夏珂筠食言。”

她是个机智的姑娘,不但有理有据,而且不会轻易将自己立于弱者和失败者的立场。

这样的人足够自信和强大,才是夏珂筠需要的合作伙伴。

顾长烟蓦地对着无尽的夜空放肆地笑出声来,她很少对着别人笑,更别说这样豪情满怀的笑:“好!葛尔部有你这样的人,我相信终有一日会称霸这个荒漠!”

“为何不将南泽和大夏囊括进来?”代玥抿着笑容,试探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