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若将临盆,不便走动。”说着裴瑾再次看向裴玉道,“尚记得我们四人在剑庐的日子,无忧无虑,当真快活。”

裴玉的面色变得有些白,握着杯子的手也微微僵硬。白沉欢想,定是裴瑾的话触动了他的情/事,心中不由五味杂成。

裴瑾走后,裴玉脸色更加阴沉,一个人站在窗边,不发一言,直至暮霭沉沉。

看着他郁郁寡欢的样子,白沉欢烦恼着该如何是好。自始自终,他都见不得他不开心。

“师兄,今天是你十八寿辰,你该高兴点。”

“高兴?有何可高兴?有何能高兴?”裴玉笑着反问。

白沉欢看着他清清冷冷的笑,一阵心疼,“师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做点什么,你才能开心点呢?”

裴玉垂下眼帘,半响,才抬起头道:“沉欢,给我唱出戏吧。成人典礼没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也就罢了,你就给我清唱一出,如何?”

说完裴玉定定的看着白沉欢,嘴角泛出盈盈的笑意。

白沉欢经受不住他深邃难测的目光,低下头,应了一个字,“好。”

裴玉爱听戏,在剑庐之时,就时常哼唱。见白沉欢面容姣好,还打趣说若是着了扮相,他白沉欢定比最当红的戏子都要艳上几分。

白沉欢听着裴玉哼唱,便对这戏有了些兴趣,后来进了宫,跟着裴玉听了不少出,也渐渐会唱两首。只是他也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暗哼哼,平素从来不会唱半句,更不会按着裴玉的意思着戏子的扮相。

因为戏子皆为女子,唱得是女声,着的也是女妆。虽然白沉欢恋慕裴玉,也一直因为是男儿而陷入挣扎,却从不曾哀叹自己不是女儿身,倘若甘愿着了戏子妆扮,便是连自己都觉得对裴玉的这份心不再干干净净坚坚定定。

白沉欢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裴玉的心便似那天上明月皎洁,地上流泉清澈,受不得凡尘俗世里脂粉香膏的半点玷污。他心里这般矛盾,想得便也这般矫情。

只是这一刻,那些矫情挣扎便统统让它去了吧,换裴玉片刻欢娱,便就足够。

看着给自己宽衣解带的那双手,白沉欢心跳如鼓擂。幸好未脱尽,剩下亵裤,也遮了羞态。

穿上大红云锦织成的华裳,拢好衣襟,系上束腰,虽是合身,却觉万分别扭。

然而抬头看,裴玉满是惊艳之情,“沉欢,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定当倾国倾城。”

说着裴玉将他拉至案边,拔掉玉钗,让青丝散落于肩,又找了跟红丝线,拢起发梢束上。而后提笔画眉,沾朱点唇,眸中一派欣喜与认真。

白沉欢别扭难耐,可是看裴玉好不容易有了喜色,只忍着。而感觉到裴玉在他耳边说话呼出的热气时,脸颊发烫。

裴玉却道:“本想给你抹些胭脂,可你脸上红艳若飞霞,倒是省了。”

侍弄完毕,裴玉拉着白沉欢至镜子前,笑道:“看看镜中的美人儿。”

镜中那人,红衣明艳,香肩微露,细长脖颈白润如玉。眉若柳叶风情泄,唇似樱桃惹人尝。青丝如瀑,慵懒娇媚…

白沉欢呆了。

裴玉笑道:“沉欢,要唱哪出?那首《君王令》如何?”

君王令,从来是裴玉每听必点的曲目。

“窗前明月亮堂,案上红烛辉煌,雕龙刻凤鸳鸯床,只一人垂泪思量。

遥想当年君彷徨,左是虎,右是狼,进退维谷心成殇。妾慕君心若河汤,不忍君愁,褪下红衫着男妆,驰骋战场,提枪成君将。

楚歌皆散四面安,君临天下意昂扬,与妾道:满目江山与卿享。妾笑:江山虽好,不若执手郎。

盛世繁华颂唱,洗净铅华羹汤。妾对君心似日月,待地久,更待天长。

奈何谣言凭空起,妾成祸水,成媚娘,该油烹,该水浸,该火燎。口诛笔伐无止尽,千刀万剐恨方销。妾不顾,有君在侧,逆尽天下又何妨。可惜到底是妄想,江山与妾,终无需掂量。

一指书信下,白绫悬断如水情,鸠酒毒杀离人肠,仅见一面,遗愿都难偿…”

白沉欢唱到最后,再唱不下去,因为他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师兄,这出戏太悲了,不想唱了…”

裴玉笑了笑,接着唱道:“红烛落泪终有尽,明月成辉万年长。谨记得,忘川之水少饮些,来世为君再成将…”

唱完转身拉过白沉欢坐于身侧,替他拭干泪,道:“不过一出戏,你这是入戏太深了。”

白沉欢平稳神思,“只觉这女子太过悲惨,为君念,为君起,为君忙,最后被君辜负,为君死…”

“死了还生生惦记,便是执迷不悟。”

裴玉说着,盯着白沉欢,问道:“沉欢,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喜欢我,那你这喜欢,是否也是执迷不悟?”

这句话问得突然。只在年少无知时,白沉欢才说过喜欢的话,谁知裴玉一直记得,谁知他竟突然问起。

像是被揭开遮挡物,将心思暴露的彻底,白沉欢心颤不已,面色绯红。同时他又忐忑,裴玉为何突然问起这话。

裴玉毫不在意他的窘迫,只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沉欢,若你是女子,多好。”

说完,唇自耳角滑落,裴玉整个人也倒下。白沉欢一惊,一看,才知裴玉竟是又醉倒了。

看着脚边滚落的几只空瓶,白沉欢一瞬失神。

沉欢,若你是女子,多好——这,是什么意思?

三月中旬,白家来人。

白沉欢看着长兄白沉悦一脸凝重,皱眉不安。

白沉悦说:“北方已定,慕容擎又掀党争。沉欢,如今陛下已人事不省,时日无多。太子与九殿下势同水火,待陛下驾崩之日,必生死相博。我白家原是远离纷争,奈何你选择了九殿下。爹不想参与争斗,只太平的做江南首富,所以一直敷衍着慕容擎,可慕容擎为人奸诈,千方百计逼爹作出选择,阴谋阳谋,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如今爹已难招架,不得不表明立场。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特特问你一句——沉欢,你是怎么想的?那九殿下,当真靠得住?”

白沉欢长居京城,伴裴玉左右,对自家的事毫不知情,此时听说,不由惊诧。

他一直想太子跟裴玉争权夺利不过就是他们兄弟间的事,他就算是裴玉的明卫,却也不曾在这场争斗中参与分毫。他想得这般简单,实实是大错特错。

夺嫡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天下的事。双方都在拉拢各方势力壮大自己阵营,白沉欢背后是江南首富白家,慕容擎又怎么会放过?

白沉欢心潮翻覆,久久不知言语。今时今日这般,他是始料未及的。当时只是对裴玉心生爱慕,不忍他形单影只,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崛起与太子夺嫡,又何曾想过会将白家拖入这泥潭!

白沉悦心思细腻,见白沉欢默然不语,便知了大概,不由宽慰道:“沉欢,你也不用多想。我们白家顺风顺水这么些年不曾遭遇波折已是奇事,如今这番大波浪,只当是积蓄好了一并来了。”

白沉欢深吸一口气,问:“家里是什么意思?”

白沉悦道:“慕容擎虽是威逼利诱,但到底不敢做的太过,毕竟我们白家的根基在,毕竟,你还是剑庐的人。所以家里的意思,主要就是看你的意思。倘若你一心支持九殿下,我们白家自然站在你身后。倘若你并无此意,我们白家也便无视慕容之强横,始终保持中立。”

白沉欢垂目,声音低沉,“还能保持中立么…”

自他成为裴玉的明卫起,只怕天底下之人都把白家视为九殿下的势力。而今皇子夺嫡,白家再撇清关系,天下人如何视之?裴瑾与裴玉又如何视之?

白沉悦却从他这话中听出了疑问,“沉欢,你可是并不愿支持九殿下?”

白沉欢并未回答,只是道:“九殿下,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太子殿下也是极好的人。我愿意誓死跟随九殿下,却不愿意将我们家族牵扯上。”白沉欢说着,只觉心情万分沉重。

白沉悦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爹的。不过这么一来,九殿下对你也许会…”

白沉欢心一颤,故作坚定道:“不会的,师兄对我极好。”

白沉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沉欢,据我所知,九殿下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白沉欢抬头,不解。

白沉悦也不再多言,转过话题道:“陛□体愈发不好,这场风暴也是日益逼近。沉欢,切记,要保自己周全!”

看着长兄一脸正色,白沉欢定定的点了点头。

又叮嘱了几句,白沉悦告辞。

白沉欢一人坐于岸边,看着飘浮在瓷杯里的青绿茶叶,心神不宁。

侍从前来续水,道:“方才看到九殿下在门口站着,不知怎么又突然转身走了。”

白沉欢一怔,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您跟白大少爷说话的时候。”

此话犹如一盆水浇下,白沉欢只觉浑身冰凉。霍然站起身,直寻裴玉去。

方才,他可是说了不让白家支持的话的!裴玉可是个敏感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虐的就这出戏了,要是客官看着这出《君王令》都无甚感觉,那么此文就一点不虐了。咳咳

皇城惊变

白沉欢没能找到裴玉,却见到了师姐秦自若。

此时的秦自若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面容圆润。举止亦已不复年少活泼,举手投足间一派高贵沉稳之气。

刚进宫时,两人还时有往来,后来随着夺嫡之战愈演愈烈,为了避嫌,两人也就少有走动。所以距这次的不期而遇,两人已有数月未见。

秦自若屏退侍从,先谈几句后,问道:“沉欢,你可知风雨将至?”

白沉欢不曾想她如此直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迟疑半响,方点点头。

“你有何打算?”秦自若接着问道。

“在其位,谋其职。”白沉欢想了想,说道。

秦自若叹了口气,目光迷离,“在其位,谋其职?那你我二人各司其主,他日是否也有兵刃相见的时候?”

白沉欢默然,半响回道:“我不会的。”

只四个字,却表明了一切。

秦自若淡淡一笑,“沉欢,你总是太善良。你可知,这注定是场你死我活的战役。”

白沉欢听着悲伤,“我只记得我们四人在剑庐之上的日子,无忧无虑…”

秦自若道:“是啊,那时多好。谁都很好!”

白沉欢听着加重的最后四个字,抬眼道:“师姐,你也不要责怪玉师兄,他也不容易。”

秦自若目光变得忧虑,低头抚着隆起的小腹,失神不语。

白沉欢看着她,突然有些疑惑,师姐她似乎很不开心,心事重重的样子。

“师姐,你怎么了?”白沉欢问道。

“啊?啊,没什么。”秦自若抬头笑了笑,“我该回去了。”

又说了几句,秦自若转身告辞,只是走至假山处又停下。

原是裴玉迎面走了来。

裴玉看了看秦自若,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白沉欢,表情难以琢磨。

白沉欢却被他看得心里忐忑不安。

方才被他听了话,现在又被撞见与师姐相聚…

秦自若看着裴玉的目光也有些闪烁,微微施了个礼便欲离去。

裴玉却向边上跨了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却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着。

秦自若捂住小腹,蹙眉望着裴玉,神色不善,又有些微紧张。

白沉欢感觉不对劲,赶紧上前。

裴玉见白沉欢来了,才侧身让开。

直到再也看不见秦自若的背影,裴玉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白沉欢,道:“我听侍卫说你刚才找我?”

本来白沉欢找他也是一时冲动,浑然没想好见着时该说些什么,现在被他反问,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玉见他低头不回答,却笑了,“沉欢,你跟令兄说的那番话我是听到了,不过你不用在意,我是不会计较的。当初你在我落魄之时立于我身侧,这份情谊才是最为珍贵的。”

这番话说得诚恳至极,可白沉欢听着却浑然不是滋味。

因为这样的言辞,白沉欢听过无数遍。裴玉对着那些他的拥护者,都会用这般诚恳至极的语调。

而往往,那些诚恳至极的话都只是裴玉在撒谎而已。

从裴玉深邃冰冷的眼眸中,白沉欢可以看出,裴玉并不悦,但他却掩藏了他的不满。

白沉欢突然想起那年在剑庐山上那个尖酸刻薄的少年裴玉,那时的他,浑身带着刺,却让人看得分明。而今总是一副笑若春风的模样,却无端让人觉得遥远,觉得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团雾拢着,看不真切。

他想起了白沉悦走前说的一句话,裴玉是个城府很深的人,那么现在,裴玉的城府真的已经用到了他的身上了吗?

那么,裴玉又为何要在他身上用到城府?

白沉欢并不傻,只有两个字的答案不停在心间翻滚,他不过强压着,不敢让它亮堂堂的呈现在心中而已。

他始终相信,裴玉对他是有感情的,哪怕不是他所想的,却也该是有别于其他人的。

总归,不该和那两个字沾染丝毫关系的。

可是,事实由不得人不信。

裴玉依然对自己关爱,对自己嘘寒问暖,甚至远胜于前。可白沉欢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疏离。

以前,裴玉做任何事都不会避开他,可现在,很多时候他都将他远远打发。

白沉欢无意询问他的动向,他身边的侍卫也会语焉不详。白沉欢何等细心,如何不知他们是奉旨隐瞒。

像是被孤立了般,白沉欢一个人一把剑,立于繁花盛开的园中,看着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觉得无比孤独。

而宫中越来越沉闷的空气让他也愈发觉得不安。他预感着那场等了很久的风暴,真的要来临了。

现在,也已经四月了。

四月,清明。

招魂旗迎风招扬,白纸钱漫天飘荡。宫中百花齐盛放,不管行人断魂诉离肠。

白沉欢站在高楼,望着城中景色,看着在九王府里穿梭不停行色匆匆的人,心里不安至惊惶。

而待他寻裴玉准备留在他身边,想静观其变时,裴玉却派人先来寻了他。

裴玉一身素衣,拉着白沉欢的手至案前,道:“沉欢,来,陪我痛饮一杯。”

杯中酒芳香四溢,白沉欢心里起疑。为何突然要喝酒?

裴玉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今日清明,祭奠我母妃而已。”

看着他悲戚的样子,白沉欢心不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玉笑了。

而看着他的笑,白沉欢只觉头愈发晕眩,视线也愈发模糊,渐渐的,那笑也变得真假难辨了。

哐啷一下,杯子坠落摔碎,白沉欢也向后一倾,醉倒了。

那一场梦,格外血腥。白沉欢看到一片刀光剑影后,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裴玉素衫成血衣,发丝凌乱,面目狰狞的倒在血泊中。

白沉欢猛然惊醒,不顾头痛欲裂,起身就往外走。

守门侍卫一把拦住,惊道:“殿下有旨,请白公子在屋中静候!”

白沉欢看着外面黑夜如墨,西北方火光冲天,颤栗无比。

“到底怎么了!裴玉到底要做什么!”惊急之下,称呼已然不顾。

侍卫看着揪着自己衣衫面目可怖的白沉欢,腿直打颤,“属下,属下不知!”

白沉欢一把推开侍卫,飞速向西北跑去。

西北方,太子裴瑾的宫殿座落于此。

只是在这个晚上,原先富丽堂皇的建筑已看不见,它被吞没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等待被烧成灰烬的宿命。

而住在宫殿里的那些人,有些已葬身火海,有些正惊慌失措四处逃命。只是逃得过大火,却逃不过一波波赶尽杀绝的刽子手。

在这一夜,大火与杀戮共同制造出了死亡的盛宴。他年今日,也将有更多的亡魂得以祭奠。

白沉欢赶到时,看到的便是一场人间惨剧。他抓住一个四下逃窜的宫女,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宫女早已被吓得神志不清,抽抽搭搭老半天才说了个大概。

原来,夜里闭了城门之后,太子妃突然阵痛,有了分娩的迹象。宫中上下便一起为这事奔忙。而就在大家忙碌之时,四处突然着了火,众人又一齐扑火。而后,一批军队从天而降,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并开始闯入,扬言“格杀勿论”!

白沉欢越听越心颤。裴玉,这是在豪赌啊!

白沉欢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着一定要找到裴玉,一定要劝阻他放过太子和师姐!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也一定要阻拦!

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梦中的景象成了现实,白沉欢搜索着一间间房屋,看着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扶住墙剧烈的呕吐,可是血腥味、尸体燃烧的恶臭还是扑鼻而来,他吐得腹中再无可吐之物!

他也没能找到裴玉,而是先找到了躲在秘道中的秦自若。

秦自若难产,费劲全身力气才生下一个婴孩,却因为不停折腾,□鲜血不停溢出。

看到白沉欢,秦自若眸中浮出一丝亮色,她挤出一丝笑,道:“沉欢,现在能看见你,真好。”

白沉欢看着奄奄一息的秦自若,惊恐无比,“师姐,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