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素白要带白若来走,好言相劝不成,差点想动手扛走,但白若来心意已决——不想再躲,不想再退。

既然秋素白说裴玉也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他总会找来的。

——他倒是想自己走到裴玉面前,可是,他太累了,走不动了。

秋素白无奈离去后,白若来给自己收拾了番,然后静静站着,等着人来。

地上只有一条人影,孤零零的,却再好不过。只是可惜了老五,就这么走了。不过没关系,很快便能再见了吧!

白若来抿直了嘴,看着晨光,目露悲戚。

而在院门外,裴玉一手搭在门上,想要推开,却又停住。宋喜见势想要帮着敲门,又被制止。

裴玉看着紧阖的院门,竟有些犹豫忐忑。

乍听得白掌柜便是白沉欢时,他的心里犹如百千万惊雷齐砸地,砸出了天崩地裂,砸出了过往云烟!

那些画面蜂拥挤入他的脑海,挤得他不堪重负苦不堪言!

时而是十年前白沉欢,时而是这阵子白若来,时而又是这十年间自己的那些模糊揣测…乱的很,烦的很,恨不能立马揪出那人,厉声质问!

你为何瞒我!

你既已站在我面前为何要装个陌生!

你既已不想认为何还跑来锦安城跑到我的眼皮下!

真真是该死!

可是白沉欢又不能死!甚至不能有一丁点的事!所以还得让暗影去暗杀老五,不让他受了牵连不让他暴露了身份!

恨得咬牙切齿,却又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他周全!裴玉这心似要被活活绞断了!

可是愤恨之后又很快清醒,而后有些不寒而栗!

这些年,他足够内敛隐忍,整个人修得如深潭,任由风吹雨打也让这心这面纹丝不动,哪怕慕容擎慕容燕嚣张到自己头顶作威作福,可谁知,对着一个白沉欢,十年修为悉数破除,将他打回了原形!

他现在这般样子,怎不是当年那个尖酸刻薄焦躁易怒的九殿下裴玉!

所以,在前往永安巷的路上,裴玉坐在马车里,闭着双眼极力抚平内心的惊涛骇浪!

可是,惊涛骇浪是没了,底下的暗流涌动又如何算!

裴玉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怎么着,都是一个疼!

白沉欢不认他,是不信他,是防着他了!

发生了那么些事,他的确是能把自己当陌生人了,就算当生死仇人,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自己心中再不是味,这也只是是非循环因果报应!

可是,可是到底意难平啊!

他说的那些惦念,是否被当作了笑话!他不设心防的呈现出最弱的一面,是否被暗地里当作“活该”!

裴玉闭上眼睛,胸膛微伏——这天底下谁都可以骂他辱他,可他不行!

晨风吹来,薄衫微动,裴玉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纵使保持冷静,还是失态了。

他在门口站得太久了,身后,还有一众侍卫仆从啊!

想及此,裴玉挺直脊背,微抬起头,一手推开了院门。

院门被推开的刹那,鸟扑棱飞散。白若来抬起头,便对上了一那双深邃的眸子。

裴玉青衫玉钗,一如当年。白若来却已是心如止水。

裴玉未曾料到他会站在廊下,不由蹙了蹙眉,顿住了脚步。

他为何会是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难不成他知道自己会来?

可是,他为何会知道?

白若来不理会他眸中闪过的疑惑,只淡淡道:“十年了,师兄,我们又见面了。”

一声“师兄”,让裴玉心血凝固,而这一句“十年了”,更是让他觉得沧海桑田统统化作了云烟,时光逆回到了他们最为亲近的曾经。

神差鬼使的,他吐出了一句话:“是啊,十年了,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一语尽,两人表情都变了变。

最后白若来轻轻笑了笑,道:“一切拜您所赐。”

云淡风轻一句话,却制止住了裴玉向前的步伐。

小院中,两人之间隔几步,却似隔了万万丈。

裴玉眼神骤冷,直盯紧了白若来,恨不得将目光穿透他不悲不喜不冷不热的表情直抵他的心底。

从前他单纯天真如同一张白纸,喜怒哀乐统统写在了脸上无需人费神揣测,而现在,是再也看不透了。

是因为这张陌生的面皮吗?

裴玉看着那眉眼,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却寻不出一丝半点白沉欢的痕迹。原先见着还觉亲切,而今只剩陌生。

裴玉有些恍惚:他真的是白沉欢吗?

这个普通至极平凡至极的人,真的是当年那个玲珑剔透风华无双的白沉欢吗?!

裴玉的心揪紧了,他是白沉欢,的的确确是白沉欢!他变成这样,只不过是“拜您所赐”!

这个“您”,太刺耳,太恶心了!

肺腑里又痒又痛,是体内积毒又发作了!裴玉掩住唇,隐忍的咳了两声。

舒解之后,他抬起头,却见到白若来一眼怜悯,不由又攥紧了手,冷冷道:“你在可怜我吧!你是不是觉得今时今日我是咎由自取!”

白若来直视他凌厉的双眼,反问:“师兄,难道你不曾后悔过?”

“别叫我师兄!”这温温和和的样子真像要将他凌迟处死!

白若来从善如流,道:“陛下。”

裴玉气噎。

但很快又咽下了这口气。

“跟我回宫吧!”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本以为白若来会抗阻或者怎样,谁知他闻言后二话不说便走上前来。裴玉心头一紧,边上宋喜已作出防护架势。

白若来见状停下脚步,轻轻一笑,“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了。”

这是在提醒他嘲笑他讽刺他!裴玉深吸一口气,道:“沉欢,你何至于满身是刺。我不过是接你入宫护你周全。你可知你的仆从刺杀了慕容真,如今你危险的很!”

白若来眉梢微微动了动,“难道不是陛下四海寻我么?囚押易人王,对其严刑拷打,又陷害我白家…”

白若来顿了顿,喉尖血腥逼得人说不出话来,抑制住后,又继续道:“陛下,如今,你偿了所愿了!”

此生余愿,不过得见故人一面。那时,裴玉清清冷冷的对那个面店的掌柜这般说道。

裴玉这心,都快滴出血来了。白沉欢这不复当年清澈灵动的双眸里,如今只剩下了数不尽的淡漠隔离。它们散发出幽幽冷冷的光,刺得人心如乱麻再如死灰。

这一刻,裴玉咬紧了唇,再不肯解释了。

颜翡的自作主张,慕容擎的栽赃陷害,他一个字都不想提了!

既已陌路,多说无用!

他冷冷道:“你既已知道,便跟我走吧!”

转而想起了什么,又问:“白…那个孩子呢?”

白若来闻言,笑了,“陛下,你终于想起孩子了。”

裴玉扫视了下四周,皱眉,“你把他藏哪里了?!”

白若来道:“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裴玉道:“如今哪里还是安全的!”

白若来答:“只要比在你那安全便好!”

一字一句皆是绵里藏针,扎得裴玉鲜血淋漓,他终于抑制不住的再次破了功,上前一把抓住白若来的肩膀,恨道:“我便是要让他做皇帝,做我大延国的一国之主,如何不安全!”

裴玉的手抓到的正是被穆双撕咬未愈的伤口,白若来却浑然不顾这疼痛,只云淡风轻道 “你不过是利用他罢了。利用完了,还能安全么?”

裴玉心一窒,颓然松手,一时无言。

的确,他被下毒,被慕容擎的人诊治出此生再无子息,从而给了慕容擎想要改朝换代的契机,成就了慕容家的野心!这一切,他都知道,可是知道的太晚了——毒已中下,伤害已经造成!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看着裴氏皇朝落在他慕容氏的手中,所以干脆将计就计!

慕容擎放出传言陛下难有子嗣,他命人变本加厉的传,传得朝堂震动,传得天下皆知!他要让慕容擎飞扬跋扈得意忘形,让天下人视慕容擎天理难容!

在慕容擎张牙舞爪的时候,他裴玉静静蛰伏,看着他猖狂,看着他自掘坟墓,然后,伺得良机,一举将他撕毁诛杀!

只是等待的过程太痛苦,而蓄势太缓慢,为了万无一失,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想起了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到最后,所以,他要见他一面,他要利用那个曾经让他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根——如果自己当真作孽太多命中早逝,那么,他把这皇位交还给太子遗孤,也总好过被慕容氏生生的夺了去!

当初,他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再不能有子嗣,并且身重剧毒无药可解,他就做足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谁知,御医翻遍典籍无数次研制后,上表此毒虽一时半刻不得解,但若停止服用,再调理两年,慢慢服用解药,不但能保住命,还能继续有子嗣!

听得此言,他欣喜万分,本以为是老天加诸在他身上报应,谁知柳暗花明,竟又给了他一条生路!

可是,如果他自己有了子嗣,太子遗孤又该如何处置?

是留不得的啊!

可是杀了,只怕又是朝堂动荡天下大乱!

裴玉想得很深,想得很远,最后他下了决定——如今万般艰难,依然是要寻出太子遗孤的。杀了慕容擎之后,他先将这遗孤过继,暂立储君,等到嫡亲儿子出世,再令作打算!

为了子孙后代,他不惜再做一回遭世人唾骂的无耻之徒!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心底打算着,从未外露,更不被人知,白沉欢又如何能一针见血的指出!

裴玉静静看着白若来,眼神深邃如千年寒潭。然而白若来至始至终无动于衷,直视他的双眼,不发憷,不动摇,清清淡淡,却似纳了百川。

半晌后,裴玉败阵,撇开视线,隐藏了眼底迸发的狼狈,可是他依然冷言冷语——

“白沉欢,如今你白家遭难父兄皆危,如何还能惦记他人!况且你自身还难保!”看着白若来目光一颤,裴玉冷冷一笑,又道,“不妨再告诉你,你可知道易人王是何人所杀?刺客可是你的师父冷秋叶!”

白若来霍然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他一直再想是谁刺杀了易人王,没想到——

可是师父为何要杀易人王!

不消多想,白若来已明白过来——师父,他是在给自己解决麻烦!

裴玉趁他失神,继续道:“白沉欢,你可想好了,为了一个孩子,你非要搭进身边所有人么!易人王死了,老五死了!你要执迷不悟,你白家,甚至剑庐都要遭殃!”

裴玉说得飞快,这些话是发自肺腑还是一时激愤,他已辨不清,他只知道老五杀了慕容真,坏了他的大事,他必须要尽快利用太子遗孤拉拢更多的势力,这事已经迫在眉睫!

更何况,白若来这般誓死护卫太子遗孤的姿态,又让他想起了十年年密道里的一幕幕!

那时侯,白沉欢也是弃他不顾,与他作对!让他尝尽了背叛抛弃的滋味!

那时侯,他也是拿着诸多人的性命前程以示要挟,可白沉欢始终不管不顾…

裴玉有些慌,他明白自己有有些疯癫了,看似冷静,实则已经神志不清!他更该做的是好言相劝,而不是这样苦苦相逼!

这样,只会逼得白沉欢愈发的远离他!

可他不甘啊!十年前白沉欢决绝转身的那一幕化作了一根立刺,死死的扎进了他的心里,他不能动,一动就痛!

而今他只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否还有分量,只想知道如果一切从来,白沉欢是否还是像原来那样,坚决的﹑残忍的,背弃他!

他是他的明卫啊!生死不相离的明卫啊!

他是让他惦记了整整十年的白沉欢啊!

白若来看到了裴玉眸中流露出的痛苦,但是他已不敢多想了。

裴玉说的那些话,一字不差的落进耳里,让他终于明白,他的揣测是无误的,他的心软是多余的,他的奢望,是可笑可怜的!

裴玉,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裴玉!

未曾变过!

白若来抬起眼皮,叹道:“师兄,这才像你啊,自私自利!”

裴玉怔住,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白若来有些潦倒的说道:“前几日的相处,还以为你心生悔意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你逢场作戏罢了。你是孤苦伶仃太久,见着一个人,就想着说些话…”

白若来还想继续说些曾经的奢望,可是想着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料,便罢了。望了望天边飞鸟,眼竟有了些酸涩。

“那时你说死生不复相见,我便如你说愿,逃得远远的,再不让你看到。本以为当真不会再见了,谁知你又派人四海寻我,呵呵,见或者不见,都是你说了算啊!裴玉,你从来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好的,可是,哪能次次都如你愿呢?”叹了口气,白若来又道,“你答应过我,放他一条生路,如今看来,你是食言了。可是,你食言,我却不能言而无信。十年前我要护着他,十年后,我还是会护着他。裴玉,你死心吧!”

“裴玉,我不会把太子遗孤交给你的!”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裴玉听得气血逆流。

白若来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你要高兴,让我现在就死了,也无妨。”

未等白若来说完,裴玉猛得转过身,用手捂住了唇。

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再难控制的气急攻心。

原先立在不远处的宋喜见状,差点惊呼,被裴玉一记眼神制止住。

裴玉艰难的

咽下翻涌的气血,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带他回宫!”

白若来看着他忽然变弯的脊背,露出一抹难掩哀凉的笑意。

出了院门,一众侍从肃容站立。裴玉已钻进了一辆马车,而后面另有一辆马车,想来是留给他的。

白若来扶着车门,回头看向那个如今早已空荡一片的老五面店,暗暗叹了一口气。

——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白掌柜,您快上车吧!”宋喜见主上的车马已启动,忙催促道,只是面前这个人,身份着实复杂,他也不知到底该拿何种态度应对,真真是为难。

这一个面店小掌柜,如何就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白七少了呢?

白若来听得催促,也无反应,收尽视线便欲抬脚进马车,蓦然间,心猛的一跳,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远远的,一个人飞奔而来,直停到不远的弄堂拐弯处。

那人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不过两日不见,竟是瘦了一圈!

白若来心微微疼了疼,笑了笑,而后转身上了马车…

穆双看着马车离去,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整个人始终僵硬着。

他的脑海里反复着白若来转身时的口型——

他说:“后会无期。”

一瞬间,穆双泪流满面。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停了一天电,今天紧赶着终于码出了5000字,快歇菜了

还有最后两章,嗯,继续加油!

生死沉浮

显昌十年五月的锦安城,并不太平。

慕容将军的独孙慕容真被人割了头,刺客被抓住后关进了大牢,可慕容将军还没来得及回府,光天化日之下,一行黑衣人闯入大牢,劫走了刺客。多方查探之下始终无果,于是这慕容真刺杀一案便成了悬案。

悬案自然是敷衍的说辞,整个锦安城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下着这样一个论断——杀慕容真者,裴玉也!

原先裴氏与慕容氏的纷争都是藏着掖着的话题,可一息之间,矛盾昭然天下,上位者的矛盾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众说纷纭,叽叽喳喳。

平头老百姓都在等待着又一波动乱袭来,心情是又担忧又期待,他们聚在一起回忆着十年前的皇城惊变夜,带着恐慌与惊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闲聊完之后又安然入睡——于他们来说,这国家姓裴还是姓慕容,都跟他们没多少关系。当然,其中还有一些未能安然入睡的,这些人与家人连夜商谈,然后收拾行囊,趁着尚未变天,赶紧离开锦安城到别处投奔亲友去了。

还有一些人在蠢蠢欲动,争乱是再所难免的,他们所要做的,是在这场争乱中获取最大的利益,而想获得最大利益,自然是要高瞻远瞩择好队伍。可是现在两边都保持静默,这个生死抉择实在是难以下定!

延国将乱,底下沸腾一片,一如滚开的水,然而主导这场动荡的两个人都极其诡异的保持了静默。

慕容擎得知长孙被刺杀而死后,一拳头砸倒了一面墙,而后杀气腾腾的连夜赶回了锦安城。当他看到慕容真尸首分离的惨状,痛呼“裴玉小儿,老夫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又得知刺客被劫走,暴怒,“咔嚓”一下,就把牢头拧断了脖子,而后大开杀戒,将所有“废物” 统统砍死,让他们给慕容真陪葬!

只是,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下令立即诛杀裴氏时,他却攥紧了拳头,坐下了。然后,一直静默!

然而他的眼里始终充斥着嗜人的血,他的脑海里也只存下一个念头——他要将裴氏小儿给他的真儿陪葬!他要天底下所有姓裴的统统给他的真儿陪葬!

慕容擎抑下盛怒按兵不动,这让裴玉有些吃惊,此人老奸巨滑,不得不当心,故而他命颜翡四下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