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他待亦筝十分体贴,待自己礼貌有加,没有板分可以挑剔的,就连自己的弟弟,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然而,或许就是因为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吧,她一直觉得看不透他,也一直觉得在他与女儿之间,似乎少了某种东西。

弟弟总是劝她,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在意那些虚无缥渺的情啊爱啊深了,你和姐夫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谁不得尊你一句盛太太,盛家的大小家事谁敢不问你的意思?你要知道,即便一开始是互相相爱的又怎么样,能保得住一辈子都这样?你我活了那么一把年纪,听说过相敬如宾的夫妇,可曾听说过相爱如初的?纪家虽然不如我们孙家,但我看得出慕桓那小子,那是一个有野心的主,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年轻,就可以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这个孩子,将来不简单哪,他绝对不会只满足当一个只会赚钱的商人的!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就连袁镇守使的侄子和盐务署蔡督办在我跟前旁敲侧击的我都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亦筝现在嫁他虽然委屈了点儿,但是将来总会享福的!要做大事的人,谁有功夫一天到晚陪着亦筝花前月下,你就甭瞎操心了。

她听着弟弟的话,慢慢的也在说服自己。

可是当她今天看到纪桓与那丫头面对面时,虽然他的神态极为冷淡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还是让她感到隐约的不安,她总觉得他在可以的压抑着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女人生来的敏感吧。

白翠音的冷笑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说太太,您不要太杞人忧天了罢,纪桓要是能被那小丫头抢走,他就不会一回来就同亦筝订了婚了!现在两个人都要结婚了,你还怕什么?他又不是眼瞎了,会放着亦筝这么听话的太太,放着孙家这么好的靠背不要?”

盛太太的思绪被打断,又听她说了这样的话,心底有些不快,语气也带上了些不悦,“我不管这些,总之你记住了,不要再自作聪明的撺掇慕桓与亦笙见面,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你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过你。”

上卷 第三十六回

亦笙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看见吴妈正在为她擦着身子,她张口想要唤她,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小姐,哪儿不舒服,要喝水吗?”吴妈一迭连声地问着。

这一响动惊醒了睡在外间的盛远航,他连忙敲门问道:“小姐怎么了?”

“小姐醒过来了。”吴妈一面回答,一面帮亦笙耙睡衣穿好,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

远航快步走刭女儿床边,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欣喜地道:“热己经退下去了,小笙觉得怎么样?”

亦笙到了此刻却还没有完全清醒,看着父亲慈爱又焦急的脸,病中的她本就娇气,又模糊想起了这一天来骤然发生的种种,眼泪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你哭得我这心里——”盛远航急了,甚至都忘了支使下人,就要自己起身出门,“小笙乖,你等着,爸爸去请程大夫过来,一会儿就来了啊。”

不料亦笙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迷迷糊糊摇头说道:“爸爸我好好的,不用看大夫,我就是心里而难过,你不要走。”

远航听着女儿半梦半醒之间无意识的呓语,一颗心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他心情复杂地接过吴妈端来的温水,喂女儿喝下,然后看她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自己,则一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守到了天亮。

亦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远航己经不在了,吴妈看着她一面不住抹眼泪,一面说道:“你这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睫不肯做声,于是吴妈心疼得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像小时哄她睡觉时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我的小姐是最坚强的了,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轻轻的问:“真的会过去吗?”

吴妈接着她,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轻轻的开口:“真的,就像我从前一样,而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坚强。 “

她仰起脸来看她,问,“吴妈,你有过相爱的人吗?那为什么又分开了?”

“有过,怎么没有呢?”老人的面上显现出岁月镌刻下的宽容平和,她微微笑着,带了点遥远的追思,“一样是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或许是很小的事,或许是赌气,或许什么都不为,只是平谈,我老了,经历得太多,已经记不清。”

亦笙不说话了,而吴妈继续楼着她微微的轻晃,“孩子,你还太年轻,吃点儿苦也是好的,你慢慢会明白,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你再难过,那日子也是要过的。只有一条你记好了,那是你娘当年说的,她说,人呀,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微笑,即便境遇再怎么坏,也不能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雪上加霜的却大有人在,永远都不要让有心之人有机会,看了笑话。”

她在吴妈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吴妈又在她面上扑了薄薄的脂粉,遮住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然后动手给她梳了一个很时兴的发型,微笑着对她说: “去吧,你爸爸在书房等你呢。”

亦笙出了门,楼下遇见了白翠音,一眼便看出她是专程等在这里奚落自己的,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当下只是微笑,说, “音姨今天气色不太好,不会是昨天晚上守着我累的吧?要是那样可真对不住,一会儿我和爸爸说完话,就让厨房炖点儿血燕给您送来,当做道谢罢。”

白翠音着实没有想到昨天一副小可怜样儿的亦笙今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姿态对她说出这些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而亦笙并不等她回答,说完便走了,待她反应过来,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两声:“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来,天生一副婊子心肠,无情无义!昨天还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亦笙是没有听见这些话的,她只是微微扬起脸蛋,透过天井去看那高空中透下的亮光。

妈妈,我会记着的,我不会再叫你失望。她在心底说。

亦笙敲开书房门的时候,远航正怔怔凝视着书桌上那女子的照片,恍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相似的脸,一时之间心底酸涩难当。

亦笙看着父亲,这个她在世上最爱也是最亲近的人,所有坚硬的壳都慢慢脱落,她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却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溜烟似的蹭到父亲身边磨叽撒娇。

远航喉头一哽,点头站了起来,“好好,小笙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亦笙摇了摇头,“我己经没事了,是我不好,让爸爸操心了。”

远航心底更是难受,看着女儿的脸,虽然依旧是美丽的,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消瘦了许多,终于叹道:“小笙,你今天竟然这么客气的和爸爸说话,你在怪爸爸,是不是?”

亦笙一惊连忙抬头,看着父亲,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别开眼睛轻道:“我要说一点儿也不难过那是假的,我只是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瞒着我,是怕我回来和姐姐抢纪桓哥哥吗?”

远航苦笑,“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很喜欢慕桓那孩子。”

他缓缓的又坐了下去,苦涩地开口:“纪家上门提起慕桓和亦筝的婚事的时候,我也犹豫过,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欢慕桓,又怎么会不为你考虑?我和你纪伯伯谈过,他思想新派,只说是由着慕桓,并不想干预他的婚事,我甚至又专程找过慕桓好几次,可是他告诉我,他一直以来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他真心想要娶的人是你姐姐…强扭的瓜不甜,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另一个也是我的女儿,我还能怎么办?”

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小刀,重又插入她本就没有愈合的心口,她慢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我不让人告诉你,我是怕你伤心,长痛不如短痛,我想着等你回来,他们已经结了婚,你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绝不会像多现在这样痛苦挣扎,还抱着一丝希望,而这一丝希望分明却是海市蜃楼。”

亦笙如何听不出父亲话气中无可奈何的感伤,她抬起头来,却看到父亲眼底沉沉的痛,当下心底又难受又愧疚,走上前去,在父亲身前跪坐下来,抱住了父亲的手臂,“爸,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女儿?你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可是我还让你这么伤心。”

远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是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明明知道你那么喜欢慕桓,却没有办法——爸爸还没有老糊涂,我知道慕桓在和孙家合作办新银行,倘使我有政界的背景资源,或许…”

“爸!”亦笙听父亲这样自责,更是难过,“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官场上的事情的。”

远航摇摇头,“我当年不肯走你祖父安排好的路,顺顺当当混个官差,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家,当年那么显赫的庆王府,就因为你外祖父在边关起兵造反,竟累至所有男丁满门抄斩,女眷全部打入娼籍,我和你妈妈就是那时候才分开的…而后我看着你祖父在宦海沉浮,不过四十就郁郁而终,越加坚定了只为商贾的念头,小笙,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平常人家的幸福,能安稳岁月,那才是至上的福气——可是刚才我在书房,我看着你妈妈的照片,脑海里全是你小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花儿一样,娇声娇气的叫爸爸抱抱,可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亦笙痛极,“你还要说,你再说下去,就越发显得我可恶了!”

远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好好,都过去了,不说了,可你要跟爸爸保证,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已不当回事,你这孩子,这寒冬腊月的怎么能淋雨呢?”

亦笙低下眼睛,“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拿伞,可是想回家。”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心上的伤痛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消失无踪,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等时间来慢慢磨平,如今的他,只要确保她不会做出傻事,也就别无所求了。亦笙听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父亲早生的华发,心底越发难过,“爸爸,你的头发都白了。”

远航微微一笑,摩挲着女儿年轻的面容,“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往后,它不会再白下去了。”

“我在法国的时候看着宋伯伯和婉华姐姐,我原想着我绝不要有一天也让你这么难过失望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傻丫头,你不知道,你对爸爸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

亦笙将脸伏在父亲膝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而远航抚摸着她的长发,缓缓开了口:“可是,爸爸对你有一个要求,唯一一个,

那就是,过去的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是,答应我,一定要放下。”

上卷 第三十七回

几天之后,纪家正式登门,向盛家递上了龙凤帖,请求盛家选择一个好日子,好让亦筝和纪桓举行婚礼。

随同龙凤帖的,还有龙凤饼、绸缎、茶叶、瓷器、珠宝…琳琅满目的纳彩礼。

纪家是新派人家,此次却在盛太太的执意要求下一切遵照古礼来举行,这让她十分满意,因此,对于礼数之外,纪桓和私下传送给亦筝的小物件,她也只当是年轻人之间情不自禁的小情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而亦筝却是羞红了脸,她自小便受母亲旧式大家闺秀般的教导影响甚深,而纪桓从来待她体贴有礼,这样可以算做私相传送的行为从未有过,此刻又是当了全家人的面,让她心底泛起奇异的情绪,即觉得害羞却也感到甜蜜,于是忸怩着不肯去接,“十字披红”的送贴人手中的礼金。

那送帖人是纪家的老人,深受纪家新派作风的影响,与盛家也是熟识,如今一切礼数都办完了,专程将礼金送来给亦筝,见她这样害羞,当下只是笑道:“二小姐,你不要么?这可是少爷在彩礼之外特特准备好,指明了要给你的。”

亦筝的脸更是红透,一扭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有什么可害臊的,那是慕桓真心喜欢你,才会花这样的心思,”盛太太在后面笑,又状似不经意的转向亦笙笑道,“看来,还得你给你姐姐送去,我们上去,她准要害羞得连门都不肯开。”

亦笙一怔,抬起头来,盛太太眉目平和带笑,而她身后的白翠音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嘲弄。

“小笙?”盛太太见她没做声,又唤了一声。

而白翠音笑了起来,“太太你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家吗一一哟,看我做什么,三小姐这不是病才刚好娇贵着呢,一会老爷和纪老爷说完话过来,仔细他心疼。”

亦笙微微笑了笑,“我再娇贵,也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于是接过递帖人手中的礼金,径直往姐姐的房间走去,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从容优雅。

那送帖人目不转晴的看着,忍不住赞道:“三小姐不愧是出过洋的,这姿态气度,那可真是没话说。”

盛太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亦笙敲开姐姐的房门,亦筝一见她手里的礼金,脸又红了,却到底因为那是自己妹妹,亲近到无需遮掩,自己心底又好奇得要命里面宄竟装了什么,于是没有说话,只是侧着身子将妹妹让进了房。

她接过妹妹手里的锦盒,脸红红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我没有想到他会这祥的,他平常是再有礼不过的一个人了。”

她说的是实话,纪桓那样忙,本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很少,大多数时候还是当着家长的面一块儿吃饭,也有两家长辈硬要他带她出去看电影买东西什么的,可他是那样有礼,连衣角都没有碰过她的,所以,她是真没有想到他会私下里送她东西。

双手因为心内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她打开了那礼盒,拿出一本黄金箔册,色泽上乘,工艺极为精雅,慢慢展了开来,那上面刻着一首长诗,却正是纪桓的字体。

亦笙在那一刻,定定怔住,半晌动弹不得。

而亦筝却毫无所觉,微笑着轻轻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触的,在她心里,女儿家所要重视的只有“德、言、容、工”四项,她以为只要勤俭、温柔、恭顺、整洁规律、擅烹饪、精女红,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也就足够了,而诗书之事,只要能读会写,也就够了,断不能因为词章曲本而分心,反倒误了女子的分内之事。

所以虽然也请私塾先生上过国文课,可她的兴致并不如女工课那样浓烈,就如同这首诗她虽然学过,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的欢喜更多的是源自这礼物是出自纪桓之手,而不是礼物本身。

她沉浸在自己带着羞涩的喜悦当中,并没有留意到妹妹此刻苍白的脸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曾经以为这首《长干行》写的是他与她之间的故事,却原来不是。

她将前面几句,一个字一个字背给他听,她曾想着,等到他对她的喜欢与她对他的一样多时,再给他背完后面的句子,却原来,她再没有这个机会。

他已然知晓,他将它刻在金箔上送给他未来的妻子。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写得多好,他与她一样是青梅竹马,现如今终于如诗里一样,举案齐眉。

却原来,这首《长干行》,一直都是属于姐姐的。

“二姐,你喜欢纪桓哥哥吗?”她突然这样问道。

亦筝脸红红的,握着那金箔册不舍得放下,内心满满的全是甜蜜,又是在自己最亲爱的妹妹面前,所有的快乐神色再不加掩饰。

“嗯。”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小声说,“我喜欢他,很喜欢。”

“小笙你知道,自小妈妈就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一直听她的话,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抗拒也不高兴。可是这一次,能嫁给他,我真的好开心。刚知道的时候,我甚至开心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甚至害怕万一睡醒了,这只是一场美梦,那该怎么办?”亦筝的一双眼眸柔得如同映着桃花的春水,停了停,复又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喜欢他,他每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我虽然不敢同他说话,可我总是会偷偷的看他,心里面那么欢喜。后来他去法国了,我的心里就像空了什么似的,可是现在他终于回来了,而我竟然就要做他的太太了,我真是欢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我的心,还有我这一生,一切都圆满了。”亦筝一面说着,一面微笑,忽然放下金箔册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小笙,你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开心,爸爸妈妈都说不要打搅你的学业不许我告诉你,可我又忍不住,每次写信都想要说,只好连信也不敢写了…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就一点儿遗憾都没有了。”

亦笙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看着姐姐那张洋溢着幸福的美丽脸庞,忽而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她,“二姐,你往后一定要和纪桓哥哥好好的,你们一定要过得很好,你答应我,好不好?”

亦筝伸手轻拍妹妹的背,只是微笑,“傻丫头。”

从姐姐书房出来,正好遇到盛太太,笑着向她说道:“慕桓这孩予也真是胡闹,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总是免不了情难自禁的,只要不太过分,我也不怪他了 -- ---对了,那是什么,你们看了没有?”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着回答:“是一本金箔册,龄姨进去看吧。”

盛太大又笑,“情比金坚?这孩子也真够有心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门走进去。

亦笙看着关上的房门,微垂羽睫,默不作声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却见到父亲和吴妈都等在那里。

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难受,于是换上一件红色的大衣,明亮的色彩称得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她装出微笑,只说约好了从前的同学,要回墨梯女校去看看。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说的只是借口,然而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看着实在心疼,又心想着她出去走走或许更好,所以当下也不揭穿,任由她出了门,只吩咐人暗中跟着。

亦笙走出家门,信步而行,不知道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自己的双腿都己经疼到麻木,天色也己擦黑,却仍是不想回家,忽而听到前方有一个颇为惊喜又带了点儿不确定的声音——“labella,亦笙?”

她抬眼,看到过去教过自己的老师,这一意外的重逢,倒是将她心底的阴霾暂时赶了开去,她笑着上前,“密斯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密斯白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门,“你这孩子糊涂了不是,都到学校了也不进来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挽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

亦笙本也就无处可去,也就任由她拉着住里面走了。

两人一面漫步在花园内,~密斯白一面问她在法国的情况,亦笙一一的作答。

密斯白握着她的手,很是疼爱,这是她教过的学生当中最聪明出色的一个,当年也最得她的喜欢,而现在,见到她出落得如此漂亮,这种喜爱之情,更是有增无减。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来参加你姐姐的婚礼的吧?当初听到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我记得你当年上学的时候和纪家的少爷很是要好,我一直以为会是你们俩结婚的,却没想到他和你姐姐走到了一起。”亦笙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密斯白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沉默,问:“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她微微笑了下,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女子说出了这些天来第一句不用再压抑隐藏的话,“您没说错,事实便是这样,我爱他,但他不爱我,或者说,他并不想爱我。”

密斯白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拥抱了她,“labella,你要相信,上帝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旨意,神为爱他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美好。”

亦笙伸手回抱了她一下,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仍然一路前行,路过一间小礼堂的时候,女童的歌声吸引了她的脚步,那是很多年前她也曾经唱过的,每一句歌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还响在昨天——

扬子江滨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春风和蔼兮读书堂,教人处世立身方,幼而学长为众所望,邦之英俊国之样,积中发外兮端且庄,凭就学识整纪纲,更愿身心健与康,驰誉中西翰墨场,智圆行方柔且刚,转移风俗兮趋纯良,精神永兮岁月长,勤勤恳恳名显扬…

那些孩子们唱完了中文,又换英文再唱一遍,到了最后,连亦笙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哼了起来——“.… Though we live a thousand years,Well nemember old McTyelne.”

密斯白见她这样神往专注,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待一曲终了,她推开了小礼堂的门,“孩子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便是从我们墨梯走出去的,此刻刚刚从法国回来,大家想认识吗?”

女孩子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一齐脆生生地笑道,“想!”

亦笙没有料到密斯白会有这样突然的举动,然而却被孩子们的歌声和热情所感染,

所以当密斯白伸手拉她,说,“走罢,去和她们认识一下,说几句”的时候,她并没有忸捏推辞,而是笑着上前,很快便和小女孩们有说有笑,融成了一片。

密斯白笑道:“你先在这里和她们说会儿话,我得去Rlcandson校长那儿看看,今天有个很重要的捐资人过来,校长正陪着呢。”

亦笙笑着点头,“您先忙吧,和她们在一起我很开心。”

那些小姑娘们见老师走了,越发的活泼起来,问东问西的,精灵古怪,极是惹人喜欢。

“lsabella姐姐,在法国女学生是不是可以公开追求她喜欢的人?”

“我听说,法国菜十分美味,比中国菜还要好吃,是不是真的?”

“lsabella姐姐,有没有法国的男学生给你写情诗?”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幸亏亦笙反应迅敏,说话又有趣,惹得小姑娘们笑声不断,越发的喜爱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

她们一致不肯相信亦笙没有收到过情诗,都说姐姐这么美,又聪明,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骗我们的,吵着嚷着要让她背一首出来才肯放她走。

亦笙被她们闹得实在无法,只得笑道:“我实在是没有,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背一首我喜欢的诗作替代,好不好?”

“要有关爱情的!”

不知是谁先嚷了起拳,然后所有女孩子都跟着起哄,花一样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

亦笙笑着点头,于是小姑娘们都不说话了,安静的围着她坐着,听她的声音静静响了起来——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带着些许遥远的追忆、甜蜜、忧伤、痛楚、挣扎和彷徨…声音里所深蕴着的感情,这些小姑娘们并不懂得,然而她们却巳然听出了它的厚重,一个个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着迷一样听亦笙的声音继续响在这个鸦雀无声的小礼堂内——

“我曾经默默无话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将最后一个字符背完,她缓缓微笑着,泪藏于睫。

并没有意识只到自己方背诗的样子,已经全然落入了窗外夜色中,一双沉敛的眼眸深处。

上卷 第三十八回

“怎么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