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刀刻般深邃的侧脸,他并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坚毅从容,揽着她的肩的手,亦是稳而坚定。

她听见自己的心中,慢慢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却是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无比----这个男人,从今往后,便是她的一生。

下卷 第十九回

那一日,位于上海戈登路的大华饭店华盖云集,盛况空前。

尚在婚礼前一天,市政礼官处处长便带了公府的乐队,前来冯府听候使用,淞沪警备司令部也派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主力司仪等候调配,公安局那边更不用说了,早早在冯盛两家公馆门前及大华饭店各加了四个岗,到了喜期当日,又更添派了一队警士沿路维持秩序。

这还只是上海特别市政府为尽地主之谊所作的一番表示,更不用提冯家和薄聿铮亲自安排的那些训练有素的侍从卫队和便衣警卫了,并着各路来的保镖,公共租界的一众警探巡捕,三不一岗、五步一哨,遍布冯盛两家及大华饭店附近,密切地注意着每个角落的动静,戒备森严。

更有青帮巨头陆风扬,亲自点了百余名干将,负责婚礼的安全保卫,自然还有其余各方前来帮忙,以及数千市民一大清早便拥满了这盛公馆到大华饭店的沿途,只为一睹这一对信任的风姿,在这里,我们无法一一繁叙,只是那一种尽汇上海滩黑白两道精英只为一场婚礼大费周章的空前盛况,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直到百年之后,一经提起,仍然令人渣咋舌不已。

薄聿铮是军政要人,亦笙又是出过洋的,加之此次婚期颇紧,因此二人举行的是新式婚礼,一切仪式从简,礼堂就设在大华饭店的跳舞厅。

那大华饭店本是当时伤害最豪华的西式大饭店,向来名士云集,而今日盛况,又要更加与众不同。

偌大的跳舞厅内,布满足了白色玫瑰与百合饰成的花团,满堂照耀,东首正中以拍子红布及白玫瑰筑成一亭子,亭后正中洁白鲜花与绿叶饰成的影壁上,高悬着总理遗像,遗像两侧分别悬挂着党旗与国旗,亭前正中置一长方型红木台,台上陈放着鲜花、婚书、印泥匣等物,亭侧设有音乐席,身着黑呢礼服的白俄管弦乐队正引弦待奏,亭前方另设有家属席和记者席。礼堂东侧还预留出一行道,长幅红毡铺地,两侧均花团锦簇,供新娘和新郎通过,整个礼堂的布置简洁大方而庄严。

“两位请出示请柬。”大华饭店门口,各界来宾络绎不绝,而几名戎装卫兵的检验工作是毫不含糊。

此时的来客是一位着西服的少年公子和一位穿洋装的时髦小姐,被守卫一拦,只得停步将手中的请柬递将过去,那守卫接过,自一本名册上仔细核查请柬编号与人名,又验过请柬右下方盖着的冯帅私章,确认无误了,方两手恭敬地请柬递还,“曹先生,曹小姐,里面请。”

那曹姓小姐接回请柬,随手往包里一塞,眉目间颇有几分不耐,一言不发便往内行去,走了几步,却忽而听到有人唤道:“表少爷,表小姐来了,里面请。”

那曹小姐循声望去,却见来人正是薄聿铮的既要秘书齐剑钊,她不愿在薄聿铮的人跟前使小性子,漾出微笑,却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抱怨道:“齐秘书,这门外的守卫都是谁安排的,竟然连我和哥哥都不认识,还要查得这样严。”

原来那曹小姐芳名景芸,是冯夫人的内侄女,冯夫人膝下无女,便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又因着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便市场将她接至平阳帅府看顾,很是费心教养,这一位景芸小姐又极聪明伶俐,因而就连冯帅亦很是喜欢,整个府也直当她是冯家小姐一般对待了,又因为她总缠着薄聿铮,经年累月,所以齐剑钊亦是识得她的。

听她这样说起,齐剑钊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礼数周全地开口道:“他们也是为着万无一失,怕有人混入了,还请表小姐见谅。

那曹景芸还待再说什么,齐剑钊已经先一步比出了请的手势,对着曹氏兄妹有礼地开口道:“表小姐,表少爷里面请,进了礼堂会有招待引两位入亲属席,剑钊还有其他事,就不奉陪了。

曹景芸听他如是说了,也不好再痴缠,只得随哥哥一道往礼堂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就是结个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

她哥哥曹景行笑了一笑,“结婚的可是大表哥,他是什么身份,你单看看这礼堂里如今都有哪些人,就不会说这话了。”

那曹景芸听着提到心上人的名字,虽因着他结婚怨念已极,却到底因为那是赞他的话,心底化柔不少,举目一看,也是笑道:“我也就是说说,你看离这婚礼还有好大一会儿,人却几乎都来了,还不是全冲着大表哥和姨夫的面子,这放眼一看,怕有一千多个人了吧,哪一个不是当过要员,如今党政军商文各界经营都齐集于此,随便挨谁出个事儿,都够中国抖上三抖的,更何况听说还有各国的领事,那些个外资洋行的经理都亲往道贺,确有恃来不了的都还专程派了代表,又是有一大堆记者争前恐後的,也难怪姨妈他们如此小心了。

曹景行点头道:“这么大的场合,小心点总是好的,况且这次的婚礼大表哥和姨夫费了多大劲儿,才请了蒋总司令证婚的,那得要多大的面子,自然更加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了。”

他说着,停了片刻,复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大表哥在我印象当中向来是不喜欢这些奢华排场繁琐礼节的,这一次竟然如此渲染大宴宾客,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他又一向冷面冷心,连你小时候那股子痴缠劲儿他都不为所动,我倒真想看看这位盛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一个天仙模样,竟然能让他那样的人上了心。”

曹景芸听了哥哥这话,可不乐意了,冷笑道:“什么天仙模样,说得跟真的似的,她也不过是撞了大运-----姨妈来上海之前就跟我说了,这场婚事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娶她也就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有心人士的嘴!一个商人的女儿,浑身铜臭味,配得上大表哥么?现在又不作兴一对怨偶凑合一辈子的,等过了这风投,再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就让盛家先得意这么一会儿,爬得越高,到时候摔得可是越重......”

“好了好了,景芸,你也不分分场合,说得都是些什么话!”曹景行见妹妹越说越不象话,连忙打断她,又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方道:“你就安分些,快跟我入席去吧。”

那曹景芸见哥哥这样怕事,冷笑几声,倒是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却也不跟他一道儿走。

她低头自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对着曹景行扬了扬,“你自个儿过去吧,我坐那边的记者席,报社还等着我的稿子呢。”

下卷 第二十回

悠扬而庄重的瓦格纳婚礼进行曲徐徐响起,盛远航心中微涩,却仍极力镇静着自己的情绪,含了欣慰又不舍的笑,缓缓将手臂伸向女儿,“小笙,别紧张,爸爸陪着你一起出去。”

亦笙此刻心内情绪亦是起伏万千,对于麻烦就要举行的仪式和崭新生活的期待,以及对于即将要离开父亲羽翼的不舍交织在一起,和着小小的紧张与激动,一颗心本就柔肠百转,又听着乐声响起,时间越来越近,在建了父亲这个样子,那一种不舍之情陡然占了上风,虽极力克制,那泪珠儿却还是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掉落了下来。

盛远航见女儿这样,又是心酸又是心疼的,连忙出声劝慰,可自己的声音亦是抖着,“你这个傻孩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哭!这又不比从前了,你想家了,想爸爸了,随时回来就是了。”

亦笙又是不舍又是难为情,一面努力忍着眼泪,一面依依地去拉父亲的手,只叫了一声“爸”,便喉中哽着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几个女傧相赶忙在一旁巧言劝慰,这四人都是上海滩有名的大家闺秀,其中三人与亦笙同是墨梯女校的校友,另有一人虽不甚熟识,但与盛家生意上素有往来,两家小姐的名声又同是响誉上海的,再说了,能在薄仲霆这场举世瞩目的婚礼上担任女傧相,那是何等的体面,因此盛远航才向那家稍一提起,对方立刻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盛伯伯,亦笙,今天是多好的日子呀,怎么你们反倒伤感起来了,该开开心心的才是呀!”

“我说盛亦笙,你今天嫁的可是薄仲霆哪,这是全中国未婚女性做梦都羡慕不来的福气,你还要哭,可真是太过分了!”

“就是就是,这你都要哭,可真要让我们几个恨得牙痒痒了,哎呀你看看,妆都花了,郭婉莹你快拿粉扑来帮她补补,一会儿咱们要是不交出一个天仙一样的新娘子来可就对不起世人的期待了。”

“动作快动作快,新娘子该入场了,你们就忍心让薄将军久等?”

几个人唧唧喳喳的,又是忙着给亦笙补妆,又是忙着给她整理礼服和头发的,还不忘安慰外加打趣一番,倒把盛家父女的那一阵子难舍不忍之情给混过去了。

盛远航也知不宜让宾客久候,隧对着女儿微笑着重新伸出了手,“走吧,记得要笑得漂亮点儿,让人家都知道,我盛远航有个多少好的女儿。”

亦笙强自压下心底翻涌着的种种复杂心绪,对着父亲绽出微笑,再将手交到他的臂弯当中,在庄重的乐声当中,随着父亲一道缓缓沿着红毡步出。

东首正中的花亭前,冯忠泰作为主婚人,在长桌后方正中的位置处威仪站立,而六个证婚人,分左右两侧端正等待,气氛颇为庄严。

这六人俱是党国要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蒋总司令和廖夫人,他二人同为证婚人出席,尤其蒋总司令更是生平第一次担任证婚人,这无疑更加令这场本就举世瞩目的婚礼之盛况,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

薄聿铮今日穿了黑色的燕尾礼服,站在亭前静静的等待着,挺拔修长的身型配上成熟内敛到令人心折的气质,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与戎装时相比,今日的他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风度翩翩的优雅,而这份贵族风度又与上流社会沙龙里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倜傥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历练混合在一起所造就的沉稳冷静与坚毅从容,那一种统帅三军的大将之风,无需言语便在不经意间倾泻满堂。

也难怪了那些中外媒体对他如此追捧,在将星云集的党国军队中,独独赞誉他为最副魅力的将军,而今在他大婚仪式尚未正式开始之际,便早有镁光灯对着他一人不停地开始闪烁。

曹景芸自然也不例外,她一面让一同来采访的摄影记者不停的变换着角度拍照,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提上的薄聿铮,忽然,她看见他弧形优美的唇际慢慢上扬,带出一个微笑,而这一抹淡淡的笑意也让他如刀刻一般神君的面容霎时化柔,她震惊的看着他历来冷清的眼中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柔情,甚至都忘了提醒身边的摄影记者赶快捕捉这一千载难逢的镜头,只能愣愣地听着雷鸣一样的掌声,骤然响起。

在主婚人与蒋、何两位证婚人的陪同下,薄聿铮缓缓的下台走向他的新娘。

观礼的人群不由自主的发出低低的赞叹声,所有的视线都几种在了跟在司花女童身后,缓步而出的新娘身上,掌声如排山倒海一般,经久不绝。

一直以来,关于薄夫人的种种猜想,至此方算有了一个圆满的解答,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个女子,一身纯白色的乔其纱礼服素雅飘逸,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她纤柔曼妙的身形,礼服下摆常常的软缎轻纱,饰以水晶和珍珠,清雅而华贵,由一双身穿黑色丝绒衣和白色缎子背心的孩童司持,随着她前行的脚步,微微地摇曳着。

她手捧着由银色缎带系着粉色玫瑰花束,挽了父亲的手,姿态优雅而又落落大方的走来,微微的笑着,温柔顾盼,那纯真美好的笑意绽在她宛如新月清辉、花树堆雪一般的娉婷丽颜之上,生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走了过去,空气中仿佛还留有似若无的淡淡香气,恍惚间,只让人生出错觉,仿佛她所行的每一步,均是步步生莲。

那一种光彩照人又不失肃端庄的美丽,极是动人心弦,就连严肃矜重如党国元老静江先生者,也都不由得顾盼几次。

四位身着绯红软缎长裙礼服的女傧相,都围在新娘的身边,她们本也是上海滩上才貌双全的小姐,可是此刻,在光彩照人的新娘子跟前,却统统都黯然失色,成了被人们忽视的对象。

此时此刻,众人的眼中只看得见新娘一人,而各自心中却又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也难怪了那薄仲霆将军会为了她冲冠怒,美人名将,相得益彰哪!

薄聿铮缓缓将手伸向了他的新娘,自她步入礼堂的那一刻起,他的眼光就没有自她身上移开过分毫。

盛远航牵着女儿的手,将她一直交到薄聿铮手中。

薄聿铮先是对着盛远航欠身致意,然后握住了他放在他掌心当中的纤柔小手,一点一点慢慢的收紧,就像是握住,他毕生珍视的宝贝一样。

亦笙面上虽是带着微笑,可心底却免不了的一直微微紧张着,就生怕自己哪儿出了错。

可是现在,他握着她的手是那样的平稳有力,她渐渐的觉得安心,忍不住轻轻的回握,那一瞬间他低首对她而笑,掌心相暖,指间缠绵。

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对着他笑了一笑,然后伸手挽住了她的臂弯,任由他带着自己慢慢向东首的花亭行去,每一步都从容不迫,他就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要跟着他就好。

盛远航走向亲属席,在盛太太身边坐下,一颗心全放在了不远处的女儿女婿身上,因而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太太,那厚厚的脂粉也难掩饰的灰败神色。

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挽着手,一齐走到花亭前方,比肩而站,活脱脱就是一双璧人,是那样的登对,那样的赏心悦目。

“请全体起立,新人向总理遗像三鞠躬。”

在司仪的口令声中,在镁光灯炽烈的闪烁下,亦笙随着薄聿铮,面对着党旗、国企和总理遗像深深的三鞠躬。

“请证婚人证婚。”司仪又道。

一身赭色长衫的蒋总司令于是来到了花亭中央,对着满堂来宾,神情掠显肃穆地开了口。

“盖闻宝树延辉,异彩耀玉台之镜,今以两姓联欢,共裹一堂结约。兹有薄聿铮先生与盛亦笙女士,举行婚礼于大华礼堂,良辰吉日,六礼告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中正等忝作证人,乐观嘉礼,爰缀吉言,藉贡欢忱,是为证。”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当中便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各路记者也争前恐後,镁光灯闪烁个不停。

薄聿铮与冯忠泰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俱是了然于心。

他从不是讲究虚礼的人,然而这一次却不惜大费周章,极尽渲染,大宴宾客,更是亲自登门拜访,说动党内元老要员、当权人士来为自己证婚,旁人皆以为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而他为的,其实只是能护得自己的妻子安然无虞。

他甚至不惜请父帅出山,父子二人摆低身段几次三番亲自拜会总司令行辕,终于迫得蒋总司令无从拒绝,作了他的证婚人,而今他当中宣读了证婚词,有那么多记者和政要为见证,若是将来,他与他政见纷争,他想要以亦笙牵涉牟案一事来说事儿,有了如今这一出,他多少就会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他其实并不惧蒋总司令以这样莫须有的事情来攻击自己,然而这却毕竟牵扯到了她,那他便不得不未雨绸缪,以求万无一失。

自从陆军监狱里见到她消瘦苍白的模样,他便心内对自己说,终此一生再不让她受一点儿苦。

“请证婚人、主婚人依次用印。”

司仪的声音又再响起,六个证婚人并冯忠泰依次在两张婚书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请新郎新娘用印。”

薄聿铮闻言略转过头,对着亦笙微微一笑,伴着她走到台前,率先在婚书上结婚人名下盖上了自己的名章,复又将两张婚书替她展开,看她纤柔的小手握着图章,将自己的名字印在了他的名字边上,那一刻,他只觉心底一柔。

亦笙看着两张婚书上面他们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名字,薄聿铮,盛亦笙,心底也是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和圆满,不由自主的漾出微笑,抬眼便去看他。

她的眼睛中藏着欢喜,璀璨如天上星,唇边的笑意甜蜜得醉人,他几乎就要失了自制,只想低头吻她。

“请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

司仪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与她相对弯身,抬眼的瞬间,彼此的眼底都只有对方,相视一笑,两心默契便胜过万语千言。

两个人并肩站着,跟着司仪的口令又向主婚人证婚人一鞠躬为谢,复谢来宾一鞠躬,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彼此之间其实只是微笑,连一句话都没说,却只觉得两颗心都被温热微涨的情感充溢得满满的,越靠越近,就连跳动的频率都仿佛融在了一起。

随着司仪喜气洋洋的一声“礼成”,几个女傧相欢快而轻巧地拉动亭子四周垂着的银色丝带,那丝带牵连着亭子顶部的一个巨大花团,这一拉动,便有花瓣纷纷扬扬地飘洒到一对新人身上。

白俄管弦乐队重又奏起了欢快的曲子,礼堂内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人们纷纷起立,掌声经久不息,镁光灯疯狂的闪烁,齐齐对准了一对新人。

文字记者们亦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面频频抬头去看,一面抓紧时间奋笔疾书,那一个个潦草的字段,在第二天都印成了铅字,遍传海内外。

其中有一段,是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那是《泰晤士报》的沙易先生所写就的报道------

这是中国近年来一次难得的辉煌盛举,各方名士齐聚一堂,这也是当代中国最为显赫的结婚典礼。在飘落的花瓣与满堂喝彩当中,薄聿铮将军缓缓将手伸给了他的新娘,美若天仙的新娘子将手交到新婚丈夫的手中,两人一起接受现场近一千三百名显赫来宾的道贺,并落落大方地配合记者拍照。这期间,薄将军与夫人始终双手交握,姿态亲密自然,看上去恩爱异常,而两人良好的风度与迷人的魅力,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下卷 第二十一回

冯家在上海新置的宅子,是一幢三层楼高的花园洋房,洋房前方有一个精致的花园,后面则是偌大的草坪,相当的气派,也可以说是专程为了这桩婚事而准备的了。

此刻,宅子内外四处都洋溢着中国式的喜气洋洋,各间屋子、各处走廊,都铺上了喜庆的红地毯,又在两侧饰以鲜花和宫灯,每一处石砌的圆洞门内,都贴着墙扎满了松柏和花枝儿,就连屋后的几棵女贞子树上,也都随嵌着绸花和彩打,举目望去,举目喜庆与华贵。

而在那宽敞明亮的客厅内,亦是摆满了各界赠送的花篮和丰厚贺礼,琳琅满目,让人一进门便只觉云霞灿烂的一片,光耀照人,待去细看那花篮上赠送者的名宇,便更是只剩下咂舌的份了。

冯家包下了大华饮店的跳舞厅以及大世界的几处戏台和电影院,以供参加婚礼的宾客娱乐以尽半日之兴,又派了车子只待晚宴再接客人回冯公馆,因此此时不去自行消遣,而跟随着新人前来冯家的,都是地位甚重,冯家备出了专门的房间供其休息的,又或者是与盛冯两家关系匪浅的,洋洋洒洒,却也有几百号人。

又因着婚礼是在新娘的故乡上海操办,冯家亲族虽也几乎尽数前来,可毕竟来客亦是众多,其中又不乏盛家的世交,加之冯家也走新派作风,不拘旧礼,因此冯夫人便与盛家夫妇商议,请女方亲眷一道儿帮忙应酬招待来宾。

“各位,今天是犬子聿铮结婚的日子,蒙众位亲友光临,很是荣幸,如今赏光寒舍的,都是至交了,我们请了中华照相馆的照相师傅,不如趁着两个孩子的好日子,这就请各位移步后花园,大家拍个照以作留念,晚上还有晚宴和戏班,请大家听听戏,随意尽兴,我在这里也先告个罪,因着来客众多,恐怕难免会有招待不周之处,尚请各位见谅!”

冯帅刚一说完,满屋子的人便都陪着笑说着客套吉利的话儿,又相互谦让着跟着冯帅就往屋后的大草坪处走去。

那冯夫人见状,笑着唤过身边服侍的丫头,“平安,你去楼上休息间请少爷和少夫人下来,这老爷兴致勃勃的,要拍照,没有新人怎么行,况且我们家那么好的两个孩子,也是当多拍几张照片存起来的。”

那丫头笑着应声去了,冯夫人便又对着盛太太笑道:“亲家太太,这些日子可让你操劳了,咱们这就过去吧,和孩子们拍几张照片。”

那盛太太心内呕得要命,原本今日想托病不来的,事实上她的病也确然没好,然而却经不住弟弟的左右劝说,他说的话和那一日香云的话其实如出一撤,只说既然木已成舟,那便只好面对,况且那也不是全然的坏事,只需他们今后对亦笙好一点儿,多了薄仲霆做靠山,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她自已其实也知道这个理,却到底是过不了自己的心这一关,想她恨了那女人数十年,便是她死了,自己的丈夫一颗心里也还是只有她,现如今就连她的女儿也嫁得比自已的女儿风光体面,这叫她的心底如何不恨?

可她毕竟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妒妇,心里面再恨,她也明白自己的弟弟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再说了,她也实在是拉不下脸面来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之下失礼,于是便强撑着起了身,在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来盖住那蜡黄灰败的脸色,咬着牙在大华饭店观完礼,又不得不忍着头疼随车子一道来了冯家,堆叠出百般精神,做出仪态万般的样子,招待着那一个又一个显赫的来客。

此刻见人都往后花园走了,她正松了口气想拦个人问一声,找间客房稍微躺一下子,却偏又听得冯夫人这样说,便只能打起精神笑着应了一声,一面陪着她说笑,一面随着她一道儿朝后庭走去。

薄聿铮与亦笙不一会儿便也下来了,后庭中的众人齐齐鼓起掌来,亦笙虽是觉得有些累,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毕竟他就在她身边,稳稳的牵着她的手,那么多的人都是祝福他们的,她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甜意,又觉得圆满,于是面上的微笑也不由得加深了几分,越发的显得娇美动人。

“聿铮、小笙,快过来,和你父母亲一起,我们一道儿拍张照。”冯夫人远远的看见儿子儿媳,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双壁人携手走来,不由得心情大好,上前几步疼爱的拉过亦笙的手,倒忽略了儿子,便直按领了她到为着照相事先摆好的椅子跟前来。

先是两家父母与新人合拍,然后又是其余亲属合拍,再来便是宾客与新人留影纪念,那冯夫人眼见得儿子本来极不喜拍照的一个人,今天竟然这样好说话,又见了两个孩子一个沉稳英俊,一个娇柔美丽,实在是光彩照人,登对极了,她心底实在是喜欢,不免又兴致勃勃地指挥着他们不停的变换着姿势,又让摄影开从不同的角度一一拍下。

“妈——”薄聿铮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最后一张,”冯夫人一面拉着亦笙的手摆姿势一面随口应付,又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看看小笙今天多美,怎么好不多拍几张照片存着,女人一辈子就那么一次婚礼,你就忍心委屈了她?”

亦笙闻言正要说话,却被冯夫人按住了肩,“快别动,就要这个姿势,你不知有多好看,师傅,麻烦您再拍一张这样的。”

冯夫人的那一句话薄聿铮其实是听进去了得,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妻子笑颜如花眉梢眼底俱是欢颜,所有的不情愿在那一刻便都统统淡去,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开来的披纱,她抬眼对他嫣然一笑,而照相师傅迅速抓住了这一温情脉脉的瞬间,镁光灯一闪,便将新郎眼底的柔情与新娘唇边甜蜜永远的留了下来。

“你看两个孩子现在这样好,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也能放心了。”盛远航欣慰笑着,对着身旁的盛太太开了口。

那盛太太勉强“恩”了一声,又想到盛远航给亦笙准备的嫁妆,他是贴了心要偏袒,一点儿都不顾忌那嫁妆的丰厚程度不知比亦筝当年强上多少倍。

盛太太心中冷笑,开场戏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可怎么唱下去就看各人的造化了。那薄聿铮是什么人,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即便她再美,过上几年,新鲜感总是会过掉的,到时候陆军监狱的戏码也演完了,她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

想到这里,她不免又对自已自嘲的笑了笑,明明知道和冯家结了亲家,那对自家来说总归是好的,可是却偏偏是见不得那女人生的孽种如今这般得意,连她自已都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怨毒心思——宁愿不要薄聿铮给出的庇护好处,也想看看那小丫头从云端摔下来的凄惨模样。

她正兀自想着,却突然听到冯夫人含笑的声音,“亦筝,好孩子,今天可累坏你了吧?”

亦筝本是极不擅交际的一个人,今天却到底因为是唯一的妹妹结婚的好日子,冯家又和父女亲商量好了,因此她再是不习惯应酬,也只好换上新装,随了哥哥嫂嫂和丈夫一道,招待络绎不绝的宾客。

毕竟人家冯家已经很是迁就了,不仅在上海购置了房产,就连这婚礼都订在了上海举行,作为娘家人总归也得有所表示,不能让小笙委屈了。

而就她来说,只要是能帮上妹妹的,再为难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做。

因此此刻听冯夫人这样笑着说起,她连忙摇头,“我不累的,只是担心做的不好。”

“已经够好的了,”那冯夫人笑着去握她的手,又道,“外人太多,我都招呼不过来,倒把你们兄妹几个给冷落了,不但如此,今天还全靠了你们去帮忙应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累散了!”

盛远航也知女儿不擅交际,闻言笑着应道:“亲家太太客气了,这本能是他们小辈应该做的。”

那冯夫人却笑道:“不,我是说真的,尤其要赞一下您家姑爷,亦筝可真是有福气,嫁了那样好的一个丈夫,原先在平阳的时候我们就听说过上海纪慕桓的名声了,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您家姑爷可真是一表人才哪,待人处世又是那么彬彬有礼进退有度的,可真是帮了不少的忙,也让我省了不少心呢!您是不知道,都有好些人来向我赞他的了,有些不知情的,甚至还找我打听这孩子结婚了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有女儿,也得找一个这样的人才肯呢!”

如果说先前赞亦筝的时候冯夫人多少还带了些客套的意味,到后来提起纪桓,那一字一句,可全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盛远航尚未答话,冯夫人又握着亦筝的手笑道:“你看看,我可不是慢待你们了,纪桓那孩子现在都还在前厅忙着的吧?方才连你哥哥嫂嫂他们都出来和小笙聿铮照过像了,倒是你们夫妻俩还没有,我得去把那孩子喊来,做姐姐姐夫的,怎么能不留一张合影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去吩咐跟在身边的听差,亦筝见状连忙道:“冯伯毋不用麻烦的,我去找他过来就好。”

那冯夫人还不及说话,她便已经抽回手折转了身子快步往前厅走去,一面是恐麻烦了人家,一面也是她自己实在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恰好借了机会溜开一会,待寻到慕桓,有他在一旁,那无论什么他都会为她挡着,她也就不会那么不自在了。

冯夫人没料到亦筝会这样,等反应过来却见她人已走出一段距离,只得笑了一笑,开口道:“这孩子,我都没拉住,倒又累得她去跑一趟。”

“他们年轻人多走走,有什么关系。”盛远航回应着冯夫人,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又去看另一侧正接受旁人道贺的小女儿和女婿,不觉微微皱起了眉。

下卷 第二十二回

“.....郭先生过誉了,您能赏光,才真是叫我们深感荣幸。”

冯公馆客厅门前,纪桓伴着一位衣冠考究的中年男子,一面往屋内走去,一面微微笑着虚应上几句客套话。

“慕桓。”

没走几步,却听到了自己的妻子唤他的声音,他循声望去,恰见亦筝自通着后庭的走廊向他走来。

亦筝刚一进客厅,便见到了纪桓的身影,霎时觉得安心,也没多想,径直就开口唤他。

却是直到走道了他面前,才发现他的身边还跟着客人,不由得脸一红,有些拘谨和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慕桓,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

“不会,”纪桓对她安抚的微笑,又向身边的客人介绍道,“宋先生,这是内子。亦筝,这位便是你平日里总爱去的永安百货公司的经理,郭先生,他的千金还担任了今天婚礼的女傧相呢,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亦筝闻言,顺着丈夫的话便是温婉一笑,真心实意地开口道:“郭先生您好,可真是谢谢您了。”

那郭先生自然又是说了几句话客套话,纪桓又陪着他虚应了几句,亦筝陪着微笑静静地站在一旁,却总挂心着后庭那边冯夫人他们还在等待,眉目之间不免露出些微的着急来。

她本就是不善掩藏自己情绪的人,因而郭先生一见,便估摸着小两口是还有事的,却也不点破,只笑着开口道:“慕桓,我和你们纪盛两家都很相熟,这里又一应俱全,你们服气二人就不用管我了,招呼其他人去吧。”

纪桓一笑,唤过一个听差带了他去茶点间,待他走出一段距离,方回头问亦筝,“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亦筝点头应道:“冯伯母让我们这会儿去后面拍照呢。”

纪桓颀长的身形微微一僵,却不过片刻便重又放松了下来,他的眉心处栖了一抹疲倦,却仍是微笑着对妻子温言道:“好,走吧。”

倒是亦筝看着他有些担忧起来,“慕桓,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这样坏,这些天晚上你都是在书房里忙到三更半夜的,有些时候甚至就在里面熬上整整一宿----生意是重要,可你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呢?之前又为着帮衬小笙的婚事让你忙了好一阵子,今天又是那么累计,要不,我陪你先休息一会儿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