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不能相见,更不想徒惹她难过牵念,他顿了顿,又再开口,“不要告诉她们我来过。”

冯维鳞喉头一哽,“我明白,其实我也是只能看一眼就得走的。”

薄聿铮拍了拍弟弟的肩,没多说什么,便往开过来的车子走去。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背影,眼看着他上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隔着车窗开口:“哥你要小心。”

他相信自己的兄长的判断,因为相信,所以担心。

车内的薄聿铮点头,看着弟弟眼中的担忧,笑了一笑,“维鳞,放心,这场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车子走远,沉默着上了自己的车,向着冯公馆的方向开去。

他到家的时候,亦笙正在房中看信。每当她思念丈夫的时候,就会把他写给她的信都拿出来,重新来看。

那些信大多是他在夜深人静时写的,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写的大多是他对如今时局的看法,对所指挥的战况的描述,也会邪道自己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还有要她照顾好自己,小心空袭,天冷添衣…

那一封封信,在她手心中,句句内敛,却又字字柔情。

“少夫人,二少爷回来了,夫人让您下去呢!”

前来禀报的听差,连声音里都透着喜悦,她亦是一喜,忙起身快步便往楼下而去。

客厅里,冯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怎么也不肯放,“维鳞,怎么会突然回来的。”

“刚好有个会,就回来看看,”冯维鳞亦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妈,你和大嫂还好吗?”

这次的会议性属机密,就连参会人员的形成都是完全保密的,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开完会之后是不是还有时间回家来看看,所以并没有事先告诉家里。

也因此,冯夫人才会因着儿子的骤然回来,惊喜交加。

“好,好,我们都好,你就别挂着了,”冯夫人跟了冯帅多年,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是明白,明知不应问的,却还是没能忍住,“那你大哥呢,他也来重庆了吗?”

冯维鳞笑容一淡,摇头,“大哥另有任务,没有来开会。”

“那他现在在哪儿,可以告诉我吗?”楼梯上,忽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冯维鳞抬头,看着那女子一袭墨兰色旗袍,逐级而下,眼底透着藏不住的牵挂和期待。

他在她那样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是不忍心拒绝,开口道:“大哥在衡阳督战。”

他原想着,让她的思念能有个具体的所在,让她的牵挂能落实一些,让她能够稍解忧心。

却一时忘了,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

“衡阳,”她轻轻道,不期然的又想起了陆风扬的话,“他在那里,连会议都缺席了,是不是意味着一旦长沙失守,衡阳就是日军进攻的重点?”

冯维鳞一时怔住,连忙开口道:“你在瞎想些什么呢,哪个地方不需要人,大哥不过是刚好安排到那里督战罢了。”

“我原不懂什么,倒是关心则乱,自己吓自己了。”

亦笙听他这样说了,又因着冯夫人在,也便点了下头,勉力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

吃过午饭,冯维鳞不能久留,便要动身立刻了。

他看着冯夫人哭无力,心底难受,便让平安将她扶上楼去。

亦笙于是送他出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太聪明,刚才他说的话她未必肯信,暗自后悔,于是寻了话题想逗她开心一些,也是害怕她再问他。

“你生日就要到了,我让人寻上好的缅玉,做成项链送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玉的。”他笑着说。

她忽而抬头,一渣眨不眨的看着他,“维鳞,你帮我一个忙,就当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下卷 第八十三回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是衡山南麓的一座小城,因山南水北为“阳”,故此得名“衡阳”。

又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则亦有“雁城”之雅称,引无数文人名士竞相留墨。

这里,从来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早在湖南会战之初,军委会就曾有意让他到第四、第九战区指挥作战,却没想到正式命令尚未下达,战事已一溃至此,让人始料未及。

现如今,他站在这里,不见衡阳雁,唯见处处厉兵秣马,战云密布。

“中央的意思,是先固守衡阳,把日军主力吸引到衡阳周围,再从外围进行反击——所以军委会指令,衡阳无比要固守两星期,守期越久越好,尽可能消耗敌人。”

薄聿铮看着面前留守衡阳的方军长以及其余几个师长,这样说道。

几人皆是微变了神色,那方军长沉吟片刻,苦笑着开口:“军令如山,我等自当遵从,只是现如今的情况,也起请钧座体谅——衡阳地势并无险可守,且城内连工事都没有,况小日本来势汹汹,而我军经常德一役,伤亡惨重,装备兵员迄今未补全,两星期之期实属困难,如实在不得已,是不是可以…

他身为军长,自知军令如山军心不容动摇,可是此刻在座的并无一般的兵士,皆是师以上高级将领,对形势亦是心知肚明,并不所不能言。

所以,在接下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他也选择了开诚布公,期望着上风能够体谅,也为第十军在万一时刻能留点种子。

可是,薄聿铮缓缓摇了下头,面色沉毅,声音虽淡,却一字一句,并不容人转攌,“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方军长面色凝重,过了良久,方向着薄聿铮正色开口道:“究竟衡阳能坚守多少时日,先觉不敢在钧座面前逞强,但我保证,第十军必将不惜任何牺牲,战至最后一刻。”

那方军长说完,也不耽误时间,立即引了薄聿铮到作战地图前,将防御部署作战计划一一汇报,又亲自陪同他到城郊视察工事。

“…钧座请看,凡面敌高地,我已命士兵削成不能攀登之断崖,而两高地之间鞍部前面,也由机枪构筑了火网,火网之前,还拟布置坚固复杂障碍物,如地形许可,在障碍物外再挖深宽外壕…

薄聿铮一面实地验看,一面听他讲解,偶尔说上两句。

“…这个绝壁工事的想法很好,在绝壁上面还可以再设手榴弹投掷壕…轻重机枪全部侧击,不能留正前方直射射孔,侧击射孔也要注意隐蔽…”

那方军长跟在他身边,让人随行记录,一开始,摆个样子走形式的意味更甚,却渐渐的,他眼中的神色开始认真起来,一点一点凝为信服。

返回的时候,前方却不知为何忽有骚乱,很快便有人来回报,是有士兵对新下达的死守两星期的任务有所不满。

薄聿铮微蹙了下眉,便王骚乱的方向径直行去。

那方军长连忙跟上,免不了在一旁为下属开口说话,“钧座,这几日据我观察,全军官兵都斗志高昂,都在努力构筑工事以备战,可能是任务下得有些突然,他们一时发发牢骚罢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忽有一个莽撞冲动的声音,在前方人群中拔高响起——

“说得倒好听,只会让我们死守,却又不派兵补充,谁也本事谁来守呀,死战可不是送死!”

一时之间,一众兵士似乎都被这话触动了心绪,附和声渐起,一片嘈杂。

那方军长亦是变了脸色,转眼去看薄聿铮,未曾想却正看见他抬手拔枪。

他大惊,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连贯又迅速,犹如一只优雅的云豹。

枪声响了,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方军长略松了一口气,那一枪,薄聿铮是对着天上放的。

可还不待他多放松一刻,便见薄聿铮径直举步便向方才说话的那名士兵走去,手里仍旧握着那把勃朗宁。

方军长识得那人,是他手下的一个排长,性子火爆,却是打仗的好手,他心里暗自着急,却又一时摸不清薄聿铮的意图,只得先按兵不动。

“不死于战场,就死于军阀,两种死法,我任你选。”薄聿铮的话音虽淡,眼光亦算不得冷,可他就那样走过去,身上那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凌人气势却是让众人一时震住,说不出话来。

方军长越发焦急起来,凭心而论,他是不愿意失去这一个能打硬仗的兵的但临阵扰乱军心,却也可处死罪,尤其是如今这局势。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钧座,我知道这个人,是条硬汉子,断不会是贪生怕死之徒,还请钧座不要计较他的口无遮拦…”

却偏偏那个排长是个火爆脾气的大老粗,又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先前被薄聿铮气势一慑,愣怔了会儿,此时却听见自己的军长向那个中央派来的什么狗屁官求情,如何还忍得住,脖子一硬,便吼了起来——

“军长,你用不着帮我求情,两种死法,我跟着他选,他选哪种我就选哪种!”

“张德山!”方军长气急,又转头去看薄聿铮,“钧座…”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薄聿铮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因着张德山的不敬而大怒,反倒是微微的笑了。

他的眼光温和又隐有期待,就连张德山本人也愣住了,只能怔怔的听着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平稳沉敛,却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隐在其中——

“那么,你便随我一道好好打这一仗,一个鬼子也别放进来。”

薄聿铮说完,便又将视线缓缓巡过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顿了顿,重又正色开了口——

“诸位,台儿庄的时候,第二集团军的孙司令曾经对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有谁敢退过河,杀无赦。”今天,我也可以对你们说同样的话。

在场诸人,包括方军长,一时皆是静默无声,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继续随风传来——

“我已同后勤部俞部长知会过,一切补给将会尽速处理。此外,但凡我军所需,而邻近各兵站有库存者,皆尽其所有送至衡阳。现在,我和你们一道守在这里,不论是,再有方才言论,或敢后退半步者,我第一个枪毙了他。若我先退,你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朝我开枪。

众人面上渐起肃然激越之色,不由自主的齐齐注视着眼前这位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眸光坚毅,依旧是一字一句,沉敛开口——

“衡阳一战的重要性想必你们的长官已经说过太多,在这里,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只希望诸位谨记,身为军人,为国力战,马革裹尸,是责任,也是平生一快。我希望诸位不畏死,不贪死,抱必死之决心、必胜信念,虽战至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必与小鬼子周旋到底,守住衡阳!”

“守住衡阳!守住衡阳…”

在一众将士发自肺腑的喊声中,他与方军长一道离开,虽一路无语,可方军长眼中却不知不觉带上了钦佩肃然的神色。

薄聿铮想要再看看城内情况,于是两人连同警卫,便也都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返往军指挥部。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军指挥部的时候,却忽见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显然是有情况汇报一路寻来的。

“什么事?”

那士兵立正行礼,声音却因为跑得急仍是微微的喘着:“报,报告,夫人来了!”

下卷 第八十四回

亦笙推们进来的时候,薄聿铮正在看手中的作战地图。

这里是单独辟出给他休息的房间,房间很大,陈设家具却很简单,他并不在意这些,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的。

她看见他的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衬衣也松了第一颗扣子,衣袖随意的挽着,听见声音,淡淡抬起了视线。

此刻的他,不见了戎装之下的严厉冷峻,倒现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在休憩的云豹,优雅而又蕴着危险,那眼神依旧是清冷锐利的。

看见是她,他的目光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地图,却并没有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是朝他走了过去,自他身后伸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呼吸如同温暖的丝线,一下又一下,就那样拂过他的侧脸。

他终是叹息,心里一软,便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怀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回后方去。”

她看着他,有些气恼,“现如今的中国,处处焦土处处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后方?我是你的妻子,你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她知道自己来衡阳他是生气的,她也由着他,却没想到气过了之后他还是要让她走。

初见面时,方军长惊问,“夫人怎么来了?”

她微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难道不是中国的地方?”

方军长连忙道,“先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的衡阳太危险了…”

她还是微笑,打断了他,“有你们在,我怕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大家。”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控制不住的看向他的方向,看他微抿着唇,知道他在生气,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着重逢的喜悦。

方军长闻言,神情有些激动,朗声开口道:“既然如此,待夫人休息过后,就请夫人检阅军容,我全军将士必然会大受鼓舞!”

他说完,又转向薄聿铮,“钧座,不知此举是否可行?”

薄聿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点了下头,开口:“就现在吧,你带她去。

他并不与她同去,自己又去了城北的工事视察,只是让方军长带了她去军中慰问,又安排了他的贴身警卫牢牢护着她。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和她说话,谁曾想,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让她离开,这叫她如何能不气。

他抬手挑起了一绺她鬓间的发,轻轻替她拢到耳后,“军部和市府已经再三贴出布告,成立不允许留任何一个市民,今天是疏散的最后一天,你是我的妻子,亦不能例外,更应当作出表率。

不是不想她陪在身边,却更惟愿她能安好,所以宁愿承受离别之痛,思念之苦。

他知她太深,明白怎样的话才能说得动她。

而她亦知他所说的是实话,去阵前慰问官兵的时候,沿路尽是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往城外走的百姓,市中央有一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正拿着喇叭沿街宣传——为避免不必要之流血牺牲,请各市民尽速离开,不可留下一人…凡不能携带之物,皆自锁牢封存,本军官兵保证不动分毫,如房屋被敌炮弹击毁,则为无可避免之损失,但若是人为破门而入之损失,本军保证照价赔偿…

她抿了抿唇,却还是不肯死心,“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般市民,况且,我学过护理的,我可以去医院帮忙的。

他的眼中隐有不舍,略微粗粝的拇指缓缓抚着她的面颊,那温软柔腻的触感让他贪念着不愿松开,却终究还是摇头,笑了一笑,“亦笙,医院里有军医,衡阳只留军人,而你不是。”

她的眼眶微微的红了,其实来之前冯维鳞就曾对她说过,你即便是去了大哥也不会让你留下来。

那时的她说,即便是这样,即便只能看他一眼,我也要去,你若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冯维鳞最终抵不过她的坚持,设法送她到的衡阳,却没有想到,只换得到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晚上的相聚。

他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心疼,却并不曾有丝毫动摇。

她心底难过,不愿说话,只是越发的偎进他怀抱当中,贪恋着他的气息与温暖。

他见她这样,心底不由自主的又是一紧,正要低语哄她,却见她已抿起唇角,伸手轻轻的勾住他的脖颈,明明还那样难受,却已努力漾出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下,“我有礼物送给你。”

下卷 第八十五回

她自他怀中起身,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墙角放着的油纸板前,那是先前她的随行警卫送进来的。

她将那上面覆着的油纸和布一层一层揭去,却原来是一个画框,而他的视线,在那一刻,牢牢凝住,再移不开分毫。

“这是我重新画的了,先前那一幅,在空袭的时候没能存下来。

她轻轻的说着,而他看着画框里,那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儿,蔷薇花朵一样娇美的脸蛋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我画第一副画的时候,靖靖还那么小,可是现在,她都已经七岁了。”

她的声音当中带了些恍惚的思念与愧疚,他心内亦是酸涩。

他与她一样,都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扔下她一人独留遥远的国度,亏欠她这样多。

他一直看着那幅画,他的靖靖,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无能谋面的女儿,此刻,就在他的怀抱当中,甜甜笑着,而她在他身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她懂得他的愧疚遗憾,所以画就了这样一幅画,绘出所有的期许与圆满。

“Chanlton夫人说,靖靖聪明极了,喜欢弹钢琴,喜欢骑马,喜欢吃巧克力…”她在他身边,微微的笑着,轻轻的说着。

他伸手将她拥进怀中,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微笑,像你一样。

他顿了顿,眼睛里慢慢带上些许追忆与向往,拥着她一同去看画中女儿娇美的小脸蛋,嗓音含笑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回补会也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拿巧克力去骗走别人的心。”

她在他怀中轻笑出声,“原来一块巧克力就把你收买了,该有多好吃才行呢?”

他亦是笑,没有说话,只是稍一用力,拥紧了她。

并没有告诉她,其实,那块巧克力他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直到有一天他拿出来,却发现它已经化了。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笑着问道:“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呢?”

他微微笑了下,“那块的帕子上写着你姐姐的名字,可是后来我发觉,她与从前的那个萧姑娘一点都不像,再后来,我便知道是你,只会是你。”

所以,及至婚后听岳丈说起已生效时候曾有一次走失,甚至惊动了巡捕的时候,他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意外。

她歪了歪脑袋,“要是你一直都不知道是我,会娶我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