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梦》作者:梦里闲人

噩梦醒来迟

打辽东府进京城,拢共只有一条官道,这官道枝枝蔓蔓的,又延出几条路来,这都是当年老皇爷北阀修出来的运粮路,就算是过了上百年,仍是平坦坦的一条条大路,连荒草都难生,据说早些年沿着这条路往坡下走,还能捡到身着甲胄的尸骨,那骨头早辩不清模样,那甲胄也早看不清是辽人的,汉人的,辽东人心善,若是见着了,定不让那枯骨再受风尘,定要找个地方,浅浅的盖上一层黄土,埋了。

这路上行路的、走镖的,赶车的、担柴的自有这条路,就没断过人。

许樱在马车里头躺着,听见外面不断的人声,嘴角慢慢有了一丝的笑意,恍恍惚惚的竟忆起自己父丧后随母进京时的光景,那辰光自己年纪幼小,自幼养尊处优竟不知父已丧,自己又无亲生兄弟,此番孤女寡母进京会是何等光景,母亲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出身,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嫁给父亲后又只在老宅伺候祖母不到一月,就随父亲赴了外任,父亲也无有通房妾室给她添堵,竟把她养得跟美人灯一般,经不起一点挫磨,只知道伤怀夫君早丧,对回大宅之后的日子全无半点成算。

后来呢…

许樱忆到此处,嘴巴里竟满是苦涩…

“老太太,您忍忍,就快要到城里了,五爷就要来接您了…”

五爷…许樱又忆起自己产子,怀抱婴孩时的情景,那一时一刻,竟觉得拿天下的珍宝来换,她都不换的,可转眼间娇儿便被抱走,一辈子没叫过自己一声娘,如今若非自己老迈不堪行将就木,他怕是连提都不会提接自己到身边侍奉的话吧。

怪谁呢?怪她不该不肯听祖母的话嫁个傻子为妻,还是怪母亲生性软弱被谋夺了私房不说,连嫁妆都保不住,没几年就去了,留下她一介孤女少人教养?只能靠着尖酸刻薄挣脸面苦渡时光?眼见刀架在脖子上,仍旧不肯低头,抓住了那狠心的贼倒当成是救命的稻草一般,随那贼私奔而去,浑忘了聘为妻奔为妾,一辈子做人外室,连儿子都不能亲自抚育,倒教他认他人为母不认亲娘。

她这一世倒是衣食无缺,回想起来竟没有抬起头来做人的一天,过得全都是不见天日的日子,如今这一声声老太太竟像是催命符一般,声声刺耳难听…

她许樱大半辈子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梦一般,只不过人做的是美梦,她做的这是噩梦一场…

如今好了,这梦要醒了,醒了…

外面的婆子叫了两声老太太,见无人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的老太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一般,婆子壮着胆子一推,老太太缓缓倒了下去,再没

了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新文啦,经过长长的欧洲杯休整什么的,伤心伤肝又伤肺,心之所系却难免是——德国队虐我千百遍,我对德国队如初恋。

这回咱不玩那些深沉的,简简单单的开一篇重生宅斗文,我轻轻松松的写,大家轻轻松松的看。

回家路上(一)

“啊!”许樱一声尖叫,倒吓得在马车里小声说话的仆妇、丫环俱都一愣,却不知许樱睁眼瞧见她们,也是受惊不小。

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不是枯枝般的苍老,而是小孩子白嫩嫩的小手,再看向跟前的丫环仆妇,竟都是父亲在辽东任职时的老人儿,这些人后来呢…像是雾一样的全散了吧?

“栀子姐呢?栀子姐呢?”这些人的名姓,许樱谁都忆不起来,只记得一个要紧的名字,栀子姐呢?

许樱的母亲许杨氏见女儿迷迷瞪瞪睡醒了一觉,像是被梦魇到了一般,也收拾起自己的伤心,搂着女儿哄了起来,“娘的心肝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梦里梦到了你栀子姐偷你的糖吃?”栀子是许杨氏的心腹陪嫁丫环,只因受了风寒吃了药,正在后面的马车里捂汗呢,这事儿许樱也是知道的。

“停车!快停车!”许樱大声地喊道,“栀子姐不是风寒!快停车!”

伺候许杨氏的老嬷嬷姓张,栀子正是她嫡亲的侄女,见许樱这么喊张嬷嬷眼皮就是一跳…“姑娘您这是梦魇着了…”

“还是停车让姑娘看一眼栀子吧,姑娘看一眼许就安心了。”许杨氏的另一个陪嫁丫环百合说道。

许樱瞧了一眼百合,这才忆起她的名字,“百合姐,你随我去见栀子姐。”

百合看了许杨氏一眼,见许杨氏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这才牵拍了拍车门,示意车夫停车,用兜帽盖住了头,牵着许樱的手下了马车,彼此许樱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小女童,她心里又急得如火焚一般,顾不得许多,下了马车也不顾路上闲人多,只是往后车跑去,百合又顾着她,又顾着自己不要被轻薄之徒看去,踉踉呛呛差点跌倒,许樱到了后车,不等百合抱她上去,自己把着车辕子就往上面跳,倒把赶车的车把式吓了一跳,见她身量不高,虽一身华服却掩不住稚气,小小女孩一个,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抱了一下她,许樱这才没有跌倒。

许樱现在想不起别的,就记得栀子,钻进马车,第一眼也只看见拥被躺在马车一角的栀子,她掀开被子,扯住栀子的手,指着栀子微凸的肚子“你是不是有孕了!”

这一句话,车里的几个二等的丫环,车外的百合,连带着不放心跟过来的张嬷嬷都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是我爹的!”

“姑娘!姑娘!您给奴婢留点脸吧!留点脸吧!”栀子一个未嫁的姑娘,未婚有孕本就无颜见人,眼见肚腹渐鼓,只得推说受了风寒整日在马车里抱着被子不肯见人,如今被许樱当面揭穿,一时间又羞又愧死的心都有了。

唉呀我的傻孩子!你怎么这傻!”张嬷嬷在外面听得真切,一时间真恨不得爬上马车,狠狠的打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一顿,“这天大的事啊,怎么敢瞒到如今!”

后面马车这么一闹,前面的许杨氏也听见了风声,许杨氏傻愣愣的,竟一时呆住了。

她与夫君夫妻情深,就算她九死一生难产生下许樱之后再未有孕,夫君也不曾提过纳妾一事,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辽东,就没有不羡慕她的,只说两人是神仙眷侣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就连婆婆送去的通房,也是怎么送去的,又怎么被夫君送回去的,夫君早丧,她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儿也跟着下了葬一般。

可她身边的丫鬟竟已有了孕,夫君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情话,竟似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

他若是喜欢,他若是喜欢为何不告诉自己,她也不是不着急子嗣…虽说难免伤心一阵,还是会替夫君安排的。

怎么就私下和自己的丫环有了那等事,怎么就让自己的丫环有孕了呢?她本也是大家闺秀,哪里就是那不容人的,夫君为未曾与自己提起,倒显得自己是个妒妇了?

想一想之前那些海誓山盟,怎么就一夕之间成了笑话一场了呢?

还是这孩子不是夫君的…

不会…她自己管得后宅,栀子又是她的心腹,断断不会是别人…

此时杨氏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许家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带接嫂子回大明府老宅的许家老六许昭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早早寻了一家店家,包下整个上房,奉着嫂子一行人进了客房,许昭龄左思右想,站在嫂子门外只说了一句:“事关许家二房香火,如今二哥不在了,还请二嫂仔细问清情由,若是二哥还有一点血脉在,望二嫂念你们夫妻情深,替二哥了了这一桩心事…”许昭龄这言下之意,竟是暗暗怨怪许杨氏不容人,害得二哥只能暗地里将丫鬟收了房,丫鬟有孕了也不敢与当家主母说…

这轻轻的几句话,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许杨氏的心上,许杨氏这辈子也未曾受过如此委屈,当下便哭得不行…

“六叔好生糊涂,如今我父亲去世,我又无有兄弟,眼见许家二房就要断了香烟,我母亲若知我父亲生前将栀子姐收了房,又怎会不查问清楚。”许樱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隔着房门说道。

许昭文听许樱如此一说,心中的不满也淡了许多,许家兄弟,长房大哥十二岁时出花没了,二哥如今又是早丧,加上许杨氏几次窜叨着二哥送回母亲送去的

通房,善妒的名声早已经传扬开了,许昭龄是嫡出子,他虽刚娶妻,却也是大宅里长着的,不知不觉就把许杨氏当成那阴毒的妇人看待了。

现在听许樱说得入情入理,听二嫂哭得凄惨,也觉自己莫非是错怪了二嫂?

在梦里头大宅太祖母看母亲不顺眼,罪状一就是善妒小性儿,害得父亲香烟断绝。

祖母更是恨极了母亲,要知道许家太祖母共有三子,祖母共生二子一女,庶出一子一女,偏偏最有出息的便是二十岁便中了进士的庶子——许昭业,也就是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得了功名之后,放着祖母娘家的“低嫁”的高门嫡女不娶,娶了身为授业恩师之女的母亲,又言明了不纳妾,摆明了对祖母早年间宠爱嫡子轻忽庶子不满。

如今许昭业早丧,祖母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她这么多人不派,只派自己嫡出的六子来接寡嫂入京,怕也有想要摸清父亲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的意思。

要知道若非自己醒得早,揭穿了栀子姐,栀子在梦里可是又羞又愧不敢提及,再过两天赶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栀子所乘的马车倾覆,伤重流产,硬生生的在破庙里流下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她自己挣扎了两天,也没了。

到她死,也没人知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可这个影子却留在了大家伙的心里,六叔回去跟太祖母、祖母回禀,祖母气得连骂了几声孽障,太祖母说得更狠,只骂母亲克夫又克子,是个丧门星。

上面的两重婆婆都如此,母亲又有善妒的名声,外祖家是一等一只知道闭门读书的人家,只肯让母亲守妇道守孝道,母亲与自己在老宅,哪有一天的好日子可过,她小时候不觉得,只恨栀子勾引父亲,大了无人依仗却想着,若是自己的弟弟活着…许家二房哪会是如此光景。

许杨氏虽说被宠爱得美人灯一般,却不是个糊涂的,她早想到了若是栀子生下的是男孩,许家二房就有了香火,她也算是对得起夫君了,只是夫君什么时候与栀子相好,又为何未曾与自己提起,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夫君的,如今死无对证,栀子妾身未明,这真是一场糊涂官司。

许樱要说心里十成的确定栀子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父亲的那是撒谎,她毕竟早不是黄口小儿了,若这孩子真是父亲的,父亲虽没了,母亲可还在,栀子绝口不提此事,必有隐情,可如今这情势,这孩子不管是不是父亲的,都要一口咬定了…只是看栀子的神情,她的七分把握却…不管了,一不做二不休,只当是从外面抱一个回来,让母亲有儿子傍身,只是如今又要累母亲吃苦

了。

她瞧着母亲惨白的脸色,心里面多了无数的怜意,可想想母亲后来的遭遇,又怨母亲太过软弱糊涂。

“母亲,这事儿我早该跟您说,父亲去看松江水情前三日,因与上官吃酒吃得多了,未曾回房歇息,您让栀子姐送醒酒汤一事,您可还记得?”

许杨氏点了点头,一算日子,又抬起头看女儿。

“那一日女儿想念父亲,早早的去见父亲,却见栀子姐遮遮掩掩的自父亲的书房里出来,父亲见了我,也是尴尬…女儿年纪小,未曾多想,只问栀子姐可是昨晚忘了送醒酒汤,早晨匆忙来送,父亲抱着我就是笑,父亲说这事儿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他看水情回来,自会与母亲说,让我替他瞒着,谁知道父亲去看水情,竟一去不回…”

那一年松江大水,父亲身为通判,陪着巡河的上官去看水,谁想遇见了堤坝垮塌,父亲推开上官,自己却跌落水中不见踪影,过了十多日尸身才在百里之外被人寻到。

因那尸身腐坏不堪,只余身上的物件和衣裳可供辩认,许杨氏擅自做了主,将尸身火化,她们这一路上,就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大明府许家村,一是让父亲入祖坟,二是孤女寡母依着婆婆、太婆婆和宗族过活。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说一件事,最近迷上了减肥,肉倒是掉下去了一些,衣裳却都肥了,我娘说让我把衣裳扔了,我说万一又胖回去了呢?老太太差点气死。

回家路上(二)

许昭业为官数载,任的都是实缺,官声虽清可也不是真的清如水,宦囊殷实得很,他又是庶子,嫡母在堂,不可能不存自己的小心思,除了明面上的俸禄送回京中,也就是逢年过节送些不值钱的节礼,过个一两个月又诌出借口从老家要钱,里外里等于一分钱都没往回拿,他们夫妻又和睦,许杨氏手里很是有一些家底,两夫妻愁得也无非是无子,可他与许杨氏都年轻,生育子女之事自可以慢慢来,却没想到忽逢此大难,许杨氏身边无儿子可依仗,守着这不小的私财,又得两重婆婆喜欢,简直是黄口小儿守着金山,等人来抢。

许樱这一生的苦命,竟都由此而来…

许樱黄梁梦醒,怎么能不又惊又惧,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栀子,揭穿她有孕,二一件事就是编排这一段故事出来…

这事不是她亲身经历,栀子是故去后,百合姐说与张嬷嬷听的,当时看见栀子遮遮掩掩自书房出来的是百合,不是她,当然也没有父亲说要与母亲说清楚这一段了。

百合此时就站在许杨氏身后,听许樱诉说这些,惊疑不定地瞧着许樱,张张嘴又把话咽下了,百合是个有成算的,她知道姑娘说这一段是为了什么,若不为栀子肚子里的孩子正名,回到大明府许家老宅,怎么熄了那些想要争二房公产、私产的族人的心思?

也难为了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心思…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栀子有孕的?”许杨氏问女儿。

许樱早就编好了一套故事,“我在车里作梦,梦见一个小童子跟我玩,喊我叫姐姐,他说他是观音菩萨驾下的善财童子,投生到咱们家,谁想到观音反悔了要让他走,他跟我有姐弟的缘份不肯走,让我千万的保住了他,说完就化成一道金光,钻到了睡着的栀子姐肚子里。”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许杨氏本就是信佛的,听见许樱这么一说,立刻就念起佛号来了,加上许樱说是夫君是醉后与栀子有了一夕春宵,也说了要看完水情再与自己说,心里对夫君的怨也消散了许多,反倒感念夫君到底留下了一点血脉,“快叫栀子来。”

栀子抱着肚子坐在客房里,张嬷嬷坐在小角凳上一通的数落,“你个傻子啊,眼见得咸鱼翻生的机会,竟险些让你错过了,如今老爷没了,太太无子,你这孩子若是老爷的,早早的与太太说了,你就是太太的大功臣,这孩子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你就是那堂堂正正的姨奶奶,你倒好,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说,这一路颠簸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栀子坐在墙角依旧抱着被

子不说话,老爷的…若这孩子是老爷的…

张嬷嬷见她不说话,慢慢的也琢磨出不对来了,老爷如今没了,那是死无对证,许家后宅虽森严,可也不是皇宫内院,这男人可不止老爷一个,栀子年已二十,太太早就说过要打发她出门子,莫非…这孩子…

张嬷嬷想到这里,扬手就打栀子,“你说话啊!说话啊!”

“表姑!给我留点脸吧!留点脸吧!”

“留什么脸!你可长点心眼吧!”张嬷嬷人老成精,心思转了几转就明白了,如今这孩子不管是不是老爷的种,他都是老爷的!他也必须是老爷的!许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张嬷嬷心里明镜似的,二房若有男丁这一房散不了,若是没有…光是许家的几个太太就能活吃了许杨氏,更不用说栀子是她的侄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说出这孩子不是老爷的,侄女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许杨氏看见的栀子已经是被张嬷嬷洗了无数遍脑,摸着肚子做着姨奶奶梦的栀子了,脸上虽有羞愧,却还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喜意。

“太太…奴婢…奴婢…”

许杨氏咽下心中酸涩,快走两步到了她跟前,“傻丫头,有这等事就算是我为着老爷的丧事伤心,你也该偷偷的禀了我。”

“太太,婢子…婢子对不住太太…实在是老爷他…”

“我知道,是他酒后无行唐突了你,他若是在我拼着跟他大吵一架,也要替你做主。”许杨氏拉着栀子的手说道,栀子本是她的陪嫁丫环,说是主仆,情分也同姐妹仿佛,自小一起长大的,若是许昭业在,没准儿还能有些嫉妒心思,此刻她想的是栀子平安生下孩子,她们“姐妹”也就有依靠了,“从今往后我们…”她姐妹相称的话还没出说口,就被许樱拦下了。

“栀子姐替母亲生了孩子,我就有弟弟了是吧!”母亲终究单纯,不及她一辈子经多见广,不知见过多少人人前人后的嘴脸,此时是谁都不信的,栀子是母亲的陪嫁丫环,这一个“替”字,占得是最大的理,日后这孩子落了草,母亲抱去养…跟亲生的也是仿佛的,过于提拨抬举栀子却不是什么好事,别到最后前门据狼,后门又迎来了一只虎,许樱想到这里心疼了一下,想到自己那个无缘的儿子,。

栀子也是乖觉的,立刻跪了下来,“奴婢这孩子,是太太的,是奴婢替太太生的!”

许杨氏见女儿定定地瞅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遭逢父亡之难,女儿怎么似一夜间长大了似的?眼睛里一片死气沉沉,说话举止间竟如此早熟的防备人,

如此早慧恐非什么好事…

“既然这事儿已经出了,还是请大夫来给…”百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昔日的姐妹了。

“先叫姨娘吧,张嬷嬷你先给她开了脸,回了家禀明了婆婆,也就名正言顺了。”许杨氏说道,想想女儿都这般的为她着想,她再只顾感念亡夫,只会对不起女儿。

许樱拉着母亲的手,她记忆里的母亲只会隐忍哭泣,如今指挥若定之姿只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见过,她当时年龄小,记忆不深,后来回想起来只当自己作梦,原来母亲也不是只会哭的…

大夫来给栀子诊过脉,见这一行人都服着丧,栀子是妇人打扮,还以为是谁家的新寡,“这位奶奶有孕已然四月有余了,胎息还算稳固,只是连日来日夜忧思车马劳顿,需得将养些时日。”

许樱本就不想太快回大宅,如今有了大夫的话,更不用她一个孩子说什么了,许杨氏隔着门跟许昭文一商量,许昭文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要在这座叫兴隆镇的镇子上,休养三、五日。

许家这一行人包了镇上客栈的一个跨院,因是居丧之家,也不好跟外人多往来,许昭龄打点车马极为利索妥贴,许樱蹲在门廊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瞧着六叔忙进忙出,心里也不是不感激。

当初六叔虽对不满母亲善妒小性等等,但却是个耿直的,对她这个侄女也算不错,只是他经年不在家中,与自己并不亲近,祖母要把自己嫁给那个傻子,也只有六叔出来替她说了一句话,如今想想若是笼络住了六叔,让他多怜惜自己这个孤女,怕是好处比坏处多…

想到这里,许樱站起身,亲自端了杯茶往许昭龄跟前走,“六叔!喝茶!”

许昭龄原本心中烦闷,安置这一家老小,忙得一头得汗,又不得不想母亲唐氏派他来之前让他做的事…摸清二哥家底之类的事,岂是大丈夫所为?

如今见侄女端着茶杯笑吟吟地给自己送茶,一颗心立时就软了,他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他走的时候家中妻子怀孕五个月,如今已经出门两个多月,算算家中妻子已然有孕七月有余…他只盼着能赶在妻子临盆前到家。

“乖。”许昭文接过茶,拍了拍许樱的脑袋,“你母亲呢?”

“我母亲还在陪着栀子姐。”

“哦。”许昭龄心里对许杨氏还是有所不满的,他是在许家大宅长大的,虽说与妻子恩爱,却也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平常,虽说二哥立誓了说不纳妾,可二嫂自生了女儿之后便未开怀,为子嗣计也该逼着二哥纳通房,最多不给名份就是了,如今

却连身边的陪嫁丫鬟有了孕也要瞒她,由此可见二嫂在二哥的官邸何等的威风。

“栀子姐可真傻,我爹喝醉酒味儿可大啦!要亲我我都不给他亲的!她去送醉酒汤,送完了就该逃出来,谁知道让我爹牵到手啦!有了小弟弟啦!”许樱童言童语地说道。

许昭龄听她说牵到手就有小弟弟了,不由得失笑,弯腰捏了捏许樱的鼻子,“你是官家小姐,这浑话也是你说的?”原来是一夕春宵有的…后来他又听说了许樱编的那个故事,也就慢慢解开了心结。

“什么是浑话?”

“果然是个小丫头。”许昭龄一口饮进了茶水,把茶杯交到了伴着许樱的丫头手上。

许樱自那天以后,就变成了许昭龄的小尾巴,整日的缠着六叔,要他讲故事,缠着他出门去给自己买童玩,许昭龄只觉得许樱可爱,又怎知这小丫头心里面装着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太太,一心想要替自己和母亲在许家找一个靠山,一来二去的便被许樱拢络住了,只觉得自己这个侄女贴心可爱,自己媳妇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便好,生女若是如同侄女一般也是极为可心的。

回家路上(三)

许杨氏忙着照应栀子晚上回了房,只看见女儿双手抱膝坐在床上看外面下雨,“樱儿你这是被雷声吓到了?”

许樱听她温言轻问,这才忆起自己小时候原是怕打雷的,母亲今晚回来的这么早,想来是惦记着她,“不怕了。”许樱摇了摇头,怜惜她怕打雷的人都不在了,她还怕什么?早不怕了。

“唉。”许杨氏摸摸许樱的头发,“难为你了。”

“娘,什么是难为啊?”许樱尤自扮着天真。

“傻孩子。”许杨氏亲了亲她。

“娘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栀子姐那边没事了吗?”

“无什么事,只是她今日才说曾用棉布缠过肚腹,倒让我吓了一跳。”许杨氏轻描淡写的说道,她也知这些事不该和许樱一个六岁的孩童说,可看见女儿那一双老成的双眼又觉得无什么不可与女儿说的。

许樱靠在母亲的肩头,真想跟母亲说,就咱们娘俩个,带着身上的银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得了,可是想归想,这事儿却是不成的,她们孤儿寡母,若无人依傍,任天下之大怕是也无处容身。

“娘,我爹许给我的赤金麒麟可是随着我爹一起下葬了?”许樱在这世上走过一遭,自是知道这人生在世,无钱财傍身何等凄苦,栀子的事了了,最要紧的就是父亲攒的家底了。

“都给你收着呢。”许杨氏说道,“你是你爹的嫡亲女儿,短了谁的东西,也短不了你的。”

许樱靠在娘的怀里冷笑,在许家她虽是正经的嫡出女儿,却因为母亲没能守住家财,只靠着嫁妆苦渡时光,母亲去后连嫁妆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依着叔叔婶婶过活,连吃口饱饭都要被人折辱几句,高门大户名门望族,又真是什么积善人家吗?

“我听爹说,大明府的祖母不是我亲祖母,我亲祖母呢?”

许杨氏愣了愣,“你爹怎么连这话都跟你说了?”想想夫君生前,确实也是防着大明府老宅各房的…

“咱们家穷,我爹只是六品官,回了老宅,姐妹们不会瞧不起咱们吧?”

许杨氏又是一愣,穷,他们家怎么就穷了…虽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的身家还是有的,只是…她原本没有多大的防备心,被女儿点醒之后,也不得不琢磨琢磨了…

许昭业是庶子,她是庶子媳妇,虽未在大宅呆多少时日,看见的都是笑脸,可她也不是傻实心了,分辩不出好意歹意,婆婆之前想让夫君娶自己的娘家侄女这事,她也是知道的…

许昭业是通判,夫妻两个在一起闲话,许昭业也加加减减的给她讲过一些案子,什么

为分家产兄弟失和、寡妇无子被赶出家门等等她也是听过的,她只是觉得这些都是乡野村夫为争那几亩薄田才会生事,都是缺少教化的缘故,许家家大业大,书香门弟,名门望族,就算是因为她名下没有儿子会少分家产,她又不是没有私房、嫁妆,回老宅无非是求个依靠,如今栀子有孕,若是产下麟儿许家这一房也不算无有男丁,如今想想,莫不是她想左了?

她正怔怔地出神,百合推开门进来了,她脱了蓑衣收了伞,不住地说着:“这雨好大啊。”

“百合,我叫你去问六爷,咱们何时上路,二爷怎么说?”

“回太太的话,六爷跟来投诉的往来客商打听了,说是出城十里官道上有一条路已经被雨水冲得翻浆了,陷进去了几辆车马,那怕是明个儿天就晴,也得等三、五日才能通行。”

许杨氏此刻心正乱,一听说要在此地再呆三、五日也不着急,只是默念了一声佛:“幸亏咱们是困在这客栈之中,若是困在半路上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许樱听着母亲说话,回想上一世自己一行人被困在半路上,又赶上栀子受伤小产,十几个人满身一身泥水,可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许杨氏说过这些话,每日里依旧照应着栀子,只是手里多了件活计,许樱趴在母亲的膝头,她自母丧后孤苦一世,此时只觉得能多闻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一刻,也是好的。

到了临启程之前,许杨氏把新为女儿裁的衣裳给女儿披上,“这衣服倒有些做得大了…”

许樱听许杨氏如是说,她又见许杨氏往里面塞了些东西,自是明白了…“是有些做大了,娘留着我大了再穿吧。”

“好。”许杨氏笑道,召唤来百合,“去把姑娘的箱笼拿来。”

百合站在屋外,只听她们母女说衣服做大了,也不以为意,小孩子的衣服做大一些也不稀奇。

许杨氏亲自把这件衣服压在许樱的衣箱底下,“留着给樱儿长大以后穿。”

“好。”许樱笑道,她们现在正在行路,前后左右都无认识的人,许杨氏藏在箱底的东西,原是在她的小金箱里,这东西六叔是见过的,要说里面是空的,谁也不信,可要是里面少了银票,六叔难道还污赖嫂子偷银子?

别说许六爷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也说不出个理字来。

天光放晴,一行人重又上路,许杨氏把许樱交托给了百合,让栀子和张嬷嬷跟自己一起坐在大车里,她本以为许樱依赖母亲会哭闹不休,却不想许樱笑眯眯地牵着栀子的手,“栀子

姐姐,要听娘的话哦。”

闹得一行人哭笑不得,“不能叫姐姐了,叫张姨娘。”栀子本姓张,许杨氏这么一说,是正式替栀子正名了。

“张姨娘。”许樱清清脆脆的叫了栀子一声张姨娘,众人又都赞许樱乖巧。

却未曾见到许樱垂下双目时眼睛里的冷光,栀子死得早,前一世自己见到她时,都是她为奴为婢时的乖巧,如今肚子里怀着父亲的“儿子”,虽然面上乖巧依旧,可那眉目之间的傲然却是骗不了人的。

栀子啊栀子啊,如果你是乖巧的,乖乖产子,我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你若是有了旁的心思…料你一个婢妾也翻不出大天来,看我如何修理你!

许樱坐在马车里,掀开车窗帘望向外边,只见道路上还是有一个大坑,马车只能行旁边窄窄的一段,许樱望向前车,淡淡一笑,原来自己陷进去过的坑,绝不会再陷进去第二次。

这一行人晓行夜宿,虽说因有了孕妇行路还要更慢一些,总算是在九月初八到了大明府,在客栈里暂居一夜,明日城门开了,往西再走八十里,就到了许家村了。

许家本是世代书香当地望族,历代很是出过几个官员,许樱的亲太祖母董氏身上就背着四品的诰命,是有名的老封君,她所生的三个儿子,长子许国峰有举人的功名,曾在外任过一任县丞,只是官运实在是差一些,刚有些好转的迹象就丧了祖母,随父母亲回了原藉丁忧,再未曾起复。

许国峰共有嫡子四个,嫡女二个,嫡女俱都已出嫁,嫡子们也都娶了亲,最有出息的次子许昭通两榜进士出身,正在京里任庶吉士,许昭通在许家大排行里,行的是三,与许昭业据说关系不错,只是他一直在外面做官,虽说官越做越大,许樱上一世却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偶尔会觉得如果父亲没死,说不定也会像许昭通一样风光。

大房余下的儿子虽说也有举人、秀才之类的功名,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出息。

二房二爷许国定也就是许樱的亲祖父仕途上要比大哥顺遂得多,据说曾任过知府,谁知正要直上云宵的时候,卷进了两派人的争斗,虽说搏了个全身而退,却也是要回归乡野,再谋起复。

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大排行是行二,却是许国定的庶长子,许国定在家里成了亲没住几日就带着青梅竹马的通房赴了外任,回来时带着的就是已经被抬成姨娘的通房和已经会说话了的庶长子,虽得了母亲董氏的几句斥责,许昭业这孩子却是真聪明,很得董氏的喜欢,如今已经是老太太当年还无子傍身的唐氏心里恨极了也无处

发作。

许家三房三爷许国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读书并不十分精通,儿女也平庸,可这平庸的一家子,留给许樱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有了这些前因,又因为栀子有了身孕上许杨氏多少多了点底气,她也不再枯木死灰一般的样子了,翻过来掉过去的给女儿讲古,“你祖母吃过苦,虽说你父亲有出息,她后来高看了你父亲一眼,你在她跟前都要小心,要听话,莫要冲撞了她,惹她不高兴…”

高看什么啊,许樱真是生气母亲太傻,若是她自己,面对着庶长子也就罢了,庶长子偏偏聪明伶俐极得长辈喜欢,长大后还中了两榜进士,把自己生的嫡子比到尘埃里去了,偏偏碍于婆婆、相公发作不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拢络庶长子连自己的娘家侄女都舍出去了,人家还不领情,听说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死了,简直作梦都要笑醒,父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宠爱妻子了一些,很多事根本没有跟母亲交待清楚,也没有让母亲对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有足够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