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这一路上每逢叉路都要问上几句,看见远处有村子也要问一问是什么村,看见有河也要问问是什么河,竟将这一条路熟记于心。

“樱丫头是不是想日后自己去姥爷家啊?”杨纯武笑问。

“是啊。”

“那倒也不难,你只记得一路往西南走,逢人便问,没有不知道的。”杨纯武说道。

“谢谢小舅舅。”

杨慧在车里听他们甥舅对答,直觉得荒唐,哪知自己娇养的女儿,真的是在记一条求生之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许樱是被孤立遗弃的孤女,难免愤世嫉俗,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信之人,对骨肉亲情更是冷感,杨家跟她又久不联络,她想不到要去杨家也是很正常的。

杨家

临山镇是个大镇,临近镇子行人渐多了起来,许樱就依约回到了车里,杨慧拿了帕子给女儿擦汗,“如今你小,看看也无妨,可若是大了,可千万不能再做这些轻佻事。

“不会了。”许樱若不是想要记熟从许家村到临山镇的路线,怎么会出去受风吹日晒,外面的风景虽好,却是她早看腻了的。

外祖家门前的确有两棵大杨树,为方便邻里乘凉还摆了两块条石,如今杨树萌萌如盖,许家的小儿媳妇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还有周围的数位邻人,正站在那里等着许杨氏她们一行。

见到了杨纯武骑着骡子的身影,立刻迎了过去,亲自接了车夫车上的条凳,一抬脚就踏着凳子上了车,先扶着杨慧下了车。

“二嫂。”杨慧福了一福。

“自家人,快别讲这些虚礼。”花氏笑道,她车里唯有许樱这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一伸手就拦到了许樱的手,“这就是樱丫头吧,长得真俊!她姥爷姥爷见着一定喜欢。”花氏嘴唇略薄,说起话来又快又响脆,不是大家闺秀的作派,伶俐极了。

“二舅母好。”许樱顺着她的手劲儿下了车,福了一福。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她又指挥着婆子和丫鬟帮着抬车上的寿礼,干着活嘴还不停,周围的几个邻居有认识杨慧的,也过来跟杨慧说话。

杨慧一一地跟她们打招呼,这边花氏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把事情弄得利利索索的了。

许樱听母亲跟邻人说完话,花氏已经把着许元辉喜欢半天了。

许樱心里面对自己这位小舅母有了几分的了然,小舅母这种类型的她上一世见多了,都是有些心计的小门小户商人妇,要说坏心眼吧,这种人没多少,可心计也是极多的,不吃亏有主意的性格,母亲和大舅母这种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作派的人一定瞧不上这种脑子快、嘴快、不吃亏的作风,可她却喜欢。

她瞧着花氏,花氏也在瞧她们,见她们如今来拜寿,却也守着礼,都穿着石青色的衣裳,戴得首饰也都是银的,小姑脸上脂粉未施的,是守礼的寡妇作派,外甥女一双眼睛眨啊眨的,颇为早慧,心里面也明白了七八分。

左不过自己小姑子是公婆的心头肉,她又在望族守寡,好吃好喝好招待,好里好面,当尊神迎来,又当神送走,这事不吃亏。

更不用说小姑颇有些私房,在娘家是做庶子媳妇的,虽有儿子也怕守不住财,定要把浮财偷偷的往娘家搬,就算公婆守得紧,能从手里漏出一二分也是好的。

许樱最了解这种人,焉不知她的心思,有所图就好办,最难办

的是大舅母这种无所图,唯有规矩大过天的。

花氏把她们迎进了大门,陆氏果然是在垂花门守着,她是京里的大家千金作派,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轻易抛头露面,可她也不拦着自己的妯娌如此,不过也有可能是拦也拦不住。

陆氏在前花氏在后,陆氏拉着杨慧的手,花氏拉着许樱的手,就这么进了正房堂屋。

许樱两世以来第一次见外祖父母,只见两位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穿得俱是员外服,自己的外祖头发还少了一半,一双眼睛倒是极精神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没几年寿命的样子,外祖母容长脸,眉目与母亲极相似,脸上略带着病容,头上戴着根碧莹莹地翡翠瓒子,藏兰绣宝瓶花纹的勒子,典型的富家老太太的打扮。

杨慧一见到父母便跪下磕头,“不孝女儿回来了。”

杨老太太老来得女自是珍爱非常,顾不得许多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女儿啊!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元辉本来在车上晃得时间久了,晕晕欲睡,一听见哭声也跟着哭了起来,许樱也有几分鼻酸,自己原以为就只有自己与母亲两个人,没想到竟有这许多的亲戚。

杨慧一伸手把女儿搂了过来,“娘,这是你外孙女,叫许樱的,樱儿,快给姥爷姥姥磕头。”

许樱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姥爷,姥姥,孙女是许樱。”

“好,好孩子。”杨秉诚也忍不住抹了眼泪,陆氏和花氏见到这样的情形,也跟着流下泪来。

杨纯武安置了马车回来,与刚送走一位朋友的杨纯孝一同回来,看见的就是一屋子哭得眼泪能装满一水缸的女人孩子。

“唉,妹妹回来了是好事,怎么如此大放悲声呢。”杨纯孝说道,他这话没起什么做用。

杨纯武更不会说什么,伸手扒拉了一下媳妇,呶呶嘴,杨老太太病刚好,实在是不能再伤神了。

“老太太,您快别哭了,姑奶奶这不是回来了吗?还给您带回来一对金童玉女似地外孙子外孙女,当心身子。”花氏的嘴素来灵巧,陆氏也伸手扶着杨慧站了起来,丫鬟端上香茶,这一屋的人,慢慢地收住了眼泪。

花氏又开始插科打诨,“樱丫头跟表兄弟表姐妹还不认识呢,他们可是一直在数日子想要见一见姑姑呢。”

“还不快把孩子们带来。”杨老太太说道,原本杨家的孩子,男孩都在私塾念书,女孩都是各自母亲教养,如今老大有了官身,杨家从小康人家变成了官宦人家,自然不能再放女孩子们到处跑,依着陆氏的意思,全拘在一起学女戒了。

r>有了老太太的话,自然是读私塾的要被叫回来,学女戒的要被放出来,许樱想着小舅早晨就去接他们了,表兄弟、表姐妹们却还在上学,由此可见大舅母是相当的严励,她看见小舅母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忿,自然知道她对此颇不赞同。

过了一会儿婆子领着杨家的三个姑娘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身穿嫩黄斜襟长袄,露出一截湖水绿罗裙,眉目间与陆氏极相似,虽年龄尚小,却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后面的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都穿着桃红的短袄,一式一样的打扮,虽说年龄有差,却似双生儿一般,想来这是花氏的女儿了。

“快来见见你们的表妹…”

“婆婆您可是欢喜得糊涂了,三妞比樱丫头还小一岁呢。”花氏笑着提醒。

杨老太太立刻笑了起来,她之前流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笑出泪来,她这个老儿媳妇,出身虽是举人之家,亲家公却早早弃了功名之心做卖买,亲家母也是商户人家出身,养得女儿一身市侩的性子,可是本性不坏,又是不肯吃亏的,大事上却从不出错,她对大儿媳妇是喜欢中带着点敬…老儿媳妇真的是喜欢了。

“我被你逗得笑得发喘,给她们表姐妹引荐的事就交给你了。”杨老太太说道。

花氏做这种事是最擅长的,当下拉了最大的那个,“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大表姐,名唤淑云。”

又指了两个小的,“这是我生的两个闺女,大的今年十岁,你当叫姐姐,名唤淑莹,叫小的今年六岁,是你三表妹名唤淑娇。”

许樱一一的与她们见了,淑莹和淑娇都是顽皮的,跟许樱年龄又相仿,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说话,许樱内里却早老迈不堪,哪受得了这个,只得暗暗苦笑,目光与淑云大表姐相遇,竟得了表姐一个笑脸,估计老成的大表姐,也被这俩个妹妹闹得够呛。

又过了一会儿,上私塾念书的表兄弟们也都回来了,杨家男孙不少,共有四个,两个房头一房两个,不偏不倚。

杨家男丁都是国字辈,大表兄叫国良,二表兄叫国栋,三表兄叫国顺,四表弟叫国昌。

大表兄和二表兄是大舅舅家的,三表兄和四表弟是小舅舅家的。

四个表兄弟也是各人性格不同,眼下看着四表弟就是个顽皮的性子。

晚饭后大家闲话家常,杨纯孝瞧着妹妹有点欲言又止,又对陆氏使了个眼色,陆氏叹了口气,知道有些话自己夫君不说出来,难已心安,“弟妹,今晚是初一,有夜市,妹妹多年不归,樱丫头想也没见过夜市是什么样,不如我们带着孩子们出去松散松散。”

花氏见大嫂难得的主动说出去逛夜市,自然没口子的答应,“我早说过该带孩子们出去玩一玩,你们赴了任就是一方的父母,要有官家人的架子,哪里那么容易出去逛,能松散一日是一日。”

杨慧想了想,“我是寡居之人,又多年未回乡,还是在家里陪爹娘说话吧,你们带樱丫头出去逛逛就是了。”

许樱刚想说我也留下来陪娘,谁知道母亲竟想让她出去逛,也只得应了,她此生唯一之撼是未能让母亲过好日子,这点小事,岂肯违逆。

“我也有信要写,二弟你多带家人,跟着他们去吧,老大你也要跟着叔叔看好弟弟妹妹。”

该出去逛街的人,忽忽拉拉走了一大帮,家里就只剩下了杨家老夫妻、杨纯孝和杨慧。

杨纯孝待人全走了,走到妹妹跟前深施一礼,“妹妹,愚兄多谢了,愚兄这个功名,来得有愧啊。”

“大哥你这话所谓何来?”

“你当初给我的书里,原有妹夫的习作集,当年妹夫猜主考官跑不出翰林院大学士王大人,左相闵大人、礼部尚书刘大人这三个人,依着这三人的习好又猜题各做了七八篇习作,妹夫的文彩斐然不说,也极会猜题,迎合考官,为这三位大人,一道题竟能写出三种风格来,想想我这些年闭门造车,实在是不知变通,今科主考恰好是礼部尚书刘大人,我拿着妹夫投刘大人所好做得几篇文章读了又读,又自己照着仿作,都觉不得精髓,到了考场上,考题竟与妹夫当年押的仿佛,我…把妹夫当年的文章默了一遍,没想到果然中了进士,这进士是…”其实是许昭业又中了一次进士!

杨慧一听此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又甜又苦,许昭业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

“你大哥一回乡就在我跟前说了,他也是屡试不第这才失了信心…他又非要跟你袒诚此事…”杨秉诚素来教子极严,长子竟这样中了进士,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哥不必如此,昭业的那些习作本来就无甚用处,是我舍不得扔才一直带在身边,大哥今科考试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给了大哥呢?主考又是当年没做成主考官的刘大人,想必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昭业他在九泉之下,听说大哥中了进士,想必也是高兴的。”

“是啊,你妹子在许家艰难,你中了进士她们母子三人日后就有了依靠,你若觉得愧对大姑爷,不如从今以后好好对待你妹妹,也能让活人安心,死人在九泉之下安慰。”杨老太太说道。

杨纯孝默默不语,他本不是喜欢赌咒发誓之人,心里面却暗暗起誓,定要

在官场上混出个人样来,给杨家争光,为妹妹撑腰。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临山镇的夜市说来说去就是些买卖铺面一直开到晚上,又有小吃摊子、卖童玩的地摊子、还有耍猴儿的等等,小姑娘小男孩自然都是自喜欢的,连端庄的大表姐淑云都钻到旧书摊不愿意出来,许樱却是意兴阑珊,她又不是傻的,大舅舅与母亲一定有话说,估计还是什么机密事,否则怎么会把她们全都支了出去。

到了掌灯时分,杨纯武见孩子们有些累了,把他们全聚拢到一个馄饨摊吃馄饨,杨家的人是临山镇的老户,如今又都知道杨家出了官老爷,对他们都极为客气,有一桌客人,见他们来了,扔下银子转身就走,杨纯武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只招呼孩子们吃东西。

许樱本就是对别人的敌意特别敏感的人,那桌人原来坐的地方馄饨还剩了大半碗,看他们的衣饰虽然以小镇的标准是光鲜的,但也不是能叫了馄饨不吃的,她咬了一口馄饨,佯装无意地问自己身旁的淑莹表姐,“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咱们后街的吴有财呗。”淑莹颇有小八婆的本色,当下一边吃着馄饨一边极利索地跟许樱讲杨吴两家的恩怨。

原来吴杨两家是多年的老邻居,却也有一段公案,两家买宅子的时候,宅基地有些纠纷,杨秉诚常年不在家,杨老太太也不是爱争短长的人,就任他们占了半米多的地方。

后来两个儿子娶了媳妇,陆氏发现不对劲儿就找吴家理论,偏吴家也有在京中做官的亲戚,并不把陆氏放在眼里,陆氏是个较死理的,杨纯孝听媳妇一提醒,也觉得自己家吃了很大的亏,当初爷爷死的时候可是定了这宅子是祖宅,怎么能让人占了半米去,两夫妻与吴家好一顿的掰扯,吴家理亏,让了半米。

谁知道前年过年的时候吴家做官的那个二老爷一家从京城告老还乡,听闻这事儿觉得自己家吃亏了,失了面子,再加上陆家远在京城,又是无实职的翰林,杨家不过是个举人,为这事儿又争执了起来。

这回不止是杨纯孝两口子了,杨老爷子也觉得吴家过份,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自己家要回应属于自己家的竟被说成是欺负,又弄了个互不相让。

杨纯武与吴家的人当街争执,打了起来,双方都受了伤,甚至惊动了县令。

两家的仇越结越深,后来竟闹到要打官司告状来摆平此事,说起来两家都是读书人家,又是同乡,为半米宅基地弄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不妥。

一直到今年杨纯孝考中了进士,又授了官,吴家虽功名还在,下一代里却没有什么有出息的,自家又不占理,悄无声息地退了,花氏还要穷追猛打,被素来有理打遍天下,无理寸步不

行的陆氏给拦下了。

两家人现在是见面互不说话的状态,走的那三个人,就是吴家的人。

许樱心想若是像上一世一般,大舅舅科举不成,无颜回乡做了旧同窗的师爷远走他乡,这官司莫不是要打下去?

有道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举凡地方官遇上这种两家大户相争的,莫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所谓双方皆有功名,顶天也就是能让地方官吃相好看一些罢了。

可自己的外公是个固执的,他又认为自家占理,怕是不会上下打点那一套,若不是大舅舅中了进士,这里面的事怕是要纠缠不清了。

外祖母家后来势微,难道是因为这事儿伤了元气?

唉,可惜她年龄太小,这种事知道的不多,所谓造化弄真的如此弄人?

当天晚上杨氏跟许樱一起睡在杨氏未出嫁时的屋子里,杨氏没有跟女儿讲杨纯孝默写许昭业的习作中了进士的事,只是一个人瞧着窗外明月,想了大半宿的心事。

她本以为女儿也睡得香甜,谁知到了半夜许樱忽然坐了起来,睁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跟她说:“娘,我把你给我做的那件衣裳带来了。”

“什么?”

“咱们把衣裳藏在姥爷家里好不好?”许樱这半宿想得多了,一是想要不要拿这银票用钱生钱,可她们孤儿寡妇,必然不能自己出面打理,许樱有一肚子的生意经,却无处施展,更不用说赚了钱也不敢明面上用,自己母女的生活得不到什么真正的改善,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有钱没地方花,甚至不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情形下能托付给谁?大舅母方正,不见得赞同她们母女不信宗族却信娘家,偷藏私产的行为。

小舅母却过于机灵了,小舅舅人不错,却过于憨直了,他们又是夫妻,钱少时还好,若真的收益多了,难免不出问题,这钱是他们母女的保命钱,许樱思来想去,她是谨慎惯了的人,素来相信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亲生手足都未见得可信。

而真正可信的外祖母身体又不好,万一早早去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没长成,又是一桩祸事。

想来想去只能像是话本里的老地主一样,把钱埋起来,等待时机再拿出来,许府她是片瓦都不敢动,自己那小院虽然明面上的钉子没了,暗地里的可不见得会没有,祖母正盯着呢,母亲报的父亲只有抚恤银子一千两,真“丢”了,连抓贼都不敢。

杨氏看着女儿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变成了这样的性子,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谁都不敢相信,只是瞪大了眼睛防备所有可能的暗算,她这大半宿想得都

是许昭业的种种,又看见女儿这样,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杨氏擦了擦眼泪,“就依你吧。”如果把银票埋在外祖家能让女儿安心一些,那就埋吧,在她看来金山银山都没有女儿重要。

杨氏是老来女,闺房里的家俱摆设自然都是上好的,床是杨老太太找了木匠精工细做的,实实在在的百年鸡翅木,牢牢地靠在墙边,几个壮汉也挪不动。

许樱想着如今家里人口多,地方小,虽然暂时老太太年旧不许旁人动母亲的屋子,但早晚有一天住不开的时候这屋子会分给哪一位表姐妹,可不管是谁,这鸡翅木的架子床可是轻易不会动的。

她身量小钻到床下也容易,左数九下,右数七下,上数三行,用瓒子抠开一块砖,掏空里面的土,她本来就已经做了埋银票的打算,自然备好了防虫防鼠的樟木小盒子,把母亲缝在衣服里面的银票拿出来,数一数一共三千五百两,她把一千五百两单拿出来,把两千两银票并自己的一枚樱花纹戒指埋了进去做表记,又把土重新填好,用沙子细细地撒了土,又用帕子把多余的土包好,这才从床下钻出来。

“娘,这一千两你给外祖母,让小舅帮咱们买地,就算是如今外祖家光景好了,补给你的嫁妆。”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也是她最宝贵的教训。

“好,都依你。”杨氏擦掉女儿脸上的尘土,是她没用,才让女儿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平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正是肆意撒娇的年纪,女儿却要钻到床底下去藏保命钱。

许樱见杨氏表情哀凄,搂住母亲说道,“娘,我只是为以防万一。”母亲没有她的记忆,虽知道唐氏和董氏都是手狠心黑的,却没有她的切肤之痛。

“我知道。”杨氏原也是有一些打算的,本想临走之前把一部分私房钱交给杨老太太让她代为保管,留一条后路,却没想到许樱连外祖母都不信,想到的是把银票埋起来。

杨老太太瞧着女儿交给自己的几张银票,数一数共有一千两之多,难免又辛酸了一把,“早知道你在许家苦,却没想到苦成这样,竟连银票都没地方收。”

唐氏和董氏连让男人潜入自己小院的事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她们如今是被公公敲打得不敢轻举妄动,风声过了做出“走水”“房塌”逼自己母女搬迁,顺便搜检一番的事也不是不可能,自己纵有做官的哥哥撑腰,可偷藏私房可不是什么能到处去说的事。“这一千两银子,请哥哥以如今家里境况好了,替我补嫁妆的名义,替我买些田产吧。”

“你这孩子!”杨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哥哥原就说了,要给你补三百亩良田做嫁妆,供你母女嚼用,有了这一千两,就能再添三百亩了。”

“哥哥哪里来的钱去买三百亩田产?”杨家的家底杨氏清楚得很,田产满打满算六百亩,给自己三百亩就是给了一半了。

“是你嫂嫂经营有方,这些年攒下点银子就买田了,又因机缘买了镇西张大户为替败家子摆平官司急筹钱贱卖的五百亩良田,要不然哪里能给你三百亩田。”

“可是哥哥的官职…”授官是要上下打点的,有人还要有钱,不把钱花到位,没有人脉,进士又怎么样?没实缺的光头进士又不是没有过,更不用说哥哥补到的是肥缺了。

“是他大舅兄帮着办的,据说他大舅兄与吏部的侍郎颇有些交情,没花多少银子。”

没花银子就是动用的人情,一样要还的,杨氏有些坐不住了,“娘,我大哥说补给我的三百亩良田我不能要,你只管拿着这银子去替我买地。”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你不收这些田产,他心里不安。”

杨氏为难的咬了咬嘴唇,“那这一千两银子娘不必替我买田了,只管替我收着就是了。”她其实是不打算要这一千两银子了。

知女莫如母,杨老太太知道杨氏在想什么,为免争执把银票收了起来,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让小儿子慢慢寻访或是有地段好的铺面,或是有别人急脱手的良田,总要再替女儿和外孙女积攒些家业。

她这一辈子生了两儿一女,长子岳家有势力自己又争气,如今已经是官身了,富贵的日子在后面,小儿子人虽憨做事却稳,又有个利害的媳妇,也错不了,只有愧对女儿,当初女儿嫁人时家里家境不是很好,尽出浮财嫁妆也不多,如今女儿守了寡,她更是日夜忧心,只要女儿能过好,别说补三百亩良田,再多她都是肯的。

这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一腔心血全为儿女。

甩脸子

许樱坐在马车上,瞧着外祖母家在视线里越变越小,站在门口送行的人也越来越模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杨氏摸摸她的头发,“来年我们还来。”

“嗯。”许樱答应着,可她知道来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唐氏这人并不好相与,外祖家补给她们三百亩的良田,在唐氏眼里就是杨氏拿钱托娘家人买田,娘家人又用嫁妆当借口还回来了,由私房变成了能摆在台面上的嫁妆,怎么会再给她们与杨家勾连的机会?

只有杨家的人和她们母女知道,杨家补嫁妆在前,杨氏送银票在后,这样一想许樱笑了,反正不管把不把银票交给外祖母,都要担下往娘家私藏银钱的罪名,如今作实了也好。

唐氏一听杨纯武说补了三百亩的良田给杨氏做嫁妆,果然脸色变了变,但她是人老成精的,当下把一腔怒意硬转成了悲色,“亲家母想多了,老二媳妇是我的儿媳,樱丫头和辉哥是我的孙子孙女,有我一口饭吃岂能让她们受委屈?”

“我来时母亲说当年妹妹与妹夫成亲事,家里景况不好,又因为妹夫成婚后就要赴外任,纵有良田怕也无人打理,只得把田产这一桩给免了,如今家里宽裕了,自然要补上,并没有别的意思,请亲家母不要多心。”

家里宽裕了?哼…难道怕别人不知道杨氏那贱人有了个作官的爹吗?我儿子也是进士,也授了官,当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做官若不是家境殷实,初谋缺时哪有不打饥荒的?竟说宽裕了,有钱给妹子补嫁妆,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唐氏心里这样想,脸上的恼意再遮掩不住了,“我不是那些个多心的人,老二是庶出,非我亲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亲家母疑我对杨氏不好也是人之常情,你本是至亲,如今送杨氏回来,本该留饭,只是现在天色已晚,留你太久怕你耽误了行程…”

“原不敢叨扰。”杨纯武被她半阴半阳的这么一说,也生了恼意,心想这个老太婆果然是个刻薄脸酸的,妹子在她手下不定受了多少挫磨,有心与她争辩几句,又怕妹妹吃亏,只得生了一肚子气走了。

杨氏与许樱坐在旁边见这情景,脸色都变了几变,杨氏差点流下泪来,许樱握了握母亲的手,杨氏这才收住泪。

“你们远道而归,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唐氏看都懒得看这对母女一眼,直接逐客,原先因为许昭龄中进士对她们生出的一两分好感,早灰飞烟灭了。

杨氏携着许樱回家,一进院就见守门的婆子脸色有些不对,又听见院子里有逗弄婴孩儿的声音,许元辉被逗得咯咯直乐,可这人的声音却是极陌生的。

母女两个互视了一眼,快走两步绕过影壁进了院,只见一个身穿蓝布衣裳,红绫裙子,头发梳成一

个攥戴了根两股莲花银钗有些眼熟的妇人抱着元辉逗弄着,栀子穿着鸦青软绸长袄,嫩绿罗裙,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瞧着,张嬷嬷坐在摇椅上绣着什么,竟似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样子。

原先指派给许元辉的奶娘竟不知何处去了。

“这位是哪一位,我怎么瞧着眼生啊?”许樱率先开口问道。

“俺是栀子的嫂子,俺来看看外甥。”

许樱细看那妇人,果然是栀子的嫂子葛氏,原来那个满手泥的妇人,竟然穿得体体面面的了,脸上的菜色也没有了,“奶娘呢?”

“奶娘冷不防被元辉尿了一身,正在里面换衣裳。”栀子说道,心中暗暗怨怪大嫂蠢笨,本来她看见奶娘抱着元辉回院,又有好几个小厮送了箱笼过来,梁嬷嬷和麦芽麦穗整理箱笼,说是二奶奶和姑娘在太太那里,怕是要留饭,就想着趁机把嫂子送走,谁料想嫂子见到元辉非要逗,偏巧这个时候二奶奶和姑娘回来了…

“奶娘在换衣裳,总有梁嬷嬷、张嬷嬷,实在不成了叫麦芽和麦穗来也成,哪有麻烦他人的道理?”许樱说道,张嬷嬷见许樱脸色不对,赶紧把孩子接了过来。

“她本来是前两天来送新下来的瓜菜的,因为路远就在此多住了两日,本来说想给二奶奶磕完头再走的。”说着不停地向葛氏使眼色。

葛氏对这些宅门里的规矩一知半解,这些日子以来张嬷嬷教她的是什么栀子是妾室,还是婢妾,家里人算不得亲戚,她来了好吃好喝好住几天就走,不要被二奶奶撞见了连累栀子。

可是她觉得一个女人不会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整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又是个寡妇,栀子给她生了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应该把栀子供起来才是!哪里那么大的架子那么大的威风!

她偷眼打量杨氏,见杨氏梳了个圆髻,侧带一个点翠的凤钗,黑绒面的抹额上镶着一颗好大的珍珠,耳戴莹绿的翡翠耳扣,月白的里衣,外罩天青色的绸褙子,蓝宝石的领扣在阳光下闪着光,裙子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打了无数个褶,在阳光下隐隐约约闪出暗色的花纹,一个寡妇穿着这样,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想来是因为没有亲生的儿子,胡乱花用享受了!

想到这里她就有点替自己的外甥不值,又见杨氏长得实在是漂亮,虽说是寡妇,年龄也不小了有二十五六岁了,可看起来颜色比十七八的姑娘还好,这样的寡妇能守得住?

这要是在她们村上,早就拿白面抹头发,用锅灰抹脸了,虽说是回娘家贺寿,这样脂光粉艳的出去乱晃,说没心思,谁信?

她心里这么想着,早就把张嬷嬷之前提点她的见了二奶奶要磕头之类的全都给忘光了。

杨氏被她瞧得有些窘迫,她虽说长在小

康之家,可也是金枝玉叶般的养大的,又被嫁到了官家,哪有人这样盯着她瞧过,一时见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这妇人好不知礼!盯着我娘瞧所为何意?”许樱指着葛氏说道。

这个时候梁嬷嬷和麦芽麦穗都放下东西出来了,梁嬷嬷这些日子跟葛氏也算熟了,她和张嬷嬷又相熟,不由得暗骂张嬷嬷糊涂,竟把这样的糊涂人给弄了进来。

“奶奶和姑娘回来了,快进屋歇着。”梁嬷嬷笑眯眯地来扶杨氏,又给百合使了个眼色。

百合本来就瞧着张嬷嬷和栀子不顺眼,只是她之前与栀子到底称过姐妹,到底不忍斥责她的嫂子让她没脸,此刻也瞪了栀子一眼。

“嫂子,你给二奶奶磕个头就回去吧。”栀子推了推葛氏。

“不必了,张嬷嬷,你替我送客吧。”杨氏总算反应了过来,她本就因为唐氏的话心里不舒服,懒得应对这些人,直接进屋了。

葛氏被张嬷嬷连推带搡地出了门,生拉硬扯到了一个角落好一顿的数落,“早就说让你昨个儿就走,你偏要多住一宿,如今冒犯了二奶奶,连我都要吃瓜落。”

“俺就是看不惯她!一个不会生蛋的母鸡,要没有俺们栀子她能有现在的威风?她凭啥瞧不起人?”

“我怎么跟你说的了?你们当初卖了栀子,她就是二奶奶的人,她替二奶奶生孩子,孩子也是二奶奶的,栀子是辉哥儿亲娘,自然有她的好处!可是二奶奶也不能得罪!”张嬷嬷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浑人说理了。

“她有啥了不起?有啥了不起?穿那么好出去…”

张嬷嬷气急了,干脆打了她几下,这才把她从角门送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她刚转身过了拐角,就有人顺着角门出去了,叫住了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