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会儿也是五味陈杂,不知是何滋味,他与大明府官差也是常来常往,守这牢房的牢头跟他更是颇有些交情,他因此并未受苦,隆昌盛的鞠掌柜送来一些衣裳铺盖,在此也不算受苦。

可是想一想他兄长之事,难过之余,却颇有些蹊跷,自家乃是直隶人士,因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才到了大明府,自家在此并无亲人,自己知道母亲已然亡故更是未与家人联络,怎么就会有人知道他在此发了财了呢?

难不成是有同乡遇见了他?可他离家的时候才刚刚八岁,这些年模样变得差不多了,兄长都是听人说了他是许忠这才寻了过来,若无人引荐对面不相识,可是又是谁能对他的来历如此清楚呢?

想一想自己只在跟了二爷之后,托了二爷的一位老家在直隶的同窗的长随打听过…

年深日久,他只记得当时那人名叫鹩哥,是个爱说爱笑挺开通的一个人。

难不成当初他打听的时候露了行迹?

这事儿他百思不得其解,又联想起牢头跟自己说的笔墨斋遭了难,许家的女眷牵扯进了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案子,怕是一时分不开身前来助他,又觉得是有人特意想要针对许家了。

要说许家这些年虽也没少得罪人,可要说把谁得罪的这么狠,不惜用种种手段来慢慢的引许家上套,他真想不出来,更不用说许家也是颇有势力的人家,平民百姓想动许家如蝼蚁撼大树一般。

他在这里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的也没个主意,只能静观其变,不管是谁要找许家的麻烦,总不能藏一辈子。

许家上下除了大房暂且无事之外,个个都一脑门子的官司,没有谁是顺心的,就连被人说成是疯子的董氏,也是烦恼甚多。

她把女儿许给自己侄子,一是为了女儿终身有靠,二是为了能贴补一下人口渐多,进项却未增多少的娘家,可如今婚期定了,嫁妆就成了愁人之事。

许榴的嫁妆她是自许榴小时就攒下的,可当初她病了,唐氏搜走了不少,那些列印成册的自是都追回来了,不在册上的她只追回来不到一半,余下的唐氏病成那样,她一问此事就装说不出话来,余下旁人谁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她除了许榴这个女儿还有一儿一女,自不能把自己身边的这些东西都陪送给许榴,凑来凑去,连她自己的陪嫁首饰都舀了出来,二一添做五,一半收起来留着给许桔,一半给许榴,又使银子让人到外面改一改样子,然后就是古董等等,真的是凑来凑去的,勉强凑出二十四抬嫁妆来,这在别家的女儿那里自也算是丰厚了,可在许家真的不算厚。

再说打家俱、买衣料、做衣裳的银子一样都不能少,偏偏许昭文心里只有自己新纳的偏房,对她又恨之入骨,她连面都见不到,只是昨日过来了,勉强扔下来一百两银子,就说自己手里一文钱都没有了。

董氏心中感叹,这男人变了心,真的是猪狗不如,她又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太过世前说过的,留给几个女孩的嫁妆上,想要张口找公公要钱,可连院门都出不去。

只得长吁短叹,“如今你祖父的笔墨斋被仇家掉换了货去,三房也出了事不知道要多少银子打点,你祖母留给你的嫁妆银子不知还在不在,若是在,你祖父应送交给我才是。”

许榴倒是毫不在意,“祖父不是那些个没成算的人。”

“他若有成算,也不会生出你二伯父,带坏了门风,搅得家宅到如今都不宁了。”

“娘您说得那是什么啊。”

“我说得这都是好话!董家门风虽是严谨的,可架不住人多嘴杂,你嫁过去之后可要长个心眼,你婆婆是个笑面虎,董家掌家的你大舅母也是笑里藏刀的,只要记住,那怕是舅家,也要话到嘴边留三分,不可抛却一片心,瞧瞧我对你父亲,掏心掏肺的,又是何等下场。”

许榴听到她这么说,立时站了起来,“娘你能说这话,女儿我却不能听了。”人家做娘的都是教女儿要贤良淑德,自己的母亲非要教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计,若非母亲整日算计不休,怎会生病?妹妹年龄小不知道,她可是年龄不小了,母亲当初做得那些个事,她心里一清二楚。

心里隐隐的觉得,母亲有今天的下场,实在是报应,只是自己为人儿女的,一不能明言,二不能不孝顺罢了。

她想到这里,再瞧瞧母亲苍老中透着刻薄的脸,转身走了出去,董氏想要叫住她,却也只得一边揉自己的胸口一边哭,她现在也不敢高声吵闹了,怕被人说疯病犯了,又是一番的折腾。

许榴刚出母亲的院门,就见钱娇娇站在廊下逗弄一只毛色只鲜艳的鹦鹉,“姨娘。”

“是三姑娘啊,刚从你母亲那里来?”

“是。”

“你母亲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父亲的身子可好些了。”

“大夫说了,病去出抽丝,他亏了气血,要慢慢调养,整日憋在屋子里人脾气也臊,我这只鹦鹉他原是喜欢的,谁知现在又嫌吵了,我只得将它放到廊下养着,四十两银子一只呢,买笼子鸟食又花了十几两银子,只□料不说,连水都得喝无根水,金贵得吓人,岂能真似他说的一般放飞了。”

许榴想着自己要备嫁妆,父亲不过是舀了一百两银子就说没有了,可瞧钱姨娘这一身的打扮,衣裳是簇新的,连衣料带做工,少说也要值个十几两银子,再说那首饰,除了金就是玉,她也不是小孩了,不知道物件值钱,光是她那手上戴的白玉镯子,就值个百把两银子,一身的行头加起来,没有三、五百两置办不下来。

父亲不是没银子,只不过银子不给她这个女儿花用罢了,怕是觉得新姨娘要比她这个女儿精贵。

许榴想到这里也是觉得委屈,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许榴转身没走出几步,就听见钱娇娇冷冷的声音,“姑娘,为人女的要知孝顺,你父亲说了,要你们改口叫我二娘,虽说我是个憨厚的,下次你再叫我姨娘,我却要恼了。”

许榴咬了咬嘴唇,再没说什么,急匆匆的走了。

许樱看着手里许忠拖人捎出来的信,这才知道了他身世的来龙去脉,对他兄长的来历也是颇有些奇怪,隐隐觉得知道他兄长是怎么来的,就能知道幕后的主使人是谁,这件事她也没有别人可问的,只得去找杨氏,“娘,你可还记得我父亲有一个同窗,他有一个书童叫鹩哥的?”

杨氏想了想,“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因那书童的名字实在有趣这才一直记到现在。”

“那人原名叫什么?鹩哥可还在他身边?”

“那人本姓秦,我只听你父叫他秦半斤,据说喝莲花白能喝半斤。”

“我外祖父可认得他?”

“自是认得的。”

许樱打听到这里,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外祖父,问当年的秦半斤大号是谁,如今人在哪里,他的书童叫鹩哥的,如今又在哪儿。

第二日杨老爷子就回了信,秦半斤大号叫秦志高,确实是直隶人士,却是四、五年以前得了痨病早丧了,他身边的书童杨老爷子不知在哪儿,与杨纯武说过此事之后,杨纯武却记起来鹩哥本姓杜,后来还取了大号名叫杜方生,一年前他还见过,好像是跟随一位韩姓行商,做了帐房。

许樱知道此事要紧,打发了常大哥赶紧去找自己的小舅舅,让他想一想是在哪儿遇上的鹩哥的,那个韩姓行商姓甚名谁。

102迷雾重重

许楠的婚期已然定了,武氏来来去去的也是在张罗着她的嫁妆,她本是官家之女,武氏和许昭通这些年也很攒了些家私,嫁妆自然是不患寡,只是取舍起来颇有些为难。

许楠自小长在京中,从来都觉得大明府的老宅是暂居之所,与自家的姐妹虽亲厚,可也不是十分的亲近,许榴备嫁妆的尴尬,她也是听说了的,听着母亲念着这个料子好虽好,可花色上差些,怕出门要穿不出,那个首饰花样做得不鲜亮,颇有些烦闷,“娘,如今家里是多事之秋,咱们还是不要这般奢靡了。”

“你不能在京里出嫁,你父又不在身边,为娘我已然简尔又简了,你日后是要在婆家过活的,若是嫁妆简薄了被妯娌们比了下去,一开始就让人笑话,日后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我只是让你不要整日大车小车的往家里拉,绸缎庄首饰铺的老板已经来了咱们家三趟了,别忘了,三妹妹也要出嫁。”

“按说三房已然分了家,你二爷爷原也不是穷人,嫁孙女不至于寒酸,可他们家遇上了事,又干咱们家何事?你太祖母留下了一千两银子,用来打发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出门子简直是富富有余,如今拿不出来,又怎能怪我。”

“娘!”许楠见跟她说不清楚,一跺脚,“您自个儿想想吧。”

“我自个儿心里有数,有些话你原太小,我不愿和你说,我只告诉你,你三爷爷那一家就别提了,烂泥糊不上墙,如今连媳妇们的嫁妆都被人诓骗空了,还在替人数钱呢;你二爷爷家里,你二伯娘和你六婶都是顶顶好的人,日后也不要断了与她们的联系,你四婶如今得了这病,儿女都是现在的下场,都是她自己修来的,怨不得旁人,这人千万不能以为自己最精,别人都是傻子,别人不说,你二伯娘若非有许樱这个好女儿,怕是早就被你四婶给欺负死了。”

“我知道四婶不好…”

“她岂止是不好,我虽在京里,可我一回来你大伯娘就把家里的事跟我说了,她为了除了你二伯娘,贪了你二伯在任上攒得那些个银子,故意放贼进门,若非你二伯娘护子心切,一剪刀重伤了那贼人,现在岂有她们母女命在?这个女人得势时心肠这般狠毒,失势时谋刺亲夫,你有那个心思去顾她的面子,不妨去找找你四妹妹,她是个女中的豪杰,许家的姑娘虽说模样都尚可,可要说能上得台面的,除了你就是她了。”

“四妹妹也在烦闷,隆昌顺出了些事。”

“那你更应该去,多替她参详参详,你弟弟年龄与你相差近十岁,成家立事怕还要靠你相帮,你日后有什么事了,还得指望姐妹。”

“是,女儿懂了。”武氏性子颇为爽利泼辣,年轻时是个有名的泼辣货,如今也做了多年的官太太了,自懂了与旁人说话时留些心眼,在丈夫儿女面前向来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往,许楠虽说面上也是这般,可跟人轻易不交心,骨子里还是读书人家女儿的性子,她知道母亲说得是对的,又懒得看母亲算那些琐碎的事,左不过到明天又要再改一回,索性换了衣裳去找许樱。

许樱刚接到杨纯武的信,杨纯武这人办事从不拖拉,他也知道隆昌顺出了事,这个时候许樱这么急的派人捎信询问定是十分要紧,亲自拜访了几个朋友,打听清楚了那个陶姓行商的根底。

这位陶姓的行商说起来是无所不贩的,多半是市面上紧俏之物,但也没听说他专贩什么,有个人跟杨线武私交不错的商人悄悄跟他说,这些东西不像是从正经的门路上来的,正经的商人,若是贩大宗的货品,那怕同是贩衣料,若是贩潞绸的,不会贩蜀锦,更不会贩松江布,更不用说采买货物必定只有一个或者几个大织户,可这人却是今个贩这个,明个贩那个;市面上缺什么,他贩什么,这做派更像是撸扣(销赃)

至于这个姓陶的是跟着谁的,杨纯武的这个朋友也不知道。

许樱看到这里就把信合上了,她当初一个女人出头露脸做生意,虽说年龄已经不小了,人人叫她一句许婶子,跟那些个走江湖的多少还是有些接触的,像是找几个盗门的高手,用仿得极真的仿品偷换真品;故意引某人的仇人出来,杀人弃尸纵火烧焚仓,这类的事的确像是走江湖的人做的,不是于靖龙这样出身官场的人能做出来的,也就是说于靖龙现在也摸不着头脑,虽觉得此事有蹊跷,拘押住了许忠,却未曾过堂提审。

可她一个女流,什么时候得罪了走江湖的人呢?不是她得罪的,那人更像是冲着老爷来的,只因人人知道隆昌顺是许家二房的产业中做得最大的,这才下手,也未可知。

若是如此…老爷又得罪了哪个江湖人呢?

许国定这些年虽说经营着笔墨斋,可来往都是官场文人啊,跟江湖中人八杆子打不着…

可要说有…

许樱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正这个时候绿萝引着许楠来看她了。

“四妹妹,想什么呢,如此的入神?”

“二姐姐。”许樱站起身去迎她,姐妹两个寒暄了一会儿,这才分别落了坐,“二姐姐不在家中置办嫁妆,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我娘在那里计算着嫁妆薄厚,衣料颜色样子,听得我头疼,这才来你这里暂避,都说你这里院子小又偏僻,我瞧着是闹中取静,难得的清静世界。”许楠笑道,她本性子舒朗,屋子收拾的也如同男孩子的屋子一般,许樱的屋子则是不似男子的屋子,也不似闺中女子,怎么说呢,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要说什么可以把玩的小玩意儿,却是一件没有。

原先许樱和杨氏是只住三间正房,杨氏住东屋,许樱住西屋,窄小得很,后来许樱又把厢房充做了书房,这才算是多了点富余的地方,可也还是小,许楠一进屋就一览无余了,触目所及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整洁干净罢了。

许楠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这才注意到许樱压在桌边的信,“我是不是打扰了四妹妹的正事?”

“我哪有什么正事。”许樱笑道,“只是刚才在看我舅舅写来的信,明白了一些事罢了。”可要说明白,只明白了一半,许国定这些年得罪的人,要说沾点江湖的边的,只有那个当初跟香怜苟且,被老爷硬栽了伙同奸妇谋害亲夫罪名的皂隶了,可他究竟姓甚名谁许樱都不知道,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了。

许楠见她发起呆来了,觉得自己来得不巧,叹了口气,“我知道妹妹你事情多,本不该来的。”

“是我自己走神了,怠慢了姐姐。”许樱瞧着许楠,她本是官家出身的女儿,又在京里住了多年,见识自是不同凡俗的,“姐姐其实来得正巧,妹妹有一事疑惑,若是有人落草为寇,知道他原名实姓,也知道他派何人销贼赃,该如何找这人。”

“这种事自是不用我们这些个闺阁女子管,要报与于大人也是成的,只是于大人马上要卸任,怕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是要升了的,这个时候查出大明府左近有贼寇岂不是要打他的脸?大明府是山东首府,自是该找锦衣卫衙门,只是文官素来与锦衣卫避着嫌,这事儿不能走人情,要走正章,这又不是我们能出面的了。”

“多谢姐姐指明路,不管怎么说,有路可走就成了。”

许国定也在四处打听究竟是有谁要向许家二房下手,听见许樱跟他讲了许忠的事,又讲了陶姓行商的事,也就对来龙去脉知道了些许,“你说要报到锦衣卫衙门?”许国定年龄大,顾虑得自然多些,“咱们一不知道那皂隶如今占得是哪座山头,二不知他手下还有何人,三不知他有何江湖朋友,如此冒然行事,一怕是会打扫惊蛇,二是怕激得他狗急跳墙,他是刀口上混生活的,咱们许家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家呢。”

“自是不能由咱们去报。”许樱早在来之前就想好了,“孙女打听了,那姓陶的正要出手一批茶叶,找了几个相熟的买家明日去看货,咱们只要悄悄的举发他销赃,待他落了网,再图谋其他。”

许国定想了想,如今许家已经被逼得步步退让,他一个两榜进士,让草寇欺负至此也实在是窝囊,“嗯…这倒也是个法子。”他瞧了一眼许樱,“你一个未嫁的姑娘,此事不宜多牵扯,这些我都知道了,就交给我办吧,我虽远离官场多年,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

“是。”

许樱原也没打算出头露面去管这件事,只是隐隐觉得这事不会是表面上两个店铺那般简单,那皂隶也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他在暗处谋算了这些年,现在才动手,必定是要一击必中,这样零敲碎打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103双龙会

许忠糊里糊涂入了狱,又糊里糊涂的出了狱,进了家把身上的衣裳全脱下去烧了,又洗了去秽气的澡,跟老婆孩子没怎么亲热,就惦着问详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百合。

“这事儿我也不是十分知道,只是听说昨个儿下午锦衣卫出动,抓了姓韩的行商和他手下的人,光是装着人犯的黑头车就整整有四辆之多,只是蒙得严严实实的,谁也看不真切,今个儿早晨我就听见信儿说让去接你,八成是和此事有关。”

许忠点了点头,“怕是有关了,只是我与这个姓韩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因何对我下手?又因何对许家下手?”

“听姑娘的意思,这事儿是冲着许家去的,是往日的旧仇家…”百合想了想,“你还记得当日二老爷包的那个香怜吗?”

提起香怜许忠立时就想起来了,“自是记得。”

“当日与她私通的皂隶,因此事丢了差事,又被下了海捕公文四处捉捕,据说家里是妻离散了,老父老母最后流落街头冻饿而死,他落草为了寇,这些年也成了气候,这事许与他有关。”

“若是与他有关,此事怕不能善了。”许忠对那个皂隶也是印象颇深,“我记得他是叫樊的,因为人素来凶恶,人送浑号樊毒手。”

“亏得你记得,我跟姑娘一起想了半天才想起他是姓樊的。”

“你们身在闺中,哪里知道他的许多事,他本就是个欺上瞒下心狠手黑的,落了草也不奇怪,可若说这事儿是他的主谋我瞧着又不像,他虽毒,却不是个心机深沉的。”

“许是他背后有个能出主意的呗。”

“这人还得跟许家相熟,知道许家的底细。”许忠想到这里,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得见一见姑娘。”

“姑娘说了,让你回家呆一晚上,明个儿再去见她。”

“不成,此事得今天就说,否则我呆不下去。”

许忠虽是自家的管事,却也是外男,许樱和杨氏的院子小,又在内宅深处,自是把许忠叫到了顺意斋说话,杨氏叫了心腹把守院子,又拉了道屏风,这才让人请许忠进来。

许忠进屋头一件事就是给杨氏和许樱磕头,“小的许忠给二奶奶和姑娘请安。”

“快起来吧。”杨氏说道,“让你吃苦了。”

“二爷和二奶奶、姑娘,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吃点苦算什么。”

“我听樱丫头说,她原是让你明个儿再进府,为何今日就要进府?”杨氏隔着屏风虽瞧得不真切,但是许忠面色还好,身上依旧未着绸衫,还是一身的布衣,除了左手食指上辟邪的珊瑚刻五毒戒指,再无别的值钱物件。

“回二奶奶的话,小的在家里想起一桩要紧的事,若是不来回二奶奶和姑娘,小的不敢安枕。”

“你说吧。”杨氏笑了笑说道。

“世人都知道隆昌顺是二奶奶的私产,那人若只是想对付许家二房,没道理对隆昌顺下手最狠,小的久走江湖,为盗匪的无非是为利所驱,此人对隆昌顺下手,怕是一是为了利二才是为了私仇,可隆昌顺最大的利,谁都知道是上次贩粮得的利,必然是在姑娘手里…更不用说对笔墨斋下手,掏空了老爷的银子,小的疑心这伙盗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许樱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一条,此人下手时机如此之准,怕是在许家有眼线,这才对许家的事一清二楚,当初樊毒手小的有过几面之缘,后来也听人说起过此人,狠毒有余,心机却不是深沉的,小的疑心这里还有内情。”

“果然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这么一说,我倒比原来想明白了不少。”其实这样放长线钓大鱼,一计扣着一计,对方解了一计,却没想到是中了第二计,最擅此事的是连成珏,正确的说是过了三十岁的连成珏,你让现在的连成珏设计这样的计谋,他都未见得有如此的头脑,除非…许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果真是重生以后日子过得太好了,竟然连他都忘了。

当初连成珏虽心机深沉,智计百出,可要说真的精明成了鬼,算计人算到骨子里,那是在认识管仲明之后,管仲明此人许樱一直不知道来历,不过他那眼神许樱总是一想起就心惊,那是沾过血见过世面的人的眼神,说是像恶狼一般也不为过,此人与连成珏结实的时候,已经是个腿被齐膝砍断,左右太阳穴皆有烧疤,脸上还有两道极狰狞的疤,据说是连成珏有次亲自押送货物上京的时候认识的,可再多的话连成珏就再也没跟她说过。

后来许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听别人提起过跟管仲明相似的一个人,只是那人只是跛足疤面,原是河匪出身,占了大片的芦苇荡,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不说,且为人狠毒多计,连官府都奈何他不得,谁都不叫他的真名实姓,只知他自称叫疤面虎,据说他最恨别人盯着他的跛足,曾有路人多看了他的脚一眼,被他活生生用拳头打死的,可这人又是个变色龙,也有人传他是个和善擅交际长袖善舞的人物。

后来还是因他生母过世,官府在墓地里埋伏着,整整埋伏了三十多天,才把前来吊唁的他一举擒获,却不知为何只判了刺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许樱在心里默算,此时的管仲明怕是只有三十左右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若真是他在算计着许家,许家怕是要有大劫数。

她脸色阴睛不定,变了又变,抬头看见母亲担忧的脸色,只好若做欢颜,“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要驱了内鬼才好对外贼,不知母亲心里可有些数?”

“旁人我倒不觉得,只是钱姨娘进门,咱们家就出事,不由得我不多想。”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樱笑笑,“既然许忠哥在这里,此事咱们也不能劳烦别人,只有请许忠哥帮着查探一二。”

“这本是小的份内之事。”许忠见时辰不早了,磕了个头就退出了顺意斋。

连成璧一个人骑在马上,蘀他牵马的蝶尾嘴都快嘟得挂油瓶了,“人家到了府城,都是急着赁房子住,好安顿下来读书,您可倒是好,把龙睛一个人扔在那里了,倒带着小的出来去许家村见未来的少奶奶…”

“如今我也后悔了,带着你不如带着龙睛。”连成璧道,他到了大明府就听说了许家发生的种种事,他本是极聪明的人,稍微一联想就晓得事情有不对,此事弄不好怕是要牵连极大,索性把东西往连家在大明府的别院一扔,留了龙睛一个人帮着别院的管家等等收拾他的东西,骑着马带着蝶尾就以要拜访旧同窗的名义离了府城。

“那您就带着龙睛嘛。”蝶尾真是不怕连成璧的毒嘴,或者说是习惯了,连成璧这人就是属螃蟹的,你瞧着他壳子硬得很,一旦习惯了那壳子,日子久了就知道他内里软了,对身边的两个书童好得很,好到这两人知道了连成璧的本性,并不怕他。

连成璧把缰绳一夺,“你自己回去吧,我一个人骑马走。”

蝶尾笑了笑,“十爷,您的银子可都在小的这儿呢,您知道一碗茶多少钱吗?”他指着远处的茶寮道。

“哼!”连成璧没理他,两个人继续一边斗嘴一边往前走,到了茶寮蝶尾舀了几个大钱买了一壶茶,将茶倒进自己随身带着的鳄鱼皮水囊里,主仆两个挑了个树荫坐下来,也不在人前多说话,只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用随身带的桃木茶碗喝茶。

连家虽富贵,却是商人出身,连成璧这样的天之骄子,行路也是知道要财不露白的,衣裳穿得朴素不说,随身带得东西也看起来尽量不起眼,虽说茶寮里的人因连成璧生得实在是漂亮人又一派斯文多看了他两眼,也只当他是往府城去赶考的秀才,并不在意。

正在这个时候远远的来了一匹快马,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那道士身穿玄色道袍,头上戴着纯阳巾,脚上穿着草履,骑得却是一匹极深骏的高头蒙古马,在马的屁股上印着三股火焰纹,一看就是大齐朝的军马,腰上挎着一把镶着三颗鸀松石的宝刀。

道士到了茶寮前停了下来,将挂在马上的铜茶壶扔了给了小二,“依旧装满。”

“知道了,武爷。”

武爷?连成璧抬头看了骑在马上的道士一眼,姓武的又是道士,还骑着烙着火焰纹的蒙古军马,除了武陵春还能是谁?他与武陵春只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两人还是孩子,如今再见到这个姓武的,只见他长高了许多,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星眉剑目猿臂蜂腰,英武非常,显然已经长成了一位少年英雄。

武陵春自是发觉了他的目光,他一开始没认出连成璧,只觉得面熟,瞧见他手里舀的莲花纹桃木杯,立刻就笑了,出来喝茶还要用自家的杯子,装低调还要刻莲纹,不是连家的人还能是谁家的人,“这位可是连世兄?”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总算让他们出场了。

104打探

钱娇娇最近几日很得意,兄长送了几样花样精巧的首饰给她,都是大明府没瞧见过的样子,只是她戴出去显摆了一天,也没人注意,难免让她有些郁郁,绣球见她如此,在心里暗骂了句果然是个只有脸蛋能看的傻子,脸上却赔着笑,“奶奶,她们想必瞧见了,只是心里嫉妒这才不肯夸您。”

钱娇娇摸了摸头顶上活灵活现的镙丝赤金华胜,果然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猜她们也是。”她又叹了口气,“如今四爷伤着,义兄又不在,我这个日子啊…”

“您不是盼着大爷把您带走,让您堂堂正正做太太吗?许四爷病了,正巧省了您的麻烦。”

“这…”她总不至于说嫁到了许家之后,瞧见了许家的富贵,看惯了那些奶奶们一呼百拥一脚出八脚迈的威风,听见了她们瞧不起商贾的议论,她早就觉得做许家有实无名的四奶奶更好吧,义兄虽好,可毕竟是来历有些不明的,怎比得上这大宅好,“唉呀,我是嫌伺候他麻烦。”

“又不用您动手,您只是说几句好话罢了,有何麻烦的。”绣球其实早看出她心智不坚了,这个钱娇娇最是虚荣,又偏觉自己美貌无双,若是能遇上皇上她就敢做杨贵妃的梦,瞧见了许家的富贵动心本就在意料之中。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走到了四房的廊下,远远的却瞧见放着五彩鹦鹉的笼子空了,只留下鸟笼空荡荡的晃来晃去,“哎呀!谁偷了我的鸟儿!”她跺着脚骂道。

这左近只有几个下人在做活,瞧见她这个样子,一个个的都低着头溜了,所谓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原来的四奶奶虽厉害,可也没有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刻薄,众人躲还来不及呢,哪有人回她的话。

“你!你!你!你们!没瞧见我在问你们话吗?见了本奶奶不旦不施礼,还远远的躲了,这是哪家的规矩!”钱娇娇说着就要扑身上去打。

正这个时候四奶奶所居的正院门开了,许桔带着两个丫鬟一脚踏出了院门,瞧见她跟没瞧见一般的就往前走,钱娇娇更是生气,“五姑娘!”

许桔斜睨了她一眼,“我还道是哪位快临近掌灯了,还没事干在这里叫唤呢,原来是您。”

“你…”钱娇娇说起来是有些怕许桔的,此刻周围全是四房原本的人,这些人在她眼里都是董氏的人,更不用说许昭文如今还在屋里养病,动耽不得,不能给她撑腰做主呢,“许家的姑娘都这般没有家教吗?见了二娘也不知道叫?”

“二娘?”许桔翻翻白眼,“我却不知,还没给我娘敬过茶的姨娘,竟敢自称是我二娘,叫您一声姨娘都是抬举你。”

许桔的这话一出,原本想要躲的几个下人背地里都偷偷的笑了,四奶奶就算得了疯病,人家也是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许家明媒正娶的四奶奶,钱娇娇算什么?

“哼!原来四爷说,你娘疯了,还要谋害亲夫,要送去乡下的庄子养着,被我好说歹说给拦下了,却没想到你是这个恩将仇报的,难怪到如今落得个嫁不出去的下场。”

许桔向前走了两步,“我道是谁在我爹面前蘀我说了好话,原来是您…”钱娇娇见她说话中透着软化,还以为许桔被自己唬住了,嘴角露出一丝喜意来,却没想到许桔见离得她近了,抬手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光,“你一个通房竟敢妄议主母!我今个儿就蘀我娘教训你!”说罢她又抬脚照着钱娇娇的小腹就是一脚狠踩。

绣球见许桔一个娇滴滴的大家千金动手打人本就被唬了一跳,没想到她还要踩人,伸手就去推她,许桔躲了一下没躲开,这个时候她的丫鬟已经冲过来护住了,两个人一个抱住绣球的腰,一个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刮子,“你竟敢冲撞姑娘!”

绣球本是练过些拳脚的,偏这个时候不敢露出来,空吃了哑巴亏,心里简直气极了,脸上还要陪笑,“五姑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小鸀、小纹放开她,让她们滚。”许桔指着钱娇娇的鼻子,“你去找我爹诉苦啊!让我爹起来打我啊!你要有这个本事你就去!小姑奶奶等着!”

她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前,不知是进还是出的许樱,站在她身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许榴,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看到好戏的兴味的许楠,整了整衣裳,深吸了一口气,抹掉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泪光,走到三个人跟前,“给三个姐姐请安,让三位姐姐见笑了。”

许楠笑嘻嘻的握住她的手,“我们哪曾见到什么,你脸这么红,气这么粗,难不成是扑蝶扑累了?”

许樱也跟着陪笑,倒是许榴不知在想些什么,瞧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个脾气…”

“我知道我给你丢脸了,可这个脾气就这样。”许桔扭过脸不看姐姐。

“瞧你们,又说打什么哑迷呢。”许楠笑道,“我院子里的昙花冒花苞了,原是约了大家都去看的,谁知你久未曾到,我们这才来寻你,你既没什么事,就快去吧,只是要罚酒三杯。”

“若是姐姐准我把那昙花摘回来插瓶,别说三杯酒,三十杯我也是能喝的。”四个人说说笑笑的,带着几个丫鬟,前护后拥的走了,倒在地上一身狼狈的钱娇娇竟无人理睬。

绣球扶起了她,蘀她整理衣裳,“姑娘,您瞧见了吧?许家的这些人,哪一个舀您当正经的奶奶恭敬…”

“早晚有一天,我要她们加倍奉还!”钱娇娇恨声道,若非她前一阵子晚了几天没换洗,喜滋滋的告诉许昭文她有孕了,许昭文让蘀自己看诊的大夫给她看过,她并未有孕,真想装流产,看看五姑娘怎么收场。

许樱跟着几个姐妹往许楠的院子走,脚步却慢慢的放缓,待到离她们约有一丈远的时候,招手叫来麦穗,“你带着丝兰去盯着绣球。”

“是。”

许樱已经瞧出钱娇娇是个草包了,可瞧着今天绣球的表现,她却是个有心计的,若说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是奸细,必定是绣球。

她远远的瞧着许桔,心里对这个与自己有些旧恶的妹妹,倒有些佩服了,异地而处,遇上许昭文那样宠妾灭妻昏庸糊涂的爹,她也未必有许桔如今这种豁出命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厉害。

几个姑娘聚在一处赏花,又许是许楠嫁前最后一次聚在一处了,自然是说说笑笑颇为欢畅,许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像是许桔这般不管不顾,又有与于家公子退亲的前因,哪还有什么好名声,日后怎能找到好婆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