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心更是跳个不停,他连英掌柜都不认了,显是失心疯了,若是没有甫总管和英掌柜,程子常一个失势了的内务府前副总管又能如何?他心里急得很,深悔自己上了贼船…可偏又下不来了…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的骚乱,没过多大一会儿,楼下的店面里也吵闹了起来,他颇生气地掀了帘子下了楼走到楼梯口骂道,“外面是何人在喧哗?”

“掌柜的,外面来了一队的官差,说是巡街的御史查到灼华斋的掌柜是男人假扮的,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出来抓人!已经给逮着了,据说找男女忤当场作验看了,不止是个男人,还是个太监!”

张掌柜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再听不见声响…

190 吃了我的吐出来

灼华斋的老板不止是个男的,还是个太监的事,简直像是有京城午门口点了一串十万响的鞭炮,炸得整个京城连带着上至皇上下至草民百姓全都蒙了圈,各个都议论此事,御史言官朝堂上骂跳着脚的骂,骂得内务府灰溜溜的不说,小皇上脸黑得跟包公一样。

偏那个太监又五城兵马司不明不白地上了吊,这回言官连五城兵马司一起骂,说他们舞弊,杀灭口。

引经据典不说,连前明的种种都被拿出来说,不知道谁把此是慈宁宫甫总管的徒弟的事查了出来,甫总管立时被骂成是魏忠贤再世,要当九千岁。

这回太后后宫里呆不住了,下了懿旨将甫总管锁拿归案,交慎刑司严加审问,偏甫总管只呆了一宿便趁不备,吞了自己的金戒指自尽,宫里又是一片的血雨腥风。

总之此事闹腾了走有半个月,宫里宫外有牵连的没牵连的抓的抓自尽的自尽,连刘首辅因为题写了牌匾都闹了个半红脸,直道自己并不知情。

更不用说京里有许多高门大户的姨太太,小媳妇为了这事儿寻死寻活的,闹了个鸡飞狗跳。

许樱原本没想此事能闹这么大的动静,她上一世就不知道灼华斋出了什么事,若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她又岂能不知?

把百合找来问详情才晓得刘老爷子不愧为耿介的山东汉子,直接找了巡城御史,那御史也是个不知转弯的,更不晓得此不止女扮男装还是个太监,找了五城兵马司的就光明正大地去拿了,那两个验身的忤作嘴也快了些,发现他是个太监之后,一声惊呼,叫嚷了出来,被灼华斋外面瞧热闹的百姓给听见了,一来二去的,这事儿彻底捂不住了,百合最后说道,“许忠这两日有些担心,怕刘老爷子说漏了嘴,说是他说出去的,刘首辅秋后算帐…”

“刘首辅不会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再说了许忠也没说那灼华斋的老板娘是太监,只说瞧着像个象姑,不像是正经的女。”许樱笑道,本来她只是想要抄了灼华斋,让甫总管和程子常手忙脚乱一阵子,却没想到事态变成如此,甫总管死了,程子常一个失了势的内务府副总管,浑身都是铁能打几根钉?

一场大祸竟消弭于无形…许樱心里虽总觉得此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解决,还是松了口气,就她琢磨着如何与毛氏再见一面,当面谢她的恩情时,百合说道,“可惜那些个与灼华斋常来常往的太太、奶奶、姨娘,怕是要受牵累了…听说好几家的后宅都不安宁,正室倒还好,妾室们好些个互相拆台的。”

“总归那位假老板娘是太监,皇上的妃子都不敢太监看,何况是普通百姓的?他也未曾真有什么出格的事,无非是些嘴皮子官司罢了。”许樱看了眼窗外,见麦穗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前面走着,后面跟了两个拿着脏衣裳的洗衣妇,麦穗自从回到莲花胡同,虽说明面上是督着洗衣房的,可洗衣房里只有两个外面请来的洗衣妇,她虽不用干活,却也没什么实权,因她是吃过亏的,虽说肚子越来越大,还是每件事必然亲历亲为…

百合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麦穗的背影,随口提了句,“麦穗怕是快生了吧。”

“是啊。”

“也该送回家里待产了,姑娘现下也怀着孕,再有个家里生孩子的,怕是不吉。”

“前个儿就让姚荣家的派捎信到庄子里了,偏麦穗的婆家不肯来。”

“不是听说她婆婆有来看过她吗?”

“来要过一两次钱,见麦穗没什么可榨的了,就再不来了。”

“那――”

“那一家子,嫌狗厌的,听庄头说不干活不说,还整天游手好闲,庄子里挑拨离间,又夸耀自家富贵,又说恶毒…若非他们家儿子没有身契,真该远远的都卖了。”

“姑娘说得真有趣,那一对老夫妻都老成那样了,谁会买?麦穗既然已经嫁了,就是他们家的了,不如这次回去,将麦穗带走,送回婆家去,生完了孩子再领回来,姑娘您看如何?”

“麦穗他们家怕是不能平安生孩子,把她带到们家里去吧,生完了出了满月,送回山东娘那里,管家的知道的事差不多问清楚了,留着无益。”

百合没问许樱要问清楚管家什么事,心知自家姑娘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不知姑爷什么时候回来?”

“京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让他们速速回京了,怕是快了。”

待送走了百合,许樱摸着肚子想了想,“来,请张太太来。”自从那日张太太到了莲花胡同,她就一直说自己身子不好,乏照顾,不肯让她走,将她安置客房里,每日供应三餐饭食,却不许她出门,又“无意”中让她知道了灼华斋“老板娘”是个真太监假女,被官府捉走的事,张太太虽明知自己被软禁了,却也乖顺得很。

张太太这几日每日都想着自己夫妻的下场,偏不见太太找她,盘算来盘算去,却是越盘算越怕,他们夫妻虽不是连家的下仆,可私吞东家财物,被告到官府,一样是罪责难道,现下灼华斋又被封了,他们夫妻失了倚靠岂有好下场?

往日她觉得姚掌柜一家笨,落得个收拾细软回家种田的下场,现下他们夫妻想要收拾细软回家种田怕是都不可得了。

整日里想得都是某某掌柜贪了东家的银子,被东家锁拿到了官府,被判了流刑,妻离子散家破亡的情形,他们夫妻穷过,因而更怕穷,回到原来的日子,还不如一家喝下砒霜死一齐死了的好。

现下见姚荣家的笑吟吟地站客房门前说太太有请的时候,便似是脖子上套上绳索一般,张太太站了起来,却只觉得两股战战,软得迈不动腿。

姚荣家的扶起她道,“张太太可是腿麻了?”

“姚家****,太太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千万替们夫妻求一求情,求她大不计小过,饶了们夫妻…”

“太太最是仁善,她现今又有了身孕,定会给们夫妻指一条明路…”姚荣家的想了想又道,“只是您莲花胡同住了这么久,张掌柜也没有一星半点的音信,太太有些疑虑罢了…”

“那个老杀材,定是不敢登门,若是太太让们夫妻去做什么事,们夫妻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倒不用们赴汤蹈火…”姚荣家的扶着她慢慢地顺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堂,又扶着她进了屋,张太太见许樱还是穿着半新不旧的宽大袍子,临窗大炕上坐着,却是因过了午,正吃银耳莲子羹,冯嬷嬷站她的身旁,见她进来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没瞧见一般低下了头。

“给太太请安。”张太太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

许樱似是才瞧见她一般道,“起来吧,非家下仆,不必如此拘礼。”

“这是应当的。”张太太走了这许久,腿上总算有了些力气,自己站了起来,没想到脚下一滑,又差点跪下,又是姚荣家的扶了她一把,才让她站了起来。

“这些日子留府里帮忙,想必是家里的事全都耽搁了吧?”

“家里没什么事不是儿媳妇不能做的,家里也是个闲,没什么耽搁不耽搁的。”

“这样就好了。”许樱低头吃了一口银耳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道,“张太太既然这里住了这些时日,还是捎个信儿,让张掌柜来接吧…”

张太太听她这么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太太您的意思是…”

“虽说您说家里没什么事,可也不好总这么将拘这里陪,让张掌柜来接回家吧。”

“是,是,是,谢太太恩典。”张太太曲膝行了个礼,又差点跌倒。

“劳烦跟张掌柜说一声,来的时候把三年的流水帐并总帐都送来,闲来无事,要看帐。”

“是,是,是…”虽说要帐本就是要交权的意思,张太太还是觉得已然比自己料想的要好了。

“这京里的生意难做,说起来也没赚什么银子,净赔本赚吆喝了…”

“赚了的,赚了的…虽不知道生意上的事,可这一两年们当家的回家里都是脾气极好的样子,并未因生意上的事着急上火,必是赚了的。”

“赚了就好,不赚就要再查帐了…”

“赚了,赚了…敢拿脑袋担保,定是赚了的。”

许樱瞧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来,送张太太回客房歇着,姚荣家的,是识得字的,替张太太写封信回家里。”

“是。”

待张太太也走了,许樱叫来了翠菊,“百合把麦穗带走了?”

“带走了。”

“把柴房里的廖嬷嬷带出来,告诉她想要孙子,就把剩下的东西埋哪儿了全吐出了,否则要让她没了儿子又没孙子。”

“是。”

许樱嘴角带着一抹笑,她狠吗?可若非是廖嬷嬷的儿子没钱还要滥赌喝花酒,又怎么会被打死街头,她早就料定廖嬷嬷必定藏了些东西,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连家的,让她吐出来,天经地义…

191 拿了我的还回来

许樱作了个梦,梦里她似是又回到了山东许家自己母女俩个栖身的小院,她盘腿坐在炕上绣鞋面,母亲坐在她的对面,时不时的指点她几句,窗户敞开着,一阵和煦的风吹了进来,吹得炕桌上用剪子压住的花样子微微颤动,窗外麦芽和麦穗一边晾晒着刚洗好的衣裳一边笑闹在一处,两个人没有说官话,而是叽哩瓜拉地说着乡下土话,许樱听得一知半解,却见母亲笑个不停,“娘,她们在说什么?”

“那两个小蹄子在说嫁人的话,一个人讲非要生儿子不可,一个人在讲若是连生三个没儿子,就不生了…”杨氏一边说一边笑,“屁大点的孩子,想得到长远。”

许樱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差点被针扎了手…

许樱睁开了眼,扶着肚子翻了个身,掀开床上的帏幔看向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却不到起床的时辰,远处的鸡鸣和狗吠声分外的清晰…

“麦…”她刚张了嘴,又闭上了,今个儿她这是怎么了?总想起之前的事,她早就知道人这东西,身为万物灵长,集天下之恶于一身,便是自小一处长大的都未必真得可信,麦穗再好,也是个不知进退的,早不是小时候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了,自己对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啪啪啪…”外屋的门不知道被谁轻轻扣响,在外屋守夜的翠菊好似睡得也不沉,没多大一会儿就起来了,端着灯去开门,小声问道,“谁?”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翠菊好像挺惊讶地说了一声什么,许樱听得并不真切,只听见翠菊后面说,“你先回去歇着,等太太起来了我再告诉太太。”

许樱咳了一声,“我醒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翠菊拿着一盏琉璃灯进了屋,又将屋里的两盏灯点着了,坐到了床边,“太太,麦穗难产死了。”

许樱听见她这么说,愣了许久,“什么?”

“百合姐叫人入府报信儿,说是麦穗昨个儿半夜难产死了。”

许樱定定地瞧着外面,现下天光已经大亮,许樱瞧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睛有些辛辣,“孩子呢?”

“是个女孩,挺瘦的,大夫说不知道能不能活。”

“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

许樱吃了两口早膳便放下了,抬头问绿萝,“张掌柜在外面等了多久了?”今个儿是事情聚在她门口的日子吧,她刚梳洗完毕,张掌柜就架着车,让人抬着一箱子的帐本来了。

“有一会儿了。”

“让他再等等。”她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把吃的撤下去,“姚荣家的…”

姚荣家的低头过来施礼,“太太。”

“你带着二十两银子到百合家,说是五两银子我给她压惊,就说对不住了,让她家里平白无故遇上血灾,余下的银子让她替我把麦穗发送了。”

“是。”

“再去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若是活了下来,廖家又不要,找个积善无子的人家送给人吧。”廖嬷嬷已经把自己存的最后那一点珠宝献了出来,

“廖家若是要呢?”

“要就给他家,总算是他家的血脉。”

姚荣家的抿了抿嘴,颇有些不赞同,太太虽与廖家有前约,可廖家现下早已经家徒四壁,让他们养孩子岂不是坑了孩子?心里定下了另一番计较这才走了。

许樱又看了一会儿莲花胡同这几日的流水帐,安排了内外宅的事情,喝了晚茯苓霜,这才叫人请张掌柜进来。

张掌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头隔着门帘瞧着里面的动静,只见几双穿着绣鞋的脚来来去去的,动作轻盈利索,虽说里屋人不少,却是连声咳嗽声也无,只能听见十太太随手翻阅帐册的声音。

“都在这儿了?”

“回太太的话,都在这儿了。”

“张掌柜一向身子骨强健得很,若不是张太太与我说,我都不晓得您竟然已经痛风十几年了,怎么,又重了些?”

张掌柜确实有痛风之症,不能着凉不能吃鱼虾蟹更不能饮酒,可若是不沾这些,他还是极好的,可许樱提及他的病重了,张掌柜张了张嘴,又咽了口吐沫,“是啊,又重了些,今个儿天气晴好看不出,若是阴天下雨已然起不来了。”

“唉…听张太太讲你要告老还乡,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您若是真得病得等不及了,便与张太太带着一家子先回乡下,京里我让许忠替你管几日,二叔那里自有我替你求情…”

“如此便谢谢太太了。”张掌柜擦掉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到下巴上的汗,把帐薄子交上去,自己一家人能全身而退,他也不算亏了。

“我听许忠说京里的买卖不赚钱?”

“赚还是赚的,只是不似别家赚得那么多。”

“能赚就好,在京里有买卖,别人家才瞧得起,赚与不赚都在其次,只是听说库里现银有些对不上帐,许忠这人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帐清了,便是我开口说让你先走,怕也走不成…”

“能对得上的,能对得上的,库里现有现银两…”

“两万两?这倒是差不多了。”

“是啊,两万两…”张掌柜刚才想说两千两,却被许樱抢了先说是两万两,咬了咬牙,也只得认了,他们夫妻早就在家乡买了些田产,手里积存的银子,便是拿出两万两还有千把两,足够回乡安乐一世了。

“既是如此,我便与许忠说,两万两不少了,让他也不必说什么请山东的老帐房来查帐的事了,这帐虽得慢慢盘,但出入不会大。”

“是啊。”

“我也留了张太太许久了,你身子不好,我也不方便多留她了,现下便将她还给了你,你们在京里也住了几十年了,想必要收拾的东西不少,虽说急着回乡养病,也不至于似是张太太说得那样明个儿就出京,便是收拾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成的。”

“多谢太太体恤。”

“咱们一场宾主,也无所谓谢不谢的,只盼着十爷回来,休要骂我越俎代庖才是。”

冯嬷嬷一直站在许樱旁边,关于张掌柜夫妻的事知道的也清楚,见张掌柜走了,不由得掀了帘子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转身对许樱说道,“太太,他这般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太太为何还要让他得了善终?”

“杀人不过头点地,咱们逼他逼得狠了,他一把火把这些帐册子烧了,或者干脆烧了大库房,咱们就算把他告到官府,京里的生意怕也是要支撑不下去了,现下他吐出两万两银子,带着一家老小回乡,在我这里算是全身而退了,可旁人能不能容他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您是说——”

“他干得事本来就是与虎谋皮,咱们顾及着莫要打了老鼠伤了玉瓶,旁人可不会顾及,现下他们还不敢找连家的麻烦,更不敢在京里惹事,他们一旦离了京,能有什么下场就不可知了。”许樱说到这里,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用过了午饭姚荣家的才回来,喝了口水就跟许樱说起了麦穗的事,“百合姐已经找人将麦穗姐收敛了起来,廖家没有祖坟,她请您示下是不是将她火化了先安置在城外的庙里?廖家的人听说了麦穗生得是闺女就走了,推说他们俩夫妻身子骨不好养不起,奴婢已然将你的心思告诉了百合姐,百合姐说让孩子先在她家里养些时日,趁着这些日子慢慢的寻访好人家,身子骨壮了再送人。”

许樱点了点头,“也不拘那些个无子无女的人家,只要是殷实积善人家便成。”

“百合姐也是这样说的。”

“你这件事办得好,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

“是。”

冯嬷嬷人老成精,见姚荣家的说廖家的事的时候,眼睛分明没敢看太太,而且眼神闪烁,显是有假,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一声通传,“太太,蝶尾回来了。”

许樱眼前一亮,蝶尾和龙睛是随着连成璧去江南办差的,他回来了,岂非连成璧也快要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蝶尾跟着连成璧一番的历练,不光人长得高了些,脸也晒黑了,脸上又多了几分的精干,进了院子就跪地给许樱磕头,“小的给太太请安。”

许樱由冯嬷嬷和绿萝搀着往外走,站在门口问蝶尾,“蝶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蝶尾跪地磕了个头,“小的给太太请安,老爷已经办完了差事,叫小的随着连家的商船先行回来,老爷的船期应在三日之后,特命小的给太太报个平安。”

许樱点了点头,“既是他三日之后能归便好,你一路辛苦了,快些回去梳洗用饭吧。”

“是。”蝶尾叩了个头,欢欢喜喜地跳了起来,乐呵呵的走了,想是这次连成璧江南之行顺利已极,蝶尾才能有这般的精神。

许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两辈子一个人与人斗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果然是婚后的这段好日子,把她惯坏了,现下眼看连成璧就要回来了,她觉得自己累得快要站不住了。

192 归来

连成璧摸了摸自己在官船上无意中被破碎的茶杯划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的右手,踢了一下马腹,趋马缓步往京城行去,这一趟去江南,他本是为了自家的事,可跟着武景行在苏州、扬州、杭州以及沿京杭运河走了一圈之后,便觉得自己家的那些事,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原来天下不止是书里的那些圣人道理,也不止是自家生意里的那些个算计,更不是自己从小到大看见的满眼富贵。

这一路上他晒黑了些,人也精神了许多,比起出京之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们这一路顺风顺水,比预估的早了两日就到了通县,武景行在通县码头就跟他分了手,让他先回京,他还要在通县呆上一日,拜访几位勇毅伯府的老军爷,送些江南的特产给他们。

连成璧则是马不停蹄地回了家,到了莲花胡同口,看见沿街的那些商贩甚至是街口的那口井,都透着几分的亲切。

到了门口自家的门房远远地就迎了过来,“老爷回来了,老爷您一路辛苦。”

“太太可好?”

“太太自是好得很,只是想着老爷您,以为您是明个儿到京,还说让蝶尾到城门口接您呢。”

“我是回来的早了些。”连成璧一边说一边把马缰绳扔了过去,“去好好的喂喂这马,它虽是我在通县买的,可也是难得的良驹。”

“是。”门房接过了马,龙睛又乐呵呵的扔了一口袋的东西给他,“这是老爷在江南买的土产,我在船上别的没干,光把这些东西分装在口袋里了,老爷说一人一袋,人人有份。”

“这可多谢老爷了。”门房施了个礼,牵着马便往马棚走了。

许樱本来是带着丫鬟们将窖里藏好的桂花拿出来做桂花糕,又拿了糯米出来让她们煮熟磨面,又让人晾晒书房的被褥熏屋子,预备着连成璧回来,谁知道却听见通传说到老已然到家了,她赶紧解下围裙回屋收拾了头发换了衣裳,匆匆打扮好,便见连成璧掀了帘子进了屋,他正是少年情热之时,与爱妻久别重逢,三两步疾走过来,紧紧地搂住许樱不放,“一别数月,想死为夫了。”

许樱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修练了两辈子的厚脸皮,怎样也挂不住了,瞧了瞧伺候的丫鬟们都别过身子笑了,不由得挣扎了两下,“老爷您…”

连成璧生来是不管别人的性子,拿长了些胡渣子的脸往许樱的嫩脸上蹭了蹭,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罢休,许樱不肯再让丫鬟们看笑话,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怎么样也不肯出来。 派`派

连成璧又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有五个月了?”

“五个半月了。”

连成璧笑得眼睛弯成弯月一般,“我回来的果然是时候。”忍不住搂着许樱又亲了一下。

“别这般不正经…”许樱推了推他,“你什么时候去复皇命?”

“我们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已然提前了三日回京,武景行说要去看几位前辈,因此在通县要盘桓一日,约么后日他回来,我们再进宫交旨也不迟。”

许樱点了点头,“既是未曾耽搁皇命便好。”她亲自端了杯热茶给连成璧,“你这一路辛苦,可是饿了?我让人预备吃的给你。”

“我在路上吃过了,只是有些疲累,你让人烧水我洗一洗,睡一觉便好了。”

许樱让人烧了水,连成璧痛痛快快地洗了澡换了衣裳,又赖着不肯去书房睡,在卧房的床上睡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觉,他回来的时候天近午时,醒来时已经日渐西垂了,他睁开眼,见许樱坐在床边,拿着一件大红的婴儿衣裳穿针引线,夕阳照在她的发梢眉间,像是扑了一层金粉一般,只觉得从心里往外透着股子甜,他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经商,虽有祖父母呵护,终究意难平,生平所愿无非是有个自己的家,爱妻娇儿平淡度日罢了。

许樱似是查觉他的目光,转身瞧见他正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人都说南边虽热太阳却不毒,一个个都白得很,老爷你倒晒黑了。”

“南边日头虽不毒,可这一路行船却是太阳越来越足了。”连成璧笑道,“这人整日里在船上坐着,风吹日晒的怎能不黑。”

“成璧你要吃什么?”

“煮碗面吧,也不必预备多余的东西,只需清淡些就是了。”

“好。”

“连成珏死了。”连成璧忽然说道。

“呃?哦。”死了吗?上辈子连成珏是压在她心里的一块提不起放不下一碰就会疼的大石头,这辈子连成珏是阴魂不散的那道影子压在心里那块不能对旁人提及的石头,现下知道了他没了…许樱只觉得心里的那块跟着她两辈子的大石头,总算掉了下来,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莫名心酸,可转念一想,这人又与她有何干系呢?无非是个想翻起大浪,怎么样也翻不起来的跳梁小丑罢了。

连成璧与许樱一齐吃了晚饭,两人又尽述别情,连成璧把这一趟江南之行该讲的都讲了,“连成珏的事这些解决得还算圆满,管仲明也已经伏法,只是可怜了穆九姑娘,我离开苏州时曾经跟穆家的人说过,若是九姑娘不想要养孩子,大可以生下来之后送到山东,连家不缺那双筷子,穆家的人说穆家也不缺那双筷子养孩子,穆九姑娘已然嫁过两嫁,本人也意懒心灰,再不想寻什么婆家,只盼着孩子生下之后是个有出息的,她有个一儿半女,也好老来有靠,我离开江南之前,听说她生了,是个儿子。”

许樱叹了口气,“连成珏真是害人不浅。”她说罢又把京里的事说了,“因你不在家,京里的事我便都自做了主张,张掌柜的事我已然写信到了二叔那里,二叔只说京里的生意离山东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让我便宜行事罢了,至于他贪的那些个银子,既然已经吐出了两万两,老宅那边也不打算再追究了。”

连成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便宜他了,你可知他全家可曾离京?”

“他许是听到了风声,知道自己得罪的人想要在他出京后灭他的口,他虽说三、五日便出京,可现下已经收拾了半个月有余,总有些缘由走不了…”

“他的仇家可是程子常?”

“应该还有些甫总管的余党。”

“若是如此,便不得不管了,程子常这般怨恨我连家,索性就让他恨到底好了,他如今虽失了势,放这么一条毒蛇在外,总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