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晴暖,万千花开如锦,他没有来;

夏木阴阴,黄鹂枝头对语,他没有来;

西风渐寒,孝期将尽,她开始越来越不安。

直到一个天光将暗的黄昏,她失神的倚看窗外,突然望见思念已久的身影,欢喜欲狂的奔了出去。

苏璇依然英挺,只是瘦了许多,当她扑近,他甚至退了半步,迟疑了一会才抚住她的肩,熟悉的眼眸寂暗如井,气息比夜色更寒凉。

侍女和仆人远远站着,没有一个敢上前,苏璇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臂弯小心的收紧,宛如对待一件珍爱的宝物。“我带她出去走走,明早回来。”

话音一落,郡主如被一阵风携去,瞬间从庭中消失。

夜色模糊了万物的轮廓,崖山之上星光点点,照见沉沉的云海。

这还是苏璇第一次将阮静妍携出王府,他坐在一棵云松下,用披风裹住她,隔去了山间湿寒的云雾。

空寂的山崖无声,相依的胸膛极暖,久别的恋人喁喁相诉。

阮静妍觉出他情绪有异,极力忍住询问,说些让他高兴的话,苏璇温柔的低应,别无他语,直到最后所有话语尽了,两人长久的相偎,气氛亲密而安宁,阮静妍渐渐睡着了,长长的眼睫闭着,气息香甜如蜜。

苏璇看了许久,将目光转向了沉暗的云海。

云涛涌动无常,有时聚如山峰,有时卷如激浪,所有惊心动魄的起散聚合,翻滚碰撞俱是静谧无声,直到东方渐白,第一缕晨光照在云上,景色忽然变了。

阮静妍被苏璇唤醒,朦胧的睁开眼,淡紫的光映在云上,宛如飘渺的天上仙阙,云层的间隙露出地面的沂水,仿佛一条发亮的细带,曲折向无尽的远方。随着天际的金光逐渐盛亮,一轮红日终于挣破云层而出,照见河山万里。

阮静妍从未见过琅琊竟然有这样绝丽的景色,一时看得痴了。

苏璇拥着伊人,低道,“我一直很想带你去天都峰看看,始终不得机会,这里的景致有几分相似,也算偿了心愿。”

阮静妍越发不安,伏在他胸口道,“再过几日我就出孝了,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苏璇只笑了一笑,清瘦的脸庞疲倦又寂落。

阮静妍看着,不知怎的就落了泪,随即听他轻声道,“奴奴,我不能接你了,你寻个合适的人嫁了,明日起将我忘了吧。”

阮静妍不能置信,整个人都呆住了。

苏璇的怀抱依然温暖,说出来的话语却让她寒冷入骨,“我已经疯了,单这样拥着你,我都怕什么时候神智不清,失手杀了你。”

阮静妍惊叫出来,“不可能!你不可能疯,不可能!”

苏璇的声音带上了喑哑,如随时可能熄灭的火,“你不知道,我每次醒来都很害怕,怕剑上有血,怕抬眼就看见尸体——我什么也不记得——可我确实杀了人——”

阮静妍流着泪拼命搂住他,语无伦次的安抚,“不可能!我知道你不会!一定哪里弄错了!”

苏璇任她搂着,馨香柔暖的娇躯仿佛人世间最后一点温情,让他不自禁的吻着她,两人的泪混在了一起,“奴奴,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人们都惧我憎我,视我如恶鬼。”

阮静妍哭得几不成声,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怕你!带我走吧,去到哪里都好,边蛮无人之地也无所谓,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再和你分开!”

苏璇眼中有泪,心中有血,窒痛得无法言语。

近半年比地狱更煎熬,一天比一天更绝望。

哪怕爱人娇柔热情,毫无保留的信任,甘愿不顾一切的跟随,连毁灭也无所惧。

可他已是天下为仇,穷途末路。

纵然历过千难万险,纵然无惧最强大的敌人,却要如何面对成为恶魔的自己。

第64章 声名裂

江湖人一度畏之如虎的朝暮阁,已在正阳宫与少林带领的反攻下退缩一隅,新的魔头却是在试剑大会上万口传赞,受尽尊祟的苏璇。

恐惧在一层层爆传中越来越深,武林的怨声日渐加重,越来越多的不满开始指向正阳宫。

就在此时,苏璇突然失踪了。

世人皆松了一口气,而在金陵一地,荣华威严的威宁侯府邸内,薄景焕阴鹫沉怒,将案上的碗盏重重拂落,摔溅了一地碎瓷。

侍立一旁的白衣美人静默的俯身收捡,突然一方厚靴踩住她的手,碎瓷顿时深碾入肉,燕宿雨额上见汗,一声不吭的忍耐,头顶传来薄景焕阴寒至极的声音。

“为何女人如此下贱,不肯做王侯夫人,偏要死守一个疯子!”

燕宿雨话语轻婉,听不出半点痛意,“是她不知侯爷的好,没有这份福气。”

踩在纤指上的靴子纹丝不动,薄景焕冰冷道,“换成你又如何?”

燕宿雨浅笑一声,无限娇驯,“有人持宝而不知惜,有人惜之却无宝缘,妾身能如何?”

靴子移开了,纤掌下已是一片鲜红,薄景焕终于怒火稍减,“退下,换人来清理。”

燕宿雨柔柔的应了一声,退出了书房,正好红楹端着托盘而来,见她袖上染血,眼光顿变,燕宿雨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入内,两人一同回了栖居的小院。

红楹扔下托盘,拉出她的手,一看之下脸腮都绷紧了。

细柔的手上深深嵌入了两方碎瓷,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手背上还有靴印。

红楹小心的拔出瓷片,为她清洗伤口,洒上金创药粉。

燕宿雨忍着疼,烟眉凝着一丝薄讽,“琅琊郡主宁死不肯许婚,侯爷气过了些。”

就为这而迁怒,红楹恨得银牙欲碎,“在贵人眼里,我们的血肉都是烂泥。”

燕宿雨敛去表情,看着一层层绕上掌心的净布,“今日你有些激动,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红楹再控不住情绪,美艳的面容扭曲了,“青栀去了。”

燕宿雨的神情凝住了,脸色蓦然煞白,“怎么回事?”

“少使让她去陪个人,抬回来已经不成样子,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红楹落下泪,嘴唇颤得说不下去,“青栀说——好疼。”

燕宿雨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心抽得停了一瞬。

燕子楼门派不大,没什么依仗,也没有绝世武学,楼中弟子多是三教九流,以买卖消息而存。红楹是燕宿雨的师姐、青栀是师妹,自被朝暮阁所并,三人不得不屈膝忍辱求存,好容易相扶至今,青栀竟然这样不堪的去了。

燕宿雨扶住了黑檀椅背,玉色的指甲生生劈裂了,她似泣非泣,似笑非笑,迸出了一声带血的低哼。

遥远的天都峰,陷入江湖纷议中的正阳宫也难以平静。

叶庭在北辰真人门外等了许久,终于门开了,清矍的身影踏出来。

叶庭跪地相求,“师父,求您让我下山去寻师弟。”

北辰真人望着大弟子,“你知道苏璇为什么不回山?”

叶庭沉默了。

北辰真人心痛之至,“他怕伤了同门,酿成无可挽回之错。一旦失了神智,连我都制不住他,你去又有何用?”

叶庭重重叩了一个头,“弟子明白,但我与师弟最为亲厚,说不定他还能认得几分。”

北辰真人涩然长叹。“我知你关心情切,可我只有两个徒弟,苏璇出了事,不能连你也有失。如今东垣、南谷、冲夷都带着弟子在江湖上寻找,一定会将他带回来,你不必再多言。”

叶庭一求再求,终是无用,北辰真人返身闭了门扉。叶庭唯有退出院子,等候的师兄师弟一拥而上的询问,叶庭一言不发,一个都未理会,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内。

书案散着一叠信笺,张张都是苏璇的字迹。

最初还在诉说日常经历,提及偶然失去神智的疑惑,或是访过名医均无所获的茫然。

渐渐的信越来越短,字越来越乱,哪怕叶庭数度让他回山,苏璇始终没有应,直至最后彻底失去消息。

信中的言语从意气风发到心如死灰,不到一年。

叶庭从没有如此一筹莫展,也不知是否还能见到苏璇,人前他是万事镇定的掌门首徒,独处时终于现出了绝望的颓然,他无助的抚了一把脸,眼角染上了湿意。

一弯弦月挂在空中,苏璇在残旧的弃庙内倚墙而坐。

透过破损的屋角仰望夜空,他空洞又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苏璇的记忆变得断续不堪,上一刻还在荒山密林中独处,这一刻又到了人间,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即使失去神智,本能依然会让他吃喝更衣,甚至驱使他离开了荒林。

湿热的空气仿佛炎夏,他很想寻个人问一问,又异常怕见人,苏璇清楚自己必须返回荒野,却辨不出该朝哪个方向行走才不会伤及无辜。

假如有人知道纵横天下的剑魔竟然像个被困的孩子,一步都不敢轻移,一定会觉得异常可笑。

月光映得视野朦胧,暗黑的墙缘边际忽然有了变化,显出一个人的轮廓。

苏璇静静的看影子卸去覆面的黑纱,现出一张烟眉秀目的美人面,以及风流纤袅的身形。

他认得这张脸,却不知该不该拔剑。

燕宿雨迎着苏璇的凝视走近,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当先开口,“想知道你身在何处?而今何时?江湖上是何种形势?我可以都告诉你。”

苏璇依然静默,如一截毫无生命的枯木。

燕宿雨一身黑衣,衬得玉面如雪,她趋近他的耳,红唇几乎贴附在一起,“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疯?”

苏璇的眉峰微微动了一下。

燕宿雨的话语媚软又冰冷,“只要你帮我杀两个人。”

苏璇奇怪自己还能笑得出来,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你走吧。”

燕宿雨僵住了。

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完全辨不出从前半分神采的男人,分明已经到了绝境。他孤寂而憔悴,仿佛一柄锈断蒙尘的弃剑,却一口拒绝了她,连眼睛都闭上,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燕宿雨激气上涌,双颊漾起了烫热,声音也利起来,“你可知自己在江湖上偶然现身,已引得武林怨声沸腾,到下月初一江湖各派就会齐上天都峰,为你伤人一事向正阳宫讨要公道!”

苏璇突然睁开了眼,冷光迸现。

燕宿雨毫不畏惧,甚至有一种冷诮的快意,“你曾为武林人披肝沥胆,洒血挥汗,那时他们是如何敬重你,仰慕你?而今不过有人稍加拨弄,他们就将你视如魔鬼,诅咒恶骂,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你不觉得荒谬又可笑?”

苏璇的目光沉下来,没有答话。

燕宿雨本是来交易的,她早已想好该如何说服,如何示弱,此刻却控制不了自己,“你以为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发疯?因为你挡了朝暮阁的路,威宁侯更恨你入骨,他在少使的帮助下弄到了一种无药可解的异毒娑罗梦,中毒者会渐渐神智颠狂,见人就杀,最终彻底疯癫。”

苏璇的神色终于变了,如冰凝的剑锋。

燕宿雨讥讽的笑起来,软媚的声音尖得刺耳,“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如何施了毒?你道为何威宁侯与琅琊王能忍了你与郡主频频私会?郡主饮蒙顶甘露,你嗜好真腊犀明,她欢天喜地的寻来这种贵逾黄金的茶,一次次为你精心烹制,你每去探她一回,毒就深一分。多么愚蠢的女人,什么也不知道,还满心欢喜,没想到她可怜的爱成了催你颠狂的药引。”

苏璇真正沉默下来,燕宿雨一激说完,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也收住了口。

破庙里许久没有半点声息,直到苏璇终于涩笑了一下,轻道,“郡主如今过得可好?”

琅琊郡主毁了他的一切,苏璇问起来居然没有怨责,只有一种低黯的寂怅。

燕宿雨瞧得怔住了,一时竟答不出。

半晌不见应声,苏璇自语道,“威宁侯如此恨我,必是爱极了她,应当待她不错。”

燕宿雨无法再讽笑,难以形容的酸涩覆住心头,不知怎的就湿了眼眶,“她没有嫁人,趁侍女不备用烛火烧了长发,琅琊王无法,只好放弃了议婚。”

苏璇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剑柄,眸中漾起了泪意,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多谢。”

燕宿雨掐住掌心,将翻涌的情绪抑下来,开口道,“我的师妹青栀,你在洛阳见过,她胆小又爱撒娇,一直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师姐。半年前,少使让青栀去陪冷蝉君,她被凌辱至死,死时身下流血不止,双手折断,腿骨被截去做了笛子,只因冷蝉君觉得美人的腿骨做笛子更好听——”

燕宿雨的额上隐现青筋,双目激红,已经说不下去。

苏璇默了片刻,“你要我杀的是这两人?”

燕宿雨一点头,滚烫的泪溅落,如一滴心头血,“不错,少使叫何安,是六王的义子,一直伏在薄景焕身边,所有害你的毒计都是他想出来。至于冷蝉君,他毁了青栀,我要他以命偿命!”

“好。”苏璇没有再多问,幽暗的目光望着掌中的轻离。“可我不知能清醒多久,什么时候彻底失去神智。”

燕宿雨拭去泪痕,取出一个瓷瓶,“娑罗梦毒性奇异,服下必会过一段时日才发作,所以你离开琅琊时反而最清醒,这是我窃出来的余毒,服下后至少可保一个月心智清明,但如果再次发作,你就会成为一个完全的疯子。”

苏璇接过瓷瓶,只道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第65章 玉山崩

七月初一,天如炙。

天都峰的山径晒得滚烫,热浪侵人足胫,香客也少了,却多了一拨拨不速之客。

一群群江湖人结伴而来,交谈声压得极低,不同的队伍也有相熟的互相点头示意,似有默契的约定,又似不期而逢。他们称是至山上进香,却身怀武器,神情诡秘,守山的道人觉出不详,一只只雪白的信鸽扑翅飞起,向巍峨的山顶疾掠而去。

浩浩群山高峻深远,清脆的云板一声接一声响起,急促得令人惊心。

正阳宫的弟子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匆匆换上正衣,赶至大殿,在师长的安排下列阵而待。自正阳宫立派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凝重的一刻。

层层篆香无声的燃烧,青烟漫漫腾袅,第一批江湖人终于抵达了山巅。

他们见到了正殿飞檐斗拱的屋脊,也见到了数千名云冠广袖,静穆无声的道人。

这些道人衣饰齐整,腰悬长剑,冷肃的严阵以待,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当一双双锐眼齐望过来,连最粗豪的江湖汉子也怯了胆气,险些又退回阶下。

忽而一抹奇特的笛声响起,尖亢脆亮,入耳慑人。

须臾间,一个面生骨相,形容刻薄的男子持笛踏来,他衣衫华丽,所持的笛子梢头镶金,色泽霜白,非竹非铁,看形状竟似人骨。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畸形的男子,同样引人注目,一人左手长如猿臂,右手粗短如槌,另一人则刚好相反,面容一致,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童浩在同门队列中瞧这三人形貌奇异,一时辨不出来头,悄然以眼神询问柳哲,却见柳哲也在打量,一张脸沉如铁板,少有的难看,童浩不免忧虑起来,几位长老俱在山外未归,真要生起事,可是有些不妙。

有了带头的人,其他江湖人三三两两的拥上来,又不敢太靠近,在殿外的广场与正阳宫的弟子对峙,人一多胆气也盛了,议声渐渐大起来。

北辰真人身着玄黑道衣,踏过大殿的白玉阶,渊岳般一揖,“请问各位英雄,到我正阳宫何事?”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半晌无人应答。

突的一声讽笑发自持笛的男子,他傲慢的出言道,“正阳宫教徒无方,贻害江湖,人人为之切齿,还有脸问众人来此何事?”

人群中立时有人响应,一个浓髯壮汉叫道,“不错!苏璇杀人如麻,我等深受其害,此来此讨个公道!”

旁边另一名黄脸汉子喝道,“正阳宫自诩正道之首,却纵徒为恶,何等无耻!”

随后一名老者接道,“苏璇滥杀无辜,正阳宫不闻不问,究竟是何居心!”

一时间多人叫嚣,众口纷杂,场面瞬时噪动起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