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安静。

“如果我过来,你能等吗?”宋焰问,未等她回答,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不确定的等,我都替你委屈。”

未来不可预知。她害怕,他也不见得毫无压力。

许沁松开手,扭脸看向客厅的地板:“宋焰,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要求你,怎么要求我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家里。我——”

“我知道你害怕,不舍。”宋焰说,语气带着轻微的自嘲,“我也想和你说,只要你够坚定,之后的事就让我来扛。只要你敢,我就能担。

可我知道,这话没用。”

许沁眼睛一下子就泛红了,她迅速别过眼,眨去雾气。是啊,即使有他陪着她面对家人,她也会害怕,不舍。天平那一端的背负太沉重。他无疑是清楚这点的。

许沁颤声:“是我勇气不够。”

宋焰却摇摇头,极淡地笑了:“说实话,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我也有愧疚。”

许沁鼻尖也红了,轻声:“我知道。我知道你好……”

她说不下去了。

宋焰亦沉默,好一会儿才重新吸一口气,平定道:“我能保证的,是对你好,每天都对你好,绝不背叛,绝不冷淡,尽全力为你创造更好的生活。可我不能保证的,是这份好能否满足你的要求,满足你家人的要求。”

许沁已无话能说,她犹疑的,担心的,不安的,全让他说尽。

“我知道你为难。我也知道,真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你了。我都理解,但是——”宋焰停顿了足足十秒,终于说,“你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往我生活里闯了。”

他语气平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给他们的关系按下最后的印鉴:

“在一起,或再不见,做决定吧。”

许沁垂着头,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一颗泪掉落下来。

第29章

落地窗外雾霾浓重,看不见一丝天空;客厅内静静悄悄,只有灶台上白粥汩汩地翻滚着。

许沁靠在开放式的流理台边,低着头,一滴眼泪安静无声地砸落,和她这个人一样,安静,无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没有开口。

上涌的白粥汤再一次轻掀锅盖,告诉她时间已到。她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沉默,像是有一个世纪。

粥汤一次又一次掀着锅盖,突然溢出,滴在灶台上滋滋作响。

宋焰终于走上前,关了天然气。

沸腾的粥汤瞬间沉寂下去,米粒在米汤中滚动几下,很快平息。

氤氲的雾气熏染着宋焰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

擦肩而过的瞬间,许沁的眼睛骤然涌起一片湿润模糊,在晶莹水光闪动的视线里,他的裤脚一闪而过。

又一滴泪砸下去,她僵持在原地,双手死死抠着流理台,人却硬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听见他走到门廊边,换了鞋出去,关上了门。

静下去了。

室内静得只剩她自己轻颤的呼吸声了。

眼泪再也止不住,珠子般大颗大颗砸下,她捂紧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她不能自已,身子弓下去,差点儿直不起腰,身躯不可控制地上下起伏时,她突然停住了。手紧攥住台子,克制着。

终于,止住了。

许沁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复下去了,才轻轻抬起手指抹去眼睫上的湿雾,上前一步走到灶台边,揭开汤锅盖子,蒸汽上涌,米粥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从碗柜里拿出筷子和碗,冲洗干净,盛了一碗粥出来,就站在灶台边,拿勺子舀起来吹一吹热气,送进嘴里。

一口又一口,有点儿烫,烫得她眼泪再度无声滑落。

她随手抹一抹脸颊,继续吹吹气,吃粥。

真是奇怪,分明什么材料都没添加,没有海鲜山珍,没有蔬菜糖盐,一穷二白的白米粥,怎么竟会有甜味?怎么竟会有其他粥都比不上的最是自然纯净的清甜味?

她吸了吸鼻子,又一次抹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泪水,吃完一碗了,盛第二碗。

她站在灶台边,竟一个人吃完了一整锅粥。

她把锅和碗筷奋力洗了个干净,灶台也擦拭干净,一切都恢复原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中午还要去上班,医生这工作就是这点好,忙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在意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坏,都毫无关系,也不用在意。

最适合她不过了。

她收拾好自己了出门,在楼下却遇见了来看她的孟宴臣,说带她去吃午饭。

许沁说:“我已经吃过了。”

她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淡,只是稍微有些红,泄露了情绪。孟宴臣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么,担心她开车,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许沁没有拒绝。

车开上大路的时候,许沁忽然开口:“其实昨天你没必要把我送回家,就算你不提醒我,我也不敢。”

孟宴臣开着车,没做声。

“你在害怕什么,孟宴臣?以为我翅膀硬了,会抛开一切飞走吗?”许沁望向窗外,轻声问,“你知道驯兽师怎么驯兽的吗?——在兽很小的时候,打它,关它,饿它;宠它,疼它,喂它。等它长大了,有力量了,可只要看见鞭子和盆子,就不敢反抗,不敢再去野外了。”

孟宴臣喉结滚动着,脸上溢出一丝极痛之色。许沁却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们都说他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他。和他在一起,感觉未来的随时随地又会伤害他,因为——”许沁语气平缓,说,“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

“就像当初,如果我不改姓,我就不是你的妹妹,就可以继续喜欢你了。可是,那就不是孟家的人,我就得失去那个家,变得无依无靠。如果喜欢你这件事,要让我失去爸爸妈妈,失去家庭对我的庇护,失去漂亮的房间好吃的晚餐,失去轻松生活的权利,哥,还是不要喜欢你比较好。

对不起啊,我什么都想要,那时候想要爸爸妈妈,想要你,现在想要宋焰,可偏偏有一些东西,注定要得不到。而我呢,没有勇气,也没胆,什么都不敢面对,只会逃避。没有爱的能力,也没有爱的资格。我不值得你们任何一个人爱我。真的。”许沁说,“对不起啊。”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对当初的情断表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全部压抑在心底。

十几年过去了,才有这一句。

孟宴臣心痛已麻木,眼睛一阵阵酸涩竟差点不能克制下去。他迅速落下窗子,让冷风灌进来,就着刺骨的风狠狠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了汹涌的情绪。

可比起痛楚,另一种隐隐的恐惧弥漫上心头。仿佛他感觉到许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死掉了。仿佛她的未来会比她的过往更沉默安静,黑暗无光。

他想和她说什么,可彼此已没有更多的机会再交流。上班的路程很短,很快就到了医院门口。

许沁开车门时,孟宴臣突然提议:“去国外吧。”

许沁停住。

孟宴臣说:“沁沁,我带你去国外吧,再不回帝城了,好不好?”

许沁默了片刻,像是经过认真的考虑,最终却摇了摇头,下了车。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许沁去了趟精神科,找她在国外的校友潘青青医生。

许沁想找她开点儿助睡眠和情绪调理的药。

潘青青一开始不肯,让她先躺下聊半个小时的天。可墙上的闹钟一刻一刻地走,半个小时过去,许沁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潘青青如何开导,她沉默得像一个哑巴。

潘青青无奈,最后还是不得不给她开药,没敢给多,让她隔几天过来拿一次。

许沁把药收好,无声无息地离开。

……

翟淼上着课被妈妈打电话叫回去,说家里出事了。

她打了车一路往家赶,到家了慌慌张张推开宋焰的房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无非是大白天的拉了厚窗帘,室内一片昏暗,宋焰盖着件大衣,躺在沙发上睡觉。

因她推开门,日光撕裂黑暗,正好照在他脸上,他被刺激得醒过来,脸皱成了一团。

翟淼松了口气,走过去:“我妈还说让我来——”戛然而止,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

自当兵起,宋焰十多年滴酒未沾了。

做消防员后更是如此,哪怕休假也绝不会喝酒,以防临时出任务被紧急召回。

翟淼便知,他是真伤狠了。她心慌慌的,看见沙发旁倒着的空酒瓶子,骇一跳:“你全喝了?”

光线刺激得宋焰难受,他皱紧眉,表情痛苦地扭过脸去:“关门。”

翟淼见他还算有意识,稍微松了口气,过去关上门。

室内再度陷入黑夜,酒味刺鼻。

那么大个男人颓然倒在沙发上,翟淼见着,心里也不好受。

她一屁股坐地上,下了狠心地刺他:“怎么样?跟你说了她喝酒说话不作数吧,你不听,非要跑去找她,现在好了,被甩了吧?”

她以为宋焰会反呛过来骂她一顿,好歹能宣泄下情绪,但他没有;他嗓音沙哑,声音很低,说:

“嗯。她没选我。”

翟淼心里顿时就梗得难受,快要憋死过去。全家人这么宝贝的哥哥,自己这么崇拜的哥哥,被人当泥巴一样的糟蹋,气得骂:“那是她眼瞎!”

宋焰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想说什么,人太疲累了,拿手臂遮着眼睛,睡觉了。

昏暗中,翟淼看见他嘴唇干枯,是酒喝多了脱水所致。

他呼吸也很沉,一下一下,在似梦似醒间极其费劲地喘着,是真醉得难受了。

翟淼见状疼得要死,忍也忍不住:“你这回总该死心了吧?哥,你难受你就发泄,好不好?你干什么都行。但算我求求你了,你真别再搭理她了行不行?她到底哪里好了,就没见过她那么怪的人,成天一副高冷样儿,拽什么呀拽——”

宋焰:“你他妈闭嘴。”

他说这话时,气息很弱,像是沉睡的人腻烦被人吵醒一般。他紧皱着眉,在逼仄的沙发上翻了个身,呼吸又低又沉,像继续睡去了。

翟淼不敢吵他了,守在一旁陪着,以为他真的睡着了时,却听他干涩开口:“她不是那样的人。”

又是漫长的无声。

翟淼静坐在黑暗中,不说话,也不发表评论,等着他继续。

他背对着她,呼吸深深浅浅,低声:“她是我见过最自卑胆小的人。”

“明明想疯想闹,想野,想自由,想不听话做坏事,可她不敢。装作很坚硬强势,对人刻薄,实际外强中干,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这性格——”他停顿半晌,竟然笑出了一声,“要是真嫁给她那圈子里的人,会被人往死里欺负。”

他笑着,笑得眼里闪出了泪花:“她会被人欺负死。”

翟淼眼里涌泪,抬头望天,咬牙道:“她自己选择的路,能怪谁?”

宋焰再没做声。

怪他,给不了她选他的勇气。

这么多年,他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可,

如果当年,能跪下去求那个人……

第30章

帝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异常昏暗冷清。雾霾红色预警持续了整整七天,pm2.5数值几度疯飚至500以上。

学校闭校,小商铺关张,部分公司如cbd内的新兴产业和外企都纷纷放假让员工在家办公。

但这只是少数。

更多数为生计奔波的上班族依然挤着地铁坐着公交开着私车,在各自的路上奔走,一副副防霾口罩遮住了他们的脸,口罩上一双双眼睛茫然而麻木。

这天,上午七点半,城市才刚刚苏醒,宋焰已带着队员们结束了后半夜的灭火任务。

冬天的早晨,气温很低。

消防战士们一身烟灰,又冷又累,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的消防栓旁,清洗车辆和水带。

给车加水的间隙,宋焰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可能是累着了,他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

四周能见度不足几十米。这灰蒙蒙的天气,平白地叫人心情压抑。

头儿在这儿,几个小兵都凑过来,围坐在地上。宋焰把烟盒丢给他们,各人拿一只,沉默地吞云吐雾。

大伙儿累了一晚,都不太想说话。

也不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队这些天不对劲。这次休假回来比上次更压抑了,出任务或训练时倒看不出异样,和往日里一般的严谨认真,会开玩笑也会训人;可一旦空下来人就有些颓废。

像是被人动了筋挫了骨。

没人敢问。

冬天早晨的空气清冷而刺鼻,衬得每个人的表情都冷颤颤的。

小葛缩了缩冻得通红的鼻子,说:“我现在就想洗个热水澡。”

江毅说:“我可以不洗澡,给我个地方躺着,让我睡上三天三夜。”

杨驰:“做梦吧你。今天还有体能训练。”

小葛仍然纠结于自己脏兮兮的外貌,说:“每次出任务回来,都这一个愿望。”

童铭听见,嘿嘿憨笑:“我的愿望是能给点热水喝,自来水太冰了。”

李成则没说话,眼巴巴望着路对面的早餐铺子。附近的居民们在吃早餐,蒸汽涌出来,香味扑鼻。

杨驰扭头问宋焰:“哥,你呢?每次任务结束,最想要什么?”

宋焰呼着烟,眼神看看这一圈在风中面色灰白的小年轻们,说:“人都齐整。”

众人齐齐一愣,随即咧嘴笑起来。

“别笑了,他妈的一个比一个脸黑。”宋焰吸掉最后一口烟,从嘴里捻下烟蒂摁灭在脚边,站起身,“走人。”

一群小伙子跟着从地上起来:“回去喽。”

宋焰却抬抬下巴指对面:“先把肚子填饱。”

“好嘞!”众人欢呼。

一堆人走向早点铺,浑身尘土。周围人匆匆经过,有的投来好奇而短暂的一瞥,有的皱眉于他们脏乱的外表,有的熟视无睹,继续自己一天的路程。

每个人都习惯了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安稳,就像习惯了它的凉薄和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