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太初宫,亦是武氏大周开天辟地,万物初始之意。

行至午后,宜都来传话,说是陛下坐车有些疲乏了,召各位郡王县主等下车相陪,在济水河畔稍作休整。

我应了声,略收整下便下了马车。远见济水河畔,身着明黄团龙袍帔的皇姑祖母在和婉儿说笑,身侧随侍着几位郡王和县主,宫女内侍提着熏炉,持着雉羽宫扇不远不近地随着。

我走上前行礼时,皇姑祖母正在说着欧阳通之事,只颔首示意我起身,便接着对婉儿,道:“既然来俊臣已做了证供,便赐欧阳通一死吧。念及其父欧阳询曾得太宗盛赞,只降罪一人,就不要祸及九族了。”婉儿应了是,又说了些盛赞的话来。

我特地随在众人身后,正裹紧袍帔,就被人轻拉了下袖子,忙侧头看,却正是方才走在前头的李隆基。

他紧盯着我,漂亮的丹凤眼中满是疑惑、思虑,随即又转为了然。我冲他眨眨眼,道:“郡王。”他低声,道:“那日是个脸带红斑点,未上妆的丑宫婢,今日倒像是县主了。”

我斜看他,哼了一声。

这小郡王今日穿着紫色的锦袍,外罩着玄色袍帔,漂亮的似个美娇娘。我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记起父王说起的话。皇姑祖母登基时,他曾男换女装在庆典上唱了一曲《长命女》,其传神之态,震慑了在场文武百官。

念及至此,不禁低声一笑,反击道:“永安也常听叔父们说起临淄郡王,男换女装献唱一曲‘长命女’,虽是小小孩童,却已艳盖大明宫。”

李隆基脸色泛红,想是没料到我会提起此事:“我堂堂一个郡王,怎地被你说的像个女子?”我示意他压低声:“郡王多想了,永安是说郡王天资聪颖,学的传神,那一场盛宴郡王可是最出彩的。”

他斜睨我,忽而一笑道:“你若是亲眼见了那夜的盛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他轻抬下巴,指了指前处,道,“我大哥那夜长身而立,玉笛横吹,至今仍被民间学子传诵,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闺佳人。”

我顺着他的话,下意识看前处。李成器正与皇姑祖母说话,一袭碧青锦袍,外罩着件月白袍帔,在那明黄龙袍侧,更显出了几分风流雅致。

陛下正摇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他微扬了一抹笑意,颔首回话。

我怔忡地看着,脑中勾勒着李隆基的话,竟一时挪不开视线。恰此时陛下忽然站定,看向我这处,婉儿和李成器亦是抬目看我,视线相碰,我才觉失态,忙别过了头。

“永安县主,临淄郡王,”婉儿出声,道,“陛下命你二人上前。”我忙和李隆基一道走上前施礼,待起身时,陛下才道:“隆基生于洛阳,可去过国子监?”

李隆基恭敬,道:“屡从门外过,尚未有机会入内。”

陛下颔首,又看我:“永安可听过国子监?”我颔首,道:“永安幼时常听谢先生说,每年进士及第者多自长安和洛阳两监而出,乃是天下学子向往的圣地。”陛下笑着摇头,道:“别学那老学究说话,你还听过些什么?”

我低头细想了想,道:“听说国子监中还有各国朝圣的人,”我看了一眼婉儿,道,“婉儿姐姐曾说,内里能见到些新罗、大食等国的人,皆是习我大周的字,读我大周的书。”

陛下点头,道:“婉儿说得不错,”她笑看向李成器,接着道,“若有机会,带几个没去的弟弟妹妹都去看看洛阳的国子监,去年殿试有不少出自洛阳,这些年也算办的颇有成效。”

李成器应了是,陛下又开始大谈去年的殿试。

我和李隆基被叫上前,也自然只能紧随着,不敢再说闲话。

从刚才的话起,陛下就一直在说着去年的洛阳科举,似乎兴致极高。两人从六学说到诗词歌赋,从去年首次的殿试说到武举科目,李成器均回应的滴水不露,甚得陛下的欢心。婉儿在一侧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亦是偶和我目光交汇,眼中笑意深不可测。

约莫走了片刻,虽裹着袍帔,却双手冻得发红,隐隐作痛。

我不住轻搓着两手,终是心不在焉地等到了陛下的一句话,忙随众人告退,回了马车。宜平见我回来,递上手炉,道:“陛下真是身子好,这大冷天的在水边走,我看那些县主们都冻得脸色发白了。”

我闷闷看她,道:“她们随的远,还能将手收入袖中避寒,我跟在皇姑祖母身侧,只能规规矩矩地任冷风吹着。”我又抱怨了两句,只觉得抱着暖炉的手刺辣的疼。

忽然,有人在外轻叩门,宜平忙开门出去,说了两句话便关了车门。她手中多了个白帕裹着的物事,递给我,道:“是个小内侍送来的,说是特制的手膏,可护手防冻。”

我将手炉递给她,接过那帕子打开,是个细巧的银鎏金盒。我怔忡地看着这银盒片刻,才打开,一股玉竹清香扑鼻而来。

瞬时,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欢愉,我竟不觉笑了起来。宜平看我如此,不禁傻住,道:“县主知道是谁送来的?”我盖上了银盒,笑看她:“送的人没说吗?”她不解摇头,道:“我连问了两句,那小内侍就是不肯说,匆匆跑掉了。”

我听她这话,更觉自己猜对了。这手膏送得恰是时候,来人又不肯泄露身份,除了他还有谁?

陛下的那句吩咐,李隆基倒记得清楚。

次日我才起身,接过宜平递来澡豆净脸时,殿外的宫婢就匆匆入内,行礼,道:“县主,临淄郡王已在外殿了。”我愣了一下,匆匆洗净脸,接过宜平递来的手巾,道:“让他进来吧。”

左右都被他见过丑模样,也不怕嘲笑了。

他进来时,见我尚未上妆,竟也难得呆了一下,才无奈道:“本王的两个皇姐若如你一样,早被母妃责骂了。”我亦无奈看他,道:“郡王若不是个孩子,我早去皇姑祖母那里告状了。”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敛了些笑意道:“你不过长本王三岁罢了。”

我懒得和他拌嘴,道:“这么早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他点头,道:“我已约好了大哥,今日就去国子监。”我细看他,道:“陛下不过随口一句话,郡王何必如此当真?”他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君无戏言,天子说出的话便是口谕,写出的字便是圣旨。”

不过八岁孩子,说此话竟分外有气势,却比他父王还更像太子。

我只能应了他,先将他打发走,待坐到铜镜前却有了几分紧张。与永平郡王每每相遇均在意料之外,唯有今日竟是早知消息。我静了片刻,才吩咐宜平挑了几样简单的首饰,唯一出挑的也不过个金雀玉搔头,简单上了面妆后才起身。

出门时,宜平替我拿了件红罗销金袍帔罩上,边系带子边道:“县主几时回宫?若有人来寻,我好有个交待。”我细想了下,道:“此事是陛下准了的,你只管直说就好。”她点点头,应了是。

我才走出一步,忽地想起那手膏,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妆台。待打开盒盖,却犹豫片刻才拿玉簪挑出一抹,涂在手上,指尖柔滑,清香扑鼻。

临近宫门时,天已渐阴下来。

昨夜此处的新宫婢就在低声议论,照往年惯例,洛阳这几日准会落雪。眼下看这天色,怕是今晚或明日一早,便会瑞雪临城了。

宫门外已停了马车,十数个带刀侍卫在马侧等候。众侍卫前立着的两个,正是李成器和李隆基。我深吸口气,快走了两步,到他二人面前行礼道:“永平郡王,临淄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随他们上了马车,车内极宽敞,红泥小炭炉燃得正旺,炉上茶锅正汩汩冒着热气。李成器示意李隆基坐在他身侧,特地将我让到了炭炉旁,我随口道:“郡王好兴致,如此短途也备了茶具。”

李隆基摇头道:“大哥是怕你畏寒,特命人准备的。”

此时,水恰已烧开,我忙侧身泡茶掩饰尴尬。

待递他茶杯时,却是指尖轻触,不觉手一颤,竟溅了些水在他身上。

第11章 十 玉搔头(2)

李成器稳稳接过茶杯,放在手侧案几上,道:“多谢。”

待到递茶给李隆基时,他却忽道:“县主今日换了香膏?”我顿了一下,才明白李隆基说的是什么,尴尬笑看他:“郡王倒是好记性。”他道:“这香味特别,自然能察觉出来。”我敷衍地谢了一句,端杯喝了口茶,却忘了方才是开水所泡,舌尖竟被烫得发麻。

临下车时,李隆基才从手侧拿出件儿玄色袍帔和风帽。

他笑道:“你若想大张旗鼓进去,受众人行礼敬拜,就披着你那件儿大红袍帔。若不然就换上这个,以帽遮脸,随我们尽兴走一走。”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国子监毕竟都是男子出入,若是凭着陛下的旨意是可一游,却不过是被人围供着,难以尽兴。既是明白就没再犹豫,忙解下身上的袍帔,换了他手中的,将风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好在是冬日来,否则真是想遮也难了。

因这袍帔极大,也看不大出鞋面,只要留神些,也自然不会有人太过留意。

方才换好,车便已行至国子监门处,随行侍从递了牌,便守着马车留在了门外。

李成器领我二人入内,一路边行边讲解,李隆基听得极是认真。

恰行至一亭侧,正听见里处几个学子高谈阔论,均是议着洛阳早已重于长安,理应居中而摄天下。李成器驻足静听,偶有颔首赞同之意,李隆基却已脸色渐沉,终是气盛,略听数句后竟已上前参与辩言。

我见他如此,不禁有些担心,道:“郡王年纪尚幼,若说了什么不妥的传入陛下耳中,岂不是麻烦?”李成器摇头,笑道:“且听听他能说些什么,若有不妥再拦下。”

我点点头,细听亭中辩言。因我三人皆是身着便服,那几个学子并未看出李隆基的身份,见个半大的孩子忽然出声,都有惊诧,却带着趣意地看着他。待听他说了数句,均认真起来,竟与他从军政到商农,无一不论。

李成器始终立在树侧看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李隆基遥一拱手,道,“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早已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少年英气勃发,竟如阴日一道明媚阳光,晃了人眼。

众学子哑然看他,竟一时都没了声音。

此时,亭外围听的众人忽然都悄然让出条路,恭敬行礼。一位老者走到亭边,抚须浅笑,道:“这位小公子的话,竟极像数年前的一个人,也是同样年少不羁,同样见解独到。”

我见众人对他行礼,约莫猜到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李隆基抬袖道:“让老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口中所说的是何人?”他一板一眼的行礼,倒像个学堂上极受先生宠爱的少年。

那老先生,道:“是永平郡王,当年他也不过小公子这般年纪,话倒说得不多,却一针见血,”他顿了一顿,遥想当年话,不禁笑叹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众人听到永平郡王的名字,均是低声议论着,无不敬叹。

我亦是心底回味着简短的话,拆开两字,即可辩胜不败。正如李隆基所说,所谓国都早已越过了一疆一土的意义,于亿兆黎民心中,单凭‘长治久安’四字便已足够。

李隆基忽而一笑,向着我们这处使了个眼色,才装模作样道:“素闻永平郡王之名,果然一针见血,比我这长篇大论的省了不少口舌。”

老者,道:“不知小公子可否与我走走,闲话几句?”

众人又是哗然,我虽不知这老者身份,但见众人反应已替李隆基欢喜。不过八岁孩子,先辩胜众儒,又在隐瞒身份时得国子监先生欣赏……

李隆基亦是面带喜色,忙道:“学生却之不恭,”他侧头对李成器,道,“大哥,你们先逛着,稍后我再来寻。”见李成器颔首后,他立刻走下亭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礼,随着那老者走了。

待众人散尽,李成器才看我,道:“崇文阁这个时辰正是闭楼时,可想去看看?”

我点头,道:“常听人说崇文阁囊尽天下书典,恰好得了机会,自然要去。”

崇文阁隐在古松林内,独立成楼,较之其余学堂更为幽静。守门的老先生见我二人正要阻拦,却在见李成器玉牌时,忙悄然行礼,将我们让了进去。

楼内弥漫着松竹香气,未燃灯烛,又恰逢天阴,光线显是暗了不少。

他似乎对此处极熟悉,带我上了二楼,穿过三四排古旧书架,才自一侧架上拿下个卷轴,递给我道:“这是欧阳询‘兰亭记’的拓本,县主若有兴趣可带回太初宫细看。”我接过那卷轴,解开红绳展开,果真是兰亭记,不禁心中一喜,道:“多谢郡王。”

他微微笑着看我,道:“在此处你可暂摘下风帽了。”

我忙放下卷轴,伸手摘下了风帽,因着帽带的勾扯,发髻上的玉搔头竟滑落到地上,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段。我心中一跳,暗骂自己不当心,他却已先捡起了那两段玉搔头,静了片刻,才温声道:“你可听过这玉搔头的典故?”

我低低嗯了一声。西汉武帝恩宠过宫中李夫人,便拔下他发间玉簪轻搔痒,而李夫人因拔下发簪,乌发滑落更显慵懒之态,不禁引得武帝宠爱更胜。自此宫中女子纷纷效仿,玉搔头一名也流传至今。

此典故戏说有几分并无人计较,但宫中女子期盼圣宠的心思却是不假。

他并没有急着接话,我脑中想着那旖旎的传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能随手把玩着方才自卷轴上摘下的红绳,强自镇定。

过了会儿,他才道:“多谢你。”

我不解道:“郡王在谢什么?”

他眼盛笑意,道:“多谢你那日助隆基避过一祸。”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日我是路过,见小郡王与人对峙宫门处,便起了些劝慰的心思,只是无心随性之举罢了。”

他低头看我,道:“穿着宫婢的衣裳,又出现在凤阳门处,若说是无心之举却有些牵强了。”

我见被他拆穿了,脸竟有些微微发烫,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确有人故意暗示过,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精明,能猜到事发的时辰和地方。”

他又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这是他初次称‘我’,而非‘本王’。我听这话怔忡了片刻,才晓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问道:“既是知道,为何还要任此事发生?”

他淡淡回看着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个局却已有了应对之策。既然他想这么做,那就随他吧,想要让我们陷入险境的是他,真正能决定我们生死的却只有陛下。”

他话说的甚为隐晦,话中意思却很清楚。他们的命运,在于陛下是否当真在意他们,肯护着这些儿孙。若是陛下仍不舍他们,即便是天大的罪过也不置获罪,若是陛下也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过错也能人头落地。

我虽知李氏皇嗣的处境,今日自他这几句话中,才真正体会了这种为俎上鱼肉的感受。

而那刀却是自己亲祖母,俎便是那龙椅。

“我虽有应对之策,却没料到那日你会出现,”他静看着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压下去的心慌,又因他这话而一涌而上,我和他其实不过见了数次,所谓关系,也只是那日做给婉儿看的……

他将那连着翠翘金雀的半截递给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舍身救隆基一命,日后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当尽力而为。”

我接过那半截,捏在手中却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怔忡时,忽然听见阁楼深处有书落地的声响,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声,正要转身去看时,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已传来脚步声,书架一侧转瞬露出个少年的脸,仔细端详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点头,道:“你又躲在此处看书了。”

那少年自书架后闪出,骚着头,打了个哈欠道:“此阁中书那么多,当然要废寝忘食才能读得痛快。”约莫离了三四步远,他才停下来细细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实质。

我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忽地开口道:“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国子监崇明阁谈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张九龄,见过嫂夫人。”

他说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第12章 十一 玉搔头(3)

我未料到他如此说,傻看着他,莫名受了这一礼。

李成器只摇头,对我道:“这位是西汉张留侯的后人,国子监本只收年过十四的学生,可他就凭着一句诗,破了这例。”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开,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没想到在此处,却还能看到张留侯的后人。”西汉张子房助刘邦一统天下,流芳百世,而这少年的神韵气度,确也与常人不同。

张九龄尴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见人了。嫂夫人先别急着夸赞我,当初说服老先生的诗句实在拿不出手,不过是无心之作罢了。”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来,忙道:“张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刚要开口却觉不妥,他称李成器为李兄,却并不行礼,难道李成器并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接口道:“这位是永安县主。”

张九龄轻啊了一声,道:“那我方才岂不是叫错了?”李成器但笑不语,他才恍然再细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礼,道:“县主,在下唐突了。”

我这才暗出了口气,道:“张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门的老先生就要上来了。”

看来他早已晓得李成器的身份,却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满满地起了身,不觉又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随意却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后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张九龄点头,道:“那我就不拘俗礼了,”他边说着,边举起手上半开的书卷,走上前两步道,“睡前正是读到此处,心中激荡却无人分享,谁想到老天竟是送来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倒也不拘谨,真就和李成器论起书来。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随处走走,便与他走到窗边明亮处,低声交谈起来。张九龄显是个书痴,说到激昂处若见珍宝,喜不自禁,他却始终微微笑着,不时添上两句,却是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我随意在成排的书架间走着,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是方才的对话。透过书卷的缝隙,看着窗边临窗而立的两人,连阴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许暖意。

手中尚还握着半截玉搔头,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断玉,究竟何意?……正是想着,却见他二人忽地停了话,李成器静看着窗外的松柏,张九龄却回头悄看我,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因离的太远,我听不到那话,却见李成器回头看我,微笑着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我探问究竟是何诗句,能让国子监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温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细品这话,字句简单却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仅有一句,若是日后能补足,便可流传于世了。”他颔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诗却要字字斟酌,或许日后他有心,便可补足遗憾了。”

李隆基听我二人说着,侧头道:“你们也遇到奇人了?”我笑着点头:“是个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谁?”我看着李成器,道:“是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张留候的后人。”

他眼中兴趣渐浓,道:“听你说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说完,侧头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时认识这么个朋友,竟也不说给我听。”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长安醉仙楼认识的。”李隆基顿时脸上五颜六色的:“大哥,醉仙楼……”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

我也莫名看着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楼,单听这名字就知是个享乐之地,李隆基又是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带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李隆基,道:“烟花之地也是聚贤之所,古来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红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为了偷书,而我却是为了寻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缘。”

他说的坦荡,李隆基听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道:“弟弟错了,大哥素来洁身自好”他温声打断,道:“此人确是不凡,日后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点头,漆黑眼眸沉寂下来,毫不像个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