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太简单,可这其间,这之后要死多少人才够?

“县主,”夏至替我合上窗,“今年真是奇了,三月天竟然又降了雪。”我看这外边越积越厚的雪,才发现自己太过悲伤感秋了:“是啊,柳树都抽绿了,竟然还下这么大的雪。”虽说是瑞雪丰年,可若是时辰不对,总觉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从窗边走回来,随手收整着杂乱的书案:“冬阳的病怎么样了?”自从李成器在燕塔见我,我便没再继续抄经,他那日实在……我低头,只觉脸有些发烫。夏至忙接过我手中的物事,替我摆回原位:“还在病着,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总不见好。”

是因为什么,其实我很清楚。

我吩咐她准备今夜伴驾的衣裳,独自去了掖庭。才绕过花舍,就见个小内侍迎面而来,我叫住他:“永安县主的宫婢,是住在哪处?”那内侍忙行礼:“此处房间多,还是让小的带路吧。”我怕遇见什么闲杂的人,反倒不好,索性点头让他先行。

跟着他七转八转的,总算到了地方,他这才行礼告退。我刚才想叩门,就听见里边有人哭骂,不禁心头一紧,立刻推门而入。

因外有大雪,屋内光线很暗,在摇曳灯火中,有个男人正立在床边,衣衫凌乱,随我入内,他显被吓了一跳,立刻目瞪口呆转头看我:“你,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掖庭?” 我正吃惊时,冬阳已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叩头,哽咽的说不出话。

擅闯掖庭?

我冷下脸,盯着那男人:“穿好衣裳,跪下回话。”他怔愣愣看着我,直到冬阳又叩头唤了声县主,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匆忙拽住敞开的衣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见过永安县主。”

我走过去,伸手抱起冬阳,替她理好衣衫。

那男人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出声,直到我坐在椅子上,才跪爬着过来,又叩头道:“小的口出狂言顶撞县主,请县主责罚。”我依旧没出声,看着冬阳缩在床边,更是心疼,他忙又重重扣了几个头:“请县主责罚。”

我这才看他:“告诉我官职名讳。”他肩膀抖了下,才低声道:“小的掖庭令张子楚。”掖庭令?竟然是宫中内侍……像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我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到最后才轻吐口气:“下去。”他抬头看我,捉摸不定我的想法:“县主……”我冷冷看他:“下去!宫中刑罚万千,我虽是个小小的县主,却也绝不会亏待你,现在我不想看到你,下去!”

他眼中是什么,我不愿再看。

直到他彻底退下去,我才走到床边坐下,拉起冬阳攥紧的拳头:“他虽是统管整个掖庭的人,你却也不是没有依靠,为什么不告诉我?”看今天的态势,绝非是初次,以冬阳的性情,为何会一直隐忍?

她低头不说话,我握紧她的手,心抽痛着继续道:“你若不愿说就罢了,我会安排你住在我身边,不用再回来,”顿了下,我又接着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么多年在宫里,我虽没能力保全自己,却不是没能力让人生不如死。”

手背上忽然有些温热,她又哭了起来,我伸手抱住她,肩膀渐被她哭得湿透,才听见她很低声地说:“是奴婢自己……自己想要在宫中立足。”我惊愕推开她,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你跟我这么久,我何时苛责过你?如果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立足?”她咬唇看我,我更是心沉:“究竟是为什么?”

屋内很冷,或许是因为下着雪,肩上泪转瞬变凉。

她过了很久才说:“为了郡王,奴婢不像县主,自降生就有武家的姓氏,也不像婉儿姑娘,有无尽才气,陛下宠爱。但奴婢知道郡王想要什么,只想尽些薄力。”

我不敢置信看着她。她口中能叫出郡王的只有一个,李隆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为李隆基做这么大的牺牲?脑中飞快而过的,尽是她整日笑着、愁着、隐忍着,劝说我用心待李隆基……

我伸手,擦干她又新落下的泪,她自幼在李隆基身边长大,虽是婢女的身份,想必也是用了心,用了情的。

“这宫内不是你简单的一个念头,就可以摸透走顺的,你刚才也说,我自降生起就带着武家姓氏,可算是身份尊贵,可你却从没见过,我曾有多少次在皇姑祖母面前下跪求生,”我只觉得胸口憋闷,默了会儿才又道,“你若有心,我放你回临淄王府。我虽在他面前已不能开口,但他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你的心思他总会明白。”

她含泪看我,忽而一笑:“县主错了,临淄王府美女如云,我不想只在一个院子里,终日等着郡王偶尔记起我,看我一眼,我想帮他,帮他拿到他想要的。”我看着她,这笑意才像是冬阳,即便是寒冬熬人,却总有阳光及身。

当初给她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真正的性情?

“你的名字,是李隆基给的?”

她眼中暖暖的,点头:“是,是郡王初次见我,赐的名字。”

“好好歇着吧,”我终是坐不下去,站起身,“你的事我会好好想想,记住我的话,不要妄动,否则极可能适得其反。”我说完,对她安抚一笑,刚想离开,她忽然唤了我一声县主,我回头看她。

“县主和寿春郡王,可是……可是真如宫人说的那样?”她眼中挂着期盼,像是在等我摇头。对于宫中传闻,夏至也会偶尔对我说上两句,话语不堪至极,或许这正是她病倒的原因,自己心中一直憧憬的人被人如此辜负,多少会不甘吧?

我转过头,不再看她:“是,也不是。我和寿春郡王开始的太早,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极少,有些话你不适合听,我也不会说。好好养病。”

话说完,身后再没什么声音。

我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场雪来的太急,宫中不少人都还是身着春日薄衫,草草用袍帔裹着身子,我一路走回去,远远就见夏至跑来,躬身道:“婉儿姑娘来了,说是陛下传一众皇孙赏雪,传县主去伴驾。

入奉宸府时,一侧候着的两个小内侍忙上前拂雪,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冬阳的事。她心性太强,若是留在宫中,总有一日会引来杀身之祸,可是……这件事究竟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姐姐,”身后忽然有人出声,我扭头看,竟是仙蕙。她周身藕色衣裙,青色袍帔外也是落满了雪,正对着我走过来:“姐姐,我今日入宫就想着或许能见到你,没想到真如愿了。”她边说,边兴奋地跑了两步,拉住我的手。

两年未见,她眉眼已尽数张开,虽不及裹儿那般天资,却也是漂亮的晃人眼。尤其难得的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清澄澄,不带半分心机。

我笑着伸手捏她的脸:“都快做人家娘亲了,不能再这么跑了。”她红了脸,吐舌头道:“我还觉得自己很小呢,都是延基……”她说完,脸已是红到了耳根,我不禁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初入宫,她还是个小姑娘,整日缠着李成器,甚至会悄悄问我是不是哥哥最好看。转眼间已经是快做人母了,想想就觉得有趣,我暗叹口气,低声道:“你看我不过是双十的年岁,怎么看着你这样子,总觉得自己是要到不惑之年了?”

她咬着嘴角,笑出声,不再理会我的调侃,扣着我的腕子就入了殿。

因突降雪,殿内又添了火盆,四下尽是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我刚一进殿,众人就忽然停了声音,皆是往这处看。我有些愕然,正觉得蹊跷时,才扫见李氏皇族那一处,待看到王寰和元月,才恍然一笑,原来今日不止是皇子皇孙,武家诸王,这些王妃正室都已来了。

仙蕙看着架势,又见皇姑祖母未在殿内,立刻冷下脸:“诸位郡王亲王,可是被大雪冻到了,怎么都不会说话了?”她如今是武家媳妇,又是太子亲女,说出这种话自然更添了尴尬。倒是婉儿先掩口笑,搭腔道:“小郡主这是孕气大了,快落座吧。”她说完,又持觞敬了武三思一杯,武三思立刻笑出声:“本王还以为只有府里那些女子是这样,看来世间女子皆如此,皆如此啊。”

他说完,一仰而尽,殿内众人也随着相继笑起来,各自将目光散了开。

我攥着她的腕子,示意她随我落座,无奈道:“这里都是大你不少的人,怎么这么莽撞?”仙蕙气鼓鼓地看我:“他们都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成器哥哥只肯与你日日私会,却不肯娶你。”

我诧异看她,明明是极不堪的“私会”二字,怎么落到她嘴里就让人想笑?她这一句话,倒像是一剂良药,将冬阳的事淡化了不少,我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她哼了声:“当然是大哥和延基,他们两个日日饮酒,总能说起此事。”

我摇头笑,看了李成器一眼。

他亦是在看我,眼中有几分忧心,直到我看向他才有了些缓和,淡淡地笑了笑。

我抿唇笑,这才收回视线,看仙蕙:“那些人说的话,你就当是听着有趣,不用太记在心里,知道吗?”她恨恨看我,颇有点儿怒气不争的意思:“那年姐姐为了他,甘愿嫁给隆基哥哥,如今终是能再回宫了,为何还要忍?我看就是他如今妻妾成群了,把姐姐的深情厚意全忘了。”

我被她说得是哑口无言,哭笑不得:“我记得当年你可是最喜欢这个哥哥的。”仙蕙气着喝了口茶:“我最喜欢的是姐姐。”我一时有些触动,只觉得心头暖融融的:“好了,总会嫁的,不急在这一时。”她瞪大眼看我:“我都要有孩儿了,姐姐竟然还不急。”

我决定不和她再争论下去,这其中纷乱复杂她最好不清楚,若是听说了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来。

想到这儿,忽然想起她刚才提到的话:“你大哥和武延基整日在一处?”仙蕙笑着点头:“大哥和三哥、裹儿姐姐说不到一处,反而和延基熟一些,他们整日就凑在一起,说些有趣的事给我听。”

我看她喜滋滋的,心中总觉不妥。

李重俊和安乐公主的心机,绝非寻常,说不到一处绝非是好事。

多年前龙门山她耳语的话,暮然闯入脑中,我试探着问她:“当年你大哥的酒醉乱语,如今可曾再提过?”仙蕙愣了下,想了想才说:“姐姐骂我极凶的那次?”我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她,她犹豫了下,才轻声说:“有说的,不止是大哥和延基,如今宫外人都是流言蜚语的,说皇祖母怕是要把天下给张姓人了。”

我骤然一惊,猛地攥紧她的手,估计脸色不是很好看,她吓得有些发懵,只怔怔看我,不敢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叹了口气,肃声道:“为了你们的性命,还有你腹中的孩子,找机会提醒他们两个,这种话可以有千万百姓说,但身为皇族,他们绝不能说半个字。”

她茫然看我,我又低声道:“明白没有?”

她这才点头,轻声喃喃道:“知道了。”

我仍是有些担心地看她,但除了告诫,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那两个大男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口舌,切勿惹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儿,又去看了一眼李成器,他似乎察觉到我脸色变化,静看着我,指了指面前的茶杯。经他这一提点,我才觉有些渴,端起茶杯喝了小半口。

他若是知道这个妹妹如何说他,也不知会是何反应。

估计如我一般,只能苦笑作罢了。

第63章 六十二 蜚语流长(2)

宴席过半,众人皆有些微醺。

皇姑祖母仍未露面。奉宸府本就有明旨,尽废君臣之礼,武三思频频和婉儿谈笑风生,引得众人都有些忘形,我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终是坐得有些腰酸,趁着无人留意走到殿外。

玉石阶上,有十数个内侍在扫着雪,生怕圣上来了踩了雪,降罪砍头。

一个老的在低声教训着,刚才转过身,就有个小内侍龇牙咧嘴地挥着拳头,我看得乐出声,真是孩子心性,看得让人心境大好。

我趁着四下无人,索性沿着石阶走下去,一路进了桃园。

这几日婉儿总夸着桃花开了,如何如何好看,让我有闲了就来走走。没想到今日倒是有了机会,满园子的桃树,都铺了层三月雪,倒是意外增了不少色。

这大雪天,园子里没有人。

雪地上也没有任何印记,踩在上边,不过片刻就湿透了鞋。

“你再这样走下去,怕是连衣裙都要湿透了。”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心头微颤着没回头,只提着裙角继续走下去:“无妨,有你在,万事都不会怕了。”直到走出了十几步,我才想回头看看他在哪,却忽觉得腰上一紧,眼前从满园雪景,一路落入了那漆黑含笑的眼中。

他用袍帔把我整个裹住:“我抱着你走。”心跳得厉害,我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种地方,你也不怕被人看见。”他没说话,直到走进一个石亭才将我放下来,替我擦去发上的落雪,温声道:“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仙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这些话我起先听着好想争辩,如今却只觉可笑。

生生死死过来,若还计较这些闲言碎语,那倒真是白活了。

我脑子里一会儿是冬阳,一会儿又是仙蕙,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倒是不急,嘴角浮着笑意,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叹了口气:“说吧,若是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一句句慢慢说。”我抬头看他,想了想才说:“算了,你整日要想的事情太多,还是别用这些事来扰你心烦了。”

他微微笑着:“刚才似乎有人说过,有我在,万事都不再怕了。”我笑叹着看他:“我不想用这种琐碎事烦你,你倒是要自寻麻烦了?”他亦是低头看我:“若不能为你解忧,又何谈日后娶你为妻?”

一句话,将才压下的心又搅乱,我侧过头去看雪落桃园,想了想才道:“有两件事,都与你我有些关系。你知道……如今你我两个,时常在宫中相见,又从不避讳外人,宫内外已有蜚短流长,不堪入耳的话。”

我努力让自己的言语措辞能温和些,可说出来却仍觉刺耳,不禁暗暗苦笑。终究还是介怀吧?不知是为了今日冬阳的事,还是因为方才在殿内看到了元月……他没有立刻说话,只伸手搂住我,过了许久,才柔声道:“永安,你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敢离开洛阳?”

我不解看他:“你要离开洛阳?皇姑祖母已经降旨让你回长安了?”他摇头:“突厥兵败后,始终深居漠北,却自年初起频繁出兵惊扰幽燕,皇祖母已有意令父王挂帅,统燕赵秦陇诸军退敌。”

相王挂帅,谁都明白那只是对朝臣百姓的说辞。

李成器曾打败突厥,如今再来犯,又是他的亲生父亲挂帅,自然领兵出征的只能是他。

我一时心慌意乱:“已经下旨了?”他摇头:“还没有降旨,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我下意识抓紧他的袖口,眼前尽是他曾断臂的模样,心中早是乱作一团,他看我如此,又将我搂得紧了些:“别多想,突厥经上次一战,已元气大伤,暂还不成气候。”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努力让自己静心。

可偏就越来越不安,他忽然轻声道:“永安,抬头看我。”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他。

“当日上战场,我的确了无牵挂,只想一展少年抱负。而今日已完全不同了,我有你,就一定会平安回来。”太近的距离,他的眼睛专注而坚定,仿佛只有我,我紧盯着他,很慢地点了下头:“好,我等你回来。”

我知道日后一定会是血染江山,这之前他要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心腹兵士。

这些没有人能够给他,只有他自己去拿回来。

或许太平之所以肯与他结盟,就是因为当年突厥那一战,他做了什么,拿到了什么。我想到他手缠白布的样子,又是心痛难忍:“当初,你是如何受得伤?”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才有机会问一问,更没想到的是,当我终于能开口问的时候,他又要离开洛阳,征战幽燕。

他平静道:“那之前所派遣的武将非逃即降,交到我手上的兵将早没了士气,我身为李氏皇孙,若也是退缩不前,此战必败。所以,说是被突厥人伤了手臂,倒不如说是我自己有意而为。”我听得心惊胆战,到最后一句更是大惊看他:“你有意断臂?”

他淡淡笑着:“是,唯有将帅舍命,才能让那样的兵激起男儿热血。”我心一下下抽痛着,伸手握住他曾伤了的手臂:“朝堂有你,何其有幸,李家有你,何其有幸。”

而我又何其有幸,能得你深情不移,得你生死相许。

我搂着他的腰,仰起头看着他。

他似是不解,低头认真看我,我这才深吸口气,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下:“不论外人如何说,你明白我的。”

他深看着我,清润的雪,嫣红的桃色,都仿佛融在那双漆黑专注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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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皇姑祖母始终没来,不过是赐宴了事。

婉儿坐在我房里,冻得手脚冰冷,不停搓着我的手。一整个晚上,我稍微热些,她就立刻凑过来把我冰的发抖,到最后,我只能哭笑不得起身,挑灯看书。

她靠在我身边,随口道:“你知道那天你皇姑祖母为何没出现吗?”我摇头,朝堂宫中的事,若非她和李成器偶尔提及,我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她打了个哈欠,笑道:“那日降雪,宰相苏味道率百官恭贺,硬是被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拦住,说要是三月雪算瑞雪,那腊月惊雷难道还是祥瑞之兆了?还指着苏味道说他是谄媚小人,笑死我了。”

我诧异看她:“所以皇姑祖母就先说要赏雪,后来有气得没来?”她抱着我的手臂,点头道:“本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偏就被那个迂腐的王求礼搅合了。”我嗯了声,也觉得那人真是不会挑时候说话。

婉儿又叹了口气:“再说,突厥出兵的事,圣上本就已经够烦心的了,我们都想着这么一热闹赏雪能好些,算盘全白打了。”我听她说突厥出兵,想起李成器说的话,有些难过,没吱声。她等了我会儿,似乎察觉到不对,仰起头看我:“怎么了?”

我随口应付:“没什么。”她眨了下眼睛,立刻笑出来:“是在为相王挂帅的事忧心?”我实在瞒不过她,也不想再瞒,很慢地点了下头。她两手抱住我一只手臂,坐直了身子,很轻地贴着我的耳朵道:“告诉我,你和他有没有……”

我吓了一跳,险些把她推开,只觉得耳根已热了起来。

她看我不说话,嗤嗤地笑了两声:“风流天下的李成器,竟然能忍到今日?”我没说话,被她说得心有些发虚,随手翻着书,却根本就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她盯了我会儿,才又问道:“还是你根本就没想好?”

我不解看她,她抿唇笑:“好了,当我没问这句话。我看着你们走到今天,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估计日后他即使要死,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陪着的。”我心头一跳,不知该为这句话欢喜还是忧心:“我只希望他平安。”

她深叹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又趴在我肩上,继续道:“不说那些日后不开心的,告诉我,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过?”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感情,但他像是能看出我的心思,始终没有强求过。我正是出神,婉儿已经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永安,身为皇族贵女,怎能如此做人?”

我好笑看她:“皇族贵女,该如何才好?”她轻扬唇角:“这宫中,上至你皇姑祖母、太平,下至众多宫婢,哪个不是尽享其中之乐?”我被她一时噎住,却是实情,可终是难绕过心中那道深沟,我也不清楚还在计较什么,这宫中有很多人,都是再嫁为妇……

她拿下我手中的书,认真看我:“永安,告诉我你的心结在哪里?”我浑身不自在,不明白她为何一直追着说此事,她把书放在手边,握住我的手:“你自幼长在宫中,有没有母亲在身边,有些话我不问你不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没人能解开你的心结。”

熏香意浓,我看着她如水的眼,只觉得感动满满:“我真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李隆基。我总想能把最好的,都给李成器,可终究是给老天捉弄了。”她松了口气,笑道:“果真如我所料,却又比我想得简单。我既有这个心结,又怕宫中那些闲言碎语,才会这样。”

我索性走下地,光着脚跑去吹灭了灯,又立刻钻到了锦被里。

她被我的脚冰得不行,哭笑不得:“我好心开导你,你竟然还如此待我。”我笑得得意:“你害我一夜未睡,总算能讨回来了。”她认输:“好好,说到哪里了?”我闷声道:“好吧,坦诚些说,我真的对那些闲言碎语不大在意,整日走在刀尖上的人,谁还会在乎那些伤不了人命的说。”

她莫名静了会儿,才有意长叹口气:“你如此说我就彻底安心了。你说,李成器算起来还是我日后的宿敌,怎么我连他这种事都要插一脚?三月雪果真不是什么祥瑞事……”

我手脚冰冷,却是被她说得浑身发烫,索性装睡不再说话。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她又从身后搂住我的腰,轻声道:“能解开你心结的,或许只有他了。”

第64章 六十三 岁月无声(1)

不久,果真就降了旨。

皇祖母命相王为安北大都护兼天兵道元帅,统燕赵秦陇诸军痛击突厥大军。

那夜我睡得很早,却总感觉着身边像是有人在看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了很久,才勉强睁开眼,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的距离。

是李成器。

我心头一惊,竟是立刻清醒过来,却被吓得心跳得发疼。

“我本想看看你就走,”李成器俯下身,很轻地用唇触碰我的脸,“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我坐起来,手不自主抓紧锦被:“怎么这么晚还入宫?”虽然我与他已再无任何束缚,可他绝不是这么鲁莽的人,深夜入宫只为见我,那就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难道?我不等他回答又追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微点了下头:“明日一早就走,所以才想来看看你。”我听在耳中,恍惚觉得不真实,可他就这样直接给了我答案:“为什么这么快?不是今日才的旨吗?”他笑:“今日圣旨上的离京日,本是半月前就定下的。可前半夜幽燕就再传来密报,突厥已大举寇边,皇祖母这才改了日子。”

大举寇边……

不过四个字,我已明白此事远非他说的这么简单。一时有很多话想说,可看着他的眼睛,却都尽数打散了,唯有阵阵不安席卷而来,脑中早已乱成了一团。

帷帐内只有一盏灯烛,将两个模糊的影子揉成一片,不分彼此。

过了很久,我才紧紧攥住他的手:“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只紧张地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他反握住我的手,凑过来搂住我:“永安,我今夜入宫不是想做这些,相信我,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平安,也一定会在一起。”

我忍着眼泪,用力点头。

他安静地抱了我片刻,才松开手,扶着我躺好:“睡吧。”我不敢放开他的手:“明日什么时辰走?”他缓缓伸出手,抚着我的脸,压低声音说:“你醒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明白他是不愿让我彻夜不眠,等着那个定下的时辰,可他也一定明白,即便是不知道,我也注定是整夜难闭眼了。

然而,就是因为太清楚彼此的性情,我只能闭上眼,不再说话,让他能狠下心走。

直到听到脚步声消失,我才睁开眼,看着帷帐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