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许明智把她接到许家,许诺会替她父母照顾她,谁知短短的一年工夫,又跌回原点。

辛苦挨过四年大学,找到份糊口的工作,终于有能力好好照顾汪筱君,以为找到小小的立足之地,谁知杨越弃婚而走。

仓皇逃到婺城,以为掩埋掉过去的一切,以为找到最坚实可靠的港湾,谁知辗转周折,水落石出,凌千帆不是最后的港湾,而是最初的暗礁。

三十里营房,凌千帆在生死边缘徘徊游荡,拉着她的手说爬也爬到拉萨,她以为走完这一段新藏线,昨日种种尽可如云水散,可是天不放过她。

不懂得雷霆手段,怎配有慈悲心肠?以前他是慈悲心肠,宠着她护着她,任她这只小船在他的港湾里驰骋徜徉;现在他是雷霆手段,她触到他的

底线,伤害他的家人,他要拆散这小小的舢舨,任她在惊涛骇浪里随波逐流,直至覆灭海底。

“你没有一刻动摇过吗?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犹豫,也没有吗?”

她是犹豫过的,在三十三里营房的那个晚上,在他们历经生死边缘之后,在他们依偎着取暖的间隙,不仅仅是犹豫,她甚至说出所有的一切——

不知死,焉知生?没有体验过死亡滋味的人,又怎能知道生的可贵?她既然已经挨过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而要将自己困在往昔的阴霾

里?

可是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

也许是她罪孽深重,她曾亏欠杨越的,最后通通由凌千帆来向她讨还。

她照着凌千帆的吩咐,安安分分地蛰居等死。

凌玉汝脑部血块淤塞,二次手术后终于醒过来,凌千帆侍奉左右,等情况稳定再回婺城时,发现贝菲已脚底抹油, 杳无踪迹。

他在银河大厦开例会,气氛史无前例的差,似乎不管什么提案都不合他的意,什么报告看着都是漏洞百出。底下的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

触到他的霉头,散会后他一个人窝在旋转椅里,从三十九楼会议室的巨幅落地窗,眺望远处鉴心湾的烟波雾绕、湖光水色。

湖水湛蓝无波,碧顷如镜,或许是湖水太深,他想,无论湖底有怎样的激流险浪,从面上看亦是波澜不惊。

他原来以为,他心底早已练就这样的死水无澜。即便是那天面对杨越,他亦能笑得完美无缺,只是在她转身的刹那,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如今

才知,他原来是这样色厉内荏的人,她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他却没法忍心,真正去伤她分毫。

心死如灰时,报复并不能使他解脱。

陈嘉谟汇报得心不在焉,他听着便觉得恼火:“我一没降你薪水二没克扣你年终奖,你为什么念个会议纪要都有气无力的?”

“反正我念不念你也没往心里去,我念得抑扬顿挫的那不是浪费力气?”

凌千帆怒目扫过去,陈嘉谟立时收敛,摸着下巴咕哝道:“刚刚在信实十七楼看了一段视频。”

凌千帆眸中精光一现即逝,陈嘉谟脊背一寒,不敢再调侃凌千帆,老老实实地汇报:“拍的是新藏线沿途的景色,挺漂亮的,沿途兵站、住

宿和医院也都记录得很详细,很多呢,我都没来得及看。”

凌千帆斜睨他也不搭腔,只是摁在办公桌上的十指骨节分明,青筋微现。陈嘉谟心底也咯噔一下,不知接下来这话会不会引火烧身:“我听同事

们说,习容容灾网站上帮贝菲卖她的电脑家具,可能…再不会回来了吧。”

“是么?”凌千帆淡淡地应他,也不追问。陈嘉谟到底是跟他多年,也不动声色地回道:“听说以前贝菲出差,肯定会回寄明信片,让习容容帮

她收好。这一次连视频都是网上传回来的,什么实物都没有。”

凌千帆随意哼一声表示作答,手指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敲,陈嘉谟见他一直也没什么表示,便准备回秘书室。正待出门听到他吩咐:“去海皇订

个包厢,请下午开会的人吃饭。”

陈嘉谟带上门。凌千帆拿脚轻轻一掂,旋转椅转过来,窗外远处的湖面水氤氲,掩隐着绰约的山形,鉴心湾里雾影重重,看不清那峰峦叠嶂的真

面目。

或许很多时候,看不清楚反而比较幸福吧?

她算计得他如此彻底,回头想想,她进进退退,哪一步不是拿捏得当?她算准他不会为难许明智,因为他是许隽的父亲;她诱得他承诺宽待杨

越,在他堕入她榖中之初;就连她自己…即便她不走,难道他真的忍心,将她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欺骗伤害,一一回报给她? ?

况且她压根不在乎,初识时她便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她断腕设计姑妈的狠心便知道,她根本就是抱着不要命的决心,布下这弥天情网让

他钻的。

如今更是事了拂衣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片云彩,已遮住他全部的天空。

办公桌上电话铃铃地响,凌千帆攀着桌缘摘下话筒:“凌少,今天周五,海皇最大的那个包厢已经有人订了,经理问介不介意靠窗有江景的厅

桌?”

“大厅就大厅吧。”

周五晚上餐厅格外火爆,独这一桌气氛格外冷抑,凌千帆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尽管他已尽力维持笑容。无聊的时候开始摆弄手机,发件箱里仅

有的几条短信,还是给她发的,看着又觉气闷。拨开一点点窗,江风习习,带着清凉的味道,没意思;极目江上,渡轮上灯火幽远,或明或灭,没意

思;满目精致的海鱼湖蟹,盛在素雅的白瓷鱼形盘里,没意思。

席上诸人变相地恭维他,归根结底都是那么几条,家世显赫事业有成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如此等等,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可在那个敝帚自

珍的阿三眼里,现在的他便是天下无敌,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凌少,有美女在看你。”顺着陈嘉谟的视线,朦胧中似乎确有人余光扫过这边。他还记得,也是在这里,也是临时起意过来,他仗着一副好皮

囊向她耀武扬威:“你的四点半方向,嗯哼,今天是不是得表现好一点,好好把大爷我锁在家里?”

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刺猬头别过头,用阴冷的眼神秒杀者后,回过头来笑得刻毒阴险:“你得好好反省反省,现在只剩下这种货色会看上你了!”

自然又是食不知味,他竟喝的醉醺醺的,破天荒的头一遭,陈嘉谟送他回家,他摸索到酒架上去找白兰地和朗姆酒,勾兑的时候撞翻咖啡机,炭

烧咖啡粉洒下来,深褐色的粉末斜洒成条,如丑陋的伤痕。

醉生梦死的日子,往返于婺城和北京两地,今天看场话剧,明天出席首映,身边尽是面目不同的明眸皓腕。凌千帆向来自诩记性最佳,谁知姑妈

问他昨日来探病的女伴是什么赛事的新秀,他竟一点也记不起来——从头至尾,都没往脑子里去。

顾锋寒和凌千桅每回碰到他, 告别后脑袋都要偏转一百八十度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向来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操心,没料到也有这

般消沉的时候。他和贝菲的事没人知道个中究竟,就连陈嘉谟和凌千桅,也都以为是他因凌玉汝的意外迁怒于贝菲。陈嘉谟和贝菲交情算不错,总想

方设法地给他敲边鼓,成天里跟他探讨三藏线上有多少户外爱好者出过意外,比如前年有日本的骑行者永埋雪山,去年有单行的探险者魂断泉水沟,

听得他心里发毛,终于忍无可忍:“你他妈能不能说点不这么晦气的事儿吗?”

凌千桅也帮着劝他,大约是被他如今的一脸灰败吓到,再三地表示自己早已不介怀贝菲和杨越的事——听常医生说,杨越自己申请到汉堡大学的

医学院,准备赴德深造。他听在耳里越发地揪心,猝然发问:“我放过许明智,你不怪我吗?”

“怪,当然怪了,”凌千桅想挤出丝笑容给他,却终告失败,“我在学校新认识了一个男生,从福建来的,他借给我一本小说看。”

“什么小说?”

“武侠的,名字叫《雪山飞狐》,大哥你看过吗?”

“初中就看过。”

“苗人凤和胡一刀比武,误杀了胡一刀,胡一刀的儿子胡斐长大后要给父亲报仇,却发现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没有教自己女儿武

功。”凌千桅点到即止。

凌千帆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看武侠小说的时候还在初中,彼时对苗人凤只是景仰,抱着将来被寻仇,决心要让恩恩怨怨在自

己这一代了结——现在才知,那样的精神状态,大概只存留在武侠小说里,凡尘俗世,谁又能做到?

他何尝不知贝菲的难处,姑妈和许家之间的牵扯,落到贝菲头上纯然是一场无妄之灾。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哪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宠着护

着,她自幼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好容易在许家过了两年好日子,又从云端跌落谷底,个中艰辛自然非常人所能理解,挨过这么多年已是不易,更何况

她还走到哪里还要想方设法带上汪筱君。公司和她同年纪的女孩,还享受着家庭温暖、爱情甜蜜,只有她,流离来奔波去,不过为着生存。

他亦扪心自问,若当年许隽因别的什么意外而死,比如街头抢劫,或者绑票勒索,他自然也是要把凶手找出来挫骨扬灰的。

就连在医院做复健的凌玉汝,居然也开始规劝他:“听说新藏线年年有人出事,你怎么也不多派几个人过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他无所谓地笑

笑,凌玉汝颇失望地叹道:“千帆,以后你和阿寒有什么事,我都不会拦你们。经了这一遭,姑妈…只想你们三个孩子,都活得开开心心。”

凌千帆笑笑,招招手叫凌千桅过来:“听见没,姑妈嫌你在家里做米虫了——大姑娘了啊,那个福建的男生,有空带来家里看看?”

凌千桅脸上飞起可疑的红,讪讪道:“怕别人看到你自卑,还是再等等吧。”

他知道这一回姑妈是真的放开手了,只是姑妈不明白,在她心底如香饽饽一般的侄儿,有人连多看一眼都嫌。

北京的夏天来得暴烈,没有丝毫的温婉,暴雨毫无症状地来,下得快也去得快。老枣树上挂着七彩的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那不过是错

觉。

再回婺城时,川藏线的考察业已结束,考察队员在拉萨和贝菲胜利会师,传回来不少照片。例会上周总监放幻灯片给凌千帆看,有贝菲踪迹的并

不多,仅仅三五张——也许是周总监刻意跳过,也许是贝菲自己刻意回避开。照片上她依然笑靥如花,不过在天际高原上晒出两抹高原红,仍是初见

时恣意飞扬的小土匪模样。

比起北京,凌千帆更不敢待在婺城——他不敢回家。于他而言心湖苑原是不算家的,不过是因为他和顾锋寒都不惯住酒店,顾锋寒执意要住这

里,他也就顺手登记了一个单位。买下后他倒颇喜欢,湖景很是不错,物业管理也好,他正好图个清净,什么时候开始有家的感觉来着?

彼时不过一碗清汤面,三两片紫菜,五六颗虾米,他却不知不觉地陷下去。自以为全局在握,不料她总有后手等着他,就像现在这样,她孤身穿

越这新藏线,不留下只言片语,杳然而去。

“川藏线考察小组将在拉萨短暂逗留后乘下周的航班回来。”

“新藏线穿越的全部影像资料都在川藏线考察小组那里。”

“考察工作结束后,我们下期工作可以立刻展开”

所有人都可以略过她的行踪,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

但在心湖苑,沙发上是她喜欢的加菲猫靠垫,无赖的嘴脸和她毫无二致;茶几上是她挑的情侣杯,树叶的形状,吻合成一个心形;浴室里整整齐

齐地叠着她的浴巾,盥洗台上是她红柄牙刷;柜子里还保留着她故意买来气他的小一号情侣衫,几次险些被丢出窗外…他和她相识亦不过半年,却

已处处留下她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有她的气息,侵入他的肺腑心骨,难以抽去,不可剥离。

阳台上的兰草在月光下摇曳,低低高高深深浅浅的嫩绿,微弱的光芒,灼伤他的双眼。十年前他送人一盆兰草,十年后有人把它送回来——他只

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十年的长梦,开始的是许隽,结束的是贝菲。那些他爱过的、怨过的,梦醒后都离他而去,余他孤零零的一人,守着这盆兰草,春

去秋来,不知何时开花。

千桅的话何尝没有她的道理,只是她不明白,率先放手的人不是他。贝菲转身时不曾有丝毫犹豫,她远走万里时不曾回头,她的生命里他不过一

个过客,只余他像戏台上的小丑,卖力地演出,却不知观众的掌声不是为他,喝彩也不是为他。

甚至到最后,连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她都不肯留给他。

习容容给凌千帆送来所有的考察原始资料,视频、照片和文字记录,他随口问她是否知道贝菲下一站的打算。谁知习容容也是茫然——其实他压

根不需要从习容容这里打探她的下落。他不过是想知道,她可曾有片刻的留恋,哪怕留给他一丝半点的痕迹,然而结果不过再一次证明他的徒劳枉

然。

那时在墨尔本,他对贝菲说:“你既无心我便休…强求又有什么意思?”

她既毫不犹豫,那他苦苦等待,又有什么意思?

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像他凌千帆的作风。他把习容容送来的备份光盘塞入碟机,她可以挥一挥衣袖转身便走,他为什么不能安然面对?

在北京时他问顾锋寒:“如果苏晚真的嫁给了非尽,你还会这样坚持地等下去吗?”

顾锋寒不愿面对这样的假设,却在送他上飞机前给他答案:“也许我会学会忘记。”

拍下阳台窗户的按钮,除掉腕上那块男款户外表,钛合金腕表在夜空中抛开一道银白色的完美弧线,从他视线中消失。

凌千帆给自己煮上一杯炭烧咖啡,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叶城的广袤荒原直铺向天际。“叶城地处喀什南部、塔里木盆地西南缘,明天我会正式

从叶城兵站出发,开始我们的新藏线考察工作…”

他觉得那块腕表也许是有某种魔力,戴着它的时候,他觉得有她的一切都是与众不同的。解下它之后,他似乎得到解脱,竟能如此平静地观看她

录下的视频材料,原来她的声音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好听。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放下与否,不过一念之间。

现在他决定放下。

贝菲传回来的都是高清视频,光刻录DVD就刻录了一大摞,基本每到一处叫得上名的地方,都会有较详细的解说。讲解亦颇为风趣,沿途碰上过往

的探险者,也常被她请到视频里露个脸,她自己倒是几乎不曾出现。凌千帆一口气看到十二点,偶尔看她露上几面,也未有很特别的感觉。

随手拣出几张光盘,一一看完,仍是心情平静,他觉得这个状态真是好极了。

各式材料也送到Lawrence那里,反馈信息是比较满意的,整个项目的前期考察工作已完成,后期的工作他便放心交给下属们去做,自己乐得清

闲。

他的生活又规律起来,恢复到不曾认识贝菲时的状态,婺城的娱乐事业也日趋发达,渐渐有各式金曲颁奖礼、大学生电影节之类的娱乐盛典在这

里举办,常常有票送到他这里来,若恰好有空他也会去捧场。

也许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继续住在心湖苑,继续再婺城的分部坐镇,每周会抽一两天去信实大厦那边看看和PL Travel Press的合作进度。得空的

时候他开始收拾贝菲在心湖苑的别墅留下的残疾,浅蓝色的棉质睡衣,比她的头还要大两号的毛拖鞋,因为她喜欢喝炭烧咖啡而买的咖啡机…东西

堆了整整两个大纸箱,收拾好之后他准备叫钟点工来打扫的时候顺便带走,只是没一次碰得上。于是那两个大纸箱便堆在靠阳台的一隅,和整个客厅

的气氛颇不协调。

盛夏的婺城,路旁开满凤凰花,公司各个部门都进了些新人,不出三天,他又能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字,都是生机勃勃的面孔,只是少了许多笑

声。

秋末时一本财经杂志传遍整个公司, 一场很普通的慈善拍卖会,然而在公司人人传看的原因,是封面刊登了方非尽的照片。准确说来,是方非尽

一家的照片,方非尽、苏晚和他们的女儿。方非尽一掷千金,拍下某贵妇人捐赠的翡翠金丝镯,戴在刚出世的女儿腕上。凌千帆看到封面,即时想到

的是去找顾锋寒,以为他会哀恸难抑,或者暴跳如雷。谁知他平静得惊人,甚至还笑着说:“没听说他们什么时候摆的酒,替我补一份红包。”

没料到是这种结局,凌千帆想不到纠缠了十二年的情侣最终也有分开的时候。然而他又想,无论如何,苏晚至少等了顾锋寒那么多年,从这一点

而言,表弟比他幸运得多。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故事会这样落幕,不管你是否接受,解决都会如此。只是他在回婺城的航班上,仍清晰记得,顾锋寒一

直紧攥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知道那枚戒指上刻着谁的名字,而听顾锋寒的助手说,他又整整几日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弹那首听到耳朵起茧的曲

子。

这个世界上残酷的事情有很多种,比如生离死别,比如阴差阳错,比如他现在翻开钱包,只敢把照片的背面朝上,看着自己写的“Lynn’s阿

三”,却在脑子里描画出正面那张脸的每一根线条。

总有些东西,像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无论你理智上告诫自己多少次要忘记——从它驻进你心底那一刻起,便注定你无法忘却的结局。

天下人都以为是他凌千帆负了贝菲,都以为是他始乱终弃,都以为他这个花花公子积习难改…几次经过咖啡吧的时候,听到习容容和人抱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