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玫瑰这话,周围一些太太便若有所思。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玫瑰这是在担短了。而这捐款,虞家大小姐到底认不认,几家太太也好奇的很。

虞景明挑了挑眉,正要说话,一边苏太太却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招手:“我今儿个牌风太臭了,要歇歇,景明来打两把。”

苏太太这是要故意岔开话题,为虞景明解围,虽说玫瑰不地道,但虞家三姑娘的事体,这几天在上海着实传扬了一阵子,这时候再让景明捐款是有些说不过去。

“好的呀。”虞景明笑笑点头,提着手提包就坐在苏太太的位置上,上手位置,王大奶奶侧过身来压代声音跟虞景明讲:“想捐就捐,不想捐就不捐,不用在乎别人嚼蛆。”

“晓得。”虞景明点头,然后开始洗牌,杨三姨奶奶在对面虚虚的扫了虞景明一眼,神色是有些不豫,她开口,虞景明没点表示的话,多少是扫了她的脸面,只是这样情况她倒也不好发作就是了。

虞景明这边边砌牌边开口讲:“有些事体,承认了并不等于就是事实,不过,不管如何,我三妹是管账的会计,钱在她手上出了问题,她难辞其咎,既然出错了,那后果就要承担,这个没的讲。不过,我也实话实讲,对于商团讲习所这边,我是有些微词的,我虞记是宁波商会的一员,虞记护卫队本身也是商团联盟的一环,跟讲习所这边也算是同仁,我三妹近一年来,为讲习所这边演出募捐,不下十次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吧,为何这次账目出了问题,不直接通知我三妹,却只通知戴谦?”

虞景明说着一顿,一边玫瑰便接嘴:“哟,通知戴谦跟通知虞三小姐不是一样嘛,他俩个是未婚夫妻吧?”

“古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是未婚呢,我三妹之前未收到任何消息,而我虞记也未收到任何提示,到了夜里,讲习所就突然出手,带走我三妹和戴谦,而等我从虞园赶回永福门,一个时辰都不到,讲习所这边就已经定案,我三妹已被扭送至衙门,戴谦一点事也没有,我就奇怪了,这抓贼拿赃,抓奸拿双,我三妹即是贪没了募捐款,那请问讲习所可在我三妹名下找到这笔款子?”

“哟,你这样咄咄逼人做批什么?戴经理不是携款逃跑了嘛,指不定你三妹把钱投到戴经理身上了…”玫瑰拖着长音。

“既然事体牵步到戴经理,那为何戴谦会一点事也没有?”虞景明又问。

一边各家太太也若有所思,是呀,这抓贼拿赃,虞三姑娘这赃都没拿住,说是被戴经理卷走了,那不可能戴谦会没事呀,再说了,戴经理的事体牵涉很广,一些案子也因数戴经理不见人暂时搁致,正常来讲,虞三姑娘最多是渎职之责,贪没之所还不能认定的吧?

一些事体,大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看个热闹,如今虞景明这样一讲,众人这细一品,倒觉得内里是有些隐情似的。

“哟,这哪个晓得呀,虞大小姐这样,倒好似我诬陷虞三小姐似的,我这有冤没地儿讲呀,讲习所定的案子跟我又没有关系,我看着伟堂和淑华的面子上,还舔了脸帮虞三小姐说话呢,结果在大小姐这里反惹一身骚,这真是好人难做呀…”玫瑰词穷,便又叫起屈来。

“我也没说你呀."虞景明笑笑接话,又讲:“倒是要感谢玫瑰为我家三妹说话,不过,玫瑰你也不吃亏的吧,我听讲,伟堂跟我二妹开口了,虞园以后就交给你打理…”

虞景明这话一讲,再坐的各家太太神色便有些怪异,哪有正房太太的资产交给个妾室打理的?

虞景明这边却又是话风一转,转头跟杨三姨奶奶讲:“本来商团的募捐我是不乐意的,但作为上海商界一员,于上海是荣辱于共的,再说了,杨三姨奶奶开口,我也不能没表示,杨三姨奶奶的面子得给。我一会儿跟各家太太打听一下,三姨奶奶开口,我不能捐少了,不过各家太太都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超过各家太太,超过了,那是我不识礼数了,对吧。”

杨三姨奶奶立刻就乐了:“哟,都说虞家大小姐一肚弯弯绕绕的,果然是个滑头,行,一会儿你打听好了再讲。”

在这种情况下,虞景明还承诺要捐,那完全是给足了杨三奶奶面子,杨三姨奶奶自然高兴。一边王大奶奶还在想着先前虞景明跟玫瑰的对话,又侧过身来在虞景明耳边低语:“怎么,你三妹的事体是玫瑰在背后使了手段?”

“没有证据。”虞景明讲,没有证剧就不好说。

“我看八九不离十,戴寿松是荣兴的经理,戴寿松的事体没有人比荣兴更清楚,戴寿松这边一出事,荣兴立刻就把戴寿松告了。转过脸,讲习所就立刻对你家三妹动手,一桩桩的简直是无缝衔接。”王大奶奶冷笑着讲。

虞景明不作声,王大奶奶又讲:“倒是好算计,终是把虞园弄到手了,你二婶钻在你二叔之死的牛角尖,却是生生的误了淑华。”

对于淑华,王大奶奶也是有些情份的,虞景明小时候常去王家,淑华也常跟着,王大奶奶拿两人是一般对待的。

虞景明便沉默,只抓牌,打了一张九万,又问王大奶奶:“这园子是谁家的?”

兰园是新建的。

“湖州陈家的,青帮的陈二爷晓得哇?”王大奶奶讲。又抬了下巴示意跟玫瑰坐一起的那位太太,就是陈家的太太。

虞景明点点头,陈二爷的来历她听翁冒讲过,同盟会的成员,最初是他来上海窜联,当时他就加入了青帮,并开了天宝客栈,后来天宝客栈被朝廷查封,他也逃离上海,也就是这个时候,谭先生才派李泽时到上海,而随后,李泽时离开上海去武昌,陈二爷便接替了李泽时在上海的窜联工作,如今陈二爷在上海也算是风云人物。

“玫瑰这又是攀上了陈二爷?”虞景明挑挑眉。

“这倒不好讲,听讲玫瑰今日办这席面,花了不少钱。”王大奶奶讲。

边上苏太太突然接话讲:“刚才不是讲荣家大少奶奶把虞园交给玫瑰打理了吗?这兰园可比不上虞园,还要花钱租,这花不来的吧?怎么不在虞园举办呀。”

一听苏太太这话,玫瑰脸色有些不好的讲:“董婆生病了,不好打搅。”

对面,杨三姨奶奶抓了一张牌,然后一脸欢喜的把牌往桌面上一摊讲:“自摸。”接着便摆摆手讲:“虞园不好的啦,风水不好。”

有几位太太也附合讲:“从虞二爷开始,到董帮办出事体,虞园出了多少事体,如今呀,只怕董婆也挨不了多少时候了,这虞园邪气的很。”

虞景明便挑挑眉,她是不信这些的,但看那几位太太说的话,只怕虞园风水不好的事体已经传的纷纷扬扬了,再看玫瑰沉着的脸色,虞景明突然想笑,玫瑰千方百计想拿到虞园,如今虞园拿到了,却成了个鸡肋,难怪玫瑰脸色那样难看。

“听讲你二妹现在住在虞园,专门照顾董婆?”王大奶奶又低声问虞景明。

“是的呀,我二妹拜董婆做师傅的,董婆这样大岁数,虽然平日里有孙兰照应,但孙兰也是有家有地的,夜里不住在虞园,董婆身边要有人照应。”虞景明讲。

“照应董婆是应该,不过也要叫你二妹提个心,荣伟堂也做了也来,正牌的大少奶奶住在外面,倒是抬个妾室住在正屋里,这是宠妾灭妻。

虞景明便不作声,这事体二妹心里是有数的。

就在这里,远远的一阵枪炮声突然响起。

“怎么回事?”众人吓了一跳,都不由站起身来。

“打起来了,陈二爷带着青帮兄弟还有一部份商团兄弟进攻制造局了,这是要光复上海了。”兰园的经理一脸兴奋的讲。

“呀…”几家太太都惊呼,这是打杖了,立时便有些慌。便有人起身,抓了手提包在手里告辞,这时候要往家里赶。

虞景明微皱了眉头,商团这边当初是李泽时串连的,但一直是掌握在自治公所下,是由李总董,沈先生和王伯父掌握的,想着,虞景明便压低声音问王大奶奶:“大奶奶,伯父出手了呀?”

“这事体,昨天夜里,泽时来跟你伯父商量过,到时要由李总董出面,是要联合光复会李铁仙那边一起行动的,陈家这位二爷是要抢功呀,不用讲,跟他一起行动的商团兄弟必然是荣伟堂那一队。”王大奶奶琢磨着讲。

虞景明略略点头,玫瑰能攀上陈二爷,那想来荣伟堂跟陈二爷自有关系。

这时,各家太太陆续跟杨三姨奶奶告辞。

王大奶奶也催着虞景明讲:“你也赶快回去,门户要照应好,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往外面跑了。”打起杖了,枪子可不长眼。

“晓得。”虞景明点头,又给杨三姨奶奶开了一张支票,然后跟杨三姨奶奶道别,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青年,一身是血的冲进兰园,跟先前那个兰园的经理讲:“快跟家里讲,二爷被制造局那边抓起来了。”玫瑰吓了一脸发白,拉个一个青年问:“荣队长有无事体?”

几个青年哪有功夫理她,转身又冲出去,大叫:“再去找人,把陈二爷救出来。”

几个一身血的青年在街面上横冲直撞,周围人都吓的远远避开。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上海光复(下)

虞景明站在兰园门口,小心的避开急冲冲的人群,正准备上一辆黄包车,没想一抬眼就看到斜对面的一间酒楼,夏至扶着陈元甫踉踉跄跄的从里面出来,便是隔了这么边,虞景明都能闻到陈元甫身上浓重的酒味。

虞景明让黄包车稍等,走上前问夏至:“夏至,这是怎么回事呀?”

“是元甫表少爷,他吃醉酒了。”夏至看到虞景明,吓了一跳,连忙讲,这家酒楼有一道特别的菜式,观音豆腐,景祺最喜欢吃,她便时时来买,就撞到陈元甫吃醉了酒。

虞景明正要再问,又有几个拿着枪和刀的青年穿街而过,时不时的有零星枪声响起。虞景明心里也是一慌,跟夏至讲:“这些先不讲,扶了他上黄包车,先回永福门,街面上要乱了。”虞景明说着,就冲之前的黄包车招手,那黄包车夫连忙把车拉了过来。

“大小姐,是回永福门吗?元甫表少爷大概不愿意去的。”夏至低声讲。

虞景明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才问:“你今天不是第一次碰到元甫表少爷对吧?”

“嗯,半个月前碰上第一次,后来来过几回,都碰上,元甫表少爷都是烂醉如泥的,我曾叫他跟我回永福门的,他讲死也不回。”夏至低声的讲。

虞景明抿抿唇,点点头,表哥的脾性她是晓得的,便又讲:“那就先送他去茶庄。”先前,陈元甫被他堂兄保释出来后,就一直在他徽州姑姑和姑父有茶庄里。

“元甫表少爷也不住在茶庄。”夏至又讲。虞景明一愣,心想着,元甫表哥竟是搬出茶庄了,她倒是没听孙兰提起。

“那你晓得他住哪里吗?”虞景明便问夏至,夏至对于元甫表哥的现状很清楚。

“我晓得的,大小姐跟我来。”夏至说着,又扶起陈元甫,虞景明也架住了表哥的另一边,三人向前走了一段,边上就有一条小巷子,巷子里污水横流,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窝小鸡在巷子里撒欢,见到人来也不怕,反到是虞景明和夏至两个,怕踩着了小鸡,走的格外小心,几人的头顶上,扯了很多铁丝,上面晾了很多衣服,还有尿片,走在下面,实在有些尴尬。

三人走过巷子里一个补铁锅的铺子,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汉探头出来:“哟,这位又喝醉了呀。”夏至点点头,悻悻的笑笑,带着虞景明从铺子边上一个门洞进去,里面很幽暗,堆满了柴火和煤球,还有缺脚的凳子将不大的空间挤的满满当当,人要侧着身才能过,边上就是上楼的楼梯,楼梯拐角处又摆了一只煤球炉,炉上坐着一只中药罐,一股药味就迷漫狭窄的走廊里,一个穿着蓝花布褂的女人正扇着火,见着几人上来,先是好奇的看了看虞景明,才冲着夏至道:“又喝醉了,夏至呀,你家这亲戚你要好好劝劝呀,大年青的,什么事体想不开呀,天天烂醉的,花消银钱不讲,身体也受不住呀…”

“袁嫂说的是呀。”夏至忙不叠的点头,又冲着那女人讲:“袁嫂一会儿还要你帮忙照应一下好哇。”

“没事体,你是给人家里当差的,关你去忙,他酒品倒好的,醉了就睡觉,不发酒疯,倒也用不着我们操心的。”那袁嫂讲。

夏至便笑笑,虞景明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看得出来,夏至常出入这里。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两个瓷盆,一个铁皮水瓶,一个破旧的衣架,一只藤箱,再无他物,但便是这些,也将这间屋子挤的逼仄的很。

陈元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夏至提着水瓶去帮陈元甫打了一瓶水。虞景明就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候着夏至回来,夏至又拜托了门口那袁嫂子几句,两人才离开,这一路,虞景明就看着,直到坐上了黄包车,虞景明才从怀里拿出几块银元塞进夏至的手里:“宝珠大姑这几天应该快到了,这段时间,你有时间就帮着照应一下,有什么事体就跟我讲。”

虞景明看得出来,夏至待元甫表哥有些不一样。

夏至想要拒绝,又不好意思,脸有些微红,嘴皮动了几下,终是接过钱,两手无意识的搅着。

虞景明也叹气,她晓得元甫表哥是在连番挫折之下自暴自弃了,这事体只有等宝珠姑姑过来,再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不过,她想想宝珠姑姑那性子,又看了看夏至,不晓得到时又会有什么样的事体发生,也只能边走边看。

两人一路回到永福门,永福门这边气氛也相当紧张。

茶档上,一堆人在闲聊。

“哟,我听讲,李总董去找制造局交涉去了,要制造局那边放了陈二爷。”麻河北的消息来自河北帮,河北帮有不少人都在巡防营里,对制造局那边的消息比较清楚。

“这样讲,那这战岂不是打不下去了。”一边钱六叔边给人剃头边问。

“我看也打不起来,就刚才,我还看到县太爷过来找卞先生下棋呢。”真要打,县太爷能这样悠闲。钱六婶站在门口讲。

“我听我家平五讲了,这战是非打不可的。”平婶子和平老汉两人手里提着六礼从后街过来。听到众人聊天,平婶子也插了嘴说。

“哟,为什么非打不可呀?”翠婶给客人端了碗茶,转头好奇的问平婶子。

“我家平五从一些洋帮办那里得来的消息,讲刘大人给两江总督张大人通了电,讲上海商团已经造反了,张大人来电,上海商团,新军,或商帮,但有异动,就地正法呀,这是下了格杀令呀,上海这边,只怕没退路了。”接话的是平老汉。

“哟,这样的话,那是真要打。”戴娘子站在门边说,也有些惴惴的讲,她这两日因为戴寿松的事体,又因为跟虞二奶奶闹翻,大多时候也闷在家里,之前听到枪响,自也要出来打听打听。

“打吧打吧,管这天下归了谁,咱老百姓日度三餐,夜度一宿的,还不是要苦哈哈的度日。”麻油婆也拢着袖子过来讲。

“哟,麻油婆,话不是这样讲的,这不是争天下,这是整个民族要觉醒好吧。”嘉佳提着菜篮子过来,要打仗,菜市那边也早早收摊,现在街面上好多店面都提早关门了,她也提早下班,路过南街时,有学生在演讲,她听了也有些热血沸腾,这会儿便拿来反驳麻油婆。

“什么觉醒不觉醒,我又不懂这些。”麻油婆哪里懂什么民族觉醒什么的,便梗着脖子回道,又不想别人觉得她落后,两眼珠子转了一下,看到平老汉和平婶子手里提着礼物,便岔开话题讲:“平家老哥老嫂这提了礼物去哪里?给平五说媒呀?”

不时不节的,提着礼物显然不是走亲戚,麻油婆便打趣。

平老汉不吱声,平婶子笑笑回道:“什么事也瞒不过麻油婆你,我们是去说媒呀,就找六哥六嫂。”平嫂子嘴里的六哥六嫂自然就是2号门的钱六叔钱六婶。

钱六叔手里的剃头刀顿了一下,钱六婶也瞪着眼看着平婶子。

麻油婆这会儿却是一拍巴掌:“哟,平五跟麻三妹成了呀?”

钱六叔和钱六婶便相视一眼,钱六叔就跟平老汉讲:“这事体要三妹自己做主,我们不好给她做主的。”

“叔儿,婶儿,这事体我跟平五说好的。”麻三妹这时从屋里出来跟钱六叔钱六婶讲,脸有些红,神色有些扭捏。

“哟,好这真是要恭喜了。”麻油婆鼓掌,便是一边麻婶,翠婶等人也恭喜,这是好事体。

“我听讲,麻师傅从陶记辞职了呀,平五跑了关系,要帮三妹开家小作坊,为这还找了我家戴谦,想跟大仓洋行搭上关系呢。”戴娘子依在门口,撮撮嘴压低声音跟麻油婆讲。

“还真辞职了呀?陶记作坊的大师傅呀,也舍得。”麻油婆啧啧嘴,之前平五劝麻三妹辞职的事体她听讲过的。

“不辞职也没好日子过,你又不是不晓得,虞记陶记都合作了,麻三妹当初从虞记跳到陶记,如今虞记又成了她的亲东家,那以后哪还有好日子呀。”戴娘子讲。

麻油婆这时冲着戴娘子呶呶嘴,她正好面对着巷口,看到虞景明同夏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就朝戴娘子示意,戴娘子便扁扁嘴,不吱声。

2号门这边,既然是麻三妹跟平五说好的,钱六婶和钱六叔就只当是帮她走个过场,这会儿迎了平老汉和平婶子进屋里谈,麻三妹要回避,便提了包要出门转转,正好跟虞景明擦身而过。

“大小姐,虽说同行是冤家,但大小姐到底是行业的前辈,以后还要大小姐赏碗饭吃呀。”麻三妹突然冲着虞景明讲,虞景明便笑笑,晓得麻三妹是怕她打压,先拿话套住她,便讲:“挨不着的呀,这街面上,做饮食的,有百年老字号的酒楼,也有才开的食档,从没有哪家赏哪家饭吃的说法,这里面虾有虾路,鳖有鳖路,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道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的吧?”

虞景明这话在情在理,可落在麻三妹耳里,心里是不舒服的,明摆着虞景明没把她要开的作坊放在眼里。麻三妹握了握拳,总有一天,也要叫虞景明不敢小觑她。

麻三妹的神情落在虞景明眼里,虞景明也只是笑笑,且行且看吧。

另一边,麻油婆看着平家夫妻进了二号门里,心里也突然起意,她家香香都十八九了,大姑娘家的,拖不起呀,只戴家戴谦,她算是看出来了,优柔寡断,牵牵扯扯的,不是个利落的性子,这事体,使不得还得戴娘子做主。

想着,麻油婆便呶呶嘴跟戴娘子讲:“你家戴谦也不小了吧,如今进了大仓洋行,成家立业的,成家在前呀,可不要给老板留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好哇…”

“我有什么法子?隔壁就死拖着呀。”戴娘子一脸为难。

“她死拖着,你不晓得催婚呀,二奶奶肯定不同意,但你家情况如今特殊呀,戴经理出事,家里正需要有个人帮你分担的好吧,到那时,悔婚的事体就怨不得你了。”麻油婆帮着出主意。

戴娘子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虞景明正过来,就听到麻油婆跟戴娘子这话,心想,麻油婆这相道是太难看了。正想着身后一阵风,虞淑丽进永福门跟虞景明只在前后脚,这会儿却是看也不看麻油婆,只冲着戴娘子讲:“大舅妈,花那些有的没的有脑筋做什么呀,我早说过了,要退亲,让戴谦来跟我讲呀,连讲都不敢讲,那我还真瞧不起他了…”

虞淑丽抬着下巴,尖着嘴冷笑,笑完,推门进屋,弄得戴娘了和麻油婆很是尴尬。

“三姑娘说的解气。”夏至在一边讲。

虞景明不作声,三妹越这样,其实那心里越没有放下。虞景明想着,正要进屋里,又听得身后一阵嚎啕:“虞景明,我家云甫呢…”

虞景明回头,一个妇人手里挎着一个蓝花布包,头发散乱,眼泡红肿,虞宝珠到上海了。

远处又是枪声大作,听讲李总董发布了动员令,商团联盟正式开拔,同光复会的同志一起发动了对制造局的总攻…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这一夜,无眠

“宝珠姑姑,先屋里休息一下吧。”虞景明迎上前跟虞宝珠打招呼。虞宝珠瘦了很多,身上那件大珠外裳看着晃当晃当的,原来福态的脸也一下子凹了下去,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刻薄起来。

“休什么息,你晓得元甫在哪里的吧?快带我去见元甫。”虞宝珠脸色有些苍白,她到上海,自然是要先去元甫姑父茶庄那边,没想竟是连他们都不晓得元甫去了哪里,她便匆匆赶到永福门,直到现在,她的心一直在抖。

见虞宝珠坚持,虞景明便笑笑讲:“晓得的,那就现在去吧。”说着,就叫老赵驾了马车出来,想了想,虞景明又叫了夏至,元甫表哥的情形,夏至更清楚一些。

虞宝珠这才松了口气,她刚才真虞景明说不晓得,那她真不晓得要如何才好了,心想着,虞景明到底是牢靠一些的。

虞景明其实也是今天正巧碰到了,当然夏至是一直晓得的,只是元甫不让她跟人讲。

几人一路便直奔北四川路,虞景明一天来两回。

一路上,虞宝珠总嫌速度慢,嘴里又嘀咕的讲:“赚那么多钱,也不晓得买辆小轿车,这年月,在上海做生意,没有汽车要叫人笑的吧。”

虞景明便笑笑不做声,虞宝珠这时又突然讲了句:“你一个女人家,身上又有资产,有辆汽车,再加上保镖兼司机,外出到底要安全一点,这年月,今日不晓得明日。”

虞景明听得出宝珠姑姑这话里很有些感触味道,如今各地乱纷纷的,想来宝珠姑姑过来这一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虞景明便嗯了声讲:“是在考虑的,只不过现在手头紧,永福门这边的剩下的贷款年底要到期了,要先还,现在局势乱,俄亚银行不给续贷了…”

这笔钱还是当初虞二爷欠的,去年底,虞景明还是一部份,但今年一是时局乱,再加上麻三妹跳槽,虞陶相争,又被上海道打压了一段时间,今年虞记可以说是一直在苦苦支撑,好在,如今也算是熬过来,但今年确实没怎么赚钱,再加上今年事体多,额外的花销也多,虞景明手头的活动资金有些不足。

因此,永福门剩下贷款的还款就要从别的地方挪,这样一来年底车队那边的分红就不能随意动用,汽车的事体虞景明便没怎么想过。

听虞景明这样讲,虞宝珠便没有吱声。

马车一路就进了北四川路,老赵把马车停在兰园门口,这边街面宽些,不拦别人的路。

夏至先跳下马车,然后扶了虞宝珠和虞景明下车。老赵就蹲在车边,从腰间抽出烟筒,捻了点烟丝抽烟。

天有些昏昏,兰园对面的酒楼门边的一个灯箱招牌便早早的亮了起来,红黄绿蓝的各色灯光闪烁,看的人眼睛吃不消,但虞宝珠这会儿就一直盯着灯箱看。

“姑奶奶,那灯霜不能紧看,看多了眼睛要冒金星的…”夏至在一边话音才落,虞宝珠却是一手紧紧的抓住虞景明的手,指着灯箱下的醉汉跟虞景明讲:“那个是不是元甫…”

那醉汉一身西装皱巴巴的,这会儿就靠坐在灯箱下面的墙边,头靠墙,醉的人事不知,灯箱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青白青白的,像死人一样,不是陈元甫又是哪一个。

夏至跺跺脚,有些没好气的讲:“上午才醉成那样,怎么这又醉了?”夏至边说,便甩着身后的大辫子跑到陈元甫身边,用劲摇他的胳膊:“元甫少爷,元甫少爷,醒醒。”

陈元甫才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用劲的眨了眨眼,又甩甩头:“是夏至呀,这天快黑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街面上现在乱的很…”

“是呀,是乱的很,你跟我一起回永福门吧,宝珠姑奶奶已经到上海了。”夏至扶着陈元甫站起身来讲。

陈元甫正一手揉着太阳穴,听到夏至的话,整个人却是唬了一跳,用力的挣脱夏至的手,然后摇摇晃晃的朝前面小巷子里在去,边走还边摆手,头也不回的讲:“她又来做什么,反正我是没出息的,我不见她,不回宁波,不给她丢人就是了。你不要跟她讲我在哪里…”陈元甫说着,又重重摇摇头:“不行,要是不晓得我在哪里,她是要闹的,更何况这回我出了这样大的事体,她是要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的,那样我就更没脸见人了,那你回去跟你家大小姐串个话,就讲我的事体已经摆平了,我也进了虞陶商贸,做副经理,去外埠考察市场去了,这段时间都不在上海,就拜托你家大小姐照应她好哇…”陈元甫说着,踉跄一下又跪在地上。

“成成成,你别急,怎么说都没问题。”夏至连忙上前,扶着他起来,一起踉踉跄跄的进了巷子。

小巷子一阵扑腾声,一只走单的公鸡扇着翅膀飞了半天高,落下两根鸡毛,又慌头慌脑的窜回小巷子里。

虞宝珠盯着兀自在空中乱飘的两根鸡毛,眼睛就开始冒金花,头也有些晕,她从没想到,元甫有一天这样避她的这个妈。

虞景明连忙扶她在边上一家杂货铺门口的阶梯坐下,她也没有想到元甫表哥是这样的反应,又一想,元甫表哥突然从他徽州姑父家搬出来,只怕就是要避开虞宝珠。

虞宝珠坐定一下,敲敲头,感到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便又猛的站起来,瞪着虞景明问:“这不孝子,我一接到他出事的消息,魂都要吓出来了,晓得他是个没用的,收拾了家当,一刻都不敢多停就来上海,要帮他解决问题,他到好,他就想这样把我打发?”

虞景明抿抿唇,不作声,她晓得宝珠姑姑的脾气,这个话题她讲什么都是错的,更何况宝珠姑姑这话未必是要她回答。

边上一间杂货铺里,一个穿着短褂的青年从杂货铺里冲出来,他身后,杂货铺胖胖的老板气急败坏的追出来,只一眨眼,短褂青年已经跑没影了,杂货铺老板气的跳脚大骂不孝子…

路边,瞎眼的算命先生呵呵的笑:“老唐,你骂也无用,要不算一褂,吉凶祸福,铁口直断。”

“什么铁口直断,还不都是骗子。”杂货铺老板心情不好,便恨恨的讲,都是街面上的人,谁不晓得谁的底细。

“信则有,不信则无。”算命老汉被人骂骗子骂的太多,倒也不在意,依然笑呵呵的讲。

算命先生态度好,杂货铺老板虽然不信命,但他心中憋闷,转身从店里拿了两张凳子出来,拉了算命老汉聊天:“家里那混仗小子,我送他读书,倒不指望他什么光宗耀祖,只求出来能找个体面的生计也算是尽我这老父的责任,可没想这混小子,读了几天书,就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了,尽也要学着跟人家一起造反,还讲什么国难当头,正需他们年青人站出来…”杂货铺老板絮絮刀刀的讲。

“这是好事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这年月,是该有人站出来的时候了。”瞎眼算命先生回道。

“是呀,话不错,理也不糙,可一个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呀,命没了什么都没了。”杂货铺老板一脸担心,谁无热血,只是这日子难呀。

“你怎肯定就会没命呀,富贵险中求呀,老兄弟,孩子大了,你总要放开手的,我跟你讲,这人一生吃多少苦,享多少福是有定数的,你把孩子包在身边,处处为他着想,让他享福,可你总有闭眼的一天吧,等那一天来,就该他吃苦了。到那时,你还能有法子不?所以呀,不如在你还睁着眼的时候试着让孩子自己折腾折腾,他真跌倒了,你还有扶他一把的能力,过了坎,苦吃够,福不就来了嘛,若真有那吃一辈子苦的,那是命数,也是没法子…”

算命先生说完,便举了他手里的幡子起身,继续沿街吆喝。

杂货铺老板依然忧心冲冲的回了店,无心生意,早早关门,又匆匆出门,找人打听情况去。

边上,虞景明和虞宝珠默默听着,虞景明想,这算命先生有意思。虞宝珠倒是没了之前的激动,整个人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叫不嚷了,想着心事。

“大小姐,姑奶奶,元甫少爷已经睡下了。”夏至这时回来了,冲着虞景明和虞宝珠讲。

虞宝珠仍然不吱声,神情还有些呆。远处,零星星的枪声一直继续,街上人又在传,讲这回革命,水师,巡防营都有人响应。

虞景明就讲:“宝珠姑姑,我们先回去吧,天马上就要完全黑了,老城厢这段时间是要宵禁的,再迟只怕就回不了永福门了,元甫表哥这边是租界区,反倒安全些,他租那屋子的邻居,跟夏至是认识的,也说会互相照应,宝珠姑姑暂时就不要太担心,先到家里安顿下来再想办法…”

虞景明这样讲,夏至便也点头,保证已经托人照应元甫少爷了。

虞宝珠这时才有些回过神来,软软的摆了摆手,由着虞景明安排。

几人便一起上了马车,老赵赶着马车往回赶,路过苏州河时,虞景明撩了车帘子,就看街边,李泽时一身绒装,一根烟在嘴里,一口就吸到了底,然后冲着身后整齐的队伍一挥手:“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