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小花的叫声响起,然后从二楼窜了下来,扑在虞景祺的脚步,虞景祺呵呵笑的抱起小花,然后从虞景明的背影里出来,抱着小花一步一步上楼:“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虞景明依然站在堂前,只笑笑冲着虞二奶奶讲:“二婶,三妹托人带了口讯,讲她暂时不回来了,是董璎珞那边出了一些变故,听讲成亲礼那天,被人砸了场子,讲男人外面有女人,还有了身子,女方那边的兄弟带人砸了婚礼,还绑了新郎,这事闹的整个香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董璎珞心情不好,三妹想多陪董璎珞点时间,怕她出事…”虞景明讲。

虞二奶奶心情正烦,听虞景明这话,便有些发泄的讲:“她怕董璎珞出事,就不怕我这个做娘亲的出事呀…”

这话虞景明自然不回,

“大姐,坐,吃茶。”虞淑华立起身请虞景明坐,又让杨妈上了茶,这才跟虎二奶奶讲:“妈,你明晓得三妹不是那样的,董璎珞发生这样的事体,只怕也是触了三妹的隐痛,她两个说的来,互相宽宽心是再好也没的人。”虞淑华讲。

虞二奶奶叹气,这她哪里不晓得,她只是心烦。想了一下,又轻头问虞景明:“那她有没有讲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没太讲,不过,我听绍英讲过,董家那边也怕董璎珞出事,正好最近香港正筹立香港大学,董家就捐了一笔款子,想送董璎珞再进学读书,当是散心,董璎珞要读书,只怕三妹也会有些想法…”虞景明说着,顿了一下,又讲:“这个应该过后还会有信,二婶等等会有消息。”

其实虞景明是晓得的,虞淑丽已经通过董家报名了,接下来只是取不取的问题。

“她还要读书呀,这得几年吧,她是不想回上海了呀,为了戴谦,她还能一辈子不回上海不成,不成器的东西。”虞二奶奶气的拍桌子,她也是晓得,三姑娘对戴谦只怕还是在耿耿于怀的,所以,干脆借了读书,在香港多呆几年,

“妈,你晓得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多学点东西总是没错的,你身边不是还有我吗,不管离不离婚,也不过同荣里,永福门两条街面,没有什么顾不到的。”虞淑华劝道。

话题又回到了虞淑华同荣伟堂的事体上。

一时之间,屋里又静了下来。

“妈,虞园的事体,我想跟大姐谈谈。”虞淑华这时也不在回避了,站起来冲着她娘亲讲,她这话里,也是想让她妈先回避一下,她妈性子强,不愿给大姐低头,而她使不得得求她大姐,妈在这里,只怕会难堪。

虞二奶奶脸色不好,动了动嘴,终未反驳,说了句:“那你们聊,我累了,回屋休息。”虞二奶奶说完,就转身回了屋里,门重重着上。

天,完全的黑了,因为天黑,屋里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杨妈端了两碗酒酿圆子上来。

堂前极静,只有夜风刮着树叶的声音。

虞景明同虞淑华两个默默的吃着汤园,桂花芝麻馅的,清甜带着桂花香,立时让人食欲大开,一碗汤圆一会儿就吃完了。

放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杨妈又上了茶,虞景明缀了一口,看淑华也吃完了,就开口闲聊似的问:“玫瑰肚子里的孩子早没有了,现在是假怀孕?”

虞淑华很惊讶的抬头:“大姐如何晓得?”

“李大夫上回来给景祺看病的时候曾讲过,玫瑰的胎不稳,也正是这个原因,茉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李大夫家去取保胎药,我又听翁姑奶奶讲,好几回,茉莉来取保胎药,李大夫不放心,想去给玫瑰看看胎儿情况,毕竟保胎药也是药,如果胎儿有好转,自不能常吃,可每回茉莉都借口拒绝,这就奇怪了,玫瑰用保胎药自然是想保胎儿,可为什么李大夫要去查查胎儿情况,玫瑰又不理了呢?”

“大姐就是因为这些猜测?”虞淑华反问。

“当然还有你,我猜想,玫瑰假怀孕的事体伟堂是晓得的,对吧?其实这事体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不过,最近二妹的行为也有些让我疑惑,玫瑰怀孕,被荣太太接进主屋,这事体虽然在我们虞家来讲是不能容忍,但其实从子嗣方面讲,荣太太虽有些过份,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很可能是长孙,这些以三妹的性子,或许心里会有疙瘩,但过后,只要荣家说说好话,大体也会过吧?”要晓得,当初,玫瑰在二妹新婚夜进荣家的门,二妹都忍了。

虞景明看着虞淑华讲。当初,她让虞宝珠出面封嫁妆,是虞家的表态,但同时也是留了后路的,毕竟出面的是虞宝珠,永福门上下谁不晓得,虞家姑姑那本就是胡搅蛮缠的人,荣家只要给个说法,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说开了也就过去了。

而这才是符合淑华那性子的。

虞淑华笑笑讲:“大姐是最了解我的。”

“可事情最终没有过去,反而决裂了。”虞景明边啜口茶水边继续讲。

事实上,虞淑华根本没有给荣家和解的机会,虞淑华之所以留在虞园,不是因为玫瑰的事体跟荣伟堂闹脾气,是师徒大义在前,董婆病重,她伺候在病床前,大义在前,荣家也不好非要虞淑华回荣家。之后董婆死,淑华又是以她自己的名义给董婆治丧,还为董婆守了七七四十九日,这里面可没荣家什么事,这样的行为,到底是眼里没有荣家了,也因此,荣家在后来对淑华也就置之不理了。

虞淑华坐在那里,神色怔怔的发呆。

“起先,我也是以为你是因为荣太太抬了玫瑰进正屋,要弄两头大,心灰意冷才这样,我也是支持的,可就在刚才,玫瑰过来找荣伟堂,站在巷口,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瞧不得她那一脸得意的样子,本也就是想恶心她,就故意诈了她一句,玫瑰表面还算平静,她的手下意识的握了起来,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我就晓得我诈对了,也就是这时候,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玫瑰有身孕是一个契机,这点李大夫不会看错,但也正因为李大夫不会看错,所以,他诊断的胎儿不稳也是不错的,玫瑰的胎儿可能根本没保住,只是玫瑰之前借着怀孕制造了虞荣两家的矛盾,把你逼到不好回荣家的局面,但如果流产的消息传出,你自可保住脸面,顺理成章的回荣家,还可以看她笑话,这是玫瑰不想看到的。所以,流产的消息一直保密,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瞒过枕边上,更何况一瞒瞒了近五个月之久。所以,我断定,这事体荣伟堂应该晓得,也正是因为荣伟堂晓得,却还故意帮着玫瑰瞒着大家,把你逼入不尴不尬的境地,他这等于是在帮着玫瑰赶你出荣家,这才是你对荣家真正心灰意冷的原因,你说过的,你要看个结果,这就是你看的结果,是的吧?”虞景明叹口气讲。

“大姐晓得,我是个痴人。”虞淑华自嘲了一句。

“这我就是有些奇怪,你是怎么晓得的?”虞淑华笑笑问,要晓玫瑰这事体瞒的紧的很,连荣太太都不晓得,淑华却是自玫瑰怀孕后,就再也没回过荣府,她如何晓得。

“很简单,玫瑰流产的时候进了医院的,我当时就在医院里照应董婆,正好看到她的诊断书,当时荣伟堂陪着玫瑰的…”虞淑华深吸一口气讲。

“你为什么没想过拆穿…”虞景明又问。

“拆穿没有任何意义。大姐也晓得,我要看着结果,如今结果出来了,自该我决断了。”虞淑华讲,她就是要看个结果,如今这样的结果虽然让她心寒,但其实也已经有了心里准备,承受起来也不太难,这事体,她要感谢大姐,成亲那天,大姐就说过,万事未谋胜,先谋败,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至于在坏事来临前,手忙脚乱。

“大姐,对不起,虞园的事体我自己出面,好吗?”虞淑华这时一脸正色的冲着虞景明讲,她晓得,大姐出手必是雷霆手段,只不过,她虽然决定离婚,也晓得荣伟堂打虞园的主意,但只要能拿回虞园,她依然想求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之局。

而且她在四马路那边,听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那么她倒也想看看,荣伟堂还要怎么样疯狂。

她晓得她有些傻,但古话有一句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她愿意做傻子,因为傻子快乐,而疯子痛苦。

虞景明看着虞淑华,点点头,笑笑:“好…”这本就是虞淑华自己的事体。

就在这时,大门又吱呀一声响起,戴政推门进来,他手里拿着账本,虞景明便晓得,戴娘子那边终是把账册交出来了。

虞景明笑笑,账册在了,那荣兴的生死就握在了虞淑华的手里。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生一场戏

虞景明跟戴政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虞园的事体,虞淑华既然出了面,虞景明自不用多管。

二楼小厅里,灯光略有些昏暗,上海电力是非常不足的,因此电灯便总是有些昏暗。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上面盖了苍蝇罩,苍蝇罩下,几样小菜,窗边的长条桌上,还摆了一只碳炉,炉上炖了一钵汤,应该是腌笃鲜,虞景明闻到腌笃鲜汤的鲜味了。

翁姑奶奶坐在长条桌边纳鞋底,虞景祺扒在一长方凳上练习描红,是虞淑丽送的描红本。

“灯光太暗,景祺把描红本收了。”虞景明冲着景祺讲。

虞景祺回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就站起身来,默默的收拾着描红本,又抱着描红本回屋里,小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景明上来啦,还吃点不?今天的汤鲜的很。”翁姑奶奶晓得虞景明先前在楼下吃了点心,就问道。

“肚子饱的,饭就不吃了,喝碗汤。”正是鲜笋上市的时节,虞景明是顶喜欢喝腌笃鲜的汤的。

翁姑奶奶就拿了青花瓷碗,舀了一碗汤,汤是奶白色的,几块笋片,几片咸肉,再加几块小排,咸,鲜,香。

虞景明吸了吸鼻尖,小口小口的喝着,又问翁姑奶奶:“夏至和小桃呢?”

“夏至去元甫那儿了,她今天放假,小桃在楼下帮杨妈搭把手。”翁姑奶奶讲。元甫如今依然住在四川路那边,夏至跟他的关系早就定了下来,所以每旬放假,夏至便会过去跟元甫聚聚。

而楼下,自小喜跟三姑娘去了香港,厨房里就只有一个灶娘,红梅问过杨妈,楼下要不要再添个下人,只这段时间,二姑娘的事情弄的二奶奶心情烦燥,常常发脾气,杨妈担心这时候请人,反而不好。最后红梅就安排小桃给杨妈搭把手,平日里一些浆洗什么的,夏至再搭把手,楼下也就没什么活了。

虞景明便点点头。翁姑奶奶这时又冲着楼下抬抬下巴,略压低声音问虞景明:“楼下怎么样?”

虞景明便也朝楼下望了望,楼下这时还隐隐传来戴政同虞淑华的说话声,内容自是听不真切的,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问的是二姑娘同荣伟堂的事体,以及虞园的事体。

“这回要离婚了。”虞景明讲。

“真要离婚了呀?”翁姑奶奶有些叹息,虽有些意料之中,但这年月,一个女子离婚,到底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那虞园呢?真拿不回来了呀?”翁姑奶奶又问。这段时间戴娘子天天在巷子里宣扬,虞园落进荣大公子的口袋,那是肉包子打狗拿不回来的。

虞景明摇摇头,正要说话,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红梅掀了帘子进来。

“回来啦,快吃饭。”翁姑奶奶照应道,红梅洗了手,舀了碗饭坐在虞景明对面,然后压低声音讲:“大小姐,我刚才上楼,听到楼下戴政和二小姐说话,二小姐讲,虞园的事体她自己出面?”

虞景明抿了口汤,点点头。

“二姑娘先前已经把虞园的事体托付给大小姐了,怎么这时突然又接手?”红梅有些不甘心的讲。

“你这什么话,虞园本就是二姑娘的,景明若出面,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姑娘自己出面倒是正好。”红梅话音未落,翁姑奶奶便接了话讲。

虞园一出事,翁姑奶奶就晓得这事体景明得出面,一来当初有二小姐的托付,二来,景明是虞记的当家人,二爷走时是托付了景明的,景明怎么也要出面做这个主,本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只是景明当初跟荣家有那么一段,如今再出这个面,扑风捉影起来,到最后不定歪成什么样子,如今,二姑娘自己要出面,翁姑奶奶倒是松一口气。

“我自然晓得二姑娘出面是最好的,只是二姑娘那性子,我怕到最后,便宜了荣伟堂不讲,虞园还拿不回来。”红梅抿抿唇讲。

她之前跟大小姐是分析过的,虞园正如戴娘子在外面宣扬的那样,它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俄亚银行,如今荣兴资金出了问题,银行要封虞园是合理合法的经济手段,而荣兴这边,虽然荣伟堂用了点手段,但当初二姑娘拿出虞园抵押也是自愿的,还分了码头仓库的一点股权,这种情况下只能算做投资,投资自是有输赢。

可以讲,在虞园的事体上,荣伟堂算计的是滴水不漏的,所以,大小姐早早就埋了伏笔,董家出事时,大小姐收购了董家荣兴的股份,这样,虞记也算得是荣兴的股东之一,做为荣兴股东,虞记对荣兴是有监督权的,荣兴几次对虞记出手,虞记这边暗里也有防范,荣兴的账目虞记这边大体都心里有数,再加上卞先生补充的,这里面暗账不少,凭着这些,大小姐就可以联合荣兴剩余的几家股东,对荣伟堂提出问责,更何况还有戴家大舅那事体,戴家大舅的事体只要一爆出,只怕俄亚银行首先就要问荣伟堂的罪,私下挪用头寸放贷,是要坐牢的,而她们合计的意思就是趁这个时机,虞记收购荣兴,这是釜底抽薪,拿到荣兴,虞园自然也就不成问题。她们也计算过几率,在有心算无心之下,有七成成功的把握。

只是如今,由二姑娘出面,以二姑娘的性子,她不可能对荣兴和荣伟堂出手,所以,二姑娘是求个好聚好散,只大小姐一番心思全泡了汤,红梅倒底是有些不甘的。

翁姑奶奶自不晓得这背后还有这些谋划,啧啧嘴,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这些东西她实在不懂,只重重叹气。

“没那么严重。”虞景明笑笑讲:“有些事体现在还不好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再看看就是了。”

虞景明说着,放下碗,起身倒茶的时候,看到方桌上有一叠报纸,首页是加黑的粗体标题——《大借款》,断送我新造之民国。

这就是最近闹的沪上纷纷扬扬的大借款事件,大借款事件是指袁政府欲跟六国银行财团贷款6000万英镑事件,这钱自是不好借的,六国银行财团要求袁政府以盐税抵押,还要求未来五年债券的独家发行权,这是一份卖国条款,一经公布,自然引得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民立报就直接开骂,讲参于谈判的财政总长熊先生是“断送吾新造之民国”,是“亡国罪魁”。而俄亚银行,做为六国财团中的一份子,自也承受沪上的汹汹舆论,这个时候俄亚银行那边压力应该也是不小的。

虞景明想,这个时候收购荣兴,其实倒也不是最好时机,毕竟荣兴牵涉着俄亚银行方方面面的业务,筑路,债券发行等等,荣兴一但动荡,俄亚银行必也要受些牵连。

其实这一回俄亚银行内部的资金清算,虞景明是有一些疑问,以俄法两国的资金清算组盘查,会查不出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如今仅仅让荣兴减少负债,有些轻描淡写了一点。

所以,虞景明猜测,荣兴在头寸上动的手脚,俄亚银行不是没查出来,而是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内部的权力调整没有达到平衡,为了俄亚银行内部权利调查顺利过渡,所以,才暂缓对荣兴动手。

可以讲,现在荣兴已经站在悬崖,只荣伟堂尚不自知。

所以,二妹出面还是最合适的。至于二妹最终能不能拿回虞园,虞景明倒是不担心的,荣伟堂是聪明人,凭着她交给虞淑华的那些账册,荣伟堂会晓得怎样选择。

“当当当…”楼下的钟敲了九下,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楼下,大门吱呀一声响了,然后是虞二奶奶的声音传来:“怎么,这晚了还要回虞园呀?”

“要回的,只有明月在虞园,我不放心。”虞淑华讲。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我倒也要看看荣伟堂要弄什么鬼。”虞二奶奶依然愤愤的讲。

“妈,你不要去,我讲了这事体我自己处理。”虞淑华低声的讲。

虞二奶奶看着二姑娘,嘴皮动了动,想要再说,终是没有出声,淑华同荣家这门亲事当初是她一力要订下来的,这样的结局,淑华嘴上讲不怪她,但心里只怕终是有些怪的。

虞二奶奶一时无言,不晓得再说什么,气氛便有些凝。

“二奶奶,我送淑华过去…”一边戴政缓解气氛的讲,说说:“再讲那边还有莫守勤师傅呢,别外还有润生他们,还有翁冒这两天也在那边,二奶奶放心。”

景明虽然不插手这事体,但有翁冒在,也就代表着虞记。这是给二姑娘撑腰的。

“那好,那就交给你了。”虞二奶奶只好跟戴政讲。然后送两人出后,之后就一直站在走廊上。

“小花,小花…”二楼,只一转眼,小花就不见了,虞景祺四下里叫着,然后楼下的走廊处就响起一声浅浅的猫叫。

自虞淑华离开,虞二奶奶便一直站在那里,那声猫叫就自她脚边传出,虞二奶奶就踢了踢,小花喵了一声,跳上一边的窗台。

夜风起,虞二奶奶在走廊里站了一夜。

二楼,虞景明坐在窗边的书桌上,盘着账,也是一夜。

虞园,虞淑华给自己换了一身正装,然后坐在窗前,同是一夜。

荣宅,玫瑰睡的迷迷糊糊的,半夜惊醒,就看到荣伟堂靠坐在床头,抽了一夜的烟。

后街卞家,卞维文坐在书桌边,磨了墨,又拿了一本空白册子,然后伏案书写了起来,这一写也是一夜。

总之,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虞景明洗了一把脸,站在阳台上活动了几下,整个人便精神多了。

“卖报,卖报,内阁总理唐先生辞职啦…”外面巷子里,报童挥着报纸从巷口进来。

虞景明听着,不由挑了挑眉,唐先生辞职了?这新政府建立以来,各方大员如同走马观花。

“给我一张…”巷子里,立刻就有人拦下报童买了报纸。

“哟,唐先生好好的怎么辞职了?”钱六叔边把他的剃头挑子支起来边讲。

“还不是因为督直事件。”赵明一手端着饭碗,跟麻河北等人一起围着看报纸,听到钱六叔问,便接口讲。

督直事件,虞景明也是晓得的,这事件闹了有一段时间了,影响甚远。

当初南北和谈时,黄先生同意放弃出任陆军总长的条件就是由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袁北洋同意,之后由内阁签发委任令,前不久,王芝祥就要履职,就在这时,北洋系军阀突然发难,联名抗议,反对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而以此为由,袁北洋便改任王芝祥为南方军队宣慰使,这个改任是没有经过内阁直接发布委任令的,这完全违背了临时政府约法中责任内阁制的原则,这种情况下,做为了内阁总理的唐先生辞职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嘿,这时局只怕又要乱了。”红梅这时也凑过来,跟虞景明一起看着外面巷子里,嘀咕的讲。

巷子里大家也是议论纷纷:“可不是就要乱了嘛,还有大借款事件呢,报纸上都讲,这协议一签,这民国之精神也就名存实亡了。”讲的人也一脸叹息。

“说到大借款,俄亚银行是属于六国银行团的吧?”这时,嘉佳正从菜场下班回来,路过茶档,就停下来听了两句闲话,这时就插话讲。

“有的,怎么了?”一边有人问道。

“呵,可出大事体了,早上菜场有人送菜去四马路那边的酒楼,听讲俄亚银行的人请了巡捕出面,要接管虞园。”嘉佳一脸气愤的讲。

“这不奇怪,昨天荣伟堂不就是来跟虞二奶奶讲,让她劝二小姐回荣家,讲虞园住不得了,我听讲正是为了这资大借款,俄亚银行内,俄法两国经理都在清算资金,荣兴负债太大,银行要求荣兴减负,荣伟堂这才拿了虞园抵债,也是做的出来,荣家要是待二小姐好,这抵债了也就抵了,终归是一家人,如今荣家待二小姐这样,那虞园也吞得下?不怕消化不良呀。”桂花嫂两手插着她的水桶腰,没好气的讲,荣家那样的,还真叫人看不上。

“这一下,虞家二房这边要吃大亏了。”有人就讲,二姑娘那软绵绵的性格,哪里是荣伟堂和玫瑰的对手。

“呵,这事体,大小姐没有出手呀?我听讲,当初二爷走的时候,是托付了大小姐的吧。”一边平婶子撮撮嘴讲,抬抬下巴朝九号门的二楼望望讲,那位大小姐还在阳台上转着脖子呢,倒好似没事似的。

“她出什么手,这会儿正好看笑话呢,当初可是她先定的荣伟堂,那时荣家在上海滩也是家大业大的,二爷和二奶奶实是一片苦心,可她闹了那一出,倒好似二爷二奶奶是打永福门的主意似的,为了表明清白,二奶奶和坚持定了淑华和伟堂的亲事的,本是好事一桩,可惜老天爷是瞎子,一场好好的婚事,最后落成这样,虞景明不正好看好戏嘛,她心里不定得多扬眉吐气呢,可也不想想,她当初那一闹,让荣家跌了多大的脸面,荣家心里能没有疙瘩,要我看呀,荣家这样冷待淑华,这不定还是她虞景明造的孽呢…”戴娘子依在门口,尖着嘴讲。

“呵,戴娘子这倒又跟二奶奶卖起好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踩人一脚,若是大小姐这回真出了头,只怕戴娘子嘴里又要讲大小姐手伸的太长,别有用心什么的了。”红梅听到巷子里戴娘子的话,愤愤的讲。

虞景明笑笑,这世间很多的事体就是这样,好坏对错不在于真实,而在于别人怎么认定。

既然都讲她看戏,那就看戏喽,二妹唱的这出戏应该是精彩的,只不过荣伟会和玫瑰会有些难受。虞景明微眯着眼想着。

天又有些飘雨,这时节,上海总有些雨绵绵的。

这时节,也不过辰时刚过,四马路虞记分店门口和虞圆外面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大早,俄亚银行经理威廉出面,带着巡捕来接受虞园,听讲是荣兴欠债,荣伟堂拿了虞园抵债,呵,荣兴那么多的资产,如今却偏偏拿虞园抵债,荣伟堂那也是司马昭之心了。

“呵,俄亚银行这是给荣兴站台呀?”斜对面米铺老板娘咧着嘴问,作为女人,她自是看不惯荣伟堂这样宠妾灭妻的。这是为虞二小姐抱不平。

“什么为荣兴站台,俄亚银行跟荣兴是一狼狈为奸,你们晓得不,前段时间的城北壕沟租户动乱事件,背后就是荣兴同俄亚银行鼓动的…”人群里又有人一脸气愤的讲,立时引得一片同仇敌忾。

威廉瞧着这势头有些不太对,心想着今日这事体,看来不能来硬的,具体行事,还要看看。

这时,虞园门开了,虞淑华带着明月站在门里,笑笑,领了众人进屋,又让明月上了茶,也不多话,直接拿出了一封离婚申请书跟威廉讲:“威廉先生,我跟荣公子正商谈离婚事宜,这虞园是我的嫁妆,离婚期间,应属于争议财产,是不能用来抵偿荣兴的贷款的吧?”

这虞园本来就已经抵押给银行了,平常情况,威廉自不会理会虞淑华这些,但如今情形不对,大借款事件之下,中华百姓对各外国银行产生了抵制情绪,这不利于银行的经营,而荣兴,虽然负债大,但资产也不少,真要抵债的话也不是只有虞园一处,而这回荣兴却只拿出最具争议的虞园,显然的,这里面有荣兴打的小九九,再加上如今这离婚申诉书,这等情况,威廉觉得他倒不如先退一步观。

“荣经理,这种情况,银行不好直接对虞园动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先私下解决一下吧。”威廉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转头跟荣伟堂讲,这话里是有置身事外的意思了。

荣伟堂沉思着,淑华要离婚,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他才先一步对虞园下手,而虞园在之前就已经抵押给了银行,他本以为俄亚银行这边是不会理会什么纠纷的事体的,

如今看来,有些事体倒是他料差了,只盯着小局,忘了一个大局,如今因为大借款的事体,整个上海抵制洋人的情绪比较重,银行这边为了保证大借款的顺利达成,倒也谨慎的多。

不过,便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虞园是已经抵押的,除非他这边用另外的资产抵换,淑华想用离婚一招拿回虞园也是不可能的,大不少,虞园维持现在这种状况,以后再徐徐图之。

想着,荣伟堂便冲着虞淑华讲:“何必闹这样呢,心里有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谈,离婚终是不好的。”

荣伟堂这看似平淡的话,却把虞淑华推到了不利的一方。荣伟堂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讲,因为玫瑰有孕一事,虞淑华心中有怨,才抬起离婚说事,却轻描淡写的把他谋夺虞园的心思甩到了一边。

玫瑰站在荣伟堂身边,这时也好似诚心诚意的劝道:“少奶奶,我搬进正屋,也是太太的意思,我这身子不行,太太也是为了便于照顾,少奶奶若是心里实在不舒服,那我搬出来就是。”

虞淑华笑笑,心想,这两人倒真是一唱一和,论嘴上工夫,她肯定是讲不过荣伟堂和玫瑰的,那就不讲,只谈事体,便轻轻的讲:“那就谈谈。”

“谈谈。”荣伟堂也讲,然后跟威廉先生道:“威廉先生稍候,我们先谈谈。”

威廉先生便摆摆手,

虞园二楼,荣伟堂和虞淑华相对面坐,玫瑰坐在荣伟堂的身边。虞淑华只沉默不作声。

“要怎么谈?”荣伟堂先开口,虞淑华看着荣伟堂,笑笑,站起身,走到一边拿起一只手提包,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本账册,虞淑华把账册递给荣伟堂,她坐下继续慢慢喝茶。

荣伟堂先是狐疑的接过账册,然后一页一页的翻,边翻那脸色就越来越难看,玫瑰瞧着不对,也凑上前,那脸色自也铁青起来,好一会儿,又冲着虞淑华一脸嘲笑的讲:“这真是不叫的狗咬人哪。”

虞淑华不讲话。

荣伟堂没想到戴寿松还留下这样一本账册,他合上账册,脸色也恢复的自然,只眼神中还有些恼怒,他是真没想到淑华还有这一招,便压着怒意讲:“你大舅是畏罪潜逃的,他现在又不在,就凭这一本账册能说明什么?”

反正戴寿松现在又不在,他一切都可不认,甚至可以指认虞淑华这边私造账册嫁祸。

虞淑华有些紧张的抿抿唇,她到底不惯跟人这样直接对抗,只是她也晓得,今天这一局她必须打下来,要不然,就真要被别人剥皮拆骨了。想着,虞淑华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几本账本,依然一声不响递给荣伟堂,这些账册都是大姐交给她的,全是荣兴的账目,里面自也有不少暗账,只要一公布,荣伟堂就要面对荣兴股东的问责了。

荣伟堂只翻了一下就猛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虞淑华:“你这什么意思?”

虞淑华沉吟了一下,才抬头冲着荣伟堂讲:“好聚好散吧,虞园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码头仓库的股份和荣兴的股份我都不要,有些路既然走错了,那就回头,回到原点,换条路再继续走。”虞淑华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协议,是虞淑华以码头仓库的股份以及荣兴的股份交换回虞园的协议,然后虞淑华又把之前那份离婚协议书推到荣伟堂面前,讲:“不要让我大姐出手。”

虞淑华说这话时其实是好心,真逼到虞景明出手,荣伟堂这些年经营的荣兴就要易主了。

“你威胁我?”荣伟堂一脸通红的道,实在这个坑栽狠了。

“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吧。”虞淑华是真的太累了,心累。

玫瑰在一边脸色也难看的很,她没想到本来谋算好一切,突然一个翻转,倒是她和伟堂被动了,她晓得这背后是虞景明的手笔,虞景明便是人不出现,也让她难受的很。

玫瑰晓得,她和伟堂其实是败在虞景明手上,这些账目,虞淑华搞不到,再则若是没有虞景明,虞记为后盾,凭虞淑华,便是有这些也动不了荣兴。

玫瑰咬着牙,虽然讲,荣伟堂同淑华离婚,她终是成了荣家大少奶奶,她也还是赢家,但如今情形,还是让她跟吃苍蝇一样难受。

“好…”荣伟堂拿起笔签了字,这个字他不得不签。

“为什么这样绝?你晓得拿虞园抵债也是没办法的,但有荣兴,有码头仓库的股份,你并没太大的损失,如今这样,好看吗?”签完字,荣伟堂依然有些不甘心的问虞淑华。

“一月十九那天,我在医院里。”虞淑华死死的盯着荣伟堂,然后一字一顿的讲。

荣伟堂还没反应过来,一边玫瑰就猛的一抬头,盯着虞淑华,荣伟堂记不太清那天的日子有什么事情,她却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的,那天是她流产的日子,这样讲,虞淑华其实从开始就知道,难怪昨天,虞景明那样说话。虞家姐妹还真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