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伦攥紧双拳,抵住桌沿,声音嘶哑地说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时空技师,所以那些变革都要怪罪到我头上?我有说那些变革都是对的吗?我有强迫你接受吗?行啊,孩子,你来这儿还不到一年,你还不会说共时语,你还对一般时空和过往的生活恋恋不舍,不过我看你似乎对时空技师很了解,还很知道怎么讽刺挖苦他们啊。”

“对不起,”库珀赶紧回答,“我没想冒犯您。”

“没,没有,谁能冒犯到时空技师呢?你只是鹦鹉学舌罢了,对吗?人人都说时空技师冷酷无情得不像人,是吗?他们还说‘时空技师打个哈欠,一万亿人的命运就完全改变’,诸如此类。你觉得怎么样呢,库珀先生?说点这种话,让你觉得自己也老练了,让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觉得自己也是永恒时空里的大人物了?”

“我说了我很抱歉。”

“好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当上时空技师还不到一个月,我个人没有发起过一次现实变革。现在我们开始上课吧。”

第二天,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把安德鲁·哈伦叫到他的办公室来。

他说:“小伙子,想不想来实施一次M.N.C.?”

时机真是太妙了。当天整个早上,哈伦都在为昨天的懦弱而后悔,恨自己居然撇清跟时空技师本职工作的关系。那种表现简直就像个孩子,只会喊叫:我没干坏事,别赖我。

那相当于承认时空技师的工作是错的,只是他自己资历太浅,还没来得及犯罪,所以不该被责怪。

他珍惜这次机会,从此后再无借口。简直是一次赎罪。他应该这样对库珀说:对,就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千百万人有了新的人生,但这是必须的,我很骄傲由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所以哈伦欢快地说:“随时待命,先生。”

“好的,好的。小伙子,有个好消息,”他抽了口烟,烟头骤然明亮了一下,“你之前做的每项分析经过计算机检验,都高度精确。”

“非常感谢,先生。”(现在它们是分析了,哈伦想,不再是推测。)

“你很有天分。小伙子,了不起的直觉。我对你期望很高。我们可以从这一次开始,223世纪。你的论断是对的,只要堵死一辆车的离合器,就会将现实引向必要路径分叉,同时不会带来什么副作用。你愿意去堵它吗?”

“是的,先生。”

这就是哈伦时空技师生涯的第一步。他身上的玫红色徽章从此不再只是装饰品。他已经操控过现实。他在223世纪花了几分钟时间,做了一点机械上的小手脚,带来的结果是一个年轻人错过一节本该去上的机械工程课,然后他一生都没有进入太阳能发动机领域,然后一个简单而完美的小设备的发明时间就被推迟了整整十年。最终的结果非常奇妙,一场224世纪的战争从新的现实中消失了。

这样好吗?有些人的人生被改变了,这又怎样呢?新的人生和旧的人生都一样是人生啊,都有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有些人的寿命缩短了,但更多的人寿命延长了,而且过得更幸福。在新的现实中,一部堪称人类智慧与情感的丰碑的伟大文学著作再也没有问世,但在永恒时空的图书馆里,不是也保留了几个备份吗?还有另外一些精彩著作问世了,不是吗?

当晚哈伦好几个小时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当最终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时,他做了一件多年未曾做过的事。

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尽管初次上阵有些脆弱,但经过了一整个物理年之后,哈伦的大名已经传遍整个永恒时空。人们称他为“忒塞尔的技师”,或者略带酸意地叫他“神奇小子”或者“永不出错先生”。

他和库珀之间的关系也和谐多了。他们从来没有结下真正的友谊(如果库珀试图主动跟他交朋友,哈伦恐怕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不过他们合作效率很高,库珀对原始时代历史的兴趣也日渐浓厚,堪与哈伦相比。

有一天哈伦对库珀说:“我说,库珀,你能不能改在明天上午过来?我这周要上行去3000世纪检查一项现实观测任务,我要找的那个人,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库珀眼睛里闪过渴望的光芒:“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呢?”

“你想去?”

“当然。除了他们从78世纪带我过来那次,我还没坐过时空壶;那次坐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哈伦一直都用C竖井里的时空壶。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那座壶属于时空技师专用,专供他们在无穷无尽的世纪中来回穿梭。库珀被领到这里,脸上没有丝毫怯意。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走进壶内,找了一个被圆形壶身几乎围拢的座位坐下来。

不过当哈伦启动力场,推动时空壶开始时空上移的时候,库珀的五官就因为惊讶扭成一团,看起来有点滑稽。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说,“哪儿出了问题?”

“没有问题。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真的移动。我们只是在顺着这座时空壶的时间轴运动。事实上,”哈伦循循善诱地说,“在此刻,虽然我们两个人还能互相看到,但其实都不是物质实体。可能有一百个人在用这同一个时空壶,沿着不同的时间方向,以不同的速度运动——如果你要叫它运动的话——大家在时间轴上穿身而过,彼此互不影响。在壶内的时间轴上,普通的宇宙物理规律统统无效!”

库珀微微张开嘴巴,哈伦心里有点不踏实:这孩子正在学时空工程学,这个领域内的知识恐怕比我还多。我还是闭嘴为好,免得让他看我笑话。

他回归沉默,只是严肃地注视着库珀。小伙子的胡子已经疯长了好几个月,现在长髯飘飘,围在嘴巴周围。按照永恒之人的习惯,这副尊容被称为马兰松式,因为根据时空力场的缔造者马兰松教授信实可靠的唯一一张照片(保存得很差而且完全失焦)显示,那位先贤大师就留着这样一脸大胡子。因此,这种造型在永恒之人中颇为流行,不过那些东施效颦的后辈们很少能模仿得像。

库珀的眼睛盯在不断滚动的数字上,它们标示出一个个被穿越的世纪。他问道:“这座时空壶最远能上移到多远的未来?”

“他们没教过你吗?”

“他们极少跟我提时空壶的事。”

哈伦耸耸肩:“永恒时空没有尽头。上移也没有止境。”

“您最远上移到过哪里?”

“这回就是我上移最远的地方了。忒塞尔先生去过五万多世纪。”

“时间之神啊!”

“那也不算什么。有些永恒之人去过15万世纪之后。”

“那里有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有,”哈伦愁眉苦脸地说,“生命还有很多种,不过没有人类了。人类不见了。”

“都死了?被消灭干净了?”

“我想这个问题谁都没有答案。”

“我们有办法改变这个结局吗?”

“嗯,从7万世纪以后……”哈伦刚起话头,突然就又掐住,“噢,都是天命。我们换个话题吧。”

如果说在永恒之人中也流传着什么迷信的话,那么就是所谓“隐藏世纪”,即7万世纪至15万世纪中间的那段时间。这个话题几乎没人会提。哈伦全靠与忒塞尔之间的特殊个人关系,手里弄到一点关于那段历史时期的零星知识。在那几千个世纪里,永恒之人无法穿出永恒时空,进入一般时空。

连接永恒时空与一般时空的大门紧紧闭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根据忒塞尔透露的一些不经意的表述,哈伦猜测有人试过用现实变革的手段,影响7万世纪以后的历史,但7万世纪之后无法观测,所以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忒塞尔有一天曾笑着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过去的。再说了,7万个世纪够我们忙活了。”

听起来不是很有说服力。

“15万世纪之后,永恒时空变成什么样了?”库珀问道。

哈伦叹了口气。转换话题的努力显然没成功。“没什么。”他说,“时空分区还有,但7万世纪之后的分区里就没有永恒之人进驻了。时空分区一直延续到几百万世纪之后,直到生命全部消亡,太阳变成新星,它依然存在。永恒时空没有尽头。所以它才得名‘永恒’。”

“那时候,太阳真的会变成新星?”

“它肯定会。要不是有它,永恒时空也不会存在。新星爆发的能量正是我们的能量之源。听着,你知道建立时空力场要耗费多少能量吗?当年马兰松建造的第一个力场,只在无穷久远的过去和无穷遥远的未来之间打开了一个不到两秒钟的小口,空间之小最多只能挤下一个火柴头,但是其耗费的能量,则是一座核电站一整天的发电量。为了建造一个头发丝那么细的力场,上移直抵太阳新星,接通辐射能量,就耗费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然后,才有可能建造足以容纳一个人体积的力场。”

库珀叹了口气。“我希望他们能早点让我抓住重点,让我停下那些时空方程和力场工程课,给我讲讲这些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我现在生活在马兰松的年代……”

“那你大概什么都学不到。他生在24世纪,不过永恒时空直到27世纪才建造起来。发明力场跟建造永恒时空是两码事,你瞧,24世纪的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明白,马兰松的发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超越了他的时代,对吗?”

“简直太超前了。他不只是发明了时空力场,而且还描述了它基本的发展方向,建立了永恒时空的理论基础,预测出它未来的各种要素,除了现实变革之外。他的预测已经非常接近……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库珀,你先走。”

他们走出时空壶。

哈伦以前从来没见过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发火。人们都说他早已超然物外,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世纪是哪里,已经变成永恒时空里没有灵魂的固定零件。人们都说早在许多年之前,他的人类之心已经萎缩坏死,现在支配他身体行动的只是一台便携式计算机,每天被他装在裤兜里走来走去。

忒塞尔对这些流言蜚语都从不辩驳。实际上很多人都觉得他自己也相信这些话。

所以当忒塞尔的怒火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的时候,哈伦脑子里还有空啧啧称奇,原来忒塞尔也会生气。他还琢磨忒塞尔事后冷静下来会不会羞愧难当——便携计算机心脏平时表现上佳,冷静克制,遇上事了还是原形毕露,跟可怜的血肉之躯一样,抵挡不住情绪的冲击。

忒塞尔嗓音苍老嘶哑地说:“时间之神啊!孩子,你是全时理事会成员吗?在这儿你是老大吗?到底是我指挥你还是你指挥我?我们的时空穿梭旅行,现在都归你管了吗?”

每问上几句,他就吼一声“回答我”之类的,不过没等回答,就又抛出一堆更加火上浇油的凶猛问题。

最后他说:“这种妄自越权的事,只要你再敢做一次,我就让你下半辈子都去修水管。听懂了吗?”

哈伦脸色苍白,羞愧不堪地说:“没人事先跟我说过,新手库珀不能进时空壶。”

这些解释完全没能缓解老人的火气。“这种双重否定句能当借口吗,小子?没人事先跟你说,别把他灌醉;没人跟你说,别给他剃光头;也没人跟你说,别把他切成肉串烤了。时间之神啊,小子,别人跟你说过什么,让你怎么对他?”

“让我教他原始时代历史。”

“那就教啊。不要做多余的事。”忒塞尔把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底狠狠踩了几脚,好像那是一生宿敌的脸。

“计算师,我想解释一下,”哈伦说,“在当前现实中,很多世纪在某些方面都跟原始时期的某个侧面有相似之处。我的本意是通过精准的时空定位和航行技术,将他带到那些历史时期作亲身观测,当然了,这要使用时空力场航行。”

“什么?听着,你个笨蛋,你都没想过事先请求我的许可吗?这次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专心教他原始时代历史,永远不要再进时空力场,也不要接触任何实验。如果不管你,接下来恐怕你就要给他演示现实变革,还要教他怎么操作了。”

哈伦用干燥的舌头舔着同样干燥的嘴唇,口服心不服地咕哝着,终于听完了训斥,可以离开了。

不过心理的创伤,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慢慢抚平。

第四章 计算师

做了两年时空技师之后,哈伦才第一次回到482世纪。自从被忒塞尔带走之后,一别两年,他已经认不出那个地方了。

那里一切如旧,是他变了。

两年的技师生涯意味着发生了很多事。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心理状态稳定多了。他不用再随着一次次新的观测项目进入不同历史时期,学习新的语言,习惯新的衣着样式,试着理解当地人千姿百态的生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身上一些原有的东西在萎缩消亡。比如永恒时空内其他所有时空专家之间牢固的同胞之谊,现在他几乎忘光了。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已经培养出时空技师应有的权威感。几百万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心,如果他必须因此孤独前行,那他也有资格以孤独为傲。

所以他走进482世纪的入口,冷冷地注视着坐在入口办公桌后面的通讯员,言简意赅地说:“安德鲁·哈伦,时空技师,482世纪临时指派任务,向计算师芬吉报到。”他完全无视对面中间的男人投来飞速的一瞥。

这就是所谓的“对技师的一瞥”,一种下意识的斜眼一瞥,先瞄一眼技师的玫红色肩章,然后再刻意地扭过头,再也不看第二眼。

哈伦也看着对方的肩章。那不是计算师的黄色,不是生命规划师的绿色,也不是社会学家的蓝色或者观测师的白色。它不是任何一种时空专家工种的纯色肩章,而是白底上缀着一条蓝杠。这个人只是个通讯员,后勤组里的二级工种,还不到专家的级别。

这种层次的人也会“对技师的一瞥”。

哈伦略感悲伤地问:“好了吗?”

通讯员马上回答:“我正在呼叫计算师芬吉,长官。”

在哈伦的记忆中,482世纪是个厚重坚固的年代,不过现在看起来有些污浊。

哈伦已经习惯了575世纪一尘不染的玻璃和瓷器,习惯了那个时代的洁癖风格。他习惯了面对一个洁白明净的世界,习惯了点缀其中的柔和淡彩线条。

482世纪的一切仿佛都抹着厚重的膏泥,到处呈现出斑斑点点的色泽,街区里到处可见涂料刷抹的金属物件,一切都让人生厌。

芬吉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好像缩小了一圈。两年前,在观测师哈伦的眼里,芬吉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心怀不轨而强势逼人。

现在,从时空技师崇高与独特的地位来看,对面这人就显得可怜而落魄。哈伦看着他展开箔片,迅速翻阅一阵,然后赶紧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不敢让客人等太久”的表情。

芬吉来自于以能量为基础的600世纪。这是忒塞尔告诉他的,还说这可以解释很多事。芬吉那种会突然爆发的坏脾气就很容易理解:一个从前习惯了稳定力场环境的胖子,感觉周围全是易碎品,当然会不高兴。芬吉总是踮着脚尖走路(哈伦清楚地记得芬吉那种蹑手蹑脚的猫步;那时候他经常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抬起头,突然发现芬吉站在对面盯着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完全没听见),那也不是要潜入或者窥探哪里,而是出于担忧——要么是情不自禁,要么就是下意识的,芬吉总是担心脚下的地板会撑不住自己的体重,突然碎裂。[4]

哈伦居高临下地想: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这个分区的工作。唯一能挽救他的,只有调动。

芬吉说:“你好啊,时空技师哈伦。”

“你好,计算师。”哈伦说。

芬吉说:“在您走后这两年里……”

“两个物理年。”哈伦说。

芬吉惊讶地抬头,“当然,两个物理年。”

在永恒时空中,并没有像外部宇宙里那种一般概念上的时间流逝,不过其中的人们依旧会变老。就算很多物理现象并不会出现,但他们依然无法阻止身体的变化。从身体的物理状态上来说,一年过去了,不管身处永恒时空还是一般时空,你都老了一岁。

不过即使是最死板的永恒之人也不会时时记得这些分别。人们都习惯了张口就说“明天见”,或者“我昨天想你了”,又或者“下周我来找你”,就好像这里真的有“明天”“昨天”以及“下周”,而不是着眼于人们的物理时钟而言。为了照顾人类的本能习惯,永恒时空内人们的生活安排,也被硬性规定成二十四小时制,有着严谨的白天黑夜,以及昨天明天的概念。

芬吉说:“在您离开的两个物理年里,一场危机在482世纪逐渐显露。非常特别,又非常微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我们现在需要精确的现实观测,精度超出从前所有要求。”

“所以你希望我来做这次观测任务?”

“是的。我知道,请求一名时空技师做低级的观测任务,是浪费他的天赋,不过您上次执行的观测任务非常完美,清晰准确,富有洞察力。我们需要您再做一次。现在我给您简单介绍几个细节……”

这些细节到底是什么,看来今天哈伦是搞不清了。芬吉刚开口,门就开了,哈伦再也没听进去一个字。

他凝视着进来的人。

哈伦也不是从来没在永恒时空里见过姑娘。不至于从来没有,虽然极少,毕竟是见过的。

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在永恒时空里!

在穿越一般时空的无数次旅途中,哈伦见过很多女人,不过一般时空的女人对他而言,只是工作目标,是某种物体,就像石头砖块、花草虫鱼。她们只是被观测的客观事物。

在永恒时空里,姑娘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这么棒的姑娘!

她穿着482世纪上流社会款式的衣服,上半身完全透明而且没几块布,下半身穿着轻薄的五分裤。裤子是不透明的,却勾勒出诱人的臀部曲线。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齐肩长发,噘起的嘴唇鲜红欲滴,上唇纤薄而下唇饱满。她的上眼睑和耳垂涂了玫瑰色的彩粉,她年轻的脸庞(几乎像少女一样)雪白无暇,动人心魄。宝石挂坠从颈肩垂下,一会儿叮叮当当地甩到侧面,一会儿又垂在轮廓优美、惹人注目的乳房上。

她在芬吉办公室墙角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来,抬起眼帘扫了一眼,漆黑瞳孔里透出的目光飞速掠过哈伦的脸庞。

当哈伦回过神来,又听到芬吉的声音时,计算师已经说到尾声。“明天一早您就可以得到一份书面正式报告,包括上述所有内容。那时候您曾经用过的办公室和休息间也会腾出来。”

哈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芬吉办公室的。大概是用脚走出去的吧。

一团乱麻的心中唯一比较清楚的情绪是愤怒。时间之神啊!芬吉不应该得到授权安排这次任务的。太不道德了,好像在嘲弄……

他停住脚步,放松拳头,放松紧咬的牙关,放松!他大步走向门口那个通讯员桌前,脚步声在自己耳朵里分外急促。

通讯员抬起头,没敢接触他的目光,谨慎地开口:“长官。”

哈伦说:“计算师芬吉办公室里有个女人,她是新来的?”

他本想问得谨慎一些。他本想装作无关痛痒地随口一问,结果还是极大地引起了对方的兴趣。

不过通讯员倒是来了劲。他眼里目光闪动,是那种每个男人都心有戚戚的神采。这下甚至拉近了他俩的关系,感觉好像哥们儿一样。通讯员说:“你说那个宝贝儿?喔!真是长了一副傲人的身材啊,对吗?”

哈伦稍有点结巴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通讯员看着他,飞扬的情绪冷却下来。“她是新人。她是一般时空住民。”

“她干什么工作?”

一丝浅笑爬上通讯员的嘴角,他瞥了一眼说:“她应该是老板的秘书。她名叫诺依·兰本特。”

“行了。”哈伦转身离去。

第二天哈伦就开始了482世纪的第一次观测之旅,不过全程只有30分钟。显然那只是一次适应性任务,让他熟悉环境,进入状态。第二天他的观测就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第三天却干脆没去。

他把那天用来撰写第一份报告,复习相关知识,捡回本时代的语言,重新适应当时当地的生活习惯。

482世纪发生过一次现实变革,但规模非常小。一个从前得势的政治派阀在变革后失势了,除此之外似乎一切如旧。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又习惯性地打开从前自己撰写的旧报告,检索关于贵族的资料。他肯定做过这类观测。

他的确做过,但非常客观,不带任何感情。他只把贵族当作一个阶层来研究,没有涉及个人。

当然了,时空观测计划书撰写并不需要也不允许他打入贵族阶层内部,抵近观测。至于这些规定因何而来,以观测师的职位无权知晓。现在他心里开始好奇,不过旋即又对自己的好奇心有些厌烦。

这三天里他瞥见过那个叫诺依的女孩四次。那天初见时分,他只注意到她的服饰。现在他注意到她有一米七高,比自己低半头,身材苗条挺拔,姿态优雅,让人过目不忘。看起来她的年龄比初见的印象更大一些,可能近三十岁,至少肯定超过二十五。

她文静而冷淡,有一次在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她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就低下眼帘。哈伦侧过身子,避免和她身体接触,错过身之后心里又不免生闷气。

第三天结束的时候,哈伦开始感到身为永恒之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显然她对自己的职位很满意;显然芬吉也要受到法律约束。既然芬吉在这事上有所轻率和疏忽,显然与法律的精神相抵触,所以一定要有人制止他。

哈伦想到,不管怎样,永恒时空里他讨厌的人只能是芬吉。前几天他刚刚想到一些借口,缓解了自己对他的厌恶之情,现在都不算数了。

第四天一早,哈伦提出要和芬吉单独见面,得到允许。他步伐坚定地走进去,单刀直入得让自己都有些吃惊。“计算师芬吉,我建议兰本特小姐应该返回一般时空。”

芬吉眯起眼睛。他向一把椅子努努嘴,然后把手放在圆滚滚、肉乎乎的面颊底下,咧开嘴说:“好吧,先坐下。坐下。你发现兰本特小姐不称职?能力不足?”

“计算师,对于她的工作能力和称职与否,我无法评判。那要看分派给她什么工作,而我从来没有给她分派过任务。不过你必须意识到,她的存在对本分区的道德风气有不良影响。”

芬吉注视着他,目光疏远,仿佛他计算师的深谋远虑可以看到普通永恒之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她有什么损害道德风气的地方呢,时空技师?”

“这个你心里清楚吧,”哈伦心中的怒火更盛了,“她的衣着过于裸露。她的……”

“等等,等等。先稍等一下,哈伦。你也在这个时代做过观测师。你知道她的衣着是482时代的典型样式。”

“在她的生活环境里、在她自己的文化氛围中这么穿,我无话可说,尽管我认为即使以482世纪的风俗来看,她也是最暴露的。我有权作此评判。这里是永恒时空,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完全不合时宜。”

芬吉缓缓点头。他肯定以为自己有招。哈伦身体僵硬。

芬吉说:“她在此工作,我们有过精心的考量。她在本职工作中发挥的作用必不可少。只不过是短期任务,你试着忍耐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哈伦气得发抖。他已经开口,却被人糊弄。去他妈的谨慎,有什么他就说什么。他说:“我能想象女人有什么‘必不可少’的作用。公开包养肯定得不到批准。”

他僵硬地转身,走向门口。芬吉的声音让他停住脚步。

“技师,”芬吉说,“你是跟忒塞尔关系不一般,这也让你太扭曲膨胀了。醒醒吧!然后跟我老实说,技师,你以前有过——”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女朋友’吗?”

哈伦没有回头,但以极其仔细而精准的用词,咄咄逼人地引用规章原文:“为了避免与一般时空住民的情感纠葛影响工作,永恒之人不可以结婚。为了避免家庭纠葛影响工作,永恒之人不得生育。”

计算师严肃地回答:“我并没有说婚姻或者孩子的事。”

哈伦继续引经据典:“与一般时空住民的暂时交欢,必须经由全时理事会下属中央测绘委员会的批准,包含在与该一般时空住民相关的正式生命规划行动中。此后的交欢行为,必须按照具体时空测量的确切要求进行。”

“非常正确。你曾经申请过暂时交欢吗,技师?”

“没有,计算师。”

“你想吗?”

“不想,计算师。”

“或许你该试试。那会给你一个新的视角看世界,你就不会再对某个女人的衣着那么关注,也不会因为她与其他永恒之人之间可能具有的关系那么烦恼。”

哈伦狂怒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离去。

他发现自己几乎不可能担负482世纪的日常观测任务了(虽然几乎每天都要去,但每次最长也不超过两小时)。

他心烦意乱,也知道为什么。芬吉!芬吉,还有他对提出让自己与一般时空住民交往时的下流态度。

交欢关系的确存在,每个人都知道。永恒时空一直都很在意如何缓解永恒之人的人类原始欲望(哈伦觉得这个词天生就带着淫邪属性),不过筛选性伴侣的严格程序保证了这种关系绝不是自由自主的轻松行为,而是官方给予的奖励。那些有幸得到这种偷欢机会的幸运儿,也会对此格外慎重,要矜持有礼,顾及大多数人的感受。

在低阶层的永恒之人中,特别是后勤组中,总是盛传着很多流言蜚语,关于那些因正式理由进入永恒时空工作的一般时空女性的种种闲话(一半出于期冀,一半出于嫉恨)。那些传言的矛头都指向计算师和生命规划师们,说女人都被他们玩了。他们,也只有他们才能指出,从一般时空住民里挑出哪个女人进入永恒时空,才不会引发明显的现实变迁。

还有一些不太耸人听闻的传言(所以传的人也没那么多),说永恒时空各分区里临时雇佣的一般时空住民(只要精确时空测量结果允许)还要担负很多杂役差事,比如煮饭、打扫和重劳力之类的。

不过如果这样一个一般时空住民被挑进来做“秘书”,只能有一个意思:芬吉正在公然挑战和侮辱完美永恒之人的道德准则。

尽管永恒时空里那些实用主义者们都对这个准则敷衍了事,但准则就是准则,一个完美的永恒之人就应该为自己的事业奋斗终身,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现实,为了大多数人类的幸福生活奋斗终身。哈伦就愿意把永恒时空当作原始时代的修道院。

他梦到有一天他跟忒塞尔说起这个理想,而忒塞尔这位完美的化身,会跟他敞开心灵,分享自己的恐惧。他还梦到那个堕落的芬吉被剥夺衔级。他梦到自己戴上计算师的黄色肩章,为482世纪安排新的社会制度,把芬吉赶进后勤组。忒塞尔坐在他身边,脸上满是敬仰的笑容;而他自己则草拟一份新的社会组织图表,整齐有序,坚实可靠,然后让诺依·兰本特分发下去。

不过诺依·兰本特是裸体的,然后哈伦惊醒了,瑟瑟发抖,羞愧万分。

有一天,他又在走廊里遇到那姑娘,他又侧身站到一边,移开视线,让她先过。

不过这次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直到他视线转回来与她相遇。她就是那样的活色生香,哈伦闻到她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气。

她说:“您是时空技师哈伦,对吗?”

他想厉声呵斥,然后愤然离去,但最终他还是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再说了,要是想强行通过,说不定还会碰到她的身体。

所以他简单地点点头,“对。”

“听说您是对我们时代非常精通的专家。”

“我亲身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