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师已经从哈伦身边走过,还小心地避免与他有任何身体接触,连衣角都不碰到。

哈伦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他无助地看着计算师离去,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好慢慢离开,几乎下意识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哈伦无法入眠。他告诉自己必须睡一觉。他努力想让自己放松,但必然还是失败了。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出现各种琐碎的细节。

首先是诺依。

他热切地认定,他们不敢伤害她。他们不可能在计算清楚对现实的影响之前,就把她送回一般时空,而这种计算会花好几天,甚至几周。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或许会做芬吉威胁过他的事,把她传送到一场无法追查的意外事故现场。

这种可能性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不用做得这么激烈,他们不会冒险用这种事惹恼哈伦。(在卧室熄灯后的一片黑暗寂静中,在半睡半醒之间,思维变得纷乱跳跃的时候,哈伦却感到无比坚信,全时理事会不敢惹他这位时空技师不高兴。)

当然,身陷囹圄的女人还可能遭遇其他不幸,特别是一位来自于奢靡世纪的美女……

每次这个念头出现,哈伦总是坚决地压制下去。这似乎是更有可能出现、又比死亡更不可想象的事,他不敢想。

他又想到忒塞尔。

老头子不在575世纪。在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跑到哪儿去了?人老了应该更需要睡眠休息。哈伦知道答案:此刻全时理事会肯定正在开会,讨论哈伦和诺依,商量怎么处置这个违背禁律的时空技师。

哈伦嘴角扬起。就算芬吉把他今晚动粗的事也上报了,那也不会对他们的决定有任何影响。他之前的行为已经罪行滔天,不在乎加上这点。而且他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

而且哈伦敢肯定,芬吉绝对不会告状。承认自己受到时空技师的威胁而表现怯懦,对一名助理计算师的业绩考评有很坏的影响,芬吉肯定不会那么干。

哈伦一直看重时空技师们的同僚关系,但近年来却几乎不能融入其中。他被破格提拔成为忒塞尔的专属技师,现在又几乎担负起导师的职责,这让他与其他时空技师渐行渐远。不过时空技师们之间本来就缺乏团结传统。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是不是该在575世纪和482世纪转一转,找其他的时空技师聊聊心事?难道他们之间也要互相避之不及?难道他们必须要接受周围其他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孤独命运?

在他心中,既然在诺依的事上,他能逼迫全时理事会作出让步,那他现在还可以加码要价。时空技师要建立他们自己的组织,定期集会——要建立更多友谊——要从他人那里得到更为善意的对待。

他最后的念头是,他自己变成推动社会改革的英雄人物,诺依陪在他身边,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他被门铃声惊醒,铃声已经不耐烦地响了半天。等他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看清楚床边小钟的时候,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

时间之神啊!他最后居然还睡过头了。

他努力从床上够到按钮,然后门上的监视窗就变成了透明的。他不认识窗口的那张脸,不过显然那是一位高层人士。

他打开门,那位佩戴政务官橙色徽章的人士走了进来。

“时空技师哈伦对吗?”

“是的,政务官吗?您找我有何贵干?”

政务官似乎对他这种挑衅似的问题毫无反应。他说:“你和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有约?”

“那又怎样?”

“我来通知你,你迟到了。”

哈伦盯着他问道:“就这事?你不是575世纪分区的人,对吗?”

“我属于222分区。”对方机械地回答道,“助理政务官阿巴特·勒姆。我负责联络安排,我没有使用计算机阵列系统向你发送官方通告,是为了避免刺激你的情绪。”

“安排什么?什么刺激?这都是些什么事?听着,我的确和忒塞尔有约,他是我上司。这有什么刺激不刺激的?”

政务官一直僵硬死板的脸上,此刻也掠过一丝惊异。“还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哦,在575世纪分区的此刻,正在举行一场全时理事会小组会议。据我所知,这条消息几个小时之前已经传达到这个地点。”

“他们要召见我?”就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哈伦想,他们当然要召见我。除了我的事,他们还能讨论什么呢?

现在他明白了昨晚上忒塞尔门前,那个见习计算师为什么面露笑意。那计算师肯定知道这次专题讨论会的事,心里还以为这个技师因为能在讨论会上面见忒塞尔,兴奋得睡不着觉,专门跑来忒塞尔门前等着,所以才发笑。还真挺好笑的,哈伦心中不禁有些苦涩。

政务官说:“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然后他依然带着一点惊讶问,“你一点都没听说吗?”

“时空技师们,”哈伦挖苦道,“都过着穴居生活。”

忒塞尔身边足足坐了五个人!全是高级计算师,资历在35年以上的资深永恒之人。

如果是在六个星期以前,他要是能跟这六位坐在一起,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午餐会,恐怕会被吓得半死;这六位大佬代表的责任和权力,能把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每个人的身高看起来都是他的两倍。

不过现在他们都是他的敌手,或许更糟糕,是他的审判官。他没时间感动,他得想对策。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了解到诺依落在了他们手上。除非芬吉把昨晚见过哈伦的事上报,否则他们就不会知道。不过在今天白昼的光芒下,他更确信,芬吉绝不可能自曝家丑,把自己被一名时空技师吓破胆的丑事公开出来。

因此,为了能更有效利用这点可能的优势,哈伦最好让对方先动,让对方先开第一枪,挑起战事。

他们看起来也不急。餐桌上食材简约,他们隔着餐桌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具四肢张开的有趣标本,被反重力力场托举在半空中。哈伦绝望地以目光回击。

对面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如雷贯耳;每一个人的三维立体形象,他都在永恒时空基础说明的胶片中见过。这些胶片在永恒时空每一个分区里都同步保存,每一名观测师以上级别的永恒之人都必须学习。

奥古斯特·申纳,秃顶的那位(连眉毛和睫毛都没有),毫无疑问是最让哈伦感兴趣的。首先,他的相貌比较奇异,漆黑深邃的眼眸和光秃秃的眼帘与额头形成鲜明的对比,真人形象比三维图像上更惹眼。其次,申纳和忒赛尔之间一向不和,他早有耳闻。最后,申纳不只是盯着他看而已,而且开始以尖利的嗓音抛出一连串问题。

他那些问题大多数没法回答,比如“你第一次对原始时代感兴趣是什么时候?”或者“你觉得学习有价值吗,小伙子?”

最后他似乎安稳地坐回了座位里。他把自己的记录板小心地放进文件输送槽,纤细的手指握拢在面前。(哈伦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也没有一根汗毛。)

申纳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知道。或许你能给我讲讲。”

哈伦想:好吧,要开始了。

他大声回答:“长官,我尽我所能。”

“永恒时空里有一些人——我不是说所有人,或者很多人”,他扫了一眼忒塞尔疲惫的面容,其他人却微微聚拢过来听,“不过总还是有一些——对时空哲学很感兴趣。或许你能给我讲讲。”

“您是指时空旅行悖论吗,长官?”

“好吧,如果你想用这么华丽的词汇表达的话,是的。不过当然了,不只如此。还有现实的本质问题,现实变革的宏观能量守恒问题,诸如此类。现在我们这些人身处永恒时空,早已知道了时间旅行的奥秘,不会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但你那些身处原始时代的人们却对时空旅行毫不知情。他们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呢?”

忒塞尔的咕哝声从桌子那头飘过来:“又给人下套!”

不过申纳没搭理他,继续问道:“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技师?”

哈伦答道:“原始时代的人,实际上对时间旅行没什么想法,计算师。”

“觉得时间旅行不可能吗,嗯?”

“我想是这样的。”

“连一点可能性都没猜想过吗?”

“哦,这么说的话,”哈伦不太确定地说,“我相信在一些地摊文学作品中,会有某种程度的猜想。我对这个领域不太熟悉,不过我相信有个主题常常会出现,就是某人会回到过去,杀死自己少年时代的祖父。”

申纳看起来非常满意。“妙!太妙了!如果我们事先假定现实是一成不变的,最起码这个故事就表达了时间旅行的基本悖论,对吗?我敢肯定,你那些原始人,从来就把现实当作恒定不变的。我说得对吗?”

哈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不出来这段谈话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申纳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这让他有点焦灼。他说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回答您这个问题,长官。我相信,那些人曾经提出过许多猜想,或许包括了现实演化路径可调整,或者平行时空的概念。我没有把握。”

申纳脸色一沉。“我肯定你搞错了。你肯定是被自己学到的现代知识所干扰,最后脑子也糊涂了。不会的,没有时间旅行的实际经验,现实的可变性绝对不会出现在人类的脑海中。比如说,为什么现实会有惯性呢?我们都知道它的确有。对现实发展作出调整的变革行为,必须在程度上达到一定的量级,变革才会真正被触发。即便如此,变革后的现实在演进过程中总还带有一种回归原始路径的倾向。

“比如说,假使575世纪发生了一次变革。现实发展的路径差异度会越来越大,直到某个时间点,比如600世纪。过了这个点,偏差幅度会逐渐减小,直到另一个点,比如650世纪。从这个点以后,前后两个现实不再有任何差异。我们都知道事情就是如此,但我们当中谁知道原因是什么呢?直觉告诉我们,任何现实变革只会让现实演进的路径越走越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无限偏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换个角度来说。我一向听人说,时空技师哈伦是个天才,可以在任何形势下找出最小必要变革的节点。我敢打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如何作出判断和选择的。

“想想原始时代的人们有多么可怜无助。他们不理解现实的真实面目,所以才会担心某个家伙回到过去杀掉自己的祖父。我们换个更简单、也更可能发生的事件吧,假设一个人回到过去,遇到自己……”

哈伦高声问道:“一个人遇到自己会怎么样?”

哈伦打断一名计算师的话,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他的音量、语调使得这种冒失的行为更加不成体统,所有人的谴责目光都转到他身上。

申纳冷哼一声,恢复了训练有素的刻意的礼貌声调。他回到了自己被中断的话题,同时又避免直接回答那个粗鲁的问题:“这样的现象可以分为以下四种情况。我们可以将物理时间上比较靠前的那个他,称为A;物理时间靠后的他,称为B。第一种情况,A和B谁也没发现对方,或者没有做任何可以明显影响到对方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相遇,后果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种情况,较晚的那个他,B,看见了A,但A没有看见B。这种情况也不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因为B看见A,只不过是看见了他自己早已知道的事,不会引发新的事物。

“第三和第四种情况分别是,A见到了B,但B没看见A,以及A、B相互发现彼此。这两种情况中,真正麻烦的点都在于A看见了B。一个处于较早时间状态的人,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他会发现,自己至少可以活到B目前的年纪,做出B目前的举动。而一个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哪怕是最粗浅的了解,他也会因为这个认识而做出一些举动,从而改变自己的未来。然后在改变之后的未来中,B不会回到过去与A相见,或者至少不能让A看见B。在新的现实中,过去那个被改变的旧现实就无从出现。A永远不可能见到B。同理,在任何可能导致时空旅行悖论的情况下,现实都会作出调整,避免悖论发生。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时空旅行悖论是不存在的,永远不会出现。”

申纳看起来对自己的这番论述非常满意,不过忒塞尔站了起来。

忒塞尔说:“各位,我相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哈伦还没有反应过来,午餐会就这样结束了。六位大佬中的五位起身离席,并向他点头致意,仿佛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其中只有申纳除了点头,还向他伸了伸手,粗声粗气地加了一句“再见,小伙子”。

哈伦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人离开。这场午餐会的目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提到一个人遇到自己的事?他们没提一句诺依。他们这次只是为了研究他?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交给忒塞尔发落?

忒塞尔回到桌边,桌上的餐具和食物已经被收捡一空。他现在与哈伦单独相处,好像为了强调这一点,他还夹起了一支新的烟卷。

他说:“现在要开工了,哈伦。我们有好多事要忙。”

不过哈伦不会再等,也等不下去了。他直接说道:“开始之前,我有话要说。”

忒塞尔看起来有点吃惊,眼角的皱纹堆积起来,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指弹掉了烟头上堆积的烟灰。

他说:“想说什么尽管开口,不过先坐下来吧,坐下来,孩子。”

时空技师安德鲁·哈伦并没有就座。他沿着桌边来回踱步,努力压抑着心中奔涌的情绪,好让自己接下来不要张口就激动得胡言乱语。高级计算师拉班·忒塞尔饱经沧桑的脑袋随着他紧张的步伐前后摇动。

哈伦说:“过去几周以来,我一直在研究数学史方面的资料,从575世纪好几个不同的现实记录中都找了书来看。哪个现实都无所谓,数学总是一样的,前后演进的顺序也不会变。不管现实怎么改变,数学发展史总是差不多。数学家会变,总是由不同的人发现不同的理论,不过最后结果都一样——不管怎么样,我终归是往自己脑袋里灌注了不少知识。你吃惊吗?”

忒塞尔皱起眉毛,说道:“时空技师该把时间花在这种偏门上吗?”

“但我不只是一个普通时空技师。”哈伦说,“你懂的。”

“继续说。”忒塞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还用夹香烟的手指拨动了它几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紧张味道。

哈伦说:“有个名叫维科·马兰松的人,生活在24世纪。你知道的,那还是原始时代。他最著名的事迹,是成功创造出史上第一个时间力场。当然了,这就意味着,他发明了永恒时空。因为永恒时空不过是一个超大型的时间力场,在一般时空各个阶段打通了路径,并且不受任何一段一般时空限制而已。”

“在新手期,这些课程你都学过,孩子。”

“但是没人告诉我,维科·马兰松根本不可能在24世纪发明时间力场。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发明。它的数学理论基础尚不存在。那时,最基本的列斐伏尔方程还没问世;要等到27世纪简·维梅尔的研究成果出现之后,它们才有诞生的可能。”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此刻必然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因为他指间的烟头已经掉落在地,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他说:“你学过列斐伏尔方程吗,孩子?”

“没有,我也没说过我能看懂。但它是时间力场的数学理论基础。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而且它直到27世纪才问世。这个我也知道。”

忒塞尔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神色疑惑地注视着它。“如果马兰松误打误撞地发明了时间力场,其实并不通晓其背后数学原理呢?如果它只是试验中碰出来的呢?这种事也不少。”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但自从力场被创造出来之后,人类花了整整三个世纪才搞清其原理,而且在27世纪的数学突破之前,没有人能以任何方式改进马兰松的力场。这绝不是巧合。从各方各面来看,马兰松的设计中都要用到列斐伏尔方程。要么他学过这个方程,要么他不依靠维梅尔的成就,独自推导出了这个方程,两种可能哪个更靠谱?如果他推出方程,为什么不宣布呢?”

忒塞尔说:“你说得好像自己是个数学家一样。谁教你这些知识的?”

“我看了很多胶卷资料。”

“仅此而已?”

“加上自己的思考。”

“在没有受过高等数学训练的前提下?我已经密切观测你好几年了,孩子,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继续说。”

“如果没有马兰松发明的时间力场,永恒时空永远不可能问世。而马兰松如果没有学过未来几个世纪以后的数学知识,那他永远不可能发明时间力场。这是疑点之一。而在永恒时空中,我们这个时刻,有一位新手打破了所有规则,被破格选拔成为永恒之人,他既超龄又已婚。现在你们在教他数学知识,以及原始时代社会学知识。这是疑点之二。”

“然后呢?”

“我想你们的目的就是,把他送回一般时空,送回永恒时空起点之前的原始时代,24世纪。你们的目的是,让这位叫作库珀的新手,把列斐伏尔方程教给马兰松。这样说来,”哈伦情绪激动地说,“我作为原始时代专家的身份,我掌握的原始时代知识,就赋予了我非常独特的地位。非常非常独特的地位。”

“时间之神啊!”忒塞尔咕哝了一声。

“我说得对吗,哪儿有问题?有了我的贡献,我们才能构建完整的因果链。要是没有……”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你说的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忒塞尔说,“但我敢发誓,没有——”他陷入沉思,仿佛忘记了哈伦和周边的世界。

哈伦马上接口:“只是接近真相?那就是真相。”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比确信自己的话,除了他非常渴望自己推测成真之外。

忒塞尔说:“不对,还差一点。那个新手,库珀,并不是要返回24世纪教给马兰松什么东西。”

“我不信。”

“你一定会相信的。你一定能看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我需要你的合作才能完成计划的剩余部分。告诉你吧,哈伦,这条因果链比你推测的还要清晰完整。孩子,比你想的厉害多了。新手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就是维科·马兰松本人。”

第十二章 永恒时空的开启

哈伦本不认为忒塞尔在此刻还能说出什么让他震惊的话。他错了。

他说:“马兰松,他——”

忒塞尔扔掉手里的烟头,拿出一支新的烟卷,说道:“是的,马兰松。你想知道马兰松的简历吗?我告诉你。他生于78世纪,在永恒时空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死于24世纪。”

忒塞尔瘦小的手掌轻轻搭在哈伦的肘弯,如地精一般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往日里常见的微笑。“但这没什么,孩子,物理时间时时刻刻都在流逝,即使我们也无法逃避,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现在可以跟我去办公室了?”

忒塞尔走在前面,哈伦跟在后面,懵懵懂懂地穿过一扇扇大门和斜坡走廊。

他正在消化这些新的信息,把它们与自己的问题和行动计划结合起来。经过了最初的一阵迷惑之后,他的头脑开始恢复清醒。不管怎么样,这些新的事实只会让他在永恒时空内的地位更重要、更关键、更有价值;他的要求也更可能得到满足,诺依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诺依!

时间之神啊,他们千万不要伤害她!她简直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部分。除了她以外,永恒时空中的一切都如同无谓的幻梦,不值一提。

来到忒塞尔办公室之后,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餐区走过来的。尽管他四处张望,希望能借助房间里各种摆设家具把自己拉回现实;不过周围的一切看起来依然像是梦境的一部分,毫无意义。

忒塞尔的办公室很整洁,长方形结构,所有物件都是无菌瓷器。一面墙壁上,上上下下,前后前后,都堆满了微型计算单元。它们加在一起,组成了永恒时空里最庞大的私人计算机阵列,而且在史上所有阵列中,也是最大的之一。对面墙壁上,则堆满了胶卷资料,两面墙壁之间则空荡荡如同走廊,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摄录和投影仪器,以及一件哈伦不认识的奇怪物件。直到忒塞尔把烟头塞了进去,他才发现那是个烟灰缸。

烟头无声地一闪而过,忒塞尔又使出惯用的戏法,凭空又在指间变出一支。

哈伦想,现在要进入重点了。

他抢先开口了,声音有点大,甚至有点粗鲁:“482世纪有个姑娘——”

忒塞尔皱皱眉,伸手飞快地一挥,好像要把什么不愉快的东西扫到一边。“我知道,我知道。没人会找她的麻烦,也没人找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包在我身上。”

“你是说——”

“我跟你说,你那点事我都知道。如果你一直在为它烦恼,那么以后就不用烦了。”

哈伦盯着老头子,目瞪口呆。尽管他知道自己腰杆已经粗得没边了,但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是始料未及。

不过忒塞尔又开口了。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道,口气像是给一个刚入门的新手上课,“以前我一直还以为没必要跟你讲,或许现在讲也不一定合适。不过你自己的探索精神和洞察力,配得上听这个故事。”

他有些揶揄似的看着哈伦,继续说:“你瞧,到现在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你居然能自己摸索出事情的真相。”

他接着说:“那个在绝大多数永恒之人记忆中都叫作维科·马兰松的男人,死后留下了一本人生记录。那本子既不算是标准的日记,又不完全像自传。它更像是一本指导手册,留给未来的永恒之人去读,他知道他们必将出现。它被放在一个时间密封盒里,只有永恒时空里的计算师才能打开,所以在他死后三个世纪内都原封未动,直到永恒时空建立,高级计算师亨利·万德斯曼,第一位伟大的永恒之人亲手开启。这份文件被当作最高机密,在高级计算师手中代代传承,直到最后传到我的手上。它被视为马兰松的回忆录。

“回忆录中记述了一个叫作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的人,生于78世纪,在23岁的年纪,结婚不满一年、未有子嗣的情况下,被征召入永恒时空,成为时空新手。

“进入永恒时空之后,库珀在一个名叫拉班·忒塞尔的计算师手下学习数学知识,还有一名叫作安德鲁·哈伦的时空技师教授他原始时代社会学知识。两门知识打下牢固基础之后,再加上一点时空工程学方面的知识积累,他随后被送回24世纪,向一位名叫维科·马兰松的原始时代科学家传授特定的技术。

“到达24世纪以后,他首先开始缓慢地适应当时社会。在这方面,时空技师哈伦的训练起到了重要作用,忒塞尔计算师详细的建议也助益不少。计算师好像对他即将面临的问题有着惊人的预见性。

“过了两年以后,库珀找到了维科·马兰松,一位隐匿在加利福尼亚原始森林中的隐士,无亲无友,对别人也很不友好,不过胆量超群,思维不拘常规。库珀渐渐和他交上朋友,开始教授他必要的数学知识。

“随着时间的推移,库珀适应了对方的习惯,学会了就地取材。当地没有通电,但他利用一台笨重的柴油发电机就带动了许多电器。

“不过进展还是非常缓慢,库珀发现自己不是个好老师。马兰松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肯合作,最后终于掉到山沟里摔死了,就在他们住的那片山林中,死得非常突然。库珀懊恼了好几个礼拜,感到毕生事业毁于一旦,永恒时空的未来也毁在他手里。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绝望地反击。他没有上报马兰松的死讯,反而开始慢慢摸索着,利用手头的材料,建造一个时间力场。

“细节不用多说。他历经艰辛,也在运气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了。他把力场发生器带到加利福尼亚科技大学,比他估计的历史上真正的马兰松这么做要早上一年。

“你以前上课的时候学过这段历史。你知道他一开始受到了多少质疑和冷眼,他曾受人监视,也曾到处逃避,他的力场发生器几乎遗失,后来他在快餐店里受到一位好人的帮助,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了,那人现在已经是名垂永恒时空青史的英雄。最后他得到机会,在津巴利斯特教授面前展示实验,让一只小白鼠在时间轴上前后移动。这些不用我细说了。

“在这段时间,库珀一直用着维科·马兰松的名字,这让他有了一个当时年代下的人生阅历背景,看起来更像是24世纪的本地人。真实的马兰松的尸体,一直都没人找到。

“在他余生中,都一直珍爱着那台力场发生器,并与一起工作的科学家们复制生产。他不敢做得更多了。他不能跨越三个世界的数学发展历程,教他们列斐伏尔方程。他不能,也不敢透露半点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能根据以前学到的历史,亦步亦趋地模仿真实的维科·马兰松的举动。

“他的同僚们常常感到很懊恼,因为他可以造出这么神奇的机器,却解释不出原理。他自己也很懊恼,因为他早就知道手头的工作快不得半步,只能一点点引向简·维梅尔的经典方程。直到那时,永恒时空才能得以建立。

“直到库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望着太平洋上的落日——他在回忆录里描述了这个场景——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惊天的秘密:他就是维科·马兰松;他并不是替身,而是本人。那个名字本来不属于他,但历史教科书上叫马兰松的那个人,就是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

“这个念头让他如梦初醒,顿时洞悉了背后的意义,为了让建造永恒时空的历程更快、更顺利也更安全,他写下这本回忆录,把它封存在自己家客厅里的一个时间密封盒里。

“因果链就这样建立起来。库珀,即马兰松撰写这本回忆录的动机,我们当然可以不予理会。库珀必须原原本本地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就像历史中记述的那样。原始时代不容任何篡改。在当前这个物理时间中,你认识的那个库珀还不知道将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还以为自己会返回过去,教授马兰松必要的知识,然后再回来。他会一直秉承这样的想法,直到岁月告诉他一切,然后他会开始写下这本回忆录。

“在一般时空的演进中切入这条因果链,是为了抢在科学自然进化之前,建立时空旅行的基础知识,教给先人现实的真实意义,帮助他们建造永恒时空。如果没有这一步,人类在知晓时空的秘密之前,就会过早攀升到科技树其他分支的危险高度,带来自我毁灭的可怕结局。”

哈伦聚精会神地听着,沉迷于时空因果链的强大和完整。它仿佛有生命一样,会穿越永恒时空,自我完善。这一刻,他几乎都忘记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诺依。

他问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做什么,知道我会做什么,那本回忆录里都讲过了?”

忒塞尔好像已经深陷在自己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目光穿过烟卷弥散出的蓝色烟雾,凝视着某个地方,然后慢慢地回过神来。他那苍老而睿智的目光又回到哈伦身上,责备似的说:“不,当然不是。库珀在永恒时空里驻留的时间,与他写下回忆录的时间隔了几十年。他只能回想起很小一部分事情,而且仅限于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这个你应该明白。”

忒塞尔叹了口气,一只粗糙的手划过空中的烟雾,将其扰乱成不规则的漩涡。“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自然运转。首先,我被人发现,选进永恒时空。然后在适当的时刻,成为了一名高级计算师。然后我就得以读到那本回忆录,成为了项目的主管。因为书里说我是主管,所以我当然就被推上主管位置。然后在另一个适当的时刻,在一次变革后的现实中,你出现了——我们曾仔细观察过在其他现实中你的各种形态人格,然后库珀出现。

“我借助自己的常识判断和计算机阵列的帮助,填补了其中的细节工作。比如说,我们在不泄漏机密的前提下,对导师亚罗进行了精心的引导,使他能够激发你对原始时代的兴趣。

“我们非常精心地关照着库珀的成长,确保他不会学到任何回忆录中没有提到的知识。”忒塞尔悲哀地笑了笑,“申纳总是为这事嘲笑我。他说这种做法是倒置因果。先知道结果,再去调整原因。很幸运,我不像申纳那么愤世嫉俗。

“孩子,我很高兴地发现,你是如此出色的观测师和时空技师。回忆录里没有提到你工作的事,因为库珀没有机会接触到你的日常工作,并作出评判。这帮了我的大忙。我可以在其他的普通工作中重用提拔你,却不会引起什么关注。即使最近你到芬吉计算师那里出差,都与回忆录对得上。库珀还记述过,在他数学课业最重的时候,你曾有段时间不在;他还盼着你回来。只有一次,你把我吓坏了。”

哈伦马上问道:“是我带库珀进时空壶那次吗?”

“你怎么猜到的?”忒塞尔问道。

“那次你真的跟我发了脾气。现在想的话,恐怕那次行为与马兰松回忆录中某些地方有矛盾吧。”

“不完全是。只是说,回忆录里没提到时空壶。在我看来,这种永恒时空中最重要的设备没有在他回忆录里出现,说明他搭乘的经验很少,所以我一直尽可能地避免让他接触到时空壶。你带他去往上时的行动让我非常恼火,不过后来也没有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事情依然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所以我就没追究。”

老迈的计算师缓缓地搓着两只手,注视着年轻的时空技师,目光里混杂着惊讶和好奇。“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都有一些猜测,这让我很惊讶。我敢发誓,哪怕是受到全面训练的时空技师,恐怕都不可能作出这么严密的推理,更别说你自己当年学到的东西本来就经过了筛选和限制。以一名时空技师的身份,做出这些事简直不可思议。”他向前倾倾身子,轻轻敲打了一下哈伦的膝盖,“当然了,马兰松回忆录里对你的记述,从库珀离开永恒时空之后就没有了。”

“我能理解,长官。”哈伦说。

“过了那个点,我们就自由了,换句话说,就是想干什么都可以。你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今后不应该浪费。我想,你应该承担的职责,不能仅限于时空技师。我现在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但我想提拔你到计算师的职位,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

哈伦丝毫不动声色,这对他来说不难。他早就练过千万遍。

他想,这是贿赂。

不过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测的事情了。他的疑惑,起源自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那个晚上,好像毫无缘由地凭空而来,狂野而毫无根据,但后来随着他在图书馆里的研究探索,已经变得清晰坚实。现在忒塞尔讲了这个故事之后,它已经变得确凿无疑。虽然还有一点点偏差——库珀就是马兰松。

这只会增强他的地位,不过这链条非常脆弱,出一点错,就满盘皆输。他必须做到有十足的把握。然后,他就能跟对方摊牌!然后大获全胜!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像是随口一说:“我身上的职责可是挺重的啊,现在我连真相都知道了。”

“噢,是吗?”

“这条因果链有多脆弱?比如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本来该教库珀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哪天我却突然缺席,会怎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幻觉吗?他好像看到老头子疲惫的眼中寒光一闪。)

“我是问,这条因果链可能被打破吗?我这么说吧。要是我哪天在行动中撞伤了脑袋,失去了意识,而按照回忆录的记载,我本该安然无恙。如果这样,整个计划会受到干扰吗?或者假设一下,我出于某种原因不想按照回忆录的记述行事,会导致什么结果呢?”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这么想合情合理。现在看起来,不管是出于疏忽或者是有意为之,我的行动都可以打破这条因果链,对吗?是不是还能毁掉整个永恒时空?看起来可以。如果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哈伦镇静地说,“你就应该事先告诉我,好让我谨慎行事,以免一时疏忽铸成大错。尽管我想,你们要说服我乖乖听话,也要费上很大劲呢。”

忒塞尔大笑,不过在哈伦听来,这笑声既空洞又虚假。“这都是学术讨论,我的孩子。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那么它必将如实发生。完整的因果链不可能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