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两人进了时空壶内部,忒塞尔脸上依然还挂着那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他一直盯着计数器上跳动的指针看。他已经为了这次特殊的航行,调过这台机器的测量单位,每格都代表了一千世纪,但指针还是以每分钟一格的速度跳动着。

他说:“你还是不该来。”

哈伦耸耸肩:“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觉得不安。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非要说的话,算是我长期以来的迷信吧。它让我心神不宁。”他双手交握,紧紧扣在一起。

哈伦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忒塞尔看上去非常乐意跟哈伦交谈,似乎这样可以驱散一些心中萦绕不去的梦魇。他说:“或许我说出来,你能理解一些。你是原始时代的专家,人类在原始时代生活了多久?”

哈伦说:“一万个世纪。或许一万五千个世纪。”

“嗯。从类人猿进化到现代的智人形态。对吗?”

“这是常识,没错。”

“那么同样是常识,人类的进化速度非常地迅速。一万五千个世纪就从类人猿进化到智人。”

“那又怎样?”

“嗯,我来自于30000世纪……”

哈伦几乎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忒塞尔的故乡世纪原来在那么遥远的未来,也从没见过那些世纪的人。

“我来自于30000世纪之后,”忒塞尔又说,“你来自于95世纪。你我之间的时代间隔,是原始时代人类进化史总长度的两倍,但我们两个之间,差异有多大呢?我比你少四颗牙齿,没有阑尾,物理构造差异仅此而已。我们的新陈代谢系统几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异恐怕是你的身体能合成类固醇,而我的不能。所以我的食谱中必须包括胆固醇,而你不用。我能和575世纪的女人生孩子,这就说明我们之间的物种差异非常小。”

哈伦看不出意义所在。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千万年来人类自身的物理结构问题。这种东西人们一般都习以为常。他说:“也有很多物种历经几百万个世纪都不会发生变化。”

“但那种情况不多。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人类进化的中止与永恒时空的发展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巧合?从来没有人思考过这类问题,除了像申纳那种怪人,而我又不是申纳。我从来不认可这种空想思维。任何无法通过计算机阵列计算检验的东西,都不值得浪费计算师的时间。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的确也想过……”

“想过什么?”哈伦想,好吧,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也无妨。

“我曾经想过永恒时空刚建立时的模样。开始的时候它只能覆盖30到50世纪之间,主要功能是贸易。而且贸易主要服务于地表剥蚀地区的植树造林运动,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来回运送表层土壤、淡水和化肥。那是单纯的年代。

“但后来我们发现了现实变革。高级计算师亨利·威兹曼在那场后人耳熟能详的戏剧化事件中,移去了一位国会议员车上的刹车装置,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争的发生。自那以后,永恒时空渐渐把它的重心从贸易转移到了现实变革行动。这是为什么呢?”

哈伦说:“原因显而易见。为了人类的福祉。”

“对,没错。平时我会这么想。不过现在我说的是内心深处的噩梦。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一个藏在人类潜意识里的原因。如果一个人能通过时间旅行,到无限远的未来,他可能会遇上进化程度远比自己高级的人类,他与对方的差距,就像类人猿和他的差距那么大。这不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吗?”

“或许吧。但人类还是人类……”

“……至少到了70000世纪还是这样。是,我知道。那这种情况是不是和现实变革行动有一定的关系?我们可以消除差异性。申纳故乡世纪那种剃掉毛发的文化特征被视为异端,那其实一点危害都没有啊。或许坦白地说,毫无掩饰地说,我们阻止了人类的进化,因为我们不想见到比自己高级的超人类。”

听到这种观点,哈伦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我们做到了。这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超人类真的存在,存在于我们无法抵达的未来呢?我们只能控制70000世纪之前,再往后就是隐藏世纪了!那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个时代的人类不想跟我们打交道,所以把我们阻挡在门外?为什么我们就任凭他们阻挡着?因为我们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所以一旦进入他们的世纪失败之后,就拒绝再次尝试?我不敢说这是刻意为之的结果,但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它的确提供了一种解释。”

“就算你说的全对,”哈伦绷着脸说,“我们接触不到他们,他们也接触不到我们。我们相安无事也很好啊。”

忒塞尔似乎对他这句话很有感触。“相安无事当然好,但我们并没有。我们会做现实变革,变革的影响一般只会持续几个世纪,然后就消失了。你回忆一下申纳午餐会时说的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这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观点是,这种现象只是统计的结果,原理尚未明朗。有些变革会比其他变革影响更长远。从理论上讲,只要采取了适当的变革,就可能影响到足够久远的未来,或许是一百个世纪、一千个世纪甚至是几十万个世纪。隐藏世纪里进化到更高级阶段的人类肯定知道这些。假设他们担心我们采取的某次变革会一路影响到200000世纪,他们会怎么办?”

“担心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哈伦的语气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

“但假设一下,”忒塞尔低声说道,“只要我们不碰他们的隐藏世纪,他们就始终悄无声息。这说明我们没有体现出攻击性。假如双方之间的默契——或者你随便叫作什么关系——被打破,我们这边有人想要在70000世纪之后建立永久定居点。假如他们把这种行为当作一次严重的入侵,会怎样?他们可以把我们挡在他们的世纪之外,说明他们的科技比我们发达得多。假如他们做出了一些我们看来绝无可能的事,在时空竖井中放置了路障,切断我们和……”

现在哈伦也站起来,心中无比恐惧。“他们抓走了诺依?”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或许竖井里根本没有障碍物。或许是你的时空壶出了故障……”

“的确有障碍!”哈伦喊道,“哪里会有别的可能?为什么以前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类事?”

“因为我自己并不相信,”忒塞尔咕哝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信。这么愚蠢的梦话,我本来一个字都不该说的。我自己的恐惧——库珀的问题——所有的一切——不过等等,稍等一下。”

他伸手指向计数器。指针显示,他们已经来到95000世纪至96000世纪之间。

忒塞尔手握操纵杆,把时空壶上行的速度放慢。过了99000世纪,指针的动作几乎停下了,每个世纪的跨越都显示了出来。

99726—99727—99728—

“我们在干什么?”哈伦喃喃地说。

忒塞尔摇摇头,可能是示意对方别说话,保持耐心,也可能表示他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99851—99852—99853—

哈伦稳定身形,准备接受撞上障碍物的冲击,心里绝望地想:难道只有保住永恒时空,才能寻找机会向隐藏世纪的生物发起反击?除此之外,就没办法救出诺依?只能撞上障碍,回到575世纪,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99984—99985—99986—

“就是现在,现在,现在。”哈伦低声说道,丝毫没意识到其实自己没发出半点声音。

99998—99999—1000000—1000101—100102—

数字持续上升,两人默默地看着数字持续上升。

然后忒塞尔大喊:“根本没有障碍物!”

哈伦回答:“以前有的,以前有的!”然后又恼火地说,“可能他们已经抓走她了,不用再放障碍物挡路。”

111394世纪到了!

哈伦跳出时空壶,大声呼喊:“诺依!诺依!”

空荡荡的分区里,他的声音在墙壁间回响不绝。

忒塞尔要镇定得多,他爬出时空壶,在年轻人身后喊:“等等,哈伦……”

一点用都没有。哈伦已经狂奔出去,沿着走廊奔向他曾经安作爱巢的区域。

他隐隐地想到,有可能会碰上忒塞尔所说的“进化后的人类”,身上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最迫切的愿望还是见到诺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诺依!”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姑娘就已经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依偎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

“安德鲁?”她开口问道,却又因为抱得太紧,声音有些含糊,“你去哪儿了?你好多天没回来,我都吓坏了。”

哈伦挣脱她的拥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端详,严肃地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以为……”她突然打住话头,眼中浮现出一丝恐惧,喘息着喊,“安德鲁!”

哈伦转身。

只是忒塞尔过来了而已,还喘着气。

诺依从哈伦的神情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她平静地问:“你认识他对吗,安德鲁?没事吧?”

哈伦说:“没事。他是我的上司,高级计算师拉班·忒塞尔。他知道你的事。”

“高级计算师?”诺依有点瑟缩。

忒塞尔缓缓走过来:“我会帮你的,孩子。我会帮助你们两个。我已经向技师许下承诺,只要他相信的话。”

“我向你道歉,计算师。”哈伦生硬地说,好像没多少诚意。

“我接受。”忒塞尔说。他伸出手,拉住姑娘一只不太情愿的手,“告诉我,姑娘,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我一直很担心。”

“哈伦离开后,一直没有别人过来找你吧?”

“没——没有,长官。”

“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摇摇头,漆黑的眼眸转向哈伦那边,“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姑娘。愚蠢的梦话而已。来吧,我们一起回575世纪。”

在归途中的时空壶里,哈伦渐渐沉陷在忧虑和疑惑的寂静中。在驶向过去,跨过100000世纪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看一眼,而忒塞尔则如释重负似的哼了一声,仿佛一直在担心他们会被困在未来的那一端。

诺依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他的手,他几乎没有反应;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压力,他也只是机械地回应。

诺依睡在其他房间里,而此刻忒塞尔高涨的情绪几乎吞没了哈伦。

“找出那条广告,孩子!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女人。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哈伦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他默默地翻动桌上的杂志书页,找到了那则广告。

“线索非常简单,”他说,“但是是用英语写的。我会读给你听,翻译出来。”

那是一则极其简单的广告,刊登在杂志第30页左上角。广告背景是不规则的线条,正文采用印刷体,字体朴素:ALL THE

TALK

OF THE

MARKET[6]

在它们下方则有一行小字,内容是:“《投资新闻通讯》,第14号邮政信箱,丹佛市,科罗拉多州。”

忒塞尔专心听着哈伦的翻译,但最后显然很失望。他问道:“什么是市场?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股票市场。”哈伦不耐烦地说,“一种体系,使得私人资本可以投资到商业活动中。但这不是关键,你看到广告的背景图案了吗?”

“看到了。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图案,为了吸引眼球而已。怎么了?”

哈伦几乎炸开:“伟大的时间之神啊,计算师,你是怎么了?你看看这期杂志的刊发时间。”

他指向页面顶端,页码的左边位置。发刊日期是1932年3月28日。

哈伦说:“这不用翻译了吧?标准共时语中标记时间的方式和以前一样,你能看出来那是1932年。你不知道吗,在那个年代还没人见过蘑菇云?没有人能精确地画出这样的图案,除非……”

“等等,这不过是线条而已。”忒塞尔竭力保持平静。“画成蘑菇云的形状,或许只是巧合。”

“是吗?那你再看看这几个单词好吗?”哈伦的指尖戳着那几个词,“ALL-THE TALK OF-THE MARKET,每行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ATOM,英语中‘原子’的意思。这也是巧合吗?不可能。

“你还不明白吗,计算师,这条广告有多么契合你一开始的推测?我一看见它就明白了。库珀知道这是一条全然时代倒错的广告。但与此同时,对于任何一个19.32世纪的人来说,它只能表示出字面含义。

“所以它一定是库珀刊载的。这就是他的留言。我们已经把他身处的时间精确到百分之一世纪,而且也有了准确的通讯地址。剩下唯一的任务就是去找到他,而我是担负这项任务的唯一人选,因为只有我具备充足的原始时代知识。”

“你会去吗?”忒塞尔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欢快的神色。

“我会去——但有个条件。”

忒塞尔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皱起眉头说:“又有什么条件?”

“还是同一件事。我不会再加新的条件了。我需要保证诺依的安全,我要带她一起去。我决不会再把她一个人留下了。”

“你现在还不相信我?我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吗?你心里还在担心什么?”

“只有一件事,计算师,”哈伦平静地说,“只有一件事。曾经树立在100000世纪处的障碍物。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那件事依然困扰着我。”

第十七章 因果链的闭合

那件事一直反复困扰着他。随着时空之旅准备工作的进行,这种烦恼与日俱增。这件事仿佛横在他和忒塞尔之间,甚至还成为了他和诺依之间的阻碍。他沉浸在烦恼中,竟然没发现出发的日子已经到来。

忒塞尔从全时理事会的小组会议上回来,哈伦勉强打起精神询问状况。“会开得怎么样?”

忒塞尔无力地说:“在我开过的所有会议里,这次绝对算是不怎么样的。”

哈伦本来想就此打住不问,不过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含糊地说:“我想你应该没提到……”

“没有,没有,”老头子暴躁地回答,“姑娘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提,你故意送错库珀的事也没提。我只说是一次不幸的失误,机械故障。我揽下了全部责任。”

哈伦不堪重负的良心又感到一阵刺痛。“希望不要对你有太大影响。”

“他们能拿我怎样?现在他们也只能乖乖等着我们的补救,不敢动我。如果我们失败了,一切是好是坏都没有意义了。如果我们成功了,我算是将功补过,也没事的。如果我受到牵连……”老头子耸耸肩,“我就打算退休了,从此不再过问永恒时空的事。”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但还没抽到一半就扔了。

他叹了口气,“我真心不希望把他们牵扯进来,但也没别的办法;我们毕竟还要征用特制时空壶,再次进行穿越永恒时空起点的旅行。”

哈伦转过身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些日子困扰他的烦恼中。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忒塞尔在说着什么,但对方好像重复了几遍他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女人准备好了吗,孩子?她能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吗?”

“她准备好了。我什么都告诉她了。”

“她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嗯,是的,噢,跟我预想的差不多。她不害怕。”

“只剩下不到三个物理小时了。”

“我知道。”

就在此刻,哈伦终于抛下心中所有烦恼,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下定了决心。

在时空壶装载货物、调整控制系统的时候,哈伦和诺依已经换好了服装,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是20世纪早期的乡村人士。

诺依对哈伦给她安排的行头作了一些调整,她坚持认为,女性在服饰和审美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翻了很多册新闻杂志,从广告图片里精心选择样式,然后又仔细考察了多达十几个世纪的流行服饰元素。

偶尔她会征求哈伦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他只会耸耸肩。“如果挑衣服要靠直觉,那就随便你吧。”

“听起来可不太好啊,安德鲁,”她的声音轻松明快,却有点不太自然,“你太随意了。你到底怎么了?好些天了,你都不像从前的你了。”

“我没事。”哈伦只是淡淡地回答。

忒塞尔第一次看他们的20世纪服装造型,不禁莞尔,做出了一点调笑的表示。“时间之神啊,”他说,“原始时代,人们穿得可真丑,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法掩藏您的美丽,我——我亲爱的。”

诺依向他露出开心的微笑,哈伦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沉默着,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忒塞尔笨拙的殷勤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诺依的服饰并没有起到衬托她美丽的应有作用。她的妆容只是脸颊和嘴唇上毫无创意的色块,眉毛也被画得远不如天然的好看。她那美丽的长发(这是最差劲的部分)已经被无情地剪短。但是如此,她依然是个美人。

哈伦已经习惯了自己那条毫不舒服的腰带,习惯了腋窝下和裆口过紧的剪裁,以及质料粗糙的服饰单调的颜色。穿上奇怪的服装适应一个时代风格,他早就轻车熟路。

忒塞尔说:“现在我真的想在时空壶内部安装一套手动操纵设备,我们以前讨论过,但显然没法做到。工程师们必须要确保时空壶得到足额的能量输入,从而能控制它的时空错位,这种能量出了永恒时空就不存在了。我们只能利用进入原始时代时产生的时空张力。不过,我们还是安装了一个回航启动杆。”

他把他们带到壶里,穿过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找到那个光滑舱壁上突出显眼的金属杆。

“它相当于一个简单的开关。”他说,“这个时空壶不会自动返回永恒时空,它会一直留在一般时空等你们。只有等到你拨动那个回程开关,你们才会回来。然后我们才能准备第二次航程,我希望,那就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航程?”

哈伦说:“我没跟你解释过这个。你看,我们这一次航程的唯一目的只是确定库珀抵达那个世纪的精确时间节点。我们不知道从他抵达那个世纪到刊登广告之间间隔了多久。我们会按照那个通信地址找到他,如果可能的话,了解到他进入那时代的确切时间,精确到分钟,或者尽可能精确到某种程度。然后我们就可以在库珀进入错误时代的15分钟之后,回到他刚好离开时空壶的那个时间点……”

忒塞尔插话:“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让同一个时空壶在同一时间和地点同时出现两次。”然后他努力露出笑容。

诺依似乎听懂了。“我明白了。”她说着,好像没全听懂。

忒塞尔对诺依说:“只要能在库珀刚抵达的时候截住他,就会消除所有的微量变革。那个原子弹形状的广告会消失,库珀唯一知道的就是,时空壶按照计划在15分钟后消失,然后突然又出现了。他不会知道自己被送到错误的世纪,也不会有人告诉他。我们会告诉他,我们忘了某种关键性指导课程(我们会编一些出来),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他别把这次失误当回事,在写回忆录的时候别提到他被送过两次。”

诺依扬了扬粗细不均的眉毛。“好复杂啊。”

“是的,没办法啊。”他又把两只手扣在一起,看着面前的二人,仿佛在努力消除心中的疑惑。然后他挺直身子,拿出一支新的烟卷,刻意表现出一种愉悦的情绪,开口说道:“时间到了,小子,祝你们好运。”忒塞尔和哈伦简单地握了握手,向诺依点点头,然后走出时空壶。

“我们现在要出发了吗?”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诺依问哈伦。

“还有几分钟。”哈伦说。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诺依。她正微笑着仰头看他,目光无所畏惧。这一刻,他在心中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不过他告诫自己,这是出于激情,而非理性;这只是本能反应,而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于是他偏过头去。

旅程平淡无奇,或者说几乎是平淡无奇,与普通的时空壶之旅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在穿越时空竖井起点障壁的时候,好像有点震动,不过很可能是心理作用。那点感觉几乎是完全察觉不到的。

然后他们就抵达了原始时代,走出时空壶,走进一片寂静无人的崎岖山区,迎面撞上午后灿烂的阳光。一阵微风吹过,有些凉意,不过周围最显著的特征还是寂静。

光秃秃的岩壁粗糙而宽阔,因为富含铁、铜和铬等元素,所以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暗淡的彩虹色光芒。在这种宏大荒凉的野外景象中,哈伦觉得自己渺小而软弱。永恒时空此时尚未建立,那里面是他住惯的环境,没有太阳,也没有这些景色,只有净化过的空气。对于自己故乡世纪的事情,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从前深入一般时空做观测任务的时候,他也总是置身于都市人群之中,从来没见过这么荒凉的景象。

诺依碰了碰他的手肘。

“安德鲁!我好冷。”

他吓了一跳,回身看她。

她说:“我们不能生个炉子吗?”

他说:“可以,就在库珀的洞穴里吧。”

“你知道在哪儿吗?”

“就在这里。”他简短地回答。

这一点毫无疑问。回忆录中有明确的记载。库珀已经定位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点,现在他也来了。

从新手期开始,他对自己的时空旅行定位能力就毫不怀疑。他还记得,自己当年神色严肃地面对导师亚罗,提问道:“我们都知道地球在绕着太阳转动,而太阳则绕着银河系中心转动。如果我们从地球上某点出发,向下时移动一百年,那你应该会出现在一片真空之中。因为地球还要花上一百年的时间才能移动到这个点啊。”(那时候他还总把一个世纪叫作一百年。)

而导师亚罗则立刻回应:“你还没有把一般时空和一般空间的概念分清。在一般时空中移动,你会包含在地球的整体运动中。要不然你想想看,一只鸟儿飞起来,马上就会被甩在太空中。因为地球在以每秒十八英里的速度围绕太阳公转,马上就把那只缓慢的鸟儿甩远了。”

争论类似的问题很大胆,不过哈伦在后来的日子里,借由自己的亲身经验得到了更为直接的证据。在当前这次精心准备的前往原始时代的旅行中,他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准确定位,找到计划中的地点。

他把挡在洞口作为掩蔽之用的稀疏石块搬开,钻进洞里。

他拿出一个像手术刀一样的手电筒,在白色光束的指引下探索漆黑的洞穴内部。他一寸寸扫视着洞壁、天花板和脚下地面。

诺依紧紧躲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你在找什么?”

他说:“找东西,任何东西。”

他找到了那个东西,就在洞穴的最深处,是一叠被扁平石头压着的绿色纸片。

哈伦搬开石头,拿起那叠纸片,用一只拇指翻动着。

“这是什么东西?”诺依问道。

“银行票据。一般等价交换物。也就是钱。”

“你知道它们就在这儿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找到而已。”

这只不过是借用了忒塞尔的倒推逻辑,从结果推出原因。永恒时空依然存在,说明库珀作了正确的决策。他预计那则广告可以把哈伦带到这个世纪,这个洞穴自然就是他们建立联系的另一媒介。

结果比他猜测的最好局面还要好。他在准备这次原始时代旅程的时候,哈伦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身无分文地走进一座市镇开始活动,身上携带过多的贵金属只会引来怀疑的眼光,而且兑换成现金也要多花一段时间。

库珀肯定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库珀他有时间。哈伦掂了掂这叠钞票的分量——攒这么多钱可不容易,年轻人干得真不错,简直棒极了。

因果链正在闭合!

在夕阳西下、暮色嫣红中,补给物资逐渐搬进洞穴。外面的时空壶被一片光学散射薄膜覆盖,除非把脸贴上去观察,否则已经完全看不到踪迹。而哈伦也带了一把爆破枪,以防万一。辐射暖炉被搬到洞穴里打开,照明棒被插在洞壁上一处缝隙里,他们有了光和热。

此刻,外面已是寒冷的三月夜晚。

诺依若有所思地盯着暖炉缓缓旋转的内胆,看了好久。然后她说:“安德鲁,你有什么计划吗?”

“明天一早,”他说,“我会动身去最近的市镇。我知道它在什么方位,或者说应该在什么方位。”(在他的脑海里,这句话早已不是表示过去或者推测的语态,而是确定语态。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按照忒塞尔的逻辑。)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