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我拿不定主意,还要我当朝拿主意,甚至没有咨询太傅的意思。

童尚书诚诚恳恳地望着我,等我推拒。

“今科殿试,朕当然要亲自主持,尚书大人还需多此一问么?没有天子主持的殿试,还算什么殿试?朕若不出席,只怕状元榜眼探花们要遗憾终身呢,朕怎么可以亏待天下士子呢?”

话音落,童尚书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幸得一张老脸皮撑住了。

朝臣对我此言亦都惊讶,纷纷望上来,关注这今非昔比的傀儡新帝。随即,不少人纷纷转向姜冕,大概猜测此举乃是太傅授意,果然老谋深算人所不及。就连礼部尚书也有意无意瞥向姜冕。姜冕受了无言中的不白之冤,不甚在意地继续站他的班列。

既然揽下了主持殿试的重任,我又深思一步:“对了,今科殿试的题目,礼部应该还没有出吧?”

童尚书预感不妙,脸色也不好了:“……没有。”

他的预感必定要应验。我点头道:“那就好,殿试的题,就由朕出了。”

举朝震惊。

再也没有人阻止他们用目光鞭笞责问姜冕,文人士子最为看重的殿试,竟由不学无术的天子出题,实在太儿戏了。然而待他们瞧见太傅同样震惊的表情后,史载大臣们的心声是:你们演戏给谁看呐?!

而后妃列传中的太傅小传中则是:臣好冤!

童尚书再不敢征询我任何事情,灰着脸就要撤离当下的醒目位置。我只好主动招呼:“童爱卿,礼部贡院的会试可准备妥当了?尚书若觉得春闱琐事太多,不如交付礼部侍郎主持?”

童尚书脚下踉跄,被地毯绊得不轻:“贡院会试场地已准备妥当,试卷已出好了密存于礼部,臣为陛下选取良才,琐事亦躬亲,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笑了笑:“那就好,辛苦爱卿了。”

童尚书流着汗退下了。

有了礼部尚书的前车之鉴,其他大臣纵有跃跃欲试之心,也不敢再贸然出言。

朝议最后再商讨几个小问题,便告了尾声。

群臣叩首跪拜,我从龙椅上撤离,快如闪电逃去了后殿。后殿里伺候的宫女们一拥而上,给我除冠卸衣,洗脸擦手。脱去中衣时,衣上汗水湿透,吓了她们一跳。

“最近的温泉池子有没有?朕要洗澡!朕要放松身心!”

宫女们紧急将我送往温泉汤池殿,只不过这地方在太医署。

太医署的池子论建筑风格,自然不及东宫留仙殿有品位,但论药用,则无可匹敌。褪去衣物,泡在清淡草药香的温泉池内,是别样一种体验。

为了满足自己对太医署药物的好奇,我潜入池底,捞了不少好东西。虽模样各自长得猎奇,但都散发着诱人味道,伸了舌头暗自尝了尝,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不禁吃下几个。

水下一番探险,吃了一肚子黑不溜秋的药材。吃撑了再浮上来,脑袋弗一出水,便被岸边的一个影子惊吓得打了个饱嗝。

深长袍襦垂在水边,手托果盘的太医署令静立池畔,垂着目光凝注水面,被我的突然出水给打断了静想。轩眉朗目的韵致由静转动,他自臂弯上抽了件广袍,抛到我头顶,待广袍落水,恰好披我身上。

我盯着他手里的果盘,池鱼一样游去了岸边,衣角划拉出一道道水纹,如鱼鳍。

池畔的太医署令柳牧云弯腰蹲下,待我游去他身边,他伸出一手擦去我嘴边黑乎乎的痕迹,放到眼前一看:“艾叶,当归,香茅,苦参,白芷,甘草……元宝儿可饱了?”

我嘿嘿甩尾游到他左手果盘边,探手取果,塞进嘴里:“饱了还能吃!”

他将我手摁在果盘里,严肃教育:“不是什么药材都能吃,万一吃到有毒的,或是对身体不好的,怎么办?”

我仰头对着他:“有太医哥哥啊!太医哥哥能救元宝儿。”

他的严肃便持续不下去,在我的注视中,表情又软下来,取了果子喂我嘴里:“听说元宝儿出了不少虚汗,今晚就住太医署,太医哥哥给你调理。”

我探手触上他手腕,轻轻摇动:“太医署有好吃的么?太傅说要带我吃卤煮。”

第44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八

一觉醒来,便已穿戴整齐。这样的待遇,有记忆以来便不曾有过。

一身崭新而合身的衣物,似乎随时需要,随时可取到。这太医署的偏院,略神奇。

揭了身上盖的薄毯,下地脚边就有备好的鞋子,走几步到桌边,桌上有放置的一盘红枣和一壶凉好的茶。坐过去,边吃边喝,顺道环视房内。第一感觉,简洁清幽,井然有序。第二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备好的所需物品。不出三步,应有尽有。

离开桌边,两步内另有几案,上置果品,再两步,多宝格上有糕点。不管朝哪个方向走,皆能沿着布置的吃食吃一圈,且不会累着,随时都有地方可坐。沿着事先摆好的食物,吃了三圈,尚有盈余。

不禁令人感叹,真真人间天堂!

门上竹帘一响,柳牧云端了一个托盘入内。见我正蹦跶在食物之间乐不思蜀,不由脸现微笑,轻步走来:“这么快就醒了?”

轻言笑语,隽秀温柔的太医哥哥,此刻我有些无法直视他,虽然这里显然都是他特意布置的,方才我还徜徉忘返。但我毕竟是个有原则的人,当下便不想理他。

托盘上的清香无孔不入,蔓延到了鼻端。我果断奔去了他身边,扒上托盘,使劲往托盘上的小盅里看:“我能尝一点么?”

他稳稳端了小盅放去桌上,我只得摒弃前嫌随他移动。

“尝吧。”他笑着示意。

我看了看他,确定无碍,捧起小盅送到嘴边,伸舌头舔了一口,甜甜的,迫不及待全部倒进嘴里,无比的甘甜。意犹未尽舔舔嘴角:“太少了,不够吃。”

柳牧云收回小盅,笑道:“只是这么一点,我便守了一百二十个时辰,煎熬了太医署一半的珍稀药材,方煎出这一小盅。”

听起来就很厉害,我有些愧疚:“早知道,我就只尝一小口好了。”

“本就是为元宝儿煎的药。”他伸手给我嘴角擦了一擦药渍,盯着我的眼,“就是调了一点蜜,不然怕你不喝。”

我忐忑道:“可是我又没病,浪费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还让你守了那么久。”

“这是恢复记忆的药。”他神情哀伤而郑重,“无论什么代价,我必让你想起从前。”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探过身,一手摸向我后脑勺,头发之下,如同诊断一般,“从山崖坠下,后脑磕碰过,又在水里浸泡过,伤势入脑,封住了记忆。”

做完诊断,他手势一带,我脑袋一偏,歪向他胸口,整个人也倒了过去,被他搂在怀里。他衣上是草药的清香,我有些闹不清眼下处境。

“元宝儿……”他低头,气息就悬在我额头。

我脑门冒汗:“太医哥哥,我、我还要看奏折……”

他如同没听见,气息依旧停在原处:“从小你就在太医哥哥身边,睡觉也好,洗澡也好,穿衣也好,都是太医哥哥亲力亲为,换了旁人,你还不乐意。如今长大了,又不记得从前,就跟太医哥哥生疏至此了么。”

淡淡的语气,不见一点责备埋怨,但话语中的意思如此明了,对我刻意的疏离是全部感应到了的。

“可元宝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我只能如此解释。

“十六岁了,确实不再是小孩子。”他低声叹息,“从前盼着元宝儿长大,可一旦真的长大,又留不住,还不如从前的时光。”

“长大了就可以自己洗澡穿衣,不需要劳烦太医哥哥了。”从他怀里脱离,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点明。

他愣了一愣,脸上愕然得毫无准备。

为什么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呢?我进一步点明,厚着脸皮看他:“十六岁的姑娘,总不好让……让一个男子给她洗澡穿衣吧?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么?”

他表情震惊,仿佛才意识到我是个姑娘似的。待他渐渐反应过来,面上竟起了薄晕:“你当太医哥哥是登徒子么……”

我赶紧解释:“当然不是!太医哥哥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洗澡穿衣这种事,它不妥呀!”

他一派失落,再多言语也安慰不了。

幸而此时屋外传来喧哗,两处频率不同的脚步声扰乱院落清幽。

“太医令真的不在这里,姜太傅你快请留步,此地不可乱闯!”一个苦苦哀求的声音伴着仓惶的脚步声。

“看来这无耻之尤的家伙就在这里没错了!”一个熟悉的嘲弄嗓音伴着果断的脚步声。

我在桌旁抬起头,心道糟糕,事先没跟姜冕说一声,还在别处沐浴更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柳牧云听得外间吵闹,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去了门口,拉开门,正迎向姜冕。

“撒着弥天大谎私拐陛下据为己有,果然非太医令莫属。”姜冕语气不好道。

“擅闯他人私院还如此不知廉耻,果然非姜太傅莫属。”柳牧云不甘示弱。

我在屋内捂脸,好想打个洞藏起来。

“柳牧云,将陛下藏到这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从元宝儿小时到如今,你这不臣之心还真是一日未曾改过!”

“姜冕,我乃太医,照顾陛下生活本就是分内之事,反倒你这外臣屡屡干预内廷,才是怀有不臣之心!”

“将陛下照顾到自己私院,你分内之事未免过头了吧?太傅教导陛下,我不知有外朝内廷之分!”

“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太傅给自己定的标准总是那么让人大开眼界。”

“少废话!元宝儿呢?”

“若没有天大的事,元宝儿此刻并不想见任何人。”

“第一,眼下就有天大的事。第二,我是姜冕,不是任何人。”言毕,姜冕穿门而入,任何阻挡都是纸老虎。

见情况不妙,我便要往桌底钻,被太傅一眼瞅见:“陛下要做什么?”

我爬起来坐上凳子,举起手中一物,出示他看,正色道:“枣掉了,朕思一枣一粟皆来之不易,故而捡起来吃掉。”说着,将枣往身上擦了擦。

姜冕站在房中,匆忙行路带起的额上汗迹未干,沉眼凝视我:“陛下更衣了?”

我啃了一口枣:“嗯。太傅说有天大的事是什么?”

姜冕神态不改,依旧沉郁着脸:“还沐浴了?”

我啃枣的手抖了一抖:“嗯。太傅寻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姜冕脸色一分分沉下:“宫里最近的浴汤在太医院,陛下泡的药泉,更的此间衣物,替陛下更衣的乃是太医令,就在这间屋子。”

我将手指啃到,却无暇感觉到疼,偷瞄了一眼屏风旁,一只小木盆里浸着湿淋淋的毛巾,物证确凿,但我顽强抵抗:“是朕自己换的。”

“陛下习惯将衣带系在右侧,混账太医令习惯系在左侧,这衣物染有陈年药香,且衣料是几年前宫里赏的,款式亦是几年前的。”他郁卒地看一眼床榻,旋即转开视线,“床单上有水痕……陛下是睡下后被人换的衣物。”

枣核都忘了吐出来,直接吞咽下肚,我负隅顽抗:“何、何以见得?”

他垂下眼睑,缓缓道:“我猜的。”

我正要松下一口气,他再缓缓道:“陛下却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屏息。

什么人能萌发这么狗血的猜想?!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柳牧云静静地站在门窗边,不言不语,是旁观,亦是等候。

一时间,屋内空间都仿佛生了裂痕,又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陷入危局中的我顿时被激发自救的潜能,抓住一根稻草,以刻不容缓的神情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当先处理国事,再顾私事。太傅急匆匆来寻朕,一定有什么紧迫的事要处理?”

姜冕抬眼,目中无光,语气清淡:“落凤县王县令在酒楼醉言真假郡主一事,宣扬真郡主被诬陷,皇叔被蒙在鼓里,奸人逍遥法外。现已惊动御史台,御史大夫已介入调查,大理寺被迫出面,称要公开审理此案。”

刚脱离一潭浑水,又掉进一锅乱粥,我完全不能思考:“这,这京师各衙门效率这么高?”

我不过洗了一个澡,睡了一场觉,外面便天翻地覆了。

柳牧云无法再旁观,也感觉到了此事的棘手:“这王县令是什么来历?怎不派人看好他?酒楼醉言是真醉还是假醉?可有控制起来?御史台这帮人整日听风就是雨,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逮着这件事还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姜冕此时却跟无事人一样,袖起手来:“陛下还朝,假阿宝被投进狱里,谁想到地方一介小县令也敢大闹京师。大理寺倏忽,没看住王县令。芝麻县令撒了酒疯,正合御史台心意。”

我见他尽说废话,一拍桌案:“太傅如此淡定,必有良策,说吧!”

“臣是外臣,焉敢插手皇家内廷事。”说罢,他轻飘飘转身抬脚走了。

明知是鱼钩,身为一条元宝儿鱼也必须奋不顾身咬上去,我死命奔过去抱大腿拖住他:“外朝内廷太傅说了算!”

御史台素来功力不凡,职责监察百官,可风闻奏事,不承担任何后果,据说这些年御史台的弹劾名单可绕宫廷三圈,朝廷官员皆被一网打尽,只有一条漏网之鱼。

便是太傅,姜冕。

第45章 陛下还朝日常一九

御史台官员们毕生致力于弹劾公卿,将拉大臣们下水视为终生事业,但姜冕竟能幸免于御史台黑手,不可不谓之奇迹。若非姜冕内外修身有圣人光环让人无处弹劾,便是他老谋深算行事不留把柄的段位太高。

显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御史台无事找事的秉性造成的无差别攻击必然伤及无辜,比如朕。

可朕是如此纯良不善权谋的一个隐藏性别的少女。

只能求教于姜冕:“太傅,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来个釜底抽薪?”

被我允以“外朝内廷都他说了算”的姜冕才算顺了点气,挣脱我的魔爪也只是象征性的,也肯多看我几眼了:“怎么釜底抽薪?”

“削掉御史台。”我纯良道。

“御史台官员没有几百也有上千,你不怕削得手酸?”姜冕没好气道,“再说,事情已经败露,再把人灭口是嫌罪行不够鲜明?”

“难道任由御史台发挥?”我皱眉道。

“由御史台揭发不比被阿宝党羽进一步发难更容易应对?”太傅一派万事不足虑的轻松语气。

“容易应对?”我不得不怀疑起人生。

“以郡主的身份,随我前往大理寺。”太傅出谋。

“然后呢?”

“据理力争,证明自己的郡主身份。”

我叹气,想来做郡主也不比做帝王轻松,竞争太激烈了,可郡主只能有一个。

柳牧云给我系上披风,拍了拍肩:“别担心,大理寺卿是陛下阵营里的,就是有些死脑筋,感情纠结到了太傅的人身上。”

我动了动眉毛,暗道有些小瞧了太医哥哥呢。

姜冕气色顿时又不好了,然而被插刀又无可反驳,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

卸下帝王身份出宫,以郡主身世再入大理寺。出了轿,我轻车熟路就要往大理寺公堂赶,被太傅不紧不慢地阻住了。

他一点也不赶时间,背倚大理寺象征气节与正直的翠竹,低眉顺目,愣是把浩然正气掰成了风花雪月,嗓音徐缓又迂回:“元宝儿,传言大理寺卿同我因一个女子而有些过节,这其中有些曲折,并非别人所想的那般。”

被他阻在翠竹间,我只能跟上他的思维:“喔,所以?”

“所以……这是个误会……”他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

他大概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主动解释,还解释得遮遮掩掩,妄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是说南笙姑娘是太傅的未婚妻是个误会,还是大理寺卿喜欢南笙姑娘是个误会?”

他惊诧抬眼:“你知道了?”

“太傅的这点事情,宫里谁不知道,我不想听也听到了不少。”见他一副被戳穿的形容,我安慰他,“朝里大臣也没有人不知道太傅和大理寺卿的情感瓜葛,这事你们打算互相膈应到什么时候去?朝臣不睦,竟是因着三角关系,还牵扯当朝太傅,也不怕人笑话。你们还是来个了断好了。”

他心虚问:“怎么……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