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被子里爬起来,要下地:“那我给皇叔腾地方……”

皇叔一指头就把我弹了回去,拿被子盖好,笑道:“哪里需你让地方。皇叔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你睡吧。”

然而被皇叔在旁凝视,我睡得着才怪。躺在枕头上,瞪着眼跟他对视。

皇叔忽然就感慨了,低声絮语:“元宝儿,知道你来得多么不容易么?你母亲很艰难才怀上你,怀着你又遭逢意外,你早产而生,体质虚弱,斤两不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做了太子,又逢人心不足,朝事异变,致使你跌落山崖,生死不卜。如今皇叔哪里敢让你再涉一点险?”

睡前故事果然有效,我耷拉着眼,沉入了睡眠。

梦乡这次很安稳,不知是睡前故事的原因,还是有人镇守的原因。

锦被芙蓉枕上,有石榴花香,脸颊上也被印上了如清风明月的一记亲吻。

第54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八

伴着熄灭的大火浓烟,侯府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

我穿了一身男装,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厅里用早餐,旁边站着宫里来的内侍,特地给我打包带来了一堆奏折——因今日早朝我缺席同时太傅也缺席,百官无奈只能递交奏折且省却不少口水战。

我一边喝着粥,一边随手翻看奏章。翻了半本便不想翻,太无趣了!而且深看也不定看得懂。

“陛下,老奴等您批完奏折再回宫去。”仿佛看出我存有敷衍心态,内侍强调了他的责任。

我拖延着喝粥的时间,蹙眉思索对策。

正一筹莫展之际,皇叔来了,还带了一个娇弱身影。皇叔沉着脸,一挥手,厅门嘭地关上,一甩袖,阿宝被弹压得屈膝跪伏。

“侯爷?”内侍被吓一跳。

我赶紧搁下粥碗,看向地上跪的阿宝。仪容端庄却在此时顿显狼狈的少女,脸上一片坚毅之色,不知有几分是在强撑。

皇叔背着手,眼中晦暗:“昨夜纵火的,正是她。”

地上的阿宝不吭声,几次想爬起来都被身边笼罩的内力压回去。最后她也放弃抵抗了,不屈地跪在地上。

“身为郡主,侯府里那么多好玩的,为什么非要玩火呢?”我对她意味深长道。

“难道她想行刺陛下?”内侍惊问。

阿宝昂起头颅,愤恨的目光射向我:“凭什么她是陛下?我明明同她是一样的!”

内侍看清阿宝脸容,更惊:“为什么她同陛下容貌一样?”

“许你荣华,你不甘,本已是僭越之身,还妄求更多。如此贪得无厌,皆因你一张以作筹码的脸?”皇叔慢慢蹲下身,自袖中取出一瓶药水,拔去瓶塞,阴沉的嗓音继续道,“是不是非得毁掉你这张面皮,你才肯看清自己怎样卑贱?”

阿宝脸色雪白,惊恐地避开药瓶:“我不要!”

“活在别人的面皮下,你竟是一点不觉心虚,那便让你看看,你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无需再自欺欺人。”皇叔冷酷地无动于衷,手中药水渐渐靠近阿宝的脸。

“皇叔!”我跑下去,紧张地看着药瓶,“这个,是毁容的?”

“准确的说,是洗容。”皇叔冷冰冰道。

“洗去她现在的容貌,那她还怎么做郡主?”我握住皇叔手腕,这一手下去,也许就不可挽回了。

“对!我是郡主!你亲口当堂承认下的郡主!”阿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更进一步威胁,“还有你同阿夜的事,你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才宁愿承认自己私生女的么,你敢对我下手的话……”

皇叔拿开我的手,将我抱离开,俊美不老的脸上有温柔与残酷交织的容光。他一言不发,另一只握有药瓶的手向后一泼,将药瓶扔去地上,同时响起阿宝撕心裂肺的惨然之声。

“穆却邪!你同穆夜行有染!兄妹乱伦!鲜廉寡耻!残暴不仁!如今又叔侄乱伦!报应不爽!老天都诅咒你!”

阿宝双手捂脸,血液从十指间渗出,她痛苦地翻滚,整个身躯颤抖着蜷起,咒骂不绝。

那咒骂声如同咒语,缭绕在脑际,我既被眼前景象惊住,又被这咒语慑住,大脑呈现一片空白。

皇叔或许高估了自己的定力,神情起了波动,举袖挡到了我面前,掌风推开厅门,低沉的嗓音狠狠道:“来人!郡主失心疯,欲行刺陛下,现遣送京师千里外本侯的封地叶县,由叶县三千驻军看守残生,永世不得自由!”

两名护卫入得厅内,拖起地上翻滚的阿宝,无情地拽走,徒留地板上挣扎的血迹和泪滴……

我被一杯清茶灌醒,才意识到身处一间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咒语的房间,檀香袅袅,凝神静气。而我正坐在桌边,手旁是翻开的奏折。仿佛一切都只是我打了个盹儿,我依旧在桌边敷衍了事地翻开奏章。

一抬眼,对面是静静喝茶的皇叔,不时给墨池里研几下墨。

我打量着对面静心喝茶研墨的人,肌肤有光泽,脸上有神光,眉峰如山势,鼻梁似山岳,饮茶时喉间微动,研墨时五指并不粗粝,浑身透着儒将的气息,但又让人无法忽视其爆发时的力量,仿佛所有能量都沉潜在寻常雅致中,是个矛盾又和谐的主体,就如同温柔与残酷兼具的那个瞬间。

“陛下为何不看奏章?”他垂着眼看杯中浮叶,不抬眼也能洞悉一切。

“我觉得皇叔更值得研读,比奏章有内涵。”我端正着容色对答。

“但愿陛下能读出不一样的内涵。”他将杯中茶印尽,喉头滑动了一下。

内侍不在身边,我亲手将奏章都整理到一起,装进布袋子里,就要背上肩头离开。才下了凳子,就听对面道:“童尚书府里来消息,施县令已醒转,对于大理寺卿的调查无动于衷,只问大理寺死牢里那名冒充郡主的要犯下落。”

我走到门边停下。

后面又道:“京兆尹探听到姜冕落府之地,就在南门外梨花巷。”

我推开房门,一步迈了出去。

后方墨石敲落墨池,发出空灵的一声脆响。

穿过院落,没有人阻拦我,也没有人给我带路,内侍不见,我带出宫的侍卫也没影。显然都是人为干预消失的人口。目的在于困住我么?我岂不能自力更生?!

我扛着一袋子奏章出了侯府大门,手搭凉棚望了望路线,寻到街头卖油郎的担子前,问道:“大哥,请问南门外梨花巷怎么走?”

卖油郎瞅了瞅我肩上的包袱,挑起担子笑道:“正巧,我也要去梨花巷。”

热心的卖油郎给我带起了路,烈日当空人群熙攘,我跟在卖油郎身边,随他穿过十几条街巷,人迹渐少,拐角处,卖油郎搁下担子,一把拉住我,坏笑道:“大热的天,给你带了这么远的路,包袱里的东西给我,就当引路费了!”

我护住包袱,试图从他手里挣脱:“东西不值钱,就是一堆纸……”

“不值钱还护得这么紧?一堆纸难道是一堆银票?”卖油郎被自己脑补得兴奋了,拼命抢我的包袱。

我反手抽出担子上灌油的大铁勺,拍去他脑门:“谁会带这么多沉甸甸的银票出门,蠢死了!你给我放手!”

卖油郎顶着一脑门油迹,夺过大铁勺扔地上,大怒:“你才蠢死!女扮男装以为谁看不出来?清早出侯府的姑娘,还会没钱?侯爷看上的小姐,估计能值不少钱,不如我给你卖去卿月楼……”就要一巴掌呼我脑门上。

我一矮身,躲过去,看准他身体前扑的方向和步子,挪脚踢过去地上的大铁勺。卖油郎不防地上有陷阱,一脚踩进勺子里,立身不稳,扑到地上,撞翻了担子。

我深吸口气,扛起包袱,转身跑了。

然而身后嗖嗖几道风声,以及传来卖油郎的呼救声。我跑出去后又转回,趴在拐角处上看,见四个护卫正在群殴卖油郎。护卫们统一劲装,非宫廷护卫,倒是跟拖走阿宝的两个护卫一般的衣着。

这般群殴法,怕是一时半刻就能把人打残。

我重新来了一遍跑回的脚步声,在即将过转角处时喊道:“那个卖油郎……我跟你说……”

跑过转角处时,果然四名护卫身影不见,只有卖油郎哀声惨嚎:“说、说什么?!”

我喘着粗气:“天子脚下,你敢胡作非为,光天化日抢劫钱财,还想拐卖少女,这是违法的你懂不懂?要拉去见官的,你知不知道?”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激烈的挣扎:“不不!放开我!我不去见官,会坐牢的!”

……

沿着街路,越走越累,尤其扛着沉甸甸的包袱,还不辨方向。再找人问路又怕被骗,何况眼下路处偏僻,连个官署也遇不着。

我垂头丧气无目的前行,甚为绝望。莫非这就是得罪太傅、太医和皇叔的下场?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时,一个动听的声音诧异道:“陛、陛下?”

是幻听,还是天籁之音?我抬头,见迎面走来一人,翩翩白衣,抱着几卷书画,那眉清目秀不正是苏琯?

我简直有抹泪的冲动。他见我如此激动,忙上前来接过我的包袱,掏了手绢递给我擦汗:“陛下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所?”

有美少年关切问询,我便毫无障碍落下泪来:“朕……朕微服出宫不行吗?”

苏琯抿着嘴,对我如此微服出宫便不再细问,拉了我到树根下坐着歇息,拿过我手里的手绢给我又擦泪又擦汗。我又毫无障碍地蹭到他肩头,伏肩大哭。从前很疏离的美少年,对朕的眼泪竟无抵抗之力,没有拒绝我在他肩头蹭泪的举止,还下意识在我背上拍了拍。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苏琯带路?”

我无节操地抱住美少年哭泣:“太傅离宫了,奏折太多,朕看不过来,要去找太傅,迷路了,还饿了嘤嘤嘤……”

苏琯迟疑着道:“那我带陛下先去吃饭,然后去找太傅?”

我收泪,从他肩头抬起脸,点头:“好,朕要吃卤煮,你买给朕吃!”

第55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九

苏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带我一路寻访卤煮店。

走走停停,在一条满是饭庄酒楼的街上,我从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卤煮的气息。苏琯以我探路,终于寻到了一家以卤煮为招牌的小店,店里生意火爆,一个空位没有。

卤煮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小店,空气里都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食客们吃得酣畅淋漓旁若无人。

我只能使劲咽口水。

苏琯拿出钱袋,倒往掌心,只倒出五枚铜钱。他拉了跑堂伙计,将掌心里五文钱全数给了对方,温文笑道:“可否给我们寻个座位,再上一碗卤煮?”

伙计被苏琯一身端秀书卷气和温柔可亲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一个吃到尾声的食客被伙计连催带哄赶了走,拿肩头毛巾擦了擦桌面,对苏琯招手:“公子来这里!”

我们迅速坐了这来之不易的位子,伙计也快速上了一碗卤煮,搁到苏琯面前。苏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绢上擦了擦,再戳进卤煮里。

我握着筷子迟疑:“只能买一碗?你不吃么?”

苏琯取了随身带的卷轴小心摆放在桌上,手掌抚过仿若爱不释手:“今日买了几幅名家字画,囊中告急,不过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不饿。”

我从旁另取了只碗,要同他分食,被他制止。

他小声又严肃:“上回见陛下在饭楼里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许多路,这碗卤煮并不多,再分一半,你会吃不饱,待会走不动路了。”

我也坚持:“那你一点不吃,岂不更饿?朕怎么能让天下士子挨饿呢?”

他对我一面口中说着如斯热诚的话语,一面紧盯着碗里的卤煮模样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饱了,才能顾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欢陛下喜欢的卤煮。”

原来他不喜欢吃,这下我完全没负担了,挥着筷子安抚他:“既然你不爱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凉了不好吃太浪费!”

苏琯便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吃相惊人,嘴里包住一大包,还没咽下,就塞进新的内容,碗里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见底,最后我连汤汤水水也没放过,吸溜得一滴不剩。

吃完后,一抬头,对面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附近几桌的食客:“小娘子饿成这样,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你这人可真没眼力!没见人家小娘子衣着光鲜,小相公穿衣朴素,一碗卤煮只让给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苏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我为了给他解围,扭头对众人道:“你们哪里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个男孩子!”

食客们交头接耳:“女扮男装,也许是私奔!落魄书生勾引富家千金,乔装改扮私奔呢,看来就是这样没错!”

有人持反对意见:“倒也未必。兴许还真是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两个俊秀小相公……你们懂的!”

苏琯听不下去了,抱了书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离桌:“我们快走吧!”

我恋恋不舍地随他离开,眼看要出店,我回头冲食客们神秘道:“难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纷纷摇头叹息:“没想到是个脑子坏掉的,可惜呀!”

苏琯吓白了脸,赶忙牵了我火速逃离。逃到一个没人的街角,他板起脸教训我:“陛下怎可言语如此大意?万一被人发觉,陛下安危可怎么办?”

我看着他肃然起来的俊秀面孔,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话在不同的语境中,就是假话,有什么好怕的嘛!”

“万一听者有心,有心怀不轨的人,用你的假话就能兴风作浪呢?世道艰险,你怎可如此天真!身为陛下,竟如此儿戏!”他对我的嬉皮笑脸很生气,训斥的话语也严厉起来。明明年纪不大,说话却比太傅还老气横秋。

我垂头认错:“好吧,我错了,你说的都是对的。”

“陛下不必拿这话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认为自己是错的。”一眼洞悉我心思的苏琯气得走到一边。

我也跟着走到一边,继续诚恳认错:“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乱说话了好不好?你就原谅我一次嘛!谁让我年纪小,就是这么天真无邪呢!”

苏琯表情有点松动,回头见我跟得他很紧:“陛下年纪小,天真难免,但不可这样心无城府!另外,陛下为何非要跟我走这么近?”

我举起他的手,一路跑到这里,他手还牵着我的手没松开:“朕有什么办法?”

苏琯俊脸唰的一下红了,被烫一般连忙甩开手,抱着书画包袱扭头往前走:“我们快些去找太傅……”

我在后面露出狡诈一笑。

小跑跟上去后,又换上一脸纯真无邪:“这么说,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里?”

苏琯原地刹步,脸色微红:“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问路……”

苏琯问路,彬彬有礼兼具容貌出众,被问者都是一脸与有荣焉,热心指路。梨花巷就在离此不远的三条街后。

他折返,在一个糖炒栗子摊贩前寻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对我觅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涩,再无多余钱两。

我咽着口水对他摆手:“没关系,我吸几口味道就饱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走了出去,然而苏琯没动。只见他拔了发簪,交给摊贩:“可以换一包糖栗子么?”

然后我便获得一包香喷喷的糖炒栗子。

路边,苏琯准备用缠绑画卷的绳子绑发,我解了自己的紫缎发带,摊在手心递给他。

“陛下用什么?”他摇头拒绝。

我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拿手耙了耙:“绑得不舒服,朕想松快一下。”

为了展示我想松快一下,特意撩发甩过来甩过去,结果一阵逆风袭来,吹出一个鸡窝头……

“朕就是这样一个汉子!”我旁白。

苏琯忍俊不禁,拿紫缎发带缠了发髻,再来我身边给我一头乱毛顺了顺,许久才把鸡窝头打理好。

我们继续赶路。苏琯在前,我在后,哼起了歌:“你挑着担,我披着发,迎来卤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饥饿又出发,又出发。”

苏琯又背又扛一堆东西,回头等我,听着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扬起:“我是沙僧?”

歌罢,我摇了摇脑袋,凑到他跟前:“苏琯,你难道没有注意我在卤煮店里说的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他脸上一怔:“陛下不可戏言,科考尚未开始……”

“君无戏言,那苏琯就不要让朕的话成戏言。”我越过他,抱着糖炒栗子边吃边往前走。

远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开喧嚣俗尘,梨花树下,一座宅院遗世而独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苏琯走来,望着花海道:“姜太傅可真会挑宅院,僻静无扰,花海隔绝。陛下为何停步?”

我老实交代:“太傅是被我气走的,我现在找上门去,怎么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