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瞬间,下一瞬便重又抓过我手,攥得死紧,再不似方才,快速涂抹药膏,分伤势定轻重,抹得两条眉毛深深皱起。涂完药膏,又迅速缠上纱布,却还不松手腕。

我狠狠往回拽也拽不动,他握着我腕口,就是不松。

看着他半身素衣染尽药汁污渍,我却控制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臂,扬到他脸上。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遮过了地上滋滋作响的翻滚药汁。

他眼里情绪泛了泛,却还是看着我:“陛下终于是长大了。”

我怒气上头,并不后悔:“是啊,朕长大了,还是在你控制之下,你有没有觉得很有成就感?”

他深深望住我:“臣伴陛下成长,素来由着你,看着你健康快乐便已是全部心念,控制过你什么?”

“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好恶,知晓我心思,甚至比我自己都要了解我。何须你大动干戈,只需你一个暗示,我便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你很自信,不是么?”

“不。我在你面前,从未自信过!”他压着眉眼,视线低垂。

“是吗?那附子汤呢,你难道不是把我玩弄于鼓掌?”我狠狠一下,抽离了他手心,退后几步,刻意离他远远,疏离之意昭然若揭。

他眼里一点点黯下去,微微低头,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轻轻掸落身上药渣,再蹲去地上空手收拾残渣,挑出尚未熬尽的几许药草,搁入柜上碗中,自说自话:“这药,我已经熬了三天,再过一个时辰就好了。我准备晚上送过去,这药若断了一剂,就怕药效大打折扣。恢复你记忆的事,就越加难了。”

“如果恢复记忆,便要想起同你相处的那些过往,我还是不要想起。”未得到答复,其实已经是答复。冷冷抛下一句,我便转身往药房外走。

柜上的药碗被打翻,滚落地上,碎掉。

第67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五

“臣见过陛下!”

出了药膳房,与一人狭路相逢,却是我最不想见的人。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遇着我,急忙退避到一边。

我敛了敛余怒,平和了一下嗓音:“童爱卿,有何要紧事么?”

“回陛下,臣入宫乃是特向太医令道谢的。”礼部尚书童休看了看我脸色,又紧忙加了一句,“当然,臣也要向陛下谢恩。若非陛下恩赐,臣的女婿也得不到太医令的救治……”

“童爱卿客气了。”我忍不住将他打断,不想再提恩赐不恩赐了,“令婿现下如何?”

“承蒙陛下垂询,臣家女婿吃了几剂太医令开的药,已好转不少,今日已能下地。”童休脸上明显没几日前那样愁眉苦脸了,但也算不得云开雨霁,隐约间仍有一丝阴翳。

“哦。”至此,我那点余怒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神思略微恍惚,顺手折了一段柳枝,“那挺好……”

“只是臣家发生投毒案,大理寺卿也并未查出什么结果。”童休言语中带了一些怨言,大概是对我朝断案效率的不满吧。

“朕以为,此事再追究,于爱卿家千金名声似也不大好。既然大理寺也未查出究竟,不如以悬案结了。”我含糊道。

虽有不甘,却也只能罢手。童休叹口气:“陛下所言极是。就是臣觉得对不起这女婿……”

“令婿数年前犯颜直谏落得个贫瘠之地的小小县令,耽搁不少前途。近日既然已回京,不如趁此授个京官之职吧。”

童休闻言大喜,叩头拜下:“臣替承宣谢过陛下!”

“此事交给吏部去办吧,看看京中有什么空缺。吏部决定后,朕再拟旨。这段时间,令婿就在家中养好身体。”我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不管怎样,经此一灾,爱卿还是要同令婿多多沟通,挑些喜乐的事情与他说……”

童尚书受宠若惊:“得陛下如此关怀,臣着实惶恐……”

经他一提醒,我也很惶恐,生硬地转移话题:“说来,科考将近了……”

“礼部贡院考场一切已准备妥当,只待举子们应考,陛下可放心!”童休随我转折而转折,应答极快,不亏是礼部第一人。

“那就好,希望这次会试顺利举行,而后便是朕的殿试了,朕也会好好准备殿试出题的。”我点点头,顺便提一下身为殿试主考的职责,表示我不会太不靠谱。

“陛下若决议不定,也可同太傅商议。”毕竟还是对我不太放心。

也可以理解。毕竟朕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嘛。

殿试素来非同小可,乃是可载入史册,更会流传民间。因其场合颇有几分传奇色彩,民间向来都很对此津津乐道,尤其殿试三甲,足可传颂若干年。白衣书生初入朝殿,拜会圣上,便是天子门生。在这些学富五车的门生面前,若是天子学问不精,出题不慎,贻笑大方,便是一朝之耻了。

所以,在殿试问题上,不可胡来,更不能独断专行。若天子学问差了,必要帝师甚至翰林院与礼部从旁协助才可。

学问什么的,果然很头疼,可谁叫我首次上朝就抢了这苦差事,专门跟礼部作对呢?要将一项项权力收回,也只能跟六部作对到底了。

童休对我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想必也是闹不清真相,对他打压,对他女婿很提拔,怎么都很令人糊涂。

原本带着一肚子的怒气,经他这一打岔,怒气也没处发,就自己消了,尤其听到施承宣逐渐康复的消息,想来柳牧云并未在解药里做手脚,并没有想将施承宣致死。那么大理寺也不必再查下去了。

别了童休,回到正宫里,正巧目睹了传闻中一段三角恋的两大主角狭路相逢。

大理寺卿杜任之,太傅姜羡之。

我赶回时,雍华殿内外遍地是围观群众,都伪装自己是路过。大家都是听过宫闱秘闻朝野八卦的人,尤其当八卦主角是姜冕时,宫女们一面粘着玻璃心一面小心翼翼地传着八卦。

“你们猜,他们会在雍华殿前动手么?”

“冲冠一怒为红颜,委实不好说呀!”

“哎哟话说三角恋的女主那个什么笙姑娘究竟会选择谁呀?太令人期待了!”

“当然是太傅了,还用说?人家可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恐怕大理寺卿不好插足哦!”

“我看倒不见得!要是当真情比金坚,怎会有第三者?再说,太傅也老大不小,拖了这些年,也没见传出结亲的事。你们说,会不会太傅移情别恋,另有所属?”

“笙姑娘那般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太傅居然不动心,搞不好太傅喜欢男人!”

“天噜!说不得这段三角恋的真相其实是大理寺卿苦恋太傅迫于世俗无法在一起只好出此下策拆散人家……”

听了一耳朵八卦,我觉得她们的逻辑不是太严密:“那怎么就不是太傅苦恋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不从,二人相爱相杀呢?”

“理论上讲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太傅位高权重强睡人家也不是不可……啊啊啊陛下!!!”

正八卦的群众惊了一惊,转头看向骚乱的另一个源头,顿时跪趴一片。

雍华殿前的两人看到我,这才结束了两人之间不友好的对望。记得以前他们见面并没有这样气氛紧张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今日的剑拔弩张?

我带着一肚子的好奇穿过人群,两人迎上。

“杜爱卿,你怎么还在这里?又有什么案情发现么?”我进入殿内,阻断那些八卦群众的视线。

两人跟进来,一左一右,距离如天堑。

“陛下,臣本欲离开宫中,但不巧遇见太傅,便同他说了一事,原以为太傅会内疚自责,没想到他竟指责臣多管闲事。”大理寺卿告起状来,语气压抑着愤懑。

姜冕不悦:“此事本就是臣的家事,杜大人插手未免太多。”

“究竟什么事,能不能给朕个前景提要?”我坐回案前,两手托着脑袋看二人。

姜冕看了看我,忽然就改变主意,上前来给我整理案上奏本:“陛下不用管这些琐事,抓紧时间看奏章吧!”强行给我翻开一本看不懂的奏本,还强迫我看。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太傅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求陛下做主么,怎么当着陛下的面,又只字不提了?”

我绕过奏本,偏过脑袋,望向杜任之,八卦怎么都比看奏折好玩:“到底是什么事呀,朕先给你们做主吧!”

姜冕拿起本奏折阻挡我的视线:“方才只是一时意气之争,杜大人不要事事都当真。陛下时间宝贵,何必要浪费在琐事上……”

“反正朕每天也没干啥正经事,怎么就不能浪费一下?”我扒开他阻拦的奏折。

“堂堂太傅,敢做不敢当,敢说不敢认。如何为帝师?”杜任之冷言讥讽之。

被质疑了职业素养,姜冕甩下奏本,回应:“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何必牵扯陛下进来?!”

我嗬了一声:“你这是说朕不男人?”

“……”姜冕回头看我一眼,“你不要捣乱。”

“你再不说,朕就要离宫出走了!”我摸出一张包袱皮,开始往里堆放奏折,做打包之态。

姜冕立即警惕:“去哪儿?”

“皇叔府上!”

“啪”一只手按上奏折堆,姜冕一张脸凑过来,作商量的语气:“皇叔府上太远,走过去就饿了,而且皇叔统领神策军,事务繁忙,不会耐烦帮你批奏章,你打包做什么呢?我与杜大人的这点陈年旧事,说来委实没什么意思,你若实在要听,我也不瞒你。可我说了,你不要挤兑太傅。”

既然姿态放得这么低,我姑且点了头:“你说,我不挤兑你。”

“先前同陛下说过,我家族长辈不顾我的意愿,私自给我订了亲事——这真的不是我的意愿!对方是阿笙,你也知道。阿笙家族凋零,不如我姜家人丁兴旺。但几辈前,两族有通家之好。世家嘛,都好个声望,宁愿牺牲儿孙辈的幸福,也要落个不嫌弃孤女的好名声。阿笙又死脑筋,信奉婚约不可违。”姜冕感慨得侃侃而谈,完全是个被家族所累的世家苦情子孙。

大理寺卿听不过去,插嘴道:“素闻太傅在家族中亦是个脾气执拗之辈,万事强迫不得,这婚约若不是你之前与阿笙姑娘有过一些铺垫,岂会凭空而来?当初也没见你要悔婚,如今却是二话不说,将婚事一拖再拖。甚至将千里迢迢来投奔你的姑娘弃之不顾……”

“什么叫弃之不顾?!”姜冕当即反驳,颇不痛快,“我两家的事,委实不知关杜大人什么事,你私自将阿笙扣留在府,倒来指责我不顾人家?!”

“阿笙姑娘受你之气,赌气出走,我于路上遇着她梨花带雨,详问原委才知你气走人家,却如无事人一样,朝上端严,朝下潇洒,丝毫瞧不出担忧。如此负心,还不容人指摘?”

“杜大人你几个心窍,我还不知么,阿笙负气出走,可真巧就遇着了你,你不放人,却效法起那金屋藏娇,还恶人先告状!姑且容我猜测,你可不就是想将此事闹大,黑我一笔,让我遭人唾骂,你再风度翩翩做君子,安抚无依无靠的姑娘家,顺便让人对你以身相许,名声美人一举兼得。”

“姜冕你!”

“我一言洞悉你的图谋,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

杜任之着实被气了一把,将正义的判决权交给了我,苦苦望向我。

我托腮聆听了许久,清官难断家务事,昏君更难断情场纠纷。男人间争风吃醋,再无聊没有。

姜冕慷慨激昂一举将人歼灭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气魄刚刚释放完毕,酣畅淋漓后忽然顾虑起什么,小心看向我,嗓音又化出几许温柔,同方才的气魄宛若两人:“陛下?是不是听起来很无聊?有没有听饿了?”

我叹气,太傅总以为我的智商发育不全,可为食欲所驾驭。

“满殿的醋味,朕都给熏饱了!”

“我就说不要听嘛!”姜冕面上忐忑。

“听都听了,太傅打算怎么解决?要么去把人家接回来成婚,就万事没有了。”我给出一个简单粗暴的万全之策。

姜冕抬起哀伤的眼望了望我,再扭过脸:“陛下可听说过恐婚?”

恐你妹啊!

我忍住爆粗口:“那太傅就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古旷男吧!”

拍案走人。

一路都气饱了,连饭点到了都不想理会,一头扎进天章阁,啃起书来。天章阁乃皇家图书馆,四夷历史尽皆收纳,藏书浩渺,极尽丰富。

我不能总做个文盲,连奏折都看不懂。

首度迎来天子登阅的天章阁上下不由受宠若惊,鸡飞狗跳,懒散惯了的众人连礼仪都快忘了,跪都跪不齐。

天章阁藏书虽富,却一直少人问津。身为皇家图书馆,奈何皇家从来不读书。造成此地人丁稀少,俸银更少,不得志的文官就被调动过来看管书册,整日做些晒书修书的活计。可谓离皇权中心十万八千里,不得志的永远在此沉沦。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然而我今日的到来,势必要打破这一现状。

第68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六

“恭迎陛下!”

天章阁全员出动,一片跪迎。我放眼望去,竟全是青色低品级的官服,未有半点红,紫色就更不可能有。想不到在皇宫内院,竟还有这样一批低品官员聚集,皇宫内比他们再低的,怕也只有宫女太监了。

太上皇说她从前来天章阁读过海外之洲的故事,看情形,估摸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因天章阁大小官员连礼仪都生疏,参差不齐,左右互撞,一个个脸上满是惶恐,随便拎几个宫女太监都比他们淡定。

看来,我是要来开荒了。

“都平身吧,朕就来看看书,你们不必惊慌,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谁知这话反倒让他们更加惊慌,领头的大概是天章阁负责人,一身官服旧得快辨不出颜色,十分惊悚地问:“陛下来看书?”

“是呀!”

天章阁老大神情剧变,忽然间神色决然:“陛下,天章阁十年来虽未有人查过账目,但臣绝不敢藏污纳垢,陛下若执意不信,可翻阅账本……”

“朕只是来看个书……”

“莫非陛下连遭贬至此度余生的老弱病残官员也要一并清理?”天章阁老大简直快抽过去。

“朕就是偶然路过,想来看个书……”

“既然如此,陛下就拿臣问罪吧!”天章阁老大的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成功感染了一众小官,无一不是一脸哀戚。

“够了你!”我提高嗓音,力压群雄,“你们这是什么毛病,朕看个书,招你们惹你们了,啊?你们这视死如归的阵势摆明了不让朕入阁读书,是吧?朕就想获取点知识,怎么就这么难?哈,是你们逼朕,朕要做个昏君,不读书了!朕再也不来了,哼!”

在众人的呆愣愕然中,我扭头转身走。

“啊?陛下竟然真的是来看书的?这种缺乏史料可供借鉴的现象要怎么做?!”

“真是活久见!有生之年系列!”

“喂,别光在那里抒发感慨了,快抱陛下大腿!不能让他逃了!”

忽然呼啦一片,前后左右围追堵截,更有不怕死的从地上扑来抱大腿。

“陛下留在这里读书,交个朋友好不嘛!”

天章阁老大一脚将其踹飞:“陛下不要惊慌,他们只是太激动了,没有见过世面,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惊魂甫定,望着脚下:“你、你先放开朕的脚……”

一场乌龙后,为了给我压惊,一众青衣官员迎我入堂喝茶。

“噗”,喷出刚入口的茶水,我警惕地盯住他们:“你们果然是要谋害朕,给朕的茶里下药!”

众人纷纷抬起无辜脸:“陛下,这可是三年前的贡茶啊,非常名贵的!”

“是啊,就是稍微受潮了一点,霉变了一点,陛下宫里的杨公公发给我们的年礼呢,我们都没舍得喝的。”

原本听着霉变二字就要连着口水喷出,忽而不知怎的,将余味咽了下去,果然不是个好滋味。在平阳县都没有喝过这种东西,竟在离正宫不足千步的皇宫品尝到。

“陛下,要不要休息休息?”

“不用了,带朕去藏书阁看书吧。”

天章阁老大吴可用人如其名,一生无处可用,被扔到天章阁做图书管理员近十载,兢兢业业看守皇家图书馆,数着宫中拨款保养修缮阁中藏书,并养活一阁老幼病残。从天章阁官员们的衣着打扮也能瞧出,这拨款俸银委实称不上够用。

我不由忧虑阁中藏书的保护程度。书籍成堆,尤其容易遭虫啃噬,大批量整理保护书籍,是个耗时又耗钱的大工程。

一面痛心地想象珍稀图书遭虫噬的画面,一面随着吴可用进了天章阁藏书楼。

两手推门,藏书楼仅开了两扇朱漆门,古卷墨香便扑面而来,清新得如同御用书房,所不同的是此处墨香携着浓浓的历史古韵,深呼吸一口,便仿佛嗅得满腹诗书,使人也厚重起来。

层层书架以上过漆的木板隔开,书籍堆放规整有序,书皮光洁,不见落尘。越往内走,越是别有洞天,书海浩渺,不知几千几万卷,仿佛总也走不到尽头。藏书楼慎用火烛,而此间建筑别有匠心,内里天然采光。

“陛下,藏书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各有区域,陛下可按区浏览。”吴可用将我引到一张书案边,“陛下可在此看书,不知陛下要看哪类,臣去给陛下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