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睡地上好了。”

“陛下也觉得地上比较有意趣,是不是?”他陡然靠近,凑在耳边小声说。

我扭头,想要躲过他的气息冲击耳根,却被半压着禁锢得动弹不了,索性瞪起目光凶狠回望:“这就是你说的先这样再那样么?可是你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谁知他闻听此言,唇角微微一笑,气浪都冲到了我耳中,顿时觉得热热的。

他目中光华流转,更紧地将我一抱,头靠过来,搁在我肩头,瞬间显得无比纯良,险些让人以为错怪了他。然而一开口就知道,还是我小觑了他的节操。

“说了要关进小黑屋才可以先这样再那样,这里是寺庙,先这样再那样的话,会有辱佛门清净,虽然我觉得在禁地会别有趣味,但考虑到你并不十分乐意,就以后再说吧。你关了房门,可是没有关窗呀。”

我转头朝窗户看去,果然虚掩着。

“这么说太傅是爬窗进来的?”我忽然心生恶意,对依偎在身边的人进行人身攻击,“太傅,上了年纪要注意保养身体,翻墙爬窗,要是闪到了老腰,可怎么办?”

果然攻击凑效。耳边气息一紧,沉默良久,怒气隐隐:“知不知道什么叫岁月的积淀?你这个只会看表象的肤浅孩子!再说,即便是看表象,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太傅表象也很值得一看么?什么叫上了年纪?再言辞不当,小心把你关小黑屋,先这样再那样,你就知道太傅会不会闪到老腰了!”

我乖乖闭嘴,默默往旁边缩。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拽回:“躲什么?真怕太傅吃了你吗?真把太傅当大灰狼吗?我们好歹有师徒之谊,不应该亲热一点吗?”

我简直要泪流:“可是哪有师徒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还抱一起的?”

“没有么?我们不就是吗?”如此的理直气壮。

论口才和诡辩,我怎么可能是太傅的对手。只好默默不言,闭上眼,努力静心澄明,也许睡过去就好了,心中不断如此催眠着。

半晌,耳边也终于清静了。就在我放松警惕时,忽感异样,下意识去捂住衣襟,睁眼怒视:“说好的师徒之谊呢?”

“为师给你宽衣难道不是体贴入微?穿这么多,怎么睡觉?你方才困倦,直接倒头就睡,要不是为师来得及时,你不是要着凉?”一边做着无辜的解释,一边微微扯了扯我捂住的衣襟,手指边缘还有意无意拂过心尖,目中一片赤诚。

“你当朕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再摸来摸去,信不信朕踹你去地上?”

他这才怏怏收手,一片受伤的神情,老老实实躺着,睁着眼望床顶,沉默片刻后,语气忧郁地絮叨:“还不如小时候,那会整日粘着少傅,少傅还给你在河里洗过澡,到如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太傅,只会记得外人。太傅竟连个外人都不如,还要被你这样防备。”

低沉的语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更添语义中的几分惨淡。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是在诱敌深入,欲扬先抑,但因语气拿捏太好,几乎可以假乱真,尤其浑身忧郁气质衬着其睡姿,纵是谎话也动人。

姑且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朕、朕也并不是全不记得,还、还是想得起一些事情的,可是,记忆里的少傅,清高孤绝,并不喜欢元宝儿粘着你。回忆里的少傅浑身充斥着排斥别人接近你的气息,所以朕觉得那大概是太傅原本的样子吧。”我缓缓侧身而卧,看着他平躺身躯一动不动的样子。

听我这样解释,他却不为所动,两手枕到脑后,眼望虚空,脸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我来上京之前,一直想离家游荡,一来不想受家中束缚,二来家中并无多少可留恋。世家大族,长辈严苛,子弟攀比,情感淡漠,所维系的不过是血缘与家族责任。所以,我素来排斥与人亲近,并不交付真心。被召来上京做东宫太子少傅后,遇到一个极其粘人的家伙,仿佛是天生克星。”

“那时你是讨厌这个粘人的家伙的吧?”

“起初不适应、不想亲近而已,以为能改变这个小呆子,却被她改变至今。”

“那你后悔同她一起跳下悬崖么?”

“不悔。”

“那你后悔坠落悬崖过程中,将她抛出去么?”

“不悔。”

“为什么?”

“为了给她生机。”

我趴到枕头上,望着一脸淡然的他:“你故意这样说,为了让我感动从而对你言听计从吧?”

他自嘲地笑:“你要真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早就感动了,还等今日?我说什么做什么,根本不会改变你分毫。心如玄铁,敲之不动。非鬼斧神工,难动。”

我两手托腮,凝视其并未有光阴岁月刻痕的脸庞:“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对朕这么不恭敬?”

他无声一叹,悄然闭上眼,光芒顿敛:“不甘心罢了。”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

“……”

一夜再无话,也没有更多的不恭敬。各睡各的,达成互不侵犯的共识后,我反倒睡不着了。最后一个问题想趁机问问汤圆的事,得到这么一个答复。带着一脑子的汤圆,终于沉沉睡去。

广化寺一夜,就此过去。

晨曦初起,鸟雀啾鸣。醒来后,枕边是空的,书册端端正正摆好在床头。掀被坐起,衣襟完整。起身穿鞋,收了卷册入袖。这文章昨夜太傅也看过了,对于世家蚕食国家利益、抑制皇权的问题,不知他有什么看法。

清早头脑清醒,忽然记得昨夜,他谈起自己家族长辈与子弟,究竟是不是一种暗示呢?

鬼使神差伸了手摸摸半边枕头,他枕过的地方,虽然早已凉透,但指尖总似有缭绕的温度。

“为了给她生机。”

这句话再回脑中,简短数言,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即便是经常没有节操,下限深沉,动手动脚,伪装大灰狼,却很少表露心迹。既不居功自傲,也不透露那段生死劫的更多细节。

所以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难以触及其心底,难以剥其伪装,现其真容。

垂头想了一阵,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身边最复杂的人。面孔众多,却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

虚掩的窗已合上,门后抵着的凳子当然早就被搬开了,房中央的桌上搁着一盆洗脸水,我探手一试,还是热的,于是挽袖子俯身洗脸,洗完神清气爽。

出了客房,左右不见人影,反正也不记得路,趁着早间寺里空气清新,随心所欲地走着。

走进一片古柏林,参天古木郁郁葱葱,却终究遮不住朝阳,霞光普照大地,染红了林木。我忽然停步,因为前面树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仰望朝阳,脸上神情肃穆中带几分悲凉。

是错觉么?我揉揉眼,再看,似又恍惚不见。

姜冕大清早坐在林中石上,看日出?而且还看出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我转头看了看朝阳冲破霞光,确实是庄严的一幕。

我悄悄退出林子,走回道上,遇见正寻我的小和尚。

“陛下,可以用斋饭了。”见我安然无恙,没被灭口,不用怀疑熟人作案后,小和尚以一副“果然想多了”的表情轻松愉悦地招呼我。

我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饭堂,才指点他道:“太傅可能在林中散步,去叫他一起用饭吧。”

小和尚得令,转身便寻去了。

我到饭堂桌上一看,馒头清粥和咸菜,一点胃口也没有。待姜冕到来时,我正捧碗喝粥,小和尚往桌上一看,顿时惊呼:“十个馒头怎么就剩一个了?一定被哪个师兄偷吃了!”说着就去找师兄的麻烦去了。

姜冕也不劝阻,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从食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两半,递来一半:“没有吃饱吧?”

我摇头拒绝:“不好吃。”

他提了筷子将馒头戳开一线,夹了几片咸菜包进去,再喂到我嘴边:“勉强吃点。”

我瞅了一眼,就着他手咬了一口,正把包进去的几片咸菜咬掉,再表示没有兴趣。他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痕迹,吃起来。

早饭用完后,广化寺圆通方丈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我与姜冕穿过古寺,到广化寺正门,那匹马便等在那里。

“小寺鄙陋,无它物,唯有一匹健马供陛下和太傅回宫。”圆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可是朕没有骑过马……”我犹豫不定。

姜冕从圆通手里接过缰绳,抚了抚马背,向我笑道:“太傅带你。”

第7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七

踩上马镫,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马背,随后姜冕亦上马,坐我身后,一揽缰绳,别了广化寺,驱马启程。

被圈在两臂间,依旧害怕掉下去,抓着绳索,身体紧绷。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间,往后搂紧。背后靠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后皆稳,这才放松下来。

姜冕一手持缰绳,纵马自如。清风扑面,略有颠簸。

奔过长街、主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复苏,仿佛颠簸于马背的情景早就在记忆里发生过,然而伴随的却是汹涌的伤心。那必是我一人独乘战马,奔赴一个绝境。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身陷万箭之中。

如此伤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会骑马,那就不要记起。

“太傅对萧传玉的文章怎么看?”宫墙在望,我忍不住要问问身后的人。

“不囿于世家出身,能够放眼天下,有学识有见地,数千言指出国家积弊,有胆有识,确是良才。虽然是篇十年前的文章,但于今时依然可鉴,未尝不意味着积弊沉潜愈审,形势较十年前更为复杂。”毫无保留道出自己看法,姜冕如同一个无出身的旁观者,不吝称赞。

“此文笔锋直指名门世家,太傅竟不为世家辩白?”我故意问道。

“就文论文,就事论事。朝廷赋役弊病追根溯源本就是皇权弱势,世家坐大。”姜冕倒是坦然。

“那假如朕要针对世家,收拢世家所属山川田泽,太傅不反对?”我进一步试探。

“那就要看陛下出何种对策了,待有了细则,支持还是反对,尚未可知。”他依旧不加掩饰。

我抓紧缰绳,压低声音:“太傅也会反对朕?”

“何止太傅,文武百官,都可能反对陛下,甚至太上皇,都可能反对你。”

“……”

“所以陛下要想清楚,一项国策,并非那么容易推行。自上而下,中间一个环节出了谬误,便会功亏一篑。同时,也不要对任何人寄予完全的信心,或是信任。”说着,他无奈叹气,附到我耳边,“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身为太傅,也得教会你,即便是对太傅,也不能完全信任。”

“为什么?”孤军奋战,实在不是我所想。

“因为任何人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其人主观意愿如何,都无法改变其根系,很多时候,只能由各方利益驱使。再提醒你,即便是写这篇文章的萧传玉,其目的动机如何,也未可知。所以同样,对首倡者,不要付与完全的信任。”

“……朕觉得好累。”

“君王皆称孤道寡,你以为呢?”

“……朕想退位。”

“等你有做太上皇的资格再说。”

“……朕想生个娃。”

“这个可以有。”

一路胡搅蛮缠,也终于到了宫墙下,这回守卫根本不敢阻拦,直接由他纵马进了宫门,速度未减分毫,佞臣范儿十足。打马直奔朝堂,这回不同上次,当着络绎上朝百官的面,太傅带我嚣张地冲过朝臣行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宫外过了夜。

……

今日的朝堂,文武满员,未有一人缺席。

我坐上龙椅时,满朝鸦雀无声,司礼监清点完人数,小声上报:“陛下,可用点卯?”

“不必了。”既然人数无缺,也不用浪费过多时间了,“上朝吧。”

司礼监回身,面向朝官,唱礼上朝,百官三拜,山呼万岁,自不必说。

我清清嗓子,高声道:“既然众爱卿已到齐,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朝仪要求,无故缺勤,点卯不到,御前失仪,分别是什么判罚,不清楚的可以下朝后向殿前侍御史请教。不过呢,为了明示礼仪规则,朕为众爱卿准备了人手一本朝堂规范手册,犯了哪一条,该是怎样罚,明文规定,以后就按规章办事。”

殿前侍御史配合地抬起一筐手册,公示朝堂,再体贴地翻起一本,厚厚一册,足有半尺。

百官惊呆。

见下马威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后,我开始言归正传,挺身坐直,视线扫过底下朝堂:“两日后便是会试之日,今日早朝,朕便同各位大人谈一谈取士与用人的问题。朕闻三年前有一桩公案,一新晋士子不畏太师奸党强权,冲撞了当时一手遮天的奸人郑太师,从而被贬贫瘠之地平阳县为县令,至今三载。”

话题一起,姜冕抬头向我看来,礼部尚书童休亦朝我看来。两处目光热烈,却寓意不同。

我继续道:“前不久,太傅姜冕以巡按职巡查地方,滞留平阳县数日,细致入微地监察了平阳县三年的公务档案,竟无一事可指摘。凭一己之力,将平阳县治理得夜不闭户,民无冤诉,政绩斐然。而这位平阳县令却是穷困潦倒。又有谁知,他还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有如此师门,却沉沦平阳县三载,无怨无悔。”

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一边做着旁观者的叙说,一边作为当事人的回忆,心中五味杂陈。姜冕仰头看我,似要将我所有细微处的表情都看进眼里。

铺垫完毕,进入正题。

“姜太傅慧眼如炬,知人善任,特意将平阳县令施承宣请入京中述职。吏部,你们考核如何?可调何职?”

吏部尚书出列道:“经吏部考核,施承宣政绩评定为上上,可调京师,接任京兆尹一职。”

“就依吏部奏。”准了这个调任后,心中凝结已久的地方开始缓缓化开。

“臣替施承宣叩谢陛下!”礼部尚书童休感激不已,俯身下拜。

目光越过恢弘朝堂,望向天外看不见的平阳县。

我终于让你得偿所愿。

以你想不到的方式。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也互不相欠。

平复心绪,收回目光,定神再道:“朕近日闲访天章阁,遇见一位奇人,此人居天章阁十年,阅尽天章阁藏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古之明君,无不访贤问良,朕便效法一回古之明君,选贤良。传旨天章阁侍制萧传玉为中书舍人,掌制诏。”

若说施承宣因一介地方官直任京师要职引起众卿普遍兴趣与好奇,那么萧传玉则未引起任何关注。啃书十年的迂腐文人,谁也不会在意,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过此人名讳。便是户部尚书,也是一脸平淡,并无觉察有异。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萧传玉笔下是怎样剑指天下、锋指世家,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一个怎样犀利的狂生将进入他们的视野,倾覆他们的太平日子。

“最后,便是会试。会试之日,朕将亲临贡院,当场出题。”

对此,众卿是一半期待一半观望。

退朝后,太傅果然在后殿等着我。宽去繁重衣物冠冕后,我坐进椅中,由侍女们捶肩,喂水果,喂点心,助我消化掉肚里的九个馒头大有裨益。

姜冕见我如此骄奢淫逸,挥手便遣散了侍女们:“我有话同陛下说,你们退下。”

侍女们转看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去给朕准备些好吃的。”

看着侍女们离去,我心道如今皇权可算是回归手中了,从前她们必不会看我的意思,一旦太傅有决断,她们便毫不犹豫听从。不过也难怪,从前是个傀儡皇帝,当然没有自主权。

将权力从太傅手中夺回的感觉,好微妙呢。

正想入非非,姜冕几步到我身边,占了方才侍女的位置,拈了一枚樱桃前来投喂。

在投喂这一动作面前,几乎不用思考,我下意识便张了嘴,吃掉樱桃,吐出果核。姜冕以另一只手心接了果核,继续投喂新鲜樱桃,再接果核。如此数番,待我吃完一碟樱桃,心满意足,他也接了一手心的樱桃核,接着见他取了一方手巾,将樱桃核包裹其中,纳入袖底。

我对他此举很惊诧:“太傅,你藏朕的樱桃核干嘛?”

他叹息一声,仿佛就等着我这一问:“留作纪念。”

我隐隐担忧:“为什么要纪念?你要去哪里么?”

他再叹一声,神情幽怨,轻轻摇了摇头:“天下贤良尽入陛下股中,调任升降全凭陛下一句话,待科考后,数不尽的士子纷纷入天子门下,陛下将有大把的宠臣。彼时,臣一介书生,不知将被陛下遗忘到哪个角落。兴许陛下一个由头,臣便被贬千里,再难见陛下天颜,不如早作打算,留下一些陛下的痕迹,权作念想。”

我将他形容一扫,淡淡看他演戏,顺便捻起一块枣糕丢进嘴里,咽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那你留着吧。”

太傅见意图落空,不甘心地卷土重来,神情继续低落:“那,陛下宠臣在侧时,可否会想起一个被贬到千里之外一个叫姜冕的人?”

“那是谁?”

“……”演技被迫终止,太傅怒容勃发,“我就知道你这个没心肝的会始乱终弃!”

实在气不过,他望了眼案桌,摸过一枚枇杷,衔进嘴里,弯腰俯身,朝着我嘴送来。对着吃的东西,我当然无法拒绝,便也没顾得上什么节操,张嘴咬住,舌头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