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散下头发做女装便像女孩子这点更值得研究。”

“你是在吐槽我是个娘娘腔吗?”

“并没有。”

“那你是对于我男扮女装这点有些愧疚?”

“也并没有。”

扬鞭跃马,直奔京师官道。

第88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六

在城门处被盘查一番后,顺利入城,并没有发生我想象中的城门上悬挂画像悬赏捉拿逃犯什么的,如此看来他们并没有不择手段进行全城通缉,想必寻找我也只是在暗中进行。

入城后,裴回比我熟知街衢得多,看他的熟稔程度绝不是初入京城。同他逛了几条市集街道,发现他竟连如今京中物价都了如指掌,购买寻常生活物资经常在店家报价前便理出了碎银。

“小裴是京城人?”我啃着他买的馅饼,含糊着问。

“是也不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弯腰将零零散散买来的物品塞入马腹下的皮囊,起身时忽然看向身后,“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

“是吗?”我看向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会是便衣禁卫吧?”他迅速收拾好东西,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

“那我们赶紧走吧,对了,我们是要去哪里?”我也迅速吃完馅饼,取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去一个闹中有静的地方歇息歇息。”他牵了马,叫我跟上,穿过人群中的十字路口,朝西街行进。

我紧步跟上,穿梭过人潮,手心一松,手绢飘落。

行了一程,当站在一个莺歌燕舞的彩楼下,头顶绯雪阁的牌匾,才知他所谓的闹中取静的地方。

入阁,裴回熟门熟路,在姑娘们亲热的迎接中,从容上楼。我却是首度来到这样热闹的场所,新鲜得流连忘返。彩楼大厅里酒酣耳热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大大地冲击我的三观。

裴回将趴在楼梯上兴致盎然观摩欢场男女的我拉扯去了楼上,准备选一间房时,我率先选了二楼栏杆边的桌椅。

“坐在这里,可以看楼下大厅的姐姐们。”我向他建议道,怕他不同意,又恳求着补充,“我第一次来这样热闹的地方,就让我多看看嘛!”

他揽衣坐到对面:“那就先在这里看看。”

一个绯衣少女婀娜地送来香茗茶点,一一搁到桌上,看我一眼后,瞧向裴回,笑意款款:“裴公子竟从外面带姑娘到绯雪阁,这是嫌弃我们阁里的姑娘呢。”

裴回不甚在意,端起香茗品了品:“是朋友。”

“也没见裴公子带其他朋友到绯雪阁啊。”话唠绯衣少女颇有兴致将目光又转向我细细打量,“难怪裴公子对阁里的姑娘没兴趣,原来喜欢肉嘟嘟胖乎乎这一款啊。”

虽然感觉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我还是捏着点心坚持道:“其实,我是男扮女装。”

绯衣少女嫣然一笑,目光再一转,盯向我心口:“是吗?”

我拉过茶杯挡在胸口:“是的。”

见我应付得如此艰难,裴回终于肯帮一把:“好了,小曼,去我房间打扫整理一下,今晚我歇在这里。”

绯衣少女被打发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小裴,你跟这里很熟?”

“一般吧。”他将一盘糕点推到我面前。

这时,大厅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骚乱。我与裴回一同扭头望去,见花厅里冲入了一队衙差,满面煞气的衙差迅速占领了花厅各个方位,强势打断各个角落的亲昵男女,引起姑娘与客人们极大不满。

见过世面的老鸨掐腰出阵:“唷,这是新上任的京兆尹来收保护费了吗?”

老鸨身后的姑娘们应和:“这新来的可真不懂规矩!我们绯雪阁上头有人,扰乱我们正常营业,信不信我们上刑部告他们去!”

在一片口水声讨中,新上任的京兆尹无奈登场,一身赫赫官袍往厅中一站,也并没有震慑到绯雪阁的老油条们。

“我是新任京兆尹,今日造访贵楼,实乃事出有因,请各位配合。”施承宣扫视厅内,官威逼人,“本官要寻找一人,请绯雪阁所有人到一楼验名。”

老鸨傲慢道:“我们绯雪阁客人又多又娇贵,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又不是杀人放火,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大人是新来的,兴许不知道我们绯雪阁的东家是谁,若是知道了……”

“知道了也照查不误!”一人更加傲慢地接口,随即便在众目睽睽中,自帷纱后撩幔走来,只见其白衣宽袖,容貌冷肃,负手厅阶,“查封绯雪阁,任何人不得擅动!”

衙差得令,迅速行走其间,各自占据门窗位置。

众人惊呆。

老鸨捂着心口,手指来人:“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绯雪阁的东家……”

发号施令的人全然不惧:“户部尚书公子严守礼?”

老鸨一愣:“你既然知道……”

“我既然知道,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极其傲慢之人挥手间,官差已取出了封条。

老鸨一咬牙,对身边人吩咐:“快去请严公子!”

而要查封绯衣阁的傲慢家伙对此浑不在意,一面注目京兆尹号令衙差排查绯雪阁客人,再无人敢抗拒,一面将视线从一楼众人扫过,掠至二楼。

我从二楼栏杆扭头躲避,裴回见状,惊问:“找你的?”

我点头,然而不理解找我与查封青楼有什么必然联系。裴回似乎更加确信我的逃犯身份了,一面替我继续观察大厅形势一面汇报:“那个在京兆尹之上、看起来权势滔天的男人一直在看我们这边,莫非发现你了……不好,他已经往楼上来了,我们要不要赶紧走?”

我望着桌面叹气:“不用了,逃不掉了。小裴,我不能连累你,你赶紧走吧!”

然而裴回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不用担心我。他已经走过来了,看起来一副要吃掉你的样子,你欠他钱了吗……”

我已经感觉到一股杀气正慢慢靠近……

忽然,裴回起身挡在了我身前。

“让开!”熟悉的一道嗓音,自咫尺间响起,如平地惊雷。

“你想伤害我的朋友?这光天化日……”裴回面对权势,依旧侠肝义胆地护着我。

“我寻自家逃妾干你何事?这朗朗乾坤,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声声质问,掷地有声,中气十足。

裴回:“……”

目瞪口呆的小裴回头看我,我也正目瞪口呆,呆呆地看向对面那个底气十足的家伙。

风骚的一袭白衣穿在他身上,风流俊赏,玉树芝兰,明晃晃惹眼得很。一双电目正盯我盯得紧。我喉头一干:“你……”

“我花重金买你回去,你私自出逃,还胡乱勾搭外面的男人,你知错不知?”他脸生怒气,恨意昭昭,一副被人拐走小老婆的愤恨表情表现得入木三分,“要什么给你买什么,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还不知足!原以为给你喂胖了,就飞不掉了,没想到还是叫你给跑了!哼,现在被我逮着了,还不随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面对这酣畅淋漓的演技,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以为你有权有势,我就会从了你么?你三妻四妾不知满足,荒淫无度,好色成性!告诉你,我是不会爱上你的!你就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气红了脸,咬牙切齿:“我就要将你捉回去荒淫无道,得到你的人就够了,谁说我要得到你的心!”

我捂心怒斥:“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既然已经见过了,还不快随我回家!”说着,他跨步上前,伸手要来拉我。

裴回再度挡到我身前,从中阻拦:“可是容容不愿意。”

“不愿意她也是我的人,让开!”恶势力不容分说,号令爪牙拿人。几名衙差上前,将裴回捉拿。恶势力一把攥住我,拖走。

我回头喊道:“小裴是无辜的,你们不要为难他!”

裴回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挣脱不了衙差的控制,眼睁睁看着我被恶势力擒走。

绯雪阁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拖下了楼,见过我的小曼吃惊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望向楼上被压制的裴回。

“万万没想到,裴公子居然拐走了人家的小妾!”围观完这场家庭伦理狗血戏后,绯雪阁一个姑娘感叹道。

“那逃妾命真好,嫁给有权有势家主又是美男子的人家,竟然还想着跟人私奔!”另一个姑娘艳羡道。

“有权有势又是美男子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戴绿帽,男人呐,用情不专就是这个下场!”又有一个姑娘不屑道。

楼下大厅的京兆尹见到被拖下来的我后,震惊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去维护绯雪阁秩序。厚颜无耻的恶势力紧紧拽着我,阴沉着脸下到大厅后,下令:“查封!”

“谁?谁敢查封绯雪阁!”一个震怒的声音传来。

老鸨与众姑娘喜出望外:“严公子!”

只见来人严公子一身锦缎,贵气逼人,脚步匆匆,怒气冲冲,在众人让开的过道上大步行来:“谁要查封我绯雪阁?!”

“我。”一人应声。

严公子一腔怒气在看清此人面容后化作满腹惶恐:“竟不知太傅莅临绯雪阁!今日太傅五折优惠!”

“没用,查封!”

严公子一咬牙:“往后太傅全都五折!”

“当真?”

“千真万确!”

第89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七

然而,绯雪阁依旧没有逃脱被查封的命运。

“绯雪阁官方背景不清不白,为防贪腐,特查封待办。”碍于五折优惠,太傅仁慈地给了严公子一番官方解释。

严公子当时就回家搬救兵去了。

“绯雪阁在半官方背景支持下,游刃有余,不服京兆管辖,无法无天,于京师繁华富庶地经营日久,每日流水不可限量,是一处极大的财源,对于百废待兴囊中羞涩的朝廷来说,极有助益。因此,绯雪阁必须收归国库所有!眼下恰好有了借口,实在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下令查封绯雪阁完了后,太傅这样对我剖析道。

我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那、不是巧取豪夺么?”

“国库缺钱的时候,巧取豪夺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再者,你以为严公子身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当真只是他自己经营?这事若不是户部授意,绯雪阁能藐视官家至此?然而户部并不能在明面上表示,只能假借朝廷之力,半填补户部空缺,半充实严家私财。这种半官半私的经营,追究起来,它便全无立足之处。先前朝廷无力管这细枝末节阴私之事,才由得它非法经营至今。”见我依旧有道德的束缚,太傅条分缕析地替我扫清道德的障碍。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简单说来,就是合法剥夺别人的非法所得的意思吧。然而法理上讲得通,情理上呢?且不说得罪户部尚书乃至整个户部,就是这事传出去,似乎也不太好听。

“国家经营一家青楼,我大殷朝廷不会为人诟病?”

“将乱象丛生的下九流之地收归朝廷管辖,将其纳入礼法容许的范畴,难道不是规整社会风气,营造一个和谐的社会?青楼乃民间所需,有其存在的必要,既然无法取缔,何不有序引导并管理?一来构建和谐社会,二来充实国库,这样两全其美之法,我大殷首创,难道不是名留青史的一项壮举?”擅长将黑的掰成白的,为自身寻找一切有利说法并使人信服的太傅堪堪论道。

“你说得有道理,然后户部弹劾的时候,就请太傅将这番道理讲给大臣们听吧。”

“……无情无义的小妖精!”

绯雪阁对面的茶楼二楼临街处,姜冕得到了一番痛彻的领悟,目光深深地将我揪住。我无视掉他的注视,望了眼对面楼下的绯雪阁,客人已遣散,彩楼贴满了封条。那般热闹的所在,一声令下,瞬间门可罗雀,就连几尺外的街道上,行人都下意识绕行官府封条。

我捧着茶杯问:“那个裴回,当真关去了京兆府?”

“诱拐陛下,没关去大理寺就是便宜他了!”姜冕一手提壶,往我茶杯里倾注热茶,一手遮到茶杯边缘,防止热水溅洒到我手上。

“说起来,倒是我诱拐了他,这事不能怪他。”我替无辜的小裴辩解了几句。

“避过神策军,躲过京兆衙差,藏进绯雪阁,哪一点上他是无辜的?这都不叫诱拐,什么是诱拐?”姜冕搁下茶壶,冷眼看我,“就因为人家是美少年,所以就哪里都无辜,你就觉得自己诱拐了他?”

“他也没有对我怎么样,毕竟是在帮我逃跑……”说来,对小裴,我还有些心存愧疚。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带你去绯雪阁,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说着,他侧身抽出一条手绢,故意掸去上面早被掸过已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被弃如敝履自伤自怜一般,“口口声声觉着那人无辜,怎么又心存提防故意将我的手绢扔路边?我不信你就没有私藏其他人的手绢,偏偏将我给你的扔了……”

“要不是我机智地扔了手绢,你们能及时赶到么,确定不会被小裴反跟踪扰得团团转?我要是扔了别人的手绢,你根本捡都不会捡吧?”我狠狠驳斥道。

“这么说,你果然还是藏了其他人的手绢!”

“……你重点又歪了吧?”

“重点就是我送你的私人东西!”

对面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竟然令我觉得心虚,心虚得赶紧反驳:“小裴可不是一般人,我不赶紧留记号,被他带到他的地盘,你确定能及时找到我?”

“那你是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混到一起的?”成功被我带偏话题,重心转移到裴回身上,姜冕终于不再纠结于我丢了他的手绢。

于是我从离开镜春苑到遇见裴回的前后经过细致地讲了一遍,处处展现了裴回的不同寻常,围绕着此人身上有个很大的谜团这一主题,讲述完毕。然而姜冕听到的关键永远都是——

“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容易就被人骗到家里去,竟然留宿!跟人私奔!奔到青楼!”

我一手撑头,无力:“你能听我再点一下题么,裴回是个不同寻常的少年……”

姜冕无情打断:“废话!我当然看出来了!”

我吃惊:“那你还一直无理取闹偏离重点?”

姜冕一句话点明自己的逻辑:“何为重点?他不同寻常难道比弄丢了你更重要?”

一言毕,我竟无话可说。瞪着眼看他凝视我的模样,这般郑重其事仿佛珍宝走失一样:“我怎么可能弄丢?你们当然会找到我,我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

他霍然起身,绕过茶案,俯身将我搂入怀里:“散个什么鬼!以后再敢乱跑,我真把你关小黑屋!”白缎衣袂将我当腰揽住,越攥越紧。我向茶室里四下张望,却听他道:“清场了,二楼没人。”嗓音软软,从耳边吹入,带着力度地嵌进心肺。

好一个妖孽!

我耳边发热,挣了一下,没挣脱:“没人你就不自重么?”

“自重值几个钱?”他轻佻一笑,伸手自茶案上取了我的茶杯,喂到我嘴边,我抿了一口,他接着将茶杯送到自己嘴边,就着我抿过的地方饮尽了残茶。

“你个老色鬼!”见他这般作态,我自然不吝言语讥讽。

他随手丢了茶杯到案上,手背往我脸颊上拂过,低头贴近:“那不如做点老色鬼应该做的事?”

我不甘示弱,扬手反摸到他脸上:“太傅,你的节操呢?”

“不是被你吃掉了么?”将我头抵在他胸口,他俯身越凑越近。

“是你自己丢掉的吧?”

几尺外,茶室竹帘哗啦一声作响,如一盘珠玉乍然倾覆,有脚步声自竹帘内进而复退,为这倾覆之音更添迟疑与凌乱。

我与姜冕停了嬉闹,转头往竹帘处看去。动乱的帘子外,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无论是垂帘,还是那身官服,虽有阻隔重重,我却一眼看清他的容貌与情绪的波动,就如这竹帘,动荡不休。

“施大人有事?”姜冕嗓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下官冒昧打搅太傅,不知那裴回如何处置。”帘子外,施承宣目光垂下,两手却无意识握成了拳。

“诱拐他人爱妾,你说怎么处置?”姜冕语气里听不出戏谑与为难,仿佛是十分正经的回应,仿佛就该如此简单明了。

“他说并没有。”施承宣竭力压制着不抬头,然而这竭力实在太用力,冠顶不由颤了几颤,“他本乡村夫子,并未有诱拐之举,实乃……并不知容容姑娘是太傅爱妾,这一路,皆因同情容容姑娘而陪她入城……”

“他为自己狡辩,你也替他狡辩?还是你觉得诱拐我家爱妾,纯属我活该?”

施承宣终于如不堪重负一般,蓦然抬了头,目光直透竹帘,盯向姜冕:“官员办案讲求证据,巧合与口说无凭无法作为证供。太傅指认裴回诱拐你家爱妾,然而事实不足,并不构成诱拐。反倒是太傅,有构陷他人嫌疑。既是你家爱妾,你如何将人丢在几十里外的京郊?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被人越级质问,直斥自身,姜冕垂头看我一眼,见我没表情地看他们拉锯战,遂重整旗鼓再战:“所以此案施大人不予成立?我身为太傅也无法出这口气了?”

“是!”简短的音节,应答得坚决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