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谢鸣凰道:“我肚子饿了。”

入夜。

谢鸣凰坐在院子里,手边石桌上亮着一盏蜡烛。

有风徐徐来,烛光摇曳。

“烛光黯淡,于眼眸有损。”楚苍之缓缓穿过拱门,一手提灯笼,一手提食盒。

谢鸣凰掩卷而笑道:“师兄怎么知道我是在看书,而不是发呆呢?”

“发呆?”楚苍之失笑道,“从来惜时如金的谢鸣凰也会发呆?”

“会。在等人的时候。”谢鸣凰将书搁在一旁,又推开烛台,留出足够的余地给他。

楚苍之先将灯笼放在烛台边,这才搁下食盒,层层打开。

食香顿时如潮浪翻涌而出。

谢鸣凰闭上眼睛,“莲蓉包、春卷、栗子糕…水饺?”

楚苍之将她点到名的盘子一一放在她面前,最后才拿出一盘绿豆糕。“你的鼻子越来越灵了。”

“不是我鼻子灵。”谢鸣凰睁开眼睛,“是我猜得准,也是师兄记得清。”

“都是你爱吃的。”楚苍之将食盒放在地上,感慨地拿起绿豆糕道,“不过似乎有人忘记我最爱吃的。”

谢鸣凰微笑道:“我不爱吃绿豆糕,我以为你不会拿出来扫兴。”

“扫兴?”楚苍之哭笑不得。

谢鸣凰用勺子舀起一只饺子,轻轻吹了三次才送到嘴里。

“如何?”楚苍之满眼期待。

谢鸣凰将饺子下咽后,点点头道:“水准不逊当年。”

楚苍之笑道:“我已经多年不曾亲自下厨了。”

“你如今身居高位,的确无须亲自下厨。”

楚苍之苦笑道:“师妹何必挖苦我?”

“我实话实说罢了。”谢鸣凰放下勺子,“以师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莫说是点心,即便鱼翅熊掌也是唾手可得。”

“我只是想为黎民百姓尽份心力而已。”

谢鸣凰淡然道:“据闻师兄主张加赋。”

楚苍之眸色一黯道:“若非西蔺国库空虚,乃至军饷迟迟未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赋税所加,笔笔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谢鸣凰似叹非叹。

楚苍之道:“但军队所捍卫的,是黎民百姓的毕生血汗!”

谢鸣凰还待说什么,但目光触及他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将欲出之言吞了回去,浅笑道:“师兄所言甚是。”

楚苍之叹气道:“其实我知道劝师妹出山是强人所难。”

谢鸣凰没有否认。

“但天宇山地处西蔺,我们师兄妹也算是西蔺人氏。所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难道真的让我们当亡国之奴,受东兰欺凌?”

“百年之前,东兰西蔺本事一家。”谢鸣凰想起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宣盛世,也曾令边陲诸国臣服。可惜万物都有始终,皇朝亦不能例外。再辉煌的过去都只是过去。

楚苍之道:“我们活在当下,活在西蔺。”他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谢鸣凰回神道:“师兄所言甚是。”

“师妹。”他的眸光陡然沉凝,“我等你凯旋回来与我成亲。”

谢鸣凰微愕,但很快将诸般情绪掩藏在心中,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师兄放心,此次出征,我必定不负所望。”

“我从未担心过。”楚苍之将盛着栗子糕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还热着,尝尝。”

“多谢师兄。”谢鸣凰敛目,拿起栗子糕慢慢送进嘴里。

与谢鸣凰一夜长谈之后,楚苍之四处奔忙。

由于谢鸣凰从未出任任何官职,因此任命将领、联系粮饷、甚至讨要官文等事都由他亲自出马。各府官员原本拖拖拉拉,大有刁难之意,幸好关键时刻他请动两朝元老的童皋出面,才使得他们不敢借故寻事。即便如此,要在短短三天之内将所有事情办妥也颇是不易。

直至第三日深夜,楚苍之才清点完粮饷,满脸倦色地回府。换了平日,除了守门和贴身的仆人外,其他人早已歇息,但此时府里的仆人个个如临大敌,见他回来才稍松了口气。

他还不及问原因,就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飞快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鼻子吸入熟悉的香味,让他不假思索地唤道:“清源公主?”

清源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声如银铃般,在夜晚轻轻回荡。

“你怎么来了?”惊喜过后,楚苍之心头涌上的是浓浓的忧虑。这样的张扬,怕是躲不过那双眼睛。可是不知为何,知道被揭穿之后,他心里却松了口气。

清源抬头,明眸如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来?”

楚苍之回神,连忙道:“但是宫里有宫禁,这么晚了,万一皇上问起…”

清源微笑,嘴角两边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放心。父皇这几日为东兰大军的事情心烦,除了御书房和寝宫外,哪里都不去,也不招妃子侍寝,更不用说来看我。其他人我打点好了,比往常还安全,不必担心。”

楚苍之叹气道:“总归是不好。”

“又不是头一回。”清源到底是女子,很快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还是你不想见我?”

楚苍之苦笑道:“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对于感情,他从来分清。他爱清源,也爱清源的身份地位。但正因为分清,所以在面对谢鸣凰的时候才会痛苦,才会心虚,才会惭愧。

这几天的足不点地是因为忙碌,更是因为心底那掩不去、盖不住、忘不掉的愧疚。他只能让自己不停地忙,只有这样的忙碌,才会让他暂时不去想起自己的卑鄙和无能。

清源眼睛如密雨般在他的脸上搜寻一番,见他并无厌烦之情,反而一脸内疚和担忧,才重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娇声道:“那就好。”

她身后三丈开外,一抹如月华般清冷的身影幽幽而立。

苍青色的披风随风摇摆。

楚苍之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梧桐阁,窗大敞。

墨兰趴在桌前,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却是谢鸣凰推门而入。她看着她轻轻解下身上的苍青披风,小声道:“小姐?”

谢鸣凰将披风抓在手里,默然站在原地半晌,才转头道:“夜深了,明日出征,你早点睡。”

“但是…”公主入府的消息外头或许不知,但是里头哪里能不露风声。她今天稍微费了点心思,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三更半夜偷偷跑来一个尚未娶妻的朝廷重臣府中,是人都猜到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想起楚苍之先前的态度,她心中越想越气,忍不住道,“小姐真的决定还要出征?”

“军令如山,圣命难为。”谢鸣凰将披风顺手挂在屏风上。

墨兰道:“只要小姐不出手,西蔺败于东兰不过迟早。到时候哪里还有军,哪里还有圣?”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但是谢鸣凰表情却稀松平常。

“纵然没有军,没有圣,总还有鼎。”

墨兰疑惑道:“鼎?什么鼎?”

“我的一言九鼎。”谢鸣凰回头望了眼门的方向,须臾,嘴角噙起一抹讥嘲。

日出。

谢鸣凰整装出门。

楚苍之抓着一包袱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晨露湿发梢。

“师兄。”她淡淡地唤道。

楚苍之抬手抹了把脸,“从这里一直往西走,有一道门,门外有马车。包袱里有我的手令,包管你一路出城无人阻拦。”他伸手递出包袱。

谢鸣凰连眼角都没有扫一眼包袱,“师兄等了一夜。”

楚苍之道:“一夜足够我坚定我的决定。”

谢鸣凰微笑,“真巧,我亦然。”

楚苍之放下手,“你不后悔?”

谢鸣凰反问道:“师兄后悔?”

楚苍之答不出。

她又问道:“师兄觉得做错了?”

楚苍之笑容发苦,“是。”

谢鸣凰笑了,若是隆炎看到一定会觉得很眼熟。因为她此刻的笑容就是大殿上,在他说‘燃眉之急’时所露出的笑容,满是轻蔑和不屑。“既然是错,就不该做。既然做了,就不该悔。人之一世,怕的不是做错,也不是错而不改,而是做了错了却不敢承担。最后反反复复,犹犹豫豫,颠来倒去,蹉跎一生。”

楚苍之呆了半晌,才叹息道:“不想我在师妹的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反复小人。”

“师兄是反复,却不够小人。”谢鸣凰缓缓不下阶梯,“师兄若是真小人,就不该在这里站一夜,更不该在门外准备马车。不过,师兄若真是真小人,此刻我或许早已坐着马车出了平城。”

楚苍之被她奚落到哑口无言。

谢鸣凰在他面前停步,“师兄,你对清源公主是真心的吗?”

楚苍之望着她明澈的眼眸,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谢鸣凰敛眸,微微一笑。

“你…”楚苍之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堂堂公主为你置清誉宫规于不顾,至你的府邸私会,可见她对你也是真心真意的。”谢鸣凰从腰际解下玉佩,“这是我来平城之前,在市集上买的,是好玉,不过摊主不识货,所以让我占了便宜。你帮我送给公主。”

楚苍之推拒道:“怎么能让你割舍心头好?”

“或者当做我和墨兰住在相府几日的食宿花销?”她见他脸色骤变,轻笑道,“戏言罢了。我或许狂狷,或许桀骜,或许口不择言,或许不通人情,但我也愿祈祷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何况,她以后是我的师嫂。”

楚苍之这才收下。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来喝师兄师嫂的喜酒了。”谢鸣凰说罢,擦身而过。

“师妹。”楚苍之在她身后道,“你寄意天地高阔,我属心庙堂深远。你我是两路人。”

谢鸣凰一笑无言。

他永不知,曾经有一个人,甘愿为他抛弃高阔天地,俯首深远庙堂,纵然双手染血,游走黄泉。

他更不知,曾经有一个人,以为一生已得一知己,为其生死无怨语。因此愿作权贵马前卒,沦落棋子。

出山之凰(五)

2010-6-10:44:213979

十万西蔺大军浩浩荡荡东行。

镇东大将军的旗帜迎风招展,但是士气却与这一面面喇喇作响的战旗相反。女人为将,总让他们的胸口生出一股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悲怆。

但是显然有人并不做此想。

马车颠簸。

谢鸣凰坐在车中,手不释卷,眼不离书,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不停地晃动着。

墨兰只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觉头晕,“小姐,这本书你已经看了三天了。”

谢鸣凰缓缓翻页,“在马车上看书总要比平日里慢一些的。”

墨兰提议道:“小姐何不睡上一觉,待晚上再看?”

谢鸣凰道:“那些官兵本就看不起我,我若是再吃吃睡睡昏昏沉沉,怕是他们直接会当我是头猪。”

墨兰道:“小姐惊才风逸,岂是他们这等凡夫所能领悟。”

谢鸣凰斜睨着她。

“我说错什么了么?”墨兰小声道。

“一个人再怎么惊采绝艳,也无法独自征服天下。”谢鸣凰道,“想让东兰退兵,必须要靠你口中的凡夫。”

墨兰道:“那小姐有何良方将他们收归己用?”

“没有。”谢鸣凰的目光重新落在书上。

墨兰嘴角一歪,在旁闷坐了会儿,才试探道:“小姐该不会是因为楚苍之,所以至今还没恢复心情,无心作业吧?”

谢鸣凰道:“你认为我应该为他无心作业?”

“当然不应该。这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坑蒙拐骗花言巧语说得面不改色的无耻之徒早认清早脱身。”墨兰冷哼一声,“我现在倒是同情那个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谢鸣凰失笑道:“师兄纵然有过,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吧?”

“小姐你怎么还为他说话?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又如何?不伤心难过又如何?”谢鸣凰淡然一哂,“身上包袱从来都是自己拿起,自己放下,其中分寸也应当自己拿捏。该放不放,是谓自扰。该拿不拿,是谓自虐。”

“小姐又说得深了。”

谢鸣凰道:“那我说得浅一些。”

墨兰狐疑道:“小姐又肚子饿了?”

“不是肚子饿,是口渴。”谢鸣凰道,“陪你说了这么些话,总要喝口水才能继续。”

墨兰急忙将水囊递给她。

谢鸣凰喝了一口,“我让你了解的事,你了解得如何了?”

墨兰道:“前锋军的许永年许将军练的是铁布衫,虽然还不入流,但普通人想用刀剑伤他也是不易。”

“为人如何?”

“为人骁勇,我曾亲眼见过他和牛对阵,最后牛被他徒手掀翻在地。”

谢鸣凰似笑非笑道:“或许我该修书一封,请东兰多派几头牛来对战,以免他一身蛮力无用武之地。”

墨兰见她不悦,连忙道:“左将军康威凭一手飞燕分柳刀法勉强能列入当世的一流高手。”

“勉强?”

墨兰道:“我大约要十一二招才能将他打败。”

谢鸣凰点了点头,“在军中,这也算难得。”

“不过他似乎喜欢喝酒。我曾两次见他在军营中偷偷饮酒。”

谢鸣凰脸上讥嘲之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