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阔天闭眼,听了听,又张望:“似乎还不少!”

祠堂里立即鸦雀无声。

一个耳聪目明些的挤到杨阔天前头:“似乎他们有麻烦。”

杨阔天直了直腰,擦了擦额头,倒了倒靴子里雨水,一手提起链子鞭,一手提起风灯:“走得动的,一起去看看!”

没有谁犹豫,人命关天是此时此刻的准则,他身边齐齐一声应和:“走!”

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大雨逐渐停息的黑夜里,奔跑得比风还快。

苏旷遥望着,以往这种时刻,他也应该在人群之中的。

铁敖还是远远沉默地坐着,老爷子是寡言的人,该说的话,湖边已经说尽。

远处有了惊呼,接着有了黑影,看得出人群在奋力扑打着什么,有人在喊,“把马留下!留给这群畜生!”

马?苏旷心里一亮,转瞬明白过来。

是那群远处观望的府衙兵差,他们的火把一样被大风雨浇灭,一样被蝴蝶攻击,匆匆忙忙向着唯一有火光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的人数减损明显不多,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怪物的样子。

苏旷默默闪开门路。

那群人一路扔下人和马的尸体,将那群黑翅的夜枭甩开,旋风一样冲进祠堂,惊魂未定地扑到在地上。

再然后才是断后的江湖客,杨阔天是被人背进来的,一脸惨白,臀部和大腿血淋淋的一滩,似乎刚刚削下一块皮肉。

这一次,未有亡故,只有伤者数十,都是在蝴蝶触身,稍有感觉的刹那切肤自保。

门缝里溜进来的一只红蝶,祠堂角落里的飞蛾,但凡是长着翅膀的小东西,都被惊惧到极点的人群踩成烂泥。

雨停了。

雨又落了。

风住了。

风又起了。

或许是树叶,或许是蝴蝶,或许只是雨点……始终有刷刷轻响撞着门与窗,人人的脸色都晦暗而惊骇。

府衙兵差再挤进来之后,本来还算宏伟阔大的祠堂立刻变成人山人海,无处可坐可卧,只能接踵摩肩。

只是,能够在这样的夜晚与同类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虽然拥挤疲惫,却也是令人心安的事。

不知道是几更天,想来还在夜半时分。苏旷靠着湿冷的墙,总算可以稍稍合眼——他累了,困到极致,每个毛孔都在疲惫,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

两天两夜不曾闭目,这在之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这一次,昨日清晨已经恍如隔世。

人群喧嚣争吵,他甚至想在蝴蝶群里睡上一觉。

一只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苏旷懒洋洋的,站着翻了个身:“走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小苏,你伤势如何?”

苏旷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人,顿时困意全消。

他皮笑肉不笑:“随波,你应该问我心情如何。”

楚随波揉着手腕,手腕被绳索勒得满是紫痕,又被雨水泡得红肿,他对苏旷态度小小不满:“你怎么不问问我心情如何?”

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法找个安静地方对对盘口,苏旷一手勾着他肩头,两人抵着墙,头碰头,苏旷低声道:“你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两人的眸子都向对方一转,彼此可以在瞳孔中看见自己,楚随波轻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哦?新鲜。哪一样不是你?”

“哪一样都不是我。”

苏旷凑过去,几近耳语:“随波,你觉得……我凭什么信你?”

楚随波也是耳语:“我想杀你,不用苦肉计,我第一次见你就能杀你。”

苏旷哼的一笑:“蝴蝶从云南来,你也从云南来,楚公子。”

楚随波无奈:“云南有数百万民众,苏大侠。昭通连只大点的苍蝇都没有,你要非拿云南说事儿,倒是你见过白诏,养过蛊王。”

苏旷被他逗乐了:“那这些穿着公服的大爷呢?来修缮祠堂的?”

楚随波更无奈:“你离开神捕营太久了吧——我拿的是刑部调令,他们奉的是兵部调令。”

苏旷声音冷了些:“随波,你该庆幸我在神捕营呆过,我一念之差,刚才就该在借刀堂那群白痴面前咬你一口。”

“小苏,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楚随波很是郑重:“你什么性子,我大概知道,你行走江湖碍不了我的事,我非要杀你做什么?”

苏旷嘿的一笑:“我怎么知道?我晃悠这么些年,一直人见人夸的,今天打眼一看,满坑满谷全是要杀我的。随波啊,如果不是你主使,一定是你晦气。”

楚随波点点头:“狗咬吕洞宾,苏旷,瞧你那点小心眼,怎么十几岁的事情,到今天还放不下?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

“少来这套,就跟咱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似的。”苏旷撇撇嘴,离他远些:“好啊,楚大人,别的不用你费心,帮把我穴道解开,我就承你这份情了。”

楚随波坦然:“我不会。”

苏旷耸耸肩:“那你废话什么?要不这样,过会儿有人砍我,你替我挡着?”

楚随波还是很坦然:“我挡不住。”

苏旷气乐了:“那你能干什么?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随波啊,这个轮不到你。”

楚随波更坦然:“我一见你就说过了,跟我回神捕营,有张令牌护着你,比江湖上卖命强。”

苏旷干脆翻过身了,头顶着墙,咧着嘴笑。

楚随波提醒他:“你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世叔想想……喂,你笑什么?你到底笑什么?”

苏旷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了,反正似乎什么都套不出来,还不如再小憩片刻,他摇摇头:“你死心吧,我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回去。”

楚随波依旧真诚:“你怕回去没你的位子?我给你安排。”

苏旷歪过头,拍拍楚随波的肩膀:“随波,从小到大,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是因为我烦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就是烦你。我扪心自问了两三回,到底好端端的为什么烦你呢?我就不明白了,随波,你怎么就老幻想着咱俩是一类人呢?我要的东西,你瞧不上,你要的东西,我也瞧不上,小时候你一找我玩呢,我就累得慌,现在你一找我玩呢,我就吓得慌。好兄弟,借刀堂也好,笑纳楼也罢,天明之后,想必我人头落地,现在我只求你闪一边去,只要你乖乖闭嘴,想干嘛就干嘛,听话。”

楚随波深深看他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看来我误信江湖谣言,以为你真的温良恭俭让起来了。小苏,你一点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讨人厌。”

第十二章 此生只合江湖老

雨夜总是漫长,但已经快要过去。

再狭仄的所在,人总是能找到坐着和躺着的地方。

祠堂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供奉香案的案桌上也躺了七八个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头互相枕着,糊满了淤泥和烂草的鞋子随随便便搭在某个人的肚子上,祖先的牌位和辟邪的面具都被堆到一角,男人的鼾声,老人的叹息声,女人细细的啜泣声,和雨打木窗的细碎声混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

练家子们围坐一处,他们的精神头难得的好,不约而同地商议起天明之后的善后事项来——

“烧村子容易,你要这些人去向哪里?”

“救命要紧,还是住处要紧?先躲开再说!”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你不识农家辛苦自然是……”

“我讲俾大家听,有碗话碗,有碟话碟,我哋咪窝里斗,俾借刀堂嗰群人睇笑话……”

“我们群龙无首,若是萧老板……咦,萧老板?萧老板?”

……

萧老板已经静卧许久,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他衣衫尽损,全身赤裸,只随意搭了一件不知谁脱下来的外衫。大家都在等他醒过来——这场施救之中,萧老板是首功,内力之深厚,众人已经叹服,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对笑纳楼群雄都多少有些了解的人,又立场公允,处事决断,很多人都想听一听,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和建议。

但萧老板睡得未免太久了一点。他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当场既然未死,又没有损到内脏经脉,按道理说,稍事休息,至少应该恢复神智才对。

可他的病情反而重了,有人掀开他身上衣衫,立即发觉,他浑身的皮肤都在红肿,红肿之中还鼓起一个个水泡,有人翻过他的身体,然后群情大骇——他背上的水泡已经溃烂,背心一片黑乎乎的死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弹动着。

“不好!”第一个发觉的人大叫出来:“萧老板被蝴蝶叮过!”

本来已经安静的祠堂里立即又骚动起来,几个性子急的,立即拔刀出来,要“给他个痛快”。村民们对“蝴蝶”的惊惧忌惮已经到了极点,有人看也没看一眼,大老远的就惨叫起来。

苏旷本来也知趣,远远的不想和笑纳楼的人坐在一起,但这一叫,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诸位稍安勿躁”,他说,“叮咬萧老板的蝴蝶,与叮咬外面死尸的蝴蝶不是同一品。他身上红肿,只是蝶粉沾得过多的缘故。”

众人惊惧之情稍去,狐疑之色顿生,立刻有人看着他,希望他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曾在月亮峰上逗留三个月,所知种种,是听蛊王白诏讲来的。这种蝴蝶只在每年三月才会攻击人畜,其中又以黑翅血目蝶最为凶险,蝶卵孵生极快,几个时辰之内,幼蝶就会破体,宿主也就殒命。月亮峰上有人从大峡谷里抓了这些蝴蝶来,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治病——这些蝶蛹和幼虫,是极其名贵的药材。”苏旷知道他们想要听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蝴蝶带到江淮之地的,但据我所知,不管他是想要杀人还是取药,这种豢养都极不得法,我虽然是个外行,但由我来做,恐怕不会是这个局面。”

萧老板身边,有人讽笑:“哦?由你来做是什么局面?”

苏旷回答:“如果取药,不伤人命;如果杀人,不留活口。至少我会看看天象,不会选在风雨之夜做这种事情。”

江湖客倒是哑然了,可苏旷身后那些村民却愤怒起来——亲人一夜之间横尸当场,已经够惨痛,居然还是有人策划谋杀;有人策划谋杀已经够可恶,还有人说风凉话,道是这场谋杀不过如此。

苏旷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天也快亮了,人命关天,我想出去试试,能不能救回萧老板一条命来。”

“你拿什么试?”有人问。

“药。”

苏旷向大门走去的时候,铁敖半闭着眼睛,一叹:“你的话太多了。”

苏旷脚步一顿,还是接着走过去:“我知道。”

门被扯开一条缝,雨后特有清新空气冲进屋子,冷风让人缩了缩肩膀,一只已死的蝴蝶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片落叶。

细雨还在刷刷地下着,土地吸饱了水,一脚踩下去,就提出半脚的泥来。满地的尸体被雨水洗得分外洁净,鸡、鸭、猪,狗……通村六畜,已无生灵。

人还活着,人是奇异的生命,固然会无端的彼此杀戮,血流成河,也会千里之外,向陌生的同类施以援手。

村民们很快就都出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家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当他们看到第一具尸体的惨况的时候,女人的痛哭和尖叫,立刻瘟疫般传遍全村。

苏旷轻轻划开了萧老板背后那块疽肉,翻开看了看,就开始翻弄那些死尸。

萧老板运气不好,叮咬他的蝴蝶在蝶群中也是异类,蝶蛹相当难找。

“这一个应该是了……”苏旷头也不抬:“哪位帮忙找点酒来?还有火。”

阿秀婶放下二毛:“我去——”

她并没有发现,乡亲们看她的目光已经有了些怪异。

哪儿有这样的女人?男人不在家,收了个孤老头子和青年男子在家里住着,还养了个大雪天打雷爬出来的小妖怪,这儿子“没了”,也不见哭天抢地,也不见失魂落魄,屁颠屁颠跟着几个外人鞍前马后地跑。

“你记得石疯子不?那个整天嗷嗷叫的,吓死个人的那个?听说施先生跟他是一伙的。”

“风筝喊他爹来着。”

“别提那小女娃儿,那是个妖精啊,听说她手里头的笛子是死人骨头做的,一吹,呜呜哇哇的,狗都不敢叫。”

“福宝一家那是全魔症了……福宝一回来,变了个人哪,成天也不做活,也不下地……”

“你看阿秀婶下地不?全家都神神叨叨的。”

“听阿忠说,有一日,看见阿秀在那个老的房里头……”

“阿长莫不是被害了吧……”

“你看你看你看——”

火盆搬过来了,上面遮着雨伞。

酒取来了,倒在大碗里。苏旷划开一具死尸的肋骨,刀尖挑了三五次,没法把里面的蝶蛹完整剔出来,他一刀划开那具尸体的下腹,已经开始膨胀的肠子和内脏带着腐臭涌了出来,然后直接伸手,就把蝶蛹摘了下来,扔进酒碗里。

“二哥——”有人红了眼睛,直接抄着铁锹就冲了上来。

阿秀婶忙抓着铁锹拦他:“驹子哥,这是救人哪……”

“你个娼妇!”男人一把推开她,铁锹砸在阿秀婶额头,血就流下来了。

“娘!”二毛本来自己蹲在一边,看见有人欺负娘,直接就冲上去,攥着小拳头在那人身上乱打。

“小杂种滚开!”男人揪着二毛的衣领,一扯一推,然后就见鬼似的,指着二毛的脖子叫:“蝴蝶——”

“二毛走开。”苏旷着急,手上却不敢耽搁,他拎出洗干净的蝶蛹,在火上烤一烤,烤到半脆,捏成齑粉抹在萧老板创口上,另外倒了碗酒灌进萧老板嘴里。

场面很乱了,笑纳楼中有人上前护着阿秀婶母子,村民们愈发破口大骂,道是本村的事不用外人插手,“外人”当然不高兴,性急的就要轮拳头,又有人上来劝。年纪大的径直去找穿着公服的,要老爷做主,穿公服的人里头,一个满脸褶子的就喊了族长问话。说的喊的议论的,官腔官调粗言俚语的……

苏旷管不了那么许多,见萧老板背后疽肉渐渐隆起,低头上去,就把他背后还未“熟透”的蝶蛹吮了出来。他含口酒,漱漱口,一刀割下了伤口附近的腐肉,又倒了半碗酒,合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洗起伤口来。

“小妹妹,你这个蝴蝶……疼不疼啊?痒不痒啊?”褶子脸男人温声问二毛。

“不疼,也不痒。”

“叮到的时候就不疼吗?”

“嗯。”

“叮了多久了?”

“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蝴蝶?”

“就是昨天一早,风筝吹笛子的时候……它就落下来了,可好看呢。”

“哦?昨天一早?那时候……”

伤口还没处理完,苏旷顾不得萧老板了,他一步跨到人群之中,一拉二毛:“阿秀姐,带二毛闪开些。”

那褶子脸男人打理他几眼:“本官在问话呢,这通村血案,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你出来搅什么局哪,苏大侠?”

“苏大侠”三个字,又轻,又慢,满是讽刺。

一时之间,众目所向。

苏旷心中微微一凛,这几天,冲他来的已经难以计数,再多几个本来也无所谓。只是四下一望,围在身边满脸怒火的全是村民,几个握着铁锹锄头的,似乎他一句话不对就要当头砸下来。苏旷心里一冷,向那褶子脸男人反问:“大人率着贵部,明火执仗等在村外的时候不见问话,昨夜大风雨里逃命的时候不见问话,这时候反倒问起话来了?”

“狂徒!”褶子脸男人一脚直踹在他腹部。

苏旷想也不想,挥手就向他足踝一抹,只是抬手之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只把那一脚推得稍微歪了歪,还是结结实实踹在小腹上。他踉跄着向后跌了几步,背心撞上人墙,当头听到有风声直落,他忙中一抄,居然还能把那木棍抄在手里——挥棍的是七十多岁的白发族长,老眼在皱纹里瞪得浑圆,嘶哑着嗓子问:“我们王嘴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你说……你倒是说!你叫那小妖精引来这群东西,是要做什么!”

老族长也曾经跟他开过玩笑的,说过要把孙女许给他呢……苏旷握着杖头,一时不知道何从答起。他眼睛一扫——借刀堂的人远远站着,他们是杀手,只用剑说话;府兵们已成半围之势;笑纳楼的人有半数面有不忿,半数却全是狐疑,杨阔天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一个人一手拦着他,耳语几句,杨阔天僵立当场,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硬是把他拖回到了人群里。

也罢,笑纳楼众人从头到尾不欠他什么,认真说来,他反而欠那些人的。

铁敖原本站得最远,一见这边动静,反而急急走来,楚随波连忙追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随波扶着铁敖手臂,一起过来。

远远看上去,还真是像对父子。

雨还在下着,视线朦胧,恍如隔世。

芸娘临死的时候,指着楚随波叫:“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铁敖不是一个能被人泼脏水的男人,而他的回答也只不过是——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

很多小时候想不通的事情,长大之后也就忘了,除非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譬如师父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说,你和随波出去玩玩吧。

为什么那位如夫人也总是对楚随波说,你和小苏出去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