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玉握在手中,回首凝视夏月,像是要瞧出什么端倪,半晌之后才转过去负手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此玉名为子瑾,传说是上古高辛皇帝遗落于凡世的宝物,随他入土,后来无意间被我朝太祖皇帝所得。至今两百年,一直藏在禁宫之内。当年,先储君尚宁太子之正妃杨氏连丧两子,产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龙颜大悦,当即将此玉赏予小世子,封为燕平王。后来先帝驾崩,太子一门又惨遭变故,此玉便不知去向。所以,此玉不祥,请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府看到冠以逆贼的罪名。”他的声音本就极其悦耳,如今沉吟着长长地说了一番正经的话,更加引人细细聆听。

尚睿长叹一声,似乎是将往事又封存起来,然后把玉递予夏月。

她接过时,上面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

一想起尚睿的一番话,她的那股倔劲又冲上头,起身反驳道:“可是民间的传闻却与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据说徐太后,也就是当年备受盛宠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时,她以自己兄弟徐敬业掌握的京中禁军之兵控制皇宫。皇帝殡天后,又密不发丧,并在一夜之间派人暗中灭掉太子全家,矫旨将自己的儿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惊恐地扯了扯夏月的衣摆,示意夏月不要将这些祸言说下去了。

尚睿转过头,神色微微一顿,嘴角扬起不明的笑意:“姑娘不怕祸从口出?”

“市井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只是……”夏月满头热血一凉下来,顿觉后悔。

他嘴角噙着明晃晃的笑,又坐了下来。

“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日后不可再提,否则后患无穷。”

“我……”

尚睿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话。不然我都不禁想抓你见官领赏了。”

本来说话人兴许是好意,但是配着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加之那哄孩子一般的“听话”二字,在夏月听来全然都是轻薄之言。

“见官也好,把我绑了直接去领赏也好,随你想怎样!”夏月站起来,微微恼了。

“真的随我怎样?”尚睿也起身,说着步步靠过去。

“你想干吗?”

“既然你要遂了我心意,我就想再试试。”语罢将目光转到夏月的唇上。

“你!”她顿时更恼,扬起手想再掴他一掌,没想到手却被尚睿扣住。

他摇头:“我可没那么蠢,被你得逞两次。”

“你放手!”夏月仰起头,倔强地怒视他。

他并未松开,捏着她的右腕,悬在空中。

“我叫你放手。”夏月挣了一下。

尚睿淡淡道:“我这人最不喜欢人家使唤我。”宫里那些人,都是顺着他的毛说话,将他眉目神色的一颦一蹙都当作天大的事情对待,哪敢有人忤逆他。

夏月想强将手抽出来,他却五指一收,勒得更紧。

哪知她被弄得生疼后不但不服软,反而举起剩下的左手继续反抗起来。她左手捏着玉,若不是那玉事关重大,她肯定会对着他的眼睛鼻子砸过去。如今,她只敢紧紧地捏住它,握成拳头向着他抡来。

尚睿是习过武的人,对付她真是无需半点精力,迅速地又用另一只手制住她。

他这辈子没迁就过什么人,尤其是女人,被夏月这么一拗,便惹得他不悦了。而她生气的时候,脸蛋红红的,咬住下唇,此刻双手均被他制住,动不了半分。

两个人僵持着,站在雪地中,谁也不让步。

从远处看,他俩贴得近,姿势略有暧昧,可是各自的神色却不太应景。

“闵姑娘,”尚睿开口讥讽道,“就算以前没学过伺候男人,也总该有人教过你如何做女人。”

夏月闻此言,怒气更盛,险些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

一旁的荷香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连心中升起无奈,是尚睿他自己先拿人家姑娘逗乐,人家姑娘不依他,结果他还不乐意了,于是劝道:“公子……”

尚睿睨了他一眼:“没你插嘴的份儿。”

明连低头再不敢言。

哪想被人这么一打断,尚睿的不悦之感顿时消了大半。他挑了挑眉,迟疑了一下便放开她。

那玉蝉不算大,可是捏在夏月掌中还是露了个尖出来。他本来已经松开她的腕,右手在半空中又忍不住折回去,心中不禁还想要再看看那块玉。谁知她这回反应极快,倏地将手缩回去背在身后,戒备地看着他,把东西紧紧护着,那模样活像一只怕人抢食的猫。

尚睿哑然失笑。

“我以前见过你。”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夏月不明他言中之意,回嘴说:“与我何干。”

他这次倒没恼,微微一笑便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她又说:“方才我欺负你,你怎么不哭?”

夏月忽而觉得这人真是万分可笑:“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与你何干。”

“左一个与你何干,右一个与我何干。你对谁说话都这样不中听?”

“是你无礼在前。”夏月道。

“好歹我也路不拾遗了一回。”尚睿示意了一下她手里的玉佩。

夏月垂睫看着那玉,怔了怔,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差点跟这人打起来。于是,她没再答话,将玉贴身收起来,踌躇了稍许,僵硬地委身朝尚睿行了个礼,“多谢”。

荷香也跟着拜了拜,便一起告辞了。

主仆二人走回大道没几步,天色突然转暗又下起雪来,寒风凛冽。风夹着雪渣子吹进脖子里,冷极了。

锦洛原本没有这样的天气,加之昨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新衣也未置办,此刻她身上只裹了件厚袄。裙角和脚下的鞋都已经湿了,手脚均冻得发麻。

路面积着雪,此刻已经被车轱辘、马蹄、人脚碾得泥泞不堪。

此地,自然是没有回程的马车可以坐的。

她怕雪越下越大,拢着衣,小心看路,快步往回赶,丝毫不敢大意。

忽听一阵马蹄声从后传来。

她拉着荷香,小心地缩到路边一侧,默默地待一行人过去。

来者有三位,是尚睿带着明连以及一位侍卫模样的人,三人各自一骑,经过夏月时,并未停顿,如风般一掠而过。

那阵风将雪带了起来,打在她的脸颊上,不禁让她一哆嗦。

不曾想刚过了稍许,那细密的马蹄声去而复返。

夏月抬头一看,尚睿骑在前头,在快到她跟前时勒缰绳停下来,也未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会骑马吗?”

她怔忪,在明白过来他的来意后,眼神扫过他们的三匹马,答道:“会。但不愿与别人同乘一骑。”

尚睿挑起眉梢,身子立于马上,下巴微微一扬:“正巧,我亦如此。所以闵姑娘大可不必自作多情。”

夏月被他一语点破心事,多少有些难堪。

明连见尚睿瞅了自己一眼,即刻会意,翻身下地将自己的马牵至夏月跟前,双手将缰绳交给夏月。

夏月瞄了一瞄,并未扭捏,顺手接了过去。她明白,雪那么大,她和荷香要是就这么走回去,准得冻出毛病来,现下有便宜占,干吗要和自己过不去。

她罩在外面的厚袄略长,不如以前穿的骑装那么利索,于是她双手一扯便将侧面的针脚撕开,然后挽住缰绳,脚踩马镫翻身而上。

那枣红色的马儿,似乎对她不太熟悉,有些惊恐地甩了甩脖子,原地打转。夏月朝前倾身,伸手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它才渐渐安静下来。随后,她才转身对荷香伸出手:“上来。”

荷香迟疑着。

“别怕,有我呢?”夏月说着就教她踩镫,使力将她拉上马背。

尚睿见状,忍不住问她:“你不是不和别人同乘一骑吗?”

夏月目不斜视地答:“荷香与我情如姐妹,自然不是别人。”

尚睿嘴角一勾,倒也不和她计较字眼,用脚踢了踢马肚,策马而去。明连上了另外那匹和那侍卫共骑,紧紧地追了上去。

她很少骑马带人,何况是这样雪水泥泞的下雪天,因此骑起来特别吃力。

马跑起来之后,风雪更大,他披着大氅自是不怕。但是她却衣衫单薄,且挡在荷香前头,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颊和手背,划得生疼。他骑在前头,并未因她有任何怜香惜玉的举动,而她开始还能勉强地跟住他一程,到后来越落越远,拐了个弯就再也瞧不见影了。

快到城门口,她才看到他们早早地在一侧等着她。

“你要是再不来,我都快以为你把我的马偷了。”他斜睨她。

夏月已经被冻得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地和荷香先后下地,将马还给明连。

她伸手理了理狼狈不堪的乱发,手抬起来的时候,袖子从腕间滑下去,露出一截肌肤来。

尚睿这才注意到被他擒过的那双手。

白嫩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他方才捏出来的五指印。他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却让她腕间的皮肤红肿起来。他再往上看,原本纤细的手指不知干过什么活,布满了细小的口子,有的伤口还未愈合,已经泛白。

他忍不住再将目光挪到另一只手。

亦是如此。

再看她被冻得青紫的唇,他的心轻轻叹了一下。今年在锦洛的春夜里看到的那个她,即便是哭着,也不是这般落魄的。

可他自始至终不是个太懂风月的人,在脑子里倒腾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做。眼见夏月屈身谢过之后转身远去,他才吩咐明连:“找人跟住她。”那神色、语气和情爱没有半分关系。

夏月走后,尚睿径自到了子墨斋。

贺兰巡得知今日发生的大概后,踌躇道:“臣以为……皇上不该把玉给她。”

“无妨。朕自有思量。”

是的,也许他是不该轻易还给她。那玉里的秘密,这女子不懂,他们不懂,或者这世间只有尉冉郁和他知道。

“昨日吩咐你的事,查到结果没?”

“还未有回复。”

“那你命人配上朕的画像去锦洛打听。”

“这……”

“无须多问,你等照做便是。”

他忽然想到菁潭的那句话——“郁哥哥呀,以前都说你们俩长得很像的那个郁哥哥”。

尚睿默默闭眼,如果这个孩子果真活着的话,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尉冉郁。

从生下来就被视作未来储君的孩子。

他父亲生下来满月之日便成了太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几起几落,逐渐衰败,先帝也一直善待先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对那女子甚为怀念,也没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而尉冉郁,在他六岁进宫上太学院的时候,尚睿才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每个见到的人皆说尚睿与他出奇地像。

在太傅来教书之前,他走到尚睿桌旁,听内官的话,作揖,怯生生地说:“侄儿给九叔请安。”

当时的尚睿正和其他哥哥们嬉闹,并没有留意他。

然后他又被太监引到别桌去行礼。那副害羞的神色,若不是身上的装束,尚睿定会以为他是个女孩。他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俩长相上怎么会有相似的地方。

他后来问殿里的老嬷嬷,老嬷嬷给他一边换衣一边笑着答:“殿下们都像皇上年轻时的模样。”

傍晚时分,尚睿回到高墙肃穆的皇宫,心情也随着夜幕下的寂静变得沉重起来。他是习惯了受人服侍的,所以从不避讳宫女太监们做任何事情,极少屏退他们。

华灯初上的落雪黄昏,御书房门外候着两个太监、一排禁军侍卫,书房里的垂帘两侧也有两个宫女。这么多人陪着他,周围却恍若无人一般的死寂。

鹅毛大雪纷飞飘落。

远远能听到殿外侍卫们铲雪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世界再无响动。

尚睿长久地垂眸不语,他不是个安于宁静的人,所以一到这种时刻眉心便难舒展。

明连端着一个方形的漆盘,呈着茶走了进来。尚睿靠着椅背,一双长腿叠在一起不驯地搁在御案上,合着眼不说话。

明连看出他的低落,便说:“陛下要不要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话,这会儿估计娘娘还未歇息。”

尚睿眼帘未启,不悦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多事。”

明连退出去一会儿,又重新入殿,还带了个人。

此人正是姚创,上回他秋猎后才得知尚睿的身份,后来便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姚创也不拐弯抹角,屈膝朝尚睿道:“皇上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如何?”

“那姑娘姓闵,全家在十一年前搬到锦洛。”姚创语毕,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呈了上去。

尚睿将腿放下,起身接了过来。他迅速地将纸上的字句读了一遍,递给明连。明连将灯罩支开,小心翼翼地点了它,随后放在屋子一侧的暖盆里。

尚睿盯着那页纸,见它渐渐萎缩下去,继而塌成一团灰烬,心中百般回转,最后仅仅化成一句话。

“安排个暗哨守着她,切不可让人觉察。”

忽而,殿外有内侍来报,妗德宫派人过来给皇帝送汤。尚睿瞧了姚创一眼,姚创会意,即刻潜入殿后屏风内。

来的人非皇后本人,而是她的贴身嬷嬷带着一个宫女。嬷嬷道:“娘娘说天寒地冻的,怕皇上雪里受寒,所以特地熬了汤,命奴婢们给皇上送来。”

“搁桌上吧。”尚睿一边说一边坐回案前。

宫女领命后躬身垂头托着漆盘谨慎地走到桌侧,案上搁着奏折和笔墨纸砚,这一头还有方才明连没来得及给皇帝喝的茶,此外很难再找个宽敞的地方出来。那宫女手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硬着头皮摆在尚睿鼻子底下。

尚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目光无意间落到她的手上,竟然和白日里仔细打量过的那双手略有相似。心驰意动,不禁抓住她。

那宫女倏然一惊,漆盘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却不敢抬头,也不敢缩手挪动。

尚睿道:“抬起头来。”

宫女垂着头轻轻地回道:“奴婢不敢。”

尚睿又沉声道:“抬起头来。”

这一回,宫女再不敢不遵,颤颤巍巍地仰起脸,眼里全是惊恐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