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忆了晚上的密谈,尚睿已经在他面前毫无掩饰,与平时那种贪欢稚嫩的印象完全不同。他可以利用任何一件对他有用的东西,也可以轻易把布好的棋打乱再以另一种方式突袭而来。帝王之姿,尽在眉间。他不难想象,若是自己当时显露出丝毫异心,今晚那个人会让他走不出康宁殿。

此刻,康宁殿内明连亲自撤掉案几上的羹汤,然后提醒冥思的尚睿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尚睿没有应,明连只能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皇上。尚睿回过神来,却没有上榻,坐在批阅折子的檀木方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

待信写完,窗外已经有些泛白。

尚睿揉揉眼,命明连亲自去通知贺兰巡在田远的庄子里候着。

做完这些,他脑子里面一直留着一个人的名字——闵夏月。

得到她真的是一个意外,让人惊喜。

但是如今,这样重要的一步棋,他却有些游移不定。

尚睿想到夏月,除了她和尉冉郁的关系之外,充斥在他脑海里的竟然是她趴在桌子上熟睡时,两行珍珠一样的泪滴。

转念又是一事,夏月作为喻家的孤女,一面拿着高辛宝玉与燕平王关系异样,一面又在齐安的住所,可见她与齐安的关系也不一般。

思索至此,尚睿合上双眼,头仰靠着,过了一会儿,从座椅上站起来:“来人,更衣。”

值夜的宫女太监刚换了班,服侍皇上早起上朝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尚睿张开臂,任由他们为自己梳洗更衣。

俗世之人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

而自己算尽心机坐拥江山,也不过是天下人的一枚棋子,哪个帝王又能躲过这样的命运。

连他都是如此,如何护得了旁人。

乾泰殿里,文武百官已经在候着,尚睿坐在龙椅之上,一副睥睨众生之态。

果真如他预料的那般,上朝的时候消息才传到,朝堂上激起轩然大波。南域哗变,徐阳不知所踪,着急的全是徐氏一族。又或者是徐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淮王造反,不为其他,只因他姓尉。

尚睿顺着徐氏的心意,让徐敬业作为统帅,前往南域压敌。徐太后得知后在后宫颇有微词,徐敬业已是有封地的魏王,王位世袭,如今竟又分走兵权,在徐氏一脉和儿子的皇位之间,徐太后从来都不迟疑如何决定。

一下朝,太后就派人去请皇帝过去。

“尉尚仁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太后咒骂着,“枉费哀家如此善待他,总怕三妹跟着他受苦,亲王里就他活得最好,地广人多,如今他还不知足,恩将仇报。”

尚睿道:“母后不必动怒,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何况朕还有舅舅撑着。”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来徐太后又是一阵头疼,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在儿子面前说自己娘家人的不好,最后只道:“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才是。”

“儿子明白。”

尚睿从承福宫里出来,又回了御书房。贺兰巡一干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其他地方有什么消息?”尚睿进门就问。

“淮王给每位王爷送了一份信函。”

“信函?”尚睿冷笑。

“大致是说要号召各位藩王匡复大卫正统,但是暂时都还没有回应他。”田远答。

尚睿闻言嘴角的冷意更深:“梁王呢?”

梁王与先储生前最为亲厚,后来先储倒台,他也受其牵连,虽说侥幸活了下来,但是他从各个方面来说,日子过得最差,按理说他的怨气也应该最大。

“梁王也是一样。”贺兰巡说。

尚睿默然不语。

田远说:“要不要下旨命他们立刻进京?这样也好敲山震虎。”

贺兰巡说:“怕是不太妥当,此刻本是人人自危,贸然宣他们进京,唯恐适得其反。”

“但是臣以……”田远本想再说,却被尚睿抬手止住。

尚睿缓缓说道:“之前我们安插在各地的人可以动手了。”

京郊,田远家。

夏月平平静静地窝了一整天,喝药吃饭,没有任何人出现。晚上歇息时,夏月琢磨着要是明日还没人,她索性和荷香回去,不然还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她先憋死了。

第三日早上,她刚梳洗完毕就听到琴声。那旋律缓缓流泻而来,在这寂静的雪天,一会儿恍如幽谷鸟啼,一会儿又似山涧流水,婉转清新,极其美妙。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十分好琴棋,听到声音,便忍不住和荷香去寻。

过了游廊,才辨出琴声是从假山上传来的。

荷香搀了她登上石梯。

山顶凉亭中,抚琴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妇人听到有人走近,狐疑地抬头来看,琴声戛然而止。

夏月愣了愣,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好福了一福:“冒昧打扰了。”

那年轻妇人却笑道:“是闵姑娘吧?”

“正是。夫人是?”

“夫家姓田,是不是方才扰了姑娘歇息?”

此人正是田远的妻子吴氏。昨日田远忙完南域的事情,才想起夏月这号人还在他那里。当时尚睿就留下姚创照看。可这是在他的庄子里,具体怎么照看,他却没得到尚睿的指示。夏月要是走,他留不留?他既不知道尚睿打算将夏月怎么办,也不敢走得太近,只好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田远之前偷偷问了问贺兰巡。贺兰巡的花花肠子比他多,悠悠笑道:“你不如明天一早将夫人送去。陪人说说话,套套交情,打发打发时间。留得住就留,留不住也就罢了。不过皇上要是突然问起来,人不见了,你定是要触霉头。”

贺兰巡自是知道夏月这人。尚睿喜不喜欢她,他不清楚,但是如今南域哗变,留着她兴许也是一步棋。

所以他趁天还没亮,就哄着夫人冒雪来了庄子。

夏月听她说夫家姓田,又打量了她的衣着,试着问:“是田夫人?”

吴氏笑着点点头,起身拉着夏月入亭坐下,拍了拍她肩上的雪花说:“还住得惯吗?我家老爷事情忙,没把闵姑娘照顾周到。”

“哪里哪里,是我叨扰了。”

吴氏约莫三十岁上下,态度又极其和善,所以两个人一会儿便说上话了。

田远在贺兰巡的授意下,并未告诉吴氏尚睿的身份。

夏月说着就去摸她的琴:“真是好琴。”

“过门那年,老爷赠我的。”

“田老爷真是有心人。”

吴氏笑:“他呀,粗人一个。”

“夫人方才弹的什么曲子?”

“最近帝京里很时兴《雁儿塔》,我素来喜欢这种清浅情浓的曲子,那些个磅礴恢弘的就让男人们弹去。”

“原来这首就是《雁儿塔》。我前些日子经常听到,可惜就是断断续续没听真切。”

吴氏笑了:“你要是喜欢,我记得住谱子。你等等我,我去找纸笔给你写下来。”走的时候,还将自己身上的雪白大氅取下来披在夏月身上,“外面凉,你身子刚要好,别冻着了。”

她又指着荷香说:“叫这丫头随我一起去取个炉子和热茶来,咱们好好赏雪说曲。”

夏月难得一遇知音,心情大好,将方才那曲子中最熟悉的一小段哼了一遍。心中还是觉得不过瘾,忍不住摸了摸身前的琴弦。

琴,确实是好琴。真正的好琴她以前见过一把,是齐安珍藏的。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太硬朗,不如田夫人这把精致亲切。或许此番言论要是让齐安这类真正名家听来,是要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不太懂,只知音律顺耳、弹着舒心对于她来说便是好东西。

心想至此,忍不住用手拨了拨。

她左手不便活动,仅用了右手,将方才哼的那一节断断续续地拨了出来。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她怕自己这样遭人笑话,立刻就停弦不动了,一抬头,看到来人竟然是尚睿。

他笑着问:“怎么不弹了?”神色又和前些日子相差无几了,但是绝对不是前日他临走前和她说话的语调。

他今日穿了件广袖的白衣,衬着皑皑白雪,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俊秀。

夏月盯着他,忽然故意问:“洪公子也懂琴?”

尚睿摇头:“不懂。”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夏月哪知,姚创透露的“洪武”这个姓名,也是在尚睿的授意之下,所以他怎会给她瞧出破绽。

她仔细地看着他,生怕放过丝毫端倪,又道:“洪公子定是故作谦虚了。”

他依旧笑着:“你看我像是个谦虚的人吗?”

这倒是句实话。

夏月继续道:“听说帝京的公子们个个纵情声色,不通音律的倒是少见。”

尚睿莞尔,目光流转:“夏姑娘,纵情声色可不是个好词。”

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喜怒难测,夏月也不知自己说的这些,是不是又惹得他不痛快了,她本不善于此,于是再也找不出别的话题来试探他。

尚睿也沉默不语起来。

亭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花纷纷扬扬,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树的枝丫上积起来,一簇一簇的,让她想起锦洛的梨花。

极静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吹和雪落。

他长身玉立于此,忽而说:“可能,我们家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她抬眼瞧他,不明缘由。

他又道:“我母亲一直认为,靡靡之音可丧志,并非治家之道。所以我自小只学治家,不习音律及其他。”

儿时除了纵马射箭,他更好丹青。谁能知道,他那样闲不住的性子,独独握着笔可以静一天,而母后始终不允。他还记得当时母亲的原话是——你要修的是帝王之术,怎能在这些东西上白费时间。

“那肯定很无趣。”夏月说。

他又轻轻一笑:“世人岂能都活得圆满,不能一面坐享祖宗的家业,一面又不识好歹是不是?”

人生有得必有失,所以他不曾后悔。许多文人墨客都轻蔑权势,可是那种虚荣快意和狂放野心被实现后的满足感,没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若是用一世的自由、一世的虚伪来换取半刻的帝王之位,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会欣然同意吧?

他说这些时,语调极其淡然,一双眸子幽深,平静无波。可是风却刮了进来,夹着雪,掀起他的发带袍角。那些细碎的雪花似乎要借着风势,努力从他的袖口钻进去。

尚睿微微一拢袖子,便将它们隔绝在外。

随着尚睿的动作,夏月无意间瞥到他的手。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指尖连着手背的那片皮肤又红又肿。他的手本来修长匀称,她还记得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扳指,估计除了那些握笔拉弓的茧子,再找不出其他瑕疵。如今,扳指除去了,手指变成这样,被那压着白色暗纹的华贵衣袖反衬得格格不入。

夏月有些奇怪,像他这种非富即贵的世家纨绔,不知被多少人伺候着,怎么会冻伤。

夏月来不及细想,就见他已察觉到她的目光,顺势走了几步,避开视线。

她也觉得自己这么盯着男人的身上细瞧不怎么妥当,便随口说:“你也不用介怀。其实你骑马射箭,连带着欺负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他莞尔一笑,点头应道:“是是是。有些姑娘一言不合就可以赏人一巴掌,还要人在雪地里背着她走了二里地,也不知是谁欺负谁。”

她顿时窘迫,讪讪地别过脸去。

他说:“你将我买的簪子给扔了,那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若是你给我赔个不是,我就一并原谅你了。”

“你害得我的手都摔折了,我为何还要向你道歉。”

“那我先给你赔不是,你再跟我说?”他厚着脸皮道。

“我……”

正说着,却见荷香和吴氏一并拿着东西回来,明连提着炉子跟在后面。

夏月见来了那么多人,再不和他费口舌。

吴氏见到尚睿未有惊讶,想是方才已经见过:“洪公子喝茶暖暖身。”

尚睿也不推辞,悠然坐下。

吴氏将东西一放下,忽然想起什么,跺脚说:“瞧我这记性,本说去拿笔给闵姑娘写谱子的,忙东忙西倒把正事给忘了。”她好像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一点不像当家主母的样子,说完后也不顾夏月劝阻,又带着自己的丫鬟回屋了。

一时间又剩下他们。荷香因为夏月的伤势,见了尚睿再没好感。而明连自是一直不怎么说话。所以四个人一并安静下来。

尚睿揭开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于是她又看到了他的手,那冻伤的手指被光洁细腻的白瓷盏反衬着,格外扎眼。

此刻,吴氏正好回来,递了一本书给夏月:“书房里还有一本现成的谱子。”

夏月急忙谢过。

吴氏坐下来,也注意到尚睿的手,顺口就问:“洪公子的手好些了吗?”

尚睿不以为意:“小事,无妨。”随即拂了拂袖,将手收起来。

吴氏说:“听留璧说是在我们庄子附近的雪地里冻伤的?”留璧是田远的字。

夏月闻言一愣,再看他的手,骤然明了。

那定是因为她。

突然之间,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碍于旁人在侧,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得作罢。她一直不会掩饰自己,而那吴氏似乎又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于是又找了个借口回避,临走时还不忘记叫上明连和荷香。

若是换作别人,一旦察觉到吴氏的刻意,或许会觉得尴尬,但是夏月做人素来洒脱,不禁直接问道:“你当时怎么不拿姜片擦一擦?”

尚睿怔忪,随后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也就是当晚,田远、贺兰巡在康宁殿的时候,明连拿热水来给他净手,才发现手被冻了。他这人最厌恶别人大呼小叫,怒斥了明连一顿,便把这事忘了。

他不屑道:“小事情,我又不是女人。”

夏月正容:“这东西说小可小,说大也大,要是落下病根,每年都会发作。看着你一掷千金,这么阔气,家里怎么没个细心的人照看你。一会儿你告诉你那贴身小厮,回家把姜切片后捣成泥,再倒白酒泡着,抹在手上,你可以拿块布缠一下,但是有的人不喜欢那味儿。”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因为娘亲早逝,父亲也没有再娶,于是家里除了她,只有父亲和弟弟,两个男人都对自己的吃穿不怎么上心,所以嘘寒问暖、看病煎药、伙食搭配这些事情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久而久之养成了跟老妇人一般唠叨又爱瞎操心的毛病。

“不过,你家不缺钱,还有个法子,就是拿些鸡蛋的蛋清还有蜜拌在一起……”

她说这些的时候,盯着尚睿的眼睛,就怕他开小差,错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而且说话的语速比平时快,一边说一边用仅剩的那只右手认真地示意着要怎么搅。

尚睿迎着夏月的目光,看着那张脸。她长了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睛,灵动婉约,但是若说美,她比不上徐凤娇。徐氏一门的美貌,世间女人少有能及,而这世上他见过最美的人,大概就是他的母亲。此时的闵夏月,可能因为伤势未愈,又高烧了好几次,脸色并不好,可是这并不妨碍她那眉眼唇鼻所带有的生动情绪,时而怒,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狡黠,时而刚毅,时而还用那些拙劣的方法试探他。

他一开始还静静地听着,到后面,忽地就笑了。

夏月眉毛一横:“别嫌我多事。”

尚睿听后更觉得好笑,伸出自己的手,说道:“把左手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