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睿本来一个人在剥面前那碟松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听见“锦洛”这两个字,倒是抬起头瞄了对方一眼,然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地垂下头去。

明连知道他的心病,便缓和气氛道:“姑娘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听着又喜庆的,给我们公子来一曲。”

没想到洪武却十分不识时务,插嘴又说:“我听人说,锦洛是咱们大卫朝的乐曲乡,个个嗓子都跟百灵鸟似的,你唱几首你们当地的曲子听听。”

明连听着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对方年纪小,说话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听老人们说,是锦洛的水好,从小喝着嗓子越养越灵。”

尚睿冷嗤:“那什么时候给我喝两口,我也可以上街卖个艺。”

见洪武还想接话,明连忙说:“姑娘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

只听门外的人说:“小爷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个歌姬,什么卖艺不卖身,真当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余音儿一听那声音,脸色就变了,手上的动作即刻停下来。

被他纠缠的那女子倒是没哭,冷冷地说:“王公子,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脚下,不是在您的锦洛,您若是再如此强买强卖,奴家只有报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逃到帝京来,我就没法子吗?你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

而后,又听见酒楼的人来当和事老。

男子却不由分说,一路拉拉扯扯,带着人拖着那歌姬走到尚睿他们包房门外的楼梯口。

余音儿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门去帮忙。

明连不想生事,拦住她说:“姑娘,你们认识?”

“她是奴家的亲姐姐,叫余画儿,都是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万般不得已我们才躲着他跑到京里来。”

洪武本就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急性子,听到这种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碍于此刻尚睿没发话,也不敢乱动。

余音儿又急又怕,不禁哭出声来。

尚睿本来靠在软榻的椅背上,手指拨弄着那碟炒松子,闭目养神。听见哭声,他睁开了眼睛,幽幽说道:“听着这姓王的,有钱有势,对你姐姐又那么有兴趣,嫁给他不是挺好吗?”

洪武本以为尚睿会出来主持公道,没想他却说出那么一句话,还劝人嫁给那无赖,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余音儿流着泪道:“可是我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定了亲,这王公子知道之后,暗地里派人把他给打伤,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洪武一听,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哪知尚睿却说:“我要是这姓王的,对你姐姐喜欢得紧,我也恨不得将那男人磨成齑粉。”

他这话一出,几乎能把洪武和余音儿给噎死了。

“公子……”明连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还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

尚睿将两颗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里果仁的碎屑,对洪武说:“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门而出。

只见那姓王的带着几个家丁,拉扯着一位白衣女子。酒馆的老板和伙计都在一旁相劝。

那女子倔强地挣扎着,脸上没有挂泪,但是已经被吓得双唇发白。

洪武制止道:“这位兄台,你这样强迫一位弱女子,就没有王法了吗?”

那姓王的见洪武虽然身材健硕,但穿着朴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爷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洪武说着单手轻轻一削,便卸开了对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顿时吃痛地叫了起来。

洪武趁机将女子护在身后。

对方怒火中烧,叫嚣道:“混账东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当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后是我族姐,连皇帝陛下看见我,也要叫声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义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脏长得有些异于常人,常人在右,他却在左。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之后,没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这人平时作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锦洛严查了一番凶手,也没有个结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脚下,一来避避风头外加养病,二来寻个闲职给他,免得无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务事。

王淦是个察言观色的厉害人,一见自己报上名后,洪武脸上就有了犹豫之色,即刻觉得自己气势高出一截,便叫了旁边家丁围上去要对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于是手腕往后一揽,只将女子紧紧护住。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声音却不急不缓地在身后响起:“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说话的人却是尚睿。

洪武一回头,发现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而那双盯着王淦的眼睛却冷极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侧,缓缓站定。

王淦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重复道:“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小爷我是当今王相的侄儿,皇后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问有没有王法,因为小爷我说的话就是王……”

谁知那个“法”字还没有出口,尚睿猛然抬起腿,一脚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间就将他踢下楼梯去。

因为事发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怎么出脚的。只见王淦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个球一样,咕噜噜顺着楼梯滚到了一楼。

王淦本来胸口有伤,肉也未长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画儿的那双嫩滑小手,一时色急攻心,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到酒楼撒欢,哪想竟然遇见尚睿这种硬茬。如今他从楼上滚下来,伤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昏死了过去。

旁边四个家丁一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伤情,剩下几个人则朝尚睿扑了过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动手,刹那间脚下生风,挡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对方直直地飞了出去,连续撞到了后面两个,三人一并滚下了楼。

几个人费力地爬起来,知道打不过,再不敢贸然上前,随后相互间用眼神合计了一下,便背着晕过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语。

明连怕他迁怒到皇后身上,更惹出别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着。

到了康宁殿,尚睿突然回身,两只眼睛盯着明连。

明连被吓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松子呢?”

明连松了一口气:“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给皇上做。”

尚睿转头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说:“我也没拿。”

不想尚睿说:“你去李季那里一趟,告诉姚创,”他语气微微一顿,“务必要将闵夏月和那块玉蝉一起留下。”

洪武这回倒也机灵,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后,又觉得不对,回来问道:“皇上,要是闵姑娘硬要走,姚创他该如何留?”

尚睿闻言瞧了他一眼。

那双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叫旁边人看着都瘆得慌。只听尚睿微微说了六个字:“给我留个活口。”

回到寝宫,他倒是面色平静,既没继续提夏月,也没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后蒙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准备去太后那里问安,刚出门就遇见了姚创。

姚创跟在身旁,不待尚睿开口,便回道:“皇上,一夜无事,她没有走。”

“没有?”他停下来,斜瞥了姚创一眼。

“没有。她和小丫鬟都没有走。”姚创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边跟着的人也不敢动。静默了片刻之后,见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后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别人看不出来,明连却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样了,便问道:“去哪儿啊,皇上?”

“不是给太后请安吗?还能去哪儿。”

到了承褔宫,太后正忙不过来。

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条狗,最近下了一窝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给扔出了窝,也不喂奶。这下子把太后给急坏了。

尚睿坐得远远的,看着太后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给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着,十分仔细,嘴里还唠叨着:“慢点慢点……”

“朕小时候也没见您这么疼爱过。”尚睿道。

“哀家这不就是把它当成你了吗?”

“……”

自从上次的谈话后,母子俩的关系一直没有缓过来。尚睿倒是每日来请安,冷冷清清说完就走,这次倒是因为一窝狗崽,还多说了几句。

尚睿走到承褔宫外面,又扭头对明连吩咐:“去跟太后要一只。”

明连一愣,却不敢多问,急忙照做。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从小就不喜欢狗吗?”嘴上这么说,却仍然叫人挑了只长得最结实的幼崽给了明连。

太后顿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们皇上不会看上了谁,想拿哀家的宝贝去讨人家欢心吧?”

明连垂着头,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倒是奇了。”太后又说,“你说你们皇上是怎么想的,宠妾灭妻这样的事情,哀家肯定不会答应,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后那里,不说后宫雨露均沾,好歹也要为别人想想。后宫就那么两三个人,徐昭仪都来哀家这里哭了好几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们皇上要是喜欢谁,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拦着,只望早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出来。要是说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后宠得跟心肝似的……”

明连被太后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脱身,随后就将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里。

荷香逗着篮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亏我没走,不但什么事也没有,洪公子还怕你养病无聊,送个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来。”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荷香一边照顾夏月,一边照顾那只小狗崽。虽说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对小狗喜欢得紧,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墨。

接连几日,夏月不但没有等到“洪武”带人来缉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各种物品,有点心,有果子,还有茶叶,毫无规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么不错的东西,便给她添一份。

她本来准备好以死相搏,没想到满腔的视死如归却无处可使。

早朝上,前线传来消息,粮草供给被叛军烧毁,淮王亲自带兵夜袭了军营。

尚睿冷冷问道:“徐敬业呢?”

田远跪在地上:“徐将军……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来还有人窃窃私语,此刻却猛然静了下来。

尚睿缓缓将最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问着,大殿之上竟然没人敢接话。

“你说朕那位魏王大将军徐敬业,被尉尚仁那个反复的小人给生擒了?”他的语气极缓,一句话说得像一碗无波的水,毫无起伏,却叫旁人听了几乎不敢呼吸。

贺兰巡一撩袍角,第一个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随后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般,接连跪下去,一边唤陛下,一边求息怒。

“军中如今谁主事?”尚睿问。

“徐将军副将徐子章。”田远答道。

尚睿幽幽一叹:“子章从未独当一面,他父亲被擒,恐怕心浮气躁,难当大任。”言罢,环视了殿下众人,开口问道:“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却没人接话。

过了片刻,兵部有人说道:“司马大人德高望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试。”

“司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问。

田远回复道:“前线回报,司马大人一直规劝徐将军莫要急躁冒进,徐将军却将他扣押在沧荒以北二十里的行营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听到这里,一众人都吸了口凉气。

这徐敬业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朝臣不敢抬头,都噤了声。

这时候,丞相王机站了出来,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挥了挥衣袖:“王卿,请讲。”

“反贼尉尚仁在沧荒安营扎寨,定是希望与梁王勾结,如今国乱在即,只怕让西域乌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内忧外患,再亡羊补牢也晚矣。此次镇反,应速战速决,如今燃眉之急,应该命徐子章放出司马霖,将帅印移交司马霖稳住军心。司马霖虽因伤病不掌帅多年,但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马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当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难之时,以大局为重。”

王机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哑难听,却铿锵有力。

尚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门外的天空。

王机尚未起身,独子王清走了过去,旁人以为他是要搀扶自己的老父,没想到他却一并跪在父亲身边:“微臣也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你讲。”尚睿说。

“承蒙先帝恩赐,王家在叙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风调雨顺,粮谷满仓。微臣愿将所有储粮全部捐出,亲自护送至前线。”

他说完这句话,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而贺兰巡的拳头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将军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里也有粮食,请王大人一并给前线战士送去吧。”若说王家世代家业丰厚,那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着一身孤胆拼杀出数次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机又道:“李大人素来清贫,但是却有满腔赤诚,其忠心可鉴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辞。”

随着王清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跟尚睿表态。

一时间,殿上声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业一党中有的人在顺势倒戈,有的人却纹丝未动。徐敬业被擒这事事发突然,之前没有任何风声,连刚才得了消息去太后那边通风报信的都还没来得及回转。

尚睿道:“各位爱卿能有此忠君爱国之心,朕十分欣慰。粮草一事,就暂交王机了。”

王机又说:“皇上,前线主帅早做决断。”

于是,又有人举荐李秉立领军;也有人说李秉立年事过高,不如司马霖;徐氏一党则坚持徐子章。几方面各执一词,争论得不可开交。

这时,尚睿余光一瞄。明连轻轻躬身,告诉尚睿,太后已经赶到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