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恋
作者:木浮生
文章类型:言情-架空历史
一女两男的第一人称文.
一男骄横一男优柔.均是有权势的不可思议,英俊的一塌糊涂的类型.恩~~其他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第1章
那一日,锦洛湖一别。对岸的楚秦、楚仲背对我们,驻守桥头,牵马等待。在桥上,他问我:“我从未当你是姐姐,我一直以为你应当知道,可是却为何不肯信我?”
我低头,转身,无语。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凝视。
许久,他幽幽地道:“我此去惠州前程未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了。”
是的。我知道他有必定要去做而无法舍弃的命运,我也有我倔强的理由,或许那些理由在他们看来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也许彼此此生都不能再次相遇,我们也无能为力。
迎面的微风吹起细发轻轻拂过额头,我能听见衣袖的薄纱带过裙摆的细细摩擦声。
“我把这玉留下,要是年内南域局势有异,你在此便不能久留,可以去湘州的太守府,那位司马大人是我父王的旧识,他见到玉佩就会明白。”
身前桥面的日影里,我看见他慢慢将手抬起在要触到我发丝的那一刻又放下,然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往日不多言的他对我说的这三句话,我放在心中至今也记得字字真切。
湖底的水草静谧地摇曳,岸边的柳絮纷飞。我站在那里,眼泪顺着脸庞止不住地滴落,不敢回头……
直到桥头有乡亲走进,我才慌忙擦干眼睛。转过身看见他放在桥栏上的玉佩,翠绿欲滴、晶莹剔透。他曾告诉过我,那玉叫“子瑾”,是他出生时祖父给的。
子瑾,也是他的名字。
而后,空中忽而下起细雨,可是天空依旧是那么明亮,只是霏霏雨丝被风吹在脸上还有凉意。
我在锦洛湖边徘徊,想起一些童年往事。
我八岁时,爹突然辞官带着全家返乡,老家的田地和宅子都在,日子倒还殷实。一次,爹出远门半月回来时,带着一个小男孩。他对娘说。从今起子瑾就暂时住在我们家了。然后转头唤过我。月儿,你长子瑾一岁所以以后要好好照顾他。
当时的子瑾站在爹爹身后,明眸皓齿,皮肤白皙。我并不知道那么小的他经历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眼里充斥着惊恐,不安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手紧拽着父亲的布袍。
于是,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说。你是子瑾么?我叫夏月,闵夏月。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我想,我要保护他。
子瑾刚来的半年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沟通,只是用一种飘渺的眼神看着天。而且怕生,敏感。在黑暗中他总是会紧抓住我的手,害怕地微微颤抖,不肯放开。而与他一同来闵府的楚秦、楚仲则一刻不怠地守着子瑾,像是呵护一件人间珍品。
慢慢地,若有人碰他的肩,他也开始转身、点头,偶尔还会微笑。身体却一直很弱,娘舍不得他上塾吃苦。爹爹便请来州里最好的先生为他讲书,自己也常常跟他说一些天下之事与为人之道。
不像我。子瑾很懂事,从不偷懒。
……
这时一只纤细的手在我头上撑起一把嫣紫色的油纸伞,我轻轻转头,是荷香。她从袖中掏出浅翠色的丝巾拭去我脸上的雨水。我这才发现全身已经湿透。苦笑。
荷香说:“小姐,你又何骗为自己。少爷对你的感情,倘若别人不懂也罢,难道小姐自己也不相信?”
我看着她。这份感情我都不能确定它是什么,又该如何回应。
我又能向谁说?只有荷香。可是她太小,太简单。她不明白。
永安十一年十一月,惠州晋南侯尉尚仁为首的南域四州起兵,以先帝遗召讨伐穆宗皇帝。
我托人卖了田地,打发了丫鬟、家丁一些银两回家,然后与荷香北上京都,而并未按照子瑾的话去做。
那日太阳已将落下,天气微凉,遥远的树木沙沙枯萎,我在马车上掀起软帘回望进锦洛郡,郡城隐约而快速地淹没在暮色中。
半月的颠簸之后,远远地看到京都的城墙,高大肃穆。皇宫奢华飞扬。
踏进城的那一刻我感慨了一下,又回来了。许多景致已与记忆有些出入,只是城里熙来攘往,繁华如昔。行人们锦衣玉带,华丽明艳。年轻的女子,放肆地走在市集的阳光下,漆黑的头发,还有北方特有的爽朗交错着妩媚的容颜。
荷香自小从未出过锦州,面对京都的一切都万分新奇,一路惊叹着。
“小姐,快看!好大的客栈。”
“小姐、小姐,你看那女子扮的好生妖艳。”不停地摇晃我的胳膊。
我不禁笑道:“好了,好了。张着嘴下巴都会掉下来。”
荷香却停下脚,痴痴地看着我说:
“小姐,你笑了。真好,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前的小姐可爱笑了,又蛮横又难缠。”
是么?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爹爹去世还是子瑾离开。
荷香接着笑说:“每次把什么都能说的头头是道,让我们在旁边听得是一楞一楞地”。
自小,爹爹就宠我,用娘的话说就是宠的天翻地覆。死拉着子瑾逃学,让他替我写被罚抄的辞赋。十五岁就把上门提亲的说客气走,三年内郡里没有人敢送聘礼。与爹爹顶嘴时,要么是非颠倒,要么得理不饶人,气得他吹胡子。
而子瑾。
原本不爱说话的他也从不与我争。只要我发脾气迁怒于他,他就仅仅在一旁看着我安静、无奈地微笑。那笑容恬静如玉,眉宇间似有一种淡雅的光华映在俊秀的脸上,目光如家乡锦洛湖的湖水澄澈且明亮。
荷香常说。少爷出门时,有许多女子一见就脸红呢。
于是,我长久地以此揶揄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有些许盼望自己是那些脸颊绯红恋慕他的平凡女子中的一个。只是将那份喜欢静静地藏在心中守侯、品尝。不用承担,不用面对,不用抉择,便自然不会忧伤。
突然,荷香又大嚷起来:“小姐,那边有人卖艺呢!”拉起我便跑过去。
那瞬间,一个青色的身影擦肩而过,喧嚣的闹市似乎在耳边顿然沉寂。那样的感觉,那样的气息,还有那样的面容。我脱口而出:
“子瑾!”
他似乎并未听见,依旧在人群中远去。我挣脱荷香的手,转身追到街角,可是他已经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人流还在如水穿梭而行。而我愣在那里。
荷香从后面赶来,“小姐,我听见你叫少爷的名字了!”
我怅然若失:“大概看错了,子瑾他是不会来这里的。”绝对不会。
小时候记忆有些模糊了,打听了好几次,而后才在锦福街与长乐巷的交叉口看到了“宁善堂”的招牌。
我走了进去,一个二十来岁的伙计迎过来问:“姑娘,看病还是抓药?”扑面而来是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奇特气息,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环顾店里的一切。
铺面右边是药柜与收帐的桌台,左边的小雕窗下倚着一张小几,几上翠瓶空空,旁边是两张扶手漆椅。而进铺正对面的门上遮着布帘,风卷起帘子时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堂的露天庭院及四周的厢房,小却别致。
此时,一位老妇人掀帘从里走出来,一头银丝,走路有些迟缓了,面容与娘有些许相似。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姥姥”。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神由惊讶变成激动。虽然之前托人带了信,她似乎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姥姥”我又唤了一下。
“月儿,是月儿?”她伸出双手,张开怀抱,于是我走近与她紧紧抱住。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刚才在巷子里一晃而过的青衣男子,会在我的生命中承载着怎样的意义。可是,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这个午后的惊鸿一瞥。那种感觉像是京都秋季充沛的阳光,温暖且耀眼,以至于一生都挥之不去。
第2章
母亲的娘家姓陈,世代行医,祖上出了好几位有名的御医。家里开的“宁善堂”也是京都百余年的老字号。娘精通医理,在世时常教过我与子瑾。她是陈家膝下的唯一一个女儿。
当年爹爹辞官离京,本是请二老一同离去。可是,姥爷说什么也不肯摘下“宁善堂”的招牌,于是他们便留了下来。后来这些年一来迫于朝廷形势,二来锦州与京都遥遥千里,便没有走动了,只是常托人带带书信。
永安七年春,娘病逝。爹爹派人赴京捎信。回来的人说,姥爷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惠浈这嫁到闵家十余年,贤婿一直待她不薄,我们也知足了。然后长叹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而姥姥在旁边早已泣不成声。
来年,姥爷相继去世。
姥姥一人在这里独撑着陈家的家业,孤苦无助。爹爹本来是想要把我送来京都陪着她老人家。可是,一直放在身边把我宠惯了,自己又始终舍不得,这一年一年地便搁了下来。直到年初爹爹也不在了……
用过晚饭,回到收拾好的厢房里,已是上灯时分。
刚刚坐下,姥姥便进来,后面跟的小厮搬了个暖炉。姥姥一边让他放在桌边,一边说:“这京都夜里凉,不比东域暖和,多添一个好些。姥姥记得你小时候就特别怕冷,小手冰凉,大冬天就伸到你爹脖子里取暖。真是!”
“扑哧”荷香就笑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这个习惯到最后也没给改过来。
稍许,姥姥示意其他人都下去以后,拉着我的手一起坐在床缘说:
“白天人杂我不便问,尉家那孩子呢?”
“三月,子瑾他与楚秦、楚仲去了惠州。”
姥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那么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唉……那孩子也真不容易。”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么大的事,亲眼看到家里的人都死了,火里被那两个护卫救出来,身子骨又那样,我都认为怕是养不活的。”
那些事情我也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子瑾他从来就不曾告诉过我,仿佛那是一段消失的记忆,豪无声息地就被时间抹去了。可是我知道他记得,每当在黑夜中看见火光时他将我握住的手,掌心微凉而湿润,我就知道他今生都会记得。
姥姥理了理我额前的头发说:“月儿,今年都十九了吧,别把事情耽误了,姥姥给你看个好人家。”
“姥姥,我……”我苦笑,要说的话欲言又止,稍微犹豫了。
“怎么了,月儿?”
看着姥姥担心的神情,我嘟起嘴撒娇说:“我不嫁,一直陪着您。”然后倚在了她怀里。
逐渐京都的天气越来越冷,那一个午夜终于下起了雪。早上,我与荷香站在园子里,两个人都兴奋无比。雪花安静地从空中降下,粘在肩上用指尖一触便化成晶莹的水珠。这是锦州所没有的。而儿时在京都的回忆里面不知为何也没有。我将手伸进衣袖,碰到了那个被自己温热懂得玉佩,在心里说。子瑾,你那里会下雪么?
回到屋里,姥姥又心疼又好气地说:“你们俩呀!”然后替我拍去身上的雪,“今天初雪,替姥姥去安国寺上柱香,你也去城外走走。轿子都在等着了,多穿点衣服。”
“嗳。”我暖暖地应了一声。
安国寺在京都城外的颐山脚下,据说以前叫颐山寺,先帝在位时常来此与寺中住持品茶、对弈、听经。后来便改成安国寺。一路上人很多,似乎寺里香火很旺,而且京都有初雪谢天降福的习俗。
轿子在要近寺庙的时候被档下了。我掀轿帘问:“怎么了?”
荷香说:“好象是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寺里上香。得在这里候着吧。”
我放下帘子,低头从轿里走了出来。雪比方才小了些,只是路边的林子里积了厚厚地一层。庙门四周都是金甲披身、手扶长剑的禁军。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我说:“荷香,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走走,好了来叫我。”没等她回话就朝林子里走去,步子很快,仿佛是逃出来的。
渐渐地,脚下踏着雪“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响起,还有裙摆下小小的银铃的清脆碰触声让心情宁静了下来。不知不觉,已经绕到了寺庙的后面,接着出现了一块空地,还有一个青色的背影在雪地中负手而立,他凝视着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入神,桌上除开铺了一层雪以外并无它物。
正好风起时,带起身上的铃铛“叮当当”。他这才察觉,警惕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
一身青色的布衣,俊朗容貌,熟悉的轮廓,还有我期盼了许久,在夜里无数次梦见过的目光。我想那日在市集不是我的幻觉,可是我们却在那里彼此擦肩、错失。
“子瑾!”我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眼眶也开始湿润。刚要提起裙摆跑过去却忘记自己是在雪地里,没走出一步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急忙走近,在地上扶着我问:“摔着了么?”
我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许多话在心里却无法言语。
他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拂过我脸上的泪痕,托起我的下巴,说:“你是这雪中的仙子么?”
从他衣袖中泛出淡淡的香气,不时间若隐若现地出没,像是想象中西域无垠草原上的绿草混杂着骄阳的气息。接着,他慢慢地俯下脸用唇封住了我的嘴。温暖而让人窒息。
身旁的微风吹起雪花,带过脸庞,有些粘在睫毛上,受到鼻尖的热气化作水滴掉在我灼热的双颊上异常冰凉。
这种冰凉让我心里一惊,恢复了理智。想起他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子瑾他怎么会这么问,脑海里一片混沌与疑问。
于是,我推开了他。问道:“你是谁?”他脸上有些惊讶随即又平静自若:“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姑娘是谁?又是谁替你设计出的这种绝妙的好主意。”说完脸上带些冷笑与嘲弄。
“啪!”
我一巴掌打上他的左颊,掌心都有些疼痛与灼烧。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这种语气含着的明显侮辱让我万分羞愧和恼怒,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子瑾。
他却忽然就笑了,笑起来邪邪地没有缘由,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与子瑾完全不同的笑容,我确信了。他说:“好烈性的女子”。然后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我慌乱中也站起一连退了五、六步。定了定,然后转身匆忙地逃走了。
直直地往林外跑去,和一个人撞在一起,抬头看见是荷香,这才安心。荷香朝我身后望了望说:“小姐,遇见什么了?居然能吓成这样?”我抱住荷香,在她肩头喘了许久。
之后,在折回家的路上才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荷香听了很惊讶:“小姐,世上真有这等事,好生巧。”
忽然想到,其实他站起伸手似乎只是想拉我,并不是别的什么。不知不觉,心中有了一种别样的情素激起了水面的涟漪。
晚上,更衣时发现,玉不见了。子瑾的玉,不知何时从衣袖里滑落了出去。我与丫鬟们将整个园子翻了一遍都没有踪迹。我坐在凳子上,让自己平静下来细细回想今天的一切:早上出门时还在,然后在安国寺的轿子上,树林中……
恍然大悟地跟荷香说:“大概掉在安国寺的林子里了,明儿一早去看看。”
夜里,躺在暖帐中,想起今天那个青衣的男子。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中,又见到了子瑾。似乎是回到了那时锦洛郡的元宵节。
子瑾到郡外拜访曾教过他的先生,而我则探望年前嫁作人妇的铃青。两人走前约好日落在桥头见,然后一起去市集赏灯。
铃青。
比我稍长。出阁半载,与我也算是青梅竹马。
见到她时,肚子微微突起,怀上了小孩。脸上满是慈爱与满足。多日没见,两人闲话琐事,用过晚饭才猛然想起与子瑾的约。
匆匆告辞。已经迟了一、两个时辰。正月的风刮在脸上,硬生生地疼。我想,他那样的性子,定然还在等。
市集看灯的人,因为天气骤变早已纷纷散去。稀稀落落的。
远远便看见他站在桥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桥下的流水,像一尊塑像。白衣锦带,迎着刺骨的寒风拂起,显得更加单薄。我走到他身后也没有察觉。
我苦笑。
是的,他又怎么可能察觉。看着他的背,瘦却是挺拔。我抬起右手,紧贴在上面。
他才调头,看见我,含笑说。
月儿,铃青留你了吧。语气没有半点埋怨。
这么多年,他从不唤我,姐姐。只是喊,月儿,月儿。反倒像是我的兄长。教也教不过来,后来索性随他了。这是他从小唯一任性的事情。
子瑾握住我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呵气,拢在掌中小心揉搓。说,冷着了没有?
我抬头看他,那脸颊和嘴已经冻得苍白。而包住我的他的手,比我更加冰凉。
他是爱我的么?我长久以来一直困扰于这个答案。那日在桥上临别的时候,他说,是。我却没有相信。也许,亲情与爱情混杂的复杂情怀,我们都不能把握和区分开来。没有人知道结果。我宁愿把它保存在那里,也不要去尝试。
第3章
清早,雪停了。
冬日的晴空,天高云淡。
初晨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探了出来,暖暖地。
我并没有坐轿,和荷香走了去。
在林子里,很远便看见了那青衣的男子。
昨日积雪的空地不知什么人已经把它打扫干净,石凳上还加了很厚的垫子,桌面铺了布子摆了两杯茶盏。他坐在那里,细细地品着茶。仿佛此时一切只是他在这荒野信手变来的。
初冬温暖的阳光,穿过突兀的树枝倾泻在他身上。
恬静,悠然。
他像是早已经知道我站在那里,说:
“雪仙姑娘,请坐。”
我径直走过去坐下,向他摊出手。
“还我。”
他笑,“什么?”
“玉佩!”
“哦!”他说:“先不提这个。雪仙姑娘你先品品这茶,我是专门吩咐人给你沏的,可惜不知道凉了没有,要不喝我这杯?”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冲我眨了眨眼。一脸奸笑。
什么“恬静、悠然”我立刻把心里刚才冒出来那四个字收回。
“雪仙姑娘你……”
我有些恼怒:“别雪仙、雪仙地叫,我是有名有姓的!”
他故作惊讶地问:“那雪仙姑娘姓?”
我没好气地回答:“我姓闵。”
“哦!”他恍然大悟“闵雪仙”
“噗嗤”身后的荷香居然会笑了出来。
我终于不想与他计较说:“是闵夏月”。全身无奈与无力感并存。茶盏里绿叶夹着银色白芯,绿色托着嫩芽,宛如蓓蕾初放。我轻泯了一口,水还微热。
他突然很关心地问:“闵姑娘芳龄几许?”
我冷冷地说:“与你何干?”
“可有许过人家?”
我没有回他,只是觉得那茶虽入口苦涩,咽下之后却甘甜无比,齿间还余了淡淡清香,我想这大概就是白茶中最为名贵的珉州牡丹。
他继续说:“姑娘虽然生得貌美如花,可惜性子不好,恐怕还是没有着落。”又顿了顿吐出一句话:“既然昨日你我已有了肌肤之亲,你就嫁给我吧!”
我猛然楞了,然后才一惊。抬头看他,他是似笑非笑很是得意,明知被他捉弄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像平日的我。
我坐直了,盯着眼前这个青衣的男子。不似一般闺秀矜持的打量,他倒也不在意,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静下心来细看。他比子瑾年长,大约二十二、三岁。五官虽然有些许相似,眉宇间却又不同。
子瑾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静与稳重,待人宽容且温和。
而此人,轮廓略微硬朗、英挺。眼神中含着桀骜的气势。脸上始终写着两个字——讨厌!
我说:“公子,我今日来不是与你谈婚论嫁的,还请你把玉佩还我。”
“哎……”他像是好好地舒了口气“万幸,万幸。”
看着他的表情真想当场再给他一个巴掌才解恨。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碧玉,上面苍龙的雕琢徐徐如生:“是这个?”
我点点头。
“我有些话还想问问姑娘。”突然,他一改常态,语气严肃了起来。
“闵姑娘从何得的此物?”
听到这话,我心里似上了根琴弦一下子被拉紧了一般。我想,大概他认得这玉佩,至少是有些怀疑。于是使劲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慌乱,盘算着怎么扯过去。然后镇定地说:“只是父亲身前从珠宝贩子那里买来的。”
他眉头微躇,不知是信还是没信。接着又问:“那令尊可知其来历?”
我摇了摇头,故作迷惑地说:“还请公子赐教。”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玉握在手中,负手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此玉名为子瑾,是上古高辛皇帝遗落于凡世的宝物。至今千年,一直被天家珍藏。当年,先储君尚宁太子之正妃杨氏连丧两子之后,产下唯一一位世子。先帝龙颜大悦,当即将此玉赏予小世子,并赐名‘子瑾’。
后来先帝驾崩,太子一门又惨遭变故,此玉便不知去向。前月,南域兵变,叛贼打着先帝的伪召和先储遗孤尉子瑾的旗号要逼迫当今圣上退位。
所以,此玉不祥,请姑娘好生保管,以免被官家看到还冠以逆贼的罪名。”
语罢,长叹一下,似乎是在将往事又封存起来,然后把玉递予我。
我接过时,上面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虽然对他的好意有些感激,却无法接受他逆贼、反贼地称呼子瑾。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可是民间的传闻却与公子所言不甚相同。据说,徐太后也就是当年受宠的徐妃,在先帝病重时,她以自己父亲徐绘勇将军掌握京都禁军之兵控制皇宫。皇帝殡天后,又密不发丧,并在一夜之间派人暗中灭掉太子全家,改了圣旨将自己唯一的儿子尉尚睿送上皇位。”
荷香惊恐地扯了扯我的衣肩,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他转过头,本以为他会很惊讶,没想到他只是感叹:“姑娘真是好口才,如非女流恐怕定会成为社稷之福”随后才说“只是这些话终究不妥。”
我说:“市井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若是真,为何不能说实话。若是假,又哪怕别人说。”
他眼中闪过一些笑意,又坐了下来,我们之间有些沉默。
然后他看着我,表情严肃认真地说:“闵姑娘,我何时能去府上提亲呢?”瞬间,原本紧张、凝固的气氛又被他搅成一团糨糊。
我假装羞涩,“夏月还不知公子贵姓呢?”
他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回话。
我说:“公子不方便说的话,也不为难你,不说就是了。”
他还是回道:“我姓尉。”
果然。
我心里感慨。不出所料,与子瑾如此相象又对皇家之物了若指掌。
我说:“在京都里有天家的姓氏,想必公子定是皇亲国戚的贵人。”
他摆摆手:“只是仰仗着祖宗而已。”
“哦,”我似恍然大悟地揶揄他“公子意思是自己是个仗着老子吃喝玩乐的二世祖?”
他这才发现我是在为方才的捉弄而报复,无可奈何地笑起摇头。
我站起来轻轻欠身说:“尉公子,玉已取回就此告辞,提亲的事就不必了。不过要是公子日后染上什么恶疾或者不治之症,到我家来就诊必定分文不取以报还玉之恩。”
说罢,领着荷香离去。留下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此时我才看见远处有人立了很久,似乎不敢前来打搅,看我离开才走近。那少年似有十八、九岁,长得清秀苍白,离我有几尺开外时就鞠了一躬,我也浅浅还礼。他这才急冲冲地向那姓尉的男子走去。
第4章
回望颐山,起雾了。
山藏云中,林在雾里。
那个青衣男子的一切又变得不真实起来。不自觉地拿出袖中的玉佩放在眼前端详,子瑾的玉,还好完整无缺。
忽然,又嗅到那个绿草与暖阳交错的芬芳。我想,仅仅放在那里一日竟也沾上了他的气息。
荷香好象突然想起什么大声说道:
“小姐,你忘了告诉那个尉公子我们住哪儿了,他如何来看病呢?”
“你还怕他不来呀?”况且他是官家的人,身份特殊。不能过多牵扯。
“荷香倒还不讨厌他。”
我停下来,有些吃惊问。
“为何?”
荷香笑了,“第一见到有那样逼出小姐说出芳名的,和小姐真是半斤八两。”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瞪着眼说:“死丫头!”
“哦!”
她应了一声,很不服气,低落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神情兴奋地追上我。
“可是,他让小姐和以前一样……“她瞅了我一眼,没敢继续说。
“一样蛮横,一样无理,不饶人。是不是?”我没好气地把下面她不好出口的话接了下去。
荷香调皮地吐舌头,我抬起手又打了一下她的头。
这时。
雪花,毫无征兆地从天降下。整片整片地在脚边蔓延,像是锦洛郡春季繁盛的梨花花瓣。 我仰望雪空,手里还轻轻握着凉气刺骨的玉佩。
娘去世的春日。
我躲在林中哭泣。
身后还有子瑾。他宁静地在一旁不发一言地守着我。
许久、许久之后,天色渐渐暗去。
我擦去泪痕,转身问他。有一天,爹爹和子瑾是不是也会这样离开我。
风把细碎的梨花瓣吹散到头发上。他站在梨花树下,面容俊秀如美玉,眼神清澈、明亮。他只是伸手折下身边的一枝洁白若雪的花蔟。走过来,插在我耳际的发鬓上。
缓缓地说。
永不。
他总是会用最简洁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心境,时常会让人感动地落下泪来。
子瑾不是个善于徘徊于尘世中丑陋人性的人,他有时候在我眼中清澈地就家乡春季的湖水。可是他却那样做了,因为他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有了一种无法选择的人生。即使,那些尘封往事已过去多年。
腊月十五的时候,铺子里来瞧病的人不是很多,天气冻得让人不想出屋。我也开始从陈四叔那里学会理帐,在店里人手不够时帮帮忙。四叔本是姥爷的远房堂亲,在西域做过小生意可惜砸了。从外地回来一家人温饱都有问题,却不通什么医理,于是便来店里管管帐本,毕竟是自家人,也放心。姥姥还一直感叹,委屈了我,让一个姑娘家出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我倒还不怎么介意。
我喜欢听四叔说话,他四处闯荡,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与人闲话时无论扯到什么,最后都总爱加一句。唉,外戚当权,社稷之不幸。仿佛这就是一切恶事的本源。那时,我并不能完全明了,想当然地以为他指的外戚是当朝皇后的娘家。
下午,姥姥从隔壁的米店王家串门回来,兴冲冲地走进屋对我说:“你王婶说,明姜巷的珠宝店来了一批新货。月儿也去挑件首饰,过年了好生打扮打扮。”
我浅笑摇摇头:“不用了,姥姥。又不见什么人。”
姥姥哪会依我:“谁说的。快去快去。”
我赖不过,只好与荷香出门。
街上依旧是喧嚣,繁杂。
店里的老板热情地拿出很多首饰放在柜上。
耳铛、玉镯、云簪、步摇、珠花……一个并一个地摆着。琳琅满目,华光耀眼。
我却独独看到了一个小钿子。
那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团花。
在一个葵花状的花蕊四周,分别有八个独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进一层。突出的地方分别用金丝累成网纹,瓣子之后,又以八片花瓣衬托。
晃眼一看,就似一朵含蓄绽开的山菊。
我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店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身材微胖。见到这情况连忙附和。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金钿是本店最上等的好货,整个京都就此一件。”
我本想只是来看看,敷衍姥姥而已。可惜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女子,对这小钿子动了心。
我抬眼问:“多少钱?”
他白胖的脸把眼睛挤成一条线,眯者说:“福州访宇轩的珍品,”朝我比了个手势,“一百二十两。”
我在心中倒吸了口凉气。
一百二十两,是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若是爹爹在世,我或许还会吵着不肯罢休。
可惜……
我勉强地向店家笑笑,说:“再看看别的。”带着尴尬。
忽然,身后有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响起:“什么小玩意儿,也让我瞧瞧。”
我转头,又是他。
青衣,暗香,明朗若骄阳的笑容照在日影中。
后进来的是前些日子打过照面的白净少年。
他说罢,就要来拿我手中捏着的金钿。
我原本是要放下的,可是经他这么无礼一夺,竟然激起了我的怒气,就不放开便宜了他。说:“请公子松手。”
他却只是问店家:“多少银子,我买了。”
店家见他看似出手阔绰的人,哈着腰:“一百二十两。小的这就给你包上。”说这用一条缝的小眼瞟我,示意不要挡着他的财路。
我从小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甚至是欺负,更是坳上了劲,死不放开,说:“我又没有说我不要。”脱出口时也没有底气。
于是,他拿钿头,我拿钿尾。
僵持。
荷香在一旁也帮忙说:“尉公子,你一个大男人买这发饰做什么?”
“买给我喜爱的女子,所以还请闵姑娘承让。”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还猛地把脸凑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看。
眼睛离我只有两寸,透过他的眸子映出的我,脸色刹然苍白。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收紧,异样的感觉从双手的掌中向全身蔓延开来。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
他心满意足地拿走金钿,在手中把玩,说:“我也不能总让着你。”
路上,荷香几次低首说:“小姐……”却什么也没接下去。我知道她难过,为的是此时的家境,而我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一直都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孩子。
我倒是淡然带过:“反正我也不喜欢。”神情轻松地牵起她的手说:“咱们到玉花街给你买盒胭脂去。”
其实,心中远不如脸上那么平静。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相互交汇、渲染。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宁善堂”。姥姥见我便说:“有个姓尉的公子送了个盒子来,说是刚才你忘在首饰店里的。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搁在你房间桌上了。”
我与荷香,相视,继而都匆匆奔进房。
推开门,圆桌上摆了个精巧的檀香木制锦盒。
打开。
果然是那只金钿。
我定在原地,静了一会,才轻轻合上盖子,说:“改日,还给他。”
荷香很是惊讶:“我还以为小姐会很高兴呢。”
我淡淡一笑,嘴角含着苦涩,依旧是那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第5章
入了二八,天气又有些转暖了。
夜里,突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似乎是在京都宽敞而平整懂得石板上飞驰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急促又激烈,像是踩在心坎里让呼吸都急迫了起来。
我原本就是个睡得浅的人,只听马蹄渐远,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起身点灯,看到案上的沙漏,未到四更天。夜还沉得很。
第二日,姥姥早早就在院子里张罗。我知道今天那个尉公子要来。
上次,他送来金钿时,还顺带了些糕点来看望姥姥。东西虽然平常,却是用了心思的。而且又不唐突。与姥姥话了几句家常,哄得老人乐呵呵,合不上嘴。便请他今日来吃饭。
看着姥姥的热心,我知道她的用意。几次都在我面前说他,品貌皆佳,又懂礼节,要是还没有家世……
我只是撒娇含混过去。
不知不觉已近晌午。
倒是铺子里热闹得很。四叔家中有点事情,我便出来帮忙。
有伙计们些是与客家熟识了的,便攀谈起来。
“昨夜,不知南域又有什么军情急报了。”
我一楞,想着那些琐事,居然把夜里的牵挂都忘了。
“是呀,我们家大人,四更天就接到圣旨被传进宫。”
“听说,南域的军队都到雍州城下了。”
“是么?”
此时,荷香伸手朝街外一指:“小姐,尉公子来了。”
我闻声望去,果然是他,还有那少年。从拐角处向药堂走来。
依旧是一身青衣,脸上带着的淡淡倦意,也掩不住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的狂气。
他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转眼看我。面上疲惫的阴霾与复杂神色一扫而尽,露出暖如煦日的微笑。
我低头避开。
荷香从内堂把姥姥请了出来。老人家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招呼他坐下。
他拱手道:“老夫人,今天家里出了些事,来迟了。还望包涵。”
姥姥说:“哪里,哪里。”
请他一同坐在扶手漆椅两侧。那少年立在他身后。
坐定后,他想起什么,唤着:“明连。”于是少年恭敬地将手中的木盒放在几上。
想必明连便是少年的名字,好生奇特。
他说:“上次见老夫人还不嫌弃,就又备了些点心,还请尝尝。”
“尉公子太客气了。”让荷香收下。
我在旁边的柜上拨算盘理帐,心里很惊讶,怎么他对别人都人模人样的偏刁难我呢。
姥姥说:“那么尉公子进里屋歇歇?”
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放下帐本陪他的打算,回道:“我就在这儿陪闵姑娘坐坐。”姥姥也就立即明白,点头,回了屋。
荷香把茶承了上来,放在小几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只金钿。
那日,姥姥从荷香那儿听到我的话,来劝我。我了解,姥姥怎么会不知道那本来就是这尉公子想送我首饰想的托词。她说,月儿,一个女儿家,也不能太傲气了,是不。
于是,就此收下。
我想,除开第一次的冒犯。他的一切都没有恶意,有时是好心的。确实是我太……
姥姥说得在理。旁观者清。荷香自然也明白。
他今天没有往日那么多话,端起茶盏静静地喝着。偶尔我侧眼瞄他,发现他看着远处的屋檐,想什么事情,神情淡漠。
此时,几位常来堂里闲坐的老者,在柜前歇脚的长凳上聊起来。
“唉!再此下去,到了沂水,这天下恐怕就要一分为二了。”
“据说,南域城池被起义军占领的,百姓可以免去三年的赋税。真是仁义。”
“皇帝是谁有什么重要,百姓图的不就是这个么。只是如今太后信佛,大兴土木,税重呀。”
“可是,当今圣上也是一片孝心而已。”
“我听一个从南域回来的亲戚说,起义军纪律严明,从不乱践百姓庄稼,也不伤及无辜。”
“当年尚宁太子也是颇得人心。可惜……”
“这子瑾世子,我一算,不过十九。能当大统么?”
“太小了,太小了”有人摆手。
我在算盘上停下,望着那位老者。他是街口书斋的教书先生。
“许老先生,此言差异。”
那白发老者听到这话,抬头看我。
我问:“老先生,觉得尉子瑾与孙仲谋比之如何?”
他捻捻胡须,举头深思:“世子谦和爱民,仅用数月就直逼雍州,可见其雄谋远略,用兵如神。孙仲谋一介后汉将军怎能与我朝真传龙脉相比。”
我笑:“那孙仲谋,临危受兄嘱托,号令江东,振之东吴时也不到十九。之后,以十万寡军于赤壁大败曹军百万之众,年方二十七。
再说诸葛孔明。
刘玄德以不惑之年至隆中三请孔明,那时卧龙先生也仅才三九。所以说,雄才无长幼,英雄出少年。”
“这……”众人一时词穷没有接话。
谁知此刻,姥姥却在后面听得明白,掀帘出来.
“一个女儿家,怎么在这儿妄议朝廷。听多了后院丫头间的玩笑话,就说到先生们的眼前来了。天家的事,哪是你谈的。”
声音带着严厉。明理人听得出来,姥姥这话说我也在提醒别人。
“是,是,是”有人点头。“老夫人说得是个理。”
接着人们便一一散去。而他却始终未发半言。
在堂屋里用过午饭。他起身要走,姥姥留他:“让月儿陪你下局棋。”
他立即喜笑颜开地回答:“好!”
我没有拒绝,来者是客。
他说:“堂屋里风大,不如进姑娘厢房下棋如何?”我心下想,这真是本性难移。不过房中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答应了。
荷香把棋盘摆在桌上,放好后站在我身后。
他看荷香:“这小妮子倒还乖巧,叫什么?”
“我叫荷香,是小姐的丫鬟。”荷香甜甜一笑,作了个福。
他却说:“你家小姐似乎总是不大高兴。”
荷香低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眼神暗淡下来,没有回话。他也不再追问。
明连关上房门,立在门口。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规矩很严。
他执黑,我执白。
他将手伸进紫藤编的棋盒中,夹出一枚黑子从容地放在盘上。他的手指不像子瑾那样修长,而是要结实些,关节突出,瘦却有力。
待我下定后,他似乎从不需要考虑就落子。成竹在胸。
在清脆的“啪”声之间,听见他说:“闵姑娘,爱读《子虚上林赋》?”
我才注意到案上还有一本未收尽的书。
我回答:“是。司马先生的赋,磅礴华丽,酣畅不凡,无人能及。”
他挑眉:“他作的《大人赋》呢?”
我说:“那不过是汉武皇帝逼迫下写出的敷衍话。败笔!”
他爽朗地大笑:“自古皇帝都爱听好话,想必司马相如也难逃于此。”
大概没有子瑾平日能这样共话兴致的人很少,所以也很乐意与他谈。
我边拈起一白子看桌面上的战况,边说:“况且,司马先生与卓文君,两情相悦,深夜私奔,在益州开了小肆当炉买酒。才子佳人,甚为佳话。”
放下白子时还没有抬起,他的左手覆在我的右手上,含笑说:“我也旦求有朝一日能与姑娘合奏一曲《凤求凰》。”
我的手放在棋盘上,手下是冰凉的棋子,手上是他温暖的掌心。而后轻轻地缩手,他却使力握住。于是,那些黑白子以及我心中的什么东西皆被拨乱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可是,野史里记载,司马向相如死于风月病。”
我还是硬将手抽回:“那也算死得其所。”
“哈哈”他旋即大笑“死得其所,好一个死得其所!”
接着,一面记忆力惊人地让棋盘上被弄乱的棋子一一复原。一面说:“上元灯节城外漾水河边有烟火。想与你去看。”
他说话从不询问,几乎只是把他已经决定的一件事情告诉别人而已。却又字字诚切,让人无法违逆。
荷香问:“烟火不是只有西域才能见到的新鲜玩意儿么,这么珍贵也让百姓看?况且没有听说呀。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方才这样想。”眼神略带微笑,有些神秘。
第6章
那局棋我输了。十四目。
在中盘就胜负已定,可是我依旧倔强地下下去。只是想知道究竟会差多少。
他的手法凌厉,畅快又锋利。隐约见血。
与子瑾完全不同。
同子瑾下棋总是负一目。无论好坏,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
后来才从爹爹的口中知道。子瑾怕多胜我几子,我会生气从而迁怒下人。倘如是输给我,我又立即会看出破绽。
于是,总是一目。
有时觉得他纯纯地傻得可爱。若是此次负一目,下次负两目,变换来去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察觉了。后来终于忍不住,扳起脸同他说。他听过后也只是不好意思浅浅地笑,让人狠不下心再难为他。
有时又会惊异于他的远见与谋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在中局之前就看清收官的形势,并且始终控制在一目棋上,丝毫不差。
也许我们棋力确实相差太远。直至后来,那一个子竟成我们对奕的一种默契。
日子渐渐流逝,永安十二年同过去的十一年一样平凡而安静地到来。
初一时,城门果真贴出皇榜示告全城,太后要与民共庆上元灯节,在城外放凤凰烟火。
荷香感叹,这尉公子果然是官府之人,消息也这样灵通。
他却再未来过,似乎很多事要忙。只是常让明连来看看。
十五下午早早就吃了晚饭,坐在屋里,竟然会有些期待。
不经意又看到架上《子虚上林赋》。想起的却是子瑾。
那曲《凤求凰》我们也是抚琴弹过的。而当时年少不明其意,只顾好玩。现在回忆起却略有羞涩。
在锦洛郡时常与他添灯夜谈。夜谈的大多时候只是我评他听而已。性格所至,他从不说人是好与不好,独独赞扬的是相如与文君的佳偶之成。而我看的出,对于辞赋,子瑾喜宋玉甚于相如。相如的附势与铺程若大是他不乐见的。
传说,宋玉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可是不知道要是与子瑾比又如何呢?
每次想到此处就会抿嘴掩笑,而今却只剩下苦涩。因为,那个人,他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此时,荷香推门进来:“小姐,尉公子来接你了。”
我轻轻点头。
荷香将我头上的发簪摆弄了一阵,才将我送出去。
我掀帘时瞧见他,依旧是无华青衣。静静地品茶,放下茶盏时神情忽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恍若一个陌生人,不知过去读到过书上写的“不怒自威”这四个字,是否就是来形容这样的气势的。
然后,他看到我,便调皮地眨眨眼说:“我又来了”。刚才的一切又像是错觉一般,又荡然无存。
出门的时候,我回望里面,姥姥笑盈盈的看着我,摆摆手说,快去吧。我点头。便转身了。
那时,我哪里会知道这一走,竟会成为诀别。
上元灯节,由于上元三官赐福之日而得名。三官分别是天官、地官、人官,据说三个神祗都异常地喜欢热闹。
我穿着嫣紫色的罗裙与他穿过繁华的街道。翠帘销幕,绛烛笼纱,歌姬罗绮如云。
“那金钿戴在你发中,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他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我诧异,一时还不明白。
伸手一摸。不知道何时,荷香趁我没注意把原本的玉簪换成了他送的那个小钿子。我的手顿在那里,若是此刻立即拔下的话头发也会散落。一时之间取下不是,不取下也不是。
他将我的手拿开说:“别取,你要是介意,我就不再说了。”
街上的人潮几乎都流往城外。有人从我们之间穿梭而过,一眨眼便不知他在何处。当我四处张望,慌乱地抬头时,发现他已经又出现在眼前。环抱双臂在胸前,偏头审视我:“真想牵住你的手走在市集上,上所有人都看到。”
我急忙紧张地将双手收在身后。他又爽朗地笑了,灿烂如晨光。
出了城门走到漾水河边,人更加拥挤。
“砰”的一声。夜幕里闪了一下。人群喧哗了起来,挡在我们前面。半空中绽放出五彩的光芒,然后如星火般落下。
“跟我来。”他说着带我离开人流,沿着河岸一直向下走,渐渐地人烟稀少起来。过了长桥,却看得更加清楚。
烟火映着后面京都城墙上璀璨的明灯,接连一个又一个地闪烁,像是上古女娲补天时留下的神迹。
“好美!”我感叹道。嘴角微微翘起来,笑了。
“是呀,好美!”他也这样惊叹。
我转过头,才发现我在看烟火,而他在看我。
他说:“你终于笑了。第一次对我笑。”眼神温暖如北方冬日的阳光。
“昔日不懂,周幽王为何会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丢了天下。而今才明白,若是为了闵夏月,我也定会做同样的蠢事。”
接着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诚恳地说:“夏月,我要娶你为妻。”
我的心瞬间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开。那时我想到了那个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年,倘若没有我,他会孑然枯萎。想到寒气逼人的黑夜我撕心的呼喊,温暖渐渐冷却。我在心中曾默默许过,无论如何誓将终身不嫁予任何男子。
我仰头,再一次微笑,回答道:“不。”
一刹那,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外凝固了一下。空气似乎又回到了寒冬。
此时,身旁的几个平常打扮的行人忽然从袖里抽出短剑,向我们刺来,嘴里喊到:“狗皇帝,拿命来!”
那一刻我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映,而他只是将我拉往怀里护住,没有躲闪。可是却气定神闲,置身事外。直视着眼前的刀光剑影。
“嗉!”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跃出一行黑衣人,在转瞬之间就将那几个人缚住跪地。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近,低头单膝跪地抱拳:“小人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罪该万死。这几个刺客如何处置?”
他平静而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
“杀了。”
接着,用右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夏月,不要看。”
于是,我没有看到。
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利剑划过身体撕裂的摩擦声;
听见还未出口便因为断气而淹没在喉咙里的古怪喊叫;
听见拥住我的这个男人胸口平静的心跳。
永远不会忘记。
许久我才恍惚过来。依旧还呆在他怀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烟花依旧在空中闪烁,绽放而后迅速坠入河中,他低头注视着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俊朗如昔,笑容似暖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残余在四周的血腥味以及遗落于地上的短剑。
我轻轻地离开他的双臂。
微微地问:“你就是穆宗皇帝?”
他说:“是。”
“姓尉,名尚睿?”
“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无需再确认了。
十二年前是他和他的母亲,族杀了子瑾全家。让他孤独无亲,让他孑然一生。
为什么是他?
在世间千万个凡夫俗子中为什么要偏偏是他!
我退了几步,几尺开外。
楞楞地盯着他,背对着漾水河与灯火通明的城墙。透过他的眼眸,能够看见烟火还在盛开。
他忽而说:“你恨我?因为尉子瑾?”眼神中有从未见过的冷峻。
我刹然惊呆,一时无法相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定在原地。
他回望我,知道我的疑问与惊讶,幽幽地道“我曾派人去锦州打听过。”
听到这些,我的全身似跌入冰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坍塌,彻底地无法挽回。无力地问“那么你这般待我,是想利用我对子瑾做什么?”
他凄凉一笑:“我要娶你和他尉子瑾毫无干系。只是……”然后顿了顿,直视着我“只是因为,我爱闵夏月!”
此时的心猛然紧缩。随后,我们彼此沉寂。
他望了望我脚边被遗落的短剑,说:“你要是不信抑或是想为尉子瑾报仇,可以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我低头看他示意的那柄利器。在黑夜里,刀刃上剑光闪烁。没有犹豫就将之拾起。那剑很轻,剑柄上缠着布条。粗糙却锋利。紧握在手,对着他。见他毫无惧色地缓缓向我走来。
我说:“尉尚睿,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右肩已经触到剑尖,他笑:“我想赌一赌。”并不停止脚步。
是的。他料定我不敢。并且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他自负,我爱他。
也许是。
但是锦洛湖畔那个秀丽少年甚于我的生命,甚于一切。
于是,我没有收手。他与我一样倔强。随着他的向前移动,衣衫被剑尖抵住,凹了进去,直到极限。
“兹”地一声。
我将双眼闭上又慢慢睁开。他没有躲闪。短剑扎在他的右肩上,刺入一寸。鲜血从青色的长衫中沁了出来,也看不出颜色,仿佛只是湿了一点。我胸口也似乎被刺到一般,居然有剧烈的疼痛。
他只是苦笑:“你真这么厌恶我。”
然后掰开我紧紧握住剑柄已经麻木的双手。自己猛地把剑拔掉,眉头微微皱一下。伤口的血随着刀尖溅出来,在夜色中鲜红地触目惊心。
他顺手把凶器仍在远处。
有血滴到我手背上,开始微热而后逐渐冰凉。我急忙用另一只手使劲要将它擦去,可是却弄得双手血迹。
看着沾血的手。那是他的血,因我而流的。我真的下手了。
突然有种惊慌和悔意,不住地往后退。
他抬眼看见我,慌张地说:“夏月,小心!”话音未落,我已经一脚踏空,掉进漾水河中。
冰凉的水蜂涌入我的嘴和鼻。我连呼喊都没有欲望,失去呼吸一点一点往下沉。正月的河水像是用千万根针在刺着自己的全身。
此时,有人拉住了我。他的身体里渗出什么东西把周围的河水都染成了红色。好似在锦洛郡闵府园子里艳丽的海棠。血色般的海棠红,那是我与子瑾儿时一同种下的。
娘常说,春天的梨花看起来太素净。于是,我们就将红海棠植了满园子。
在长久的窒息与冰冷之后,看见他的脸,我伸出手,轻抚。
说:“子瑾,我想念你。”
朦胧中又昏昏睡去……
第7章
番外:尚睿之往世篇
永安十一年。
京都,腊月,大雪。
因为南域的兵变,母后急急召我从颜州提前反京。看着朝野上下那些原本自以为是的年迈的老臣们,惊慌的神色,我就暗地想笑。
第二日,母后要我陪她去颐山上香。我从不信命,自然也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中途便换了衣服溜出来。
雪下得很大。
不知为何今年京都的雪来得特别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人来临后才徐徐降下。
我在安国寺外林中的空地上静默。
眼前的石桌,当年父皇总是在那里与念空方丈下棋。茶盏里是父皇最爱的珉州牡丹。那种白茶开始我总喝不惯。当时我也只有石桌那么高,一次因为调皮伸出手扰乱了桌上的黑白棋盘。然后只是略微懂棋的我居然能用让人惊讶的记忆将它们重新放好。父皇将我举在空中说:“睿儿,你也许是朕最为出色的儿子。”
“咔嚓”一个轻盈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回忆,转身看见了一个女子。
在永安十一年的初雪中,我遇见了她。
一身嫣紫色的罗裙,上面覆着银白狐毛的外披。她看着我,脸上溢满了讶异,模糊地吐出几个字,然后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我走过去想要扶她。
她仰起如花般盛开的脸,滴下的泪水不知道为何让人心疼。长发散落,似水倾泻下来,雪花飘到她那漆黑如缎的秀发中,洁白的肌肤泛着光泽,黑色的眼眸灼然明亮。恍若昆仑虚传说里的冰雪仙子。
于是,我不禁吻了她。
甜甜的嘴唇像蜜汁一样可口,柔软而又香甜,让人舍不得放开。
我吻了她,如同吻后宫的任何一个嫔妃。那些女子总是会愉悦而顺从地回应我。我想,无论这是谁精心谋策的讨宠献媚,我也要她进宫。
“啪!”地一下。突然地挨了个巴掌。
看着她如蔷薇般微微熏然泛红的脸,还有微怒而上翘的嘴。我随即就笑了。觉得这小女子是如此地可爱。的确,在这里,我不过是一个无礼的贪色之徒。
她匆忙逃走时仿佛是一只受人惊扰的仙子,转瞬消失在眼前。我察觉了脚边的碧玉,却没有叫住那个女子,因为我想再见她。
但是,在我捡起那块玉的刹那猛然顿住,全身冻结了。我认得它。那是多年以前父皇赏赐给尚宁皇兄世子的“子瑾”玉。
尉子瑾。
从生下来就被看作未来天子的孩童。
他的父亲排在尉家尚字的最高端,嫡之长子,即使他的生母穆皇后去世多年,穆家几起几落,逐渐衰败。父皇也一直善待皇兄。看的出来,父皇对那女子甚为怀念,也没有再次立后的意思。
而尉子瑾,在他六岁进宫上太学院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这块玉佩明显地戴在他细弱的脖子上。仿佛成了一种不凡的标志。每个见到的人皆说他和我都与父皇出奇地像。
在李太傅来之前,他走到我桌旁,听内官的话,作揖到地怯生生地说:“侄儿给九叔请安。”
我点头:“好。”
然后他又被引到别桌去。
于是,那成了我与他之间唯一的一次对白。
当日,太师傅教的书我依然记得: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天子之所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这也是父皇在世时常教导我各位兄长的话。
我是父皇第九个儿子,不但庶出而且排行最幼。我母亲徐淑妃,是崇宗皇帝三千后宫中的一个。我在过完十五岁成人之礼后便会如我们兄长们一样划地,册封为王,搬出皇宫甚至是离开京城。因为我,不是太子。
我出奇地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使我可以逃出这禁锢一切的奢华的皇室高墙。甚至盼望着父皇能让我领军平定给西域带来巨大骚动的邪教。
我总是幻想着自己只身在西域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驰马杀敌的场景,然后像舅舅们一样为国殉亡。
可是,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睿儿,我终将让你得到一切。”那是她牵强赋予我的梦想。
在记忆中,尚宁皇兄总是微笑地喊我:“九弟。”原谅着我幼时一次又一次的无礼与倔强。那种笑容真挚且和善。他是我唯一能够敬佩的兄长。
即使他没有权高的后势。所有皇子碍于父皇虽然皆有不服,也只是在暗地里咬牙切齿。这种情况持续到父皇开始身体欠佳。
恰好,那一年,留在京都稍微年长的老三尚仁,老四尚恩,先后分别受封于南域惠州和东域沧州。父皇将朝政暂交储君。若是换作我,这便是排除政敌的绝好时机。可惜皇兄天性善良、宽和,处理政事又不够果断与凌厉,加之春季北域大旱数月,朝野下上一片混乱。皇兄为人尽善尽美却自谦没有才干,于是把一切交还给父皇,在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出现了。
母亲出自兵权在握的徐家,历代的动乱平息中,徐家都首当其功。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似乎遗忘了九个皇子中最为年幼的我。
永庆三十一年,夏。父皇殡天。我十二岁。
那一晚,大雨倾盆。母亲在康宁殿外拥住我。双手在明显地颤抖,不知是由于杀戮而害怕还是为垂手可得天下而激动。突然想到了那张仅有七岁的秀丽面孔,我夺去了他的一切。
四月登基,定年号为,永安。
余下的七位兄长,还留在京,的受封边域。已立为王的,割地减户,降为郡侯。而且永不得允返回京都。
虽然年纪尚幼,但母亲说:“皇帝立后,国之根本。”
于是,永安二年春,我娶了太宰王机之嫡长孙女,王潇湘为妻,封作皇后。这样自然也是母后的权衡之策。王机是三朝重臣,文武百官里面许多出自他门下。
至此,朝野上下再无任何异议。
那时我十三岁,潇湘十七。
我说:“上古尧帝将潇、湘二女嫁予舜,禅让帝位。舜帝心怀天下,被后世奉为圣贤明君。不知这潇、湘二字,我是否也配得上。”
她听后,只笑不语,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自古明君,非谵薄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
让我惊讶的并非她知书达理,而是那出自道家集大成的珍品《淮南子》主术训中的一句话,在儒教独尊的我朝,我原先以为在大户人家,这些都是视为禁书的。
三年后,我才正式与她行房。
潇湘是个极其识大体,懂礼数的官宦大家的女子,相貌端庄典雅,还有她的名字,似乎一切都是从小为了做国母而存在的。她从不违逆于我,宽厚待人,对于不该说的话从不多言半句,把后宫打理得宁静似水。即使多年来未出一女半子,王机也面有愧色。而我母后却从未埋怨过她。
政局困难时王氏一门的鼎立相助,母后说她铭记在心。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句实话。
只是,我不爱她。
母后看出端倪说:“皇帝,后宫的女人,也许本身就不是为爱而生的。”道出这句话时,神情异样。我知道,母后用了多少岁月来悟出这样的道理。
长到十八岁,母后便撤去大殿皇座后面的珠帘,放权于我。
许多文人墨客都轻蔑权势。
可是,当你可以淡然地号令天下,当你挥手间掌握着千百万人的生杀大权,当那些趾高气扬的王公诸侯皆向你跪地臣服。那是一种怎样的虚荣快意和狂放野心的满足。烦杂厌倦、琐碎政事一切与它相比都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没有真正尝试过的人,就永远不会知晓。
所以,以至于在登基七年之后,我才开始感激我的母亲。
远处有剑影在雪地中耀眼,树上轻微闪动,红色的玄狐锦衣在雪中跃起格外明显。这是宫廷里千挑细选的高手,一直暗伏我身边。相伺左右。我的兄长们皆有异心,毒杀、刺杀,暗涌不断。将刺客提审拷问,不过是政界明争暗斗的牺牲品,而且牵连数万,每次都会挂起喧然大波,震荡朝野。于是,我索性不查不问,杀之了事,从不对外宣扬。
一会看到明连牵马后面跟着的是贺兰巡。他是我当年力排众异恢复的科举,从第一次殿试中选出来的。他面色带喜,说“皇上真是神算,事情果真有了转机。”
我却平静地说:“成败也就在此一举了,还不能高兴太早。”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情,把“子瑾”玉递给他看。问:“认得么?这东西。”
他仔细端详,思索后试探地回道:“难道是书中所记载的苍龙之玉?”
我笑:“果然不愧是我当朝第一才子。”
然后,怀揣着那块碧绿的“子瑾”玉,跨上马骑向林外。行到一丈远处,记起要他做的事情,又快马回头。在快到贺兰巡面前时勒紧缰绳,停下。马前脚腾空,长啸一声,然后在原地打了几个圈。
我一边驾马一边对下面的贺兰巡说:“你让许远派人去查查南域晋南侯是何如找到那个尉子瑾的,切忌声张。”
听那女子的口音像是东域人氏,若她真和尉子瑾有什么牵连,便另有所用,是我碰不得的。
(尚睿之往世篇完)
第8章
我跨出怡园的时候,没有人拦我。只有后面两个翠衫的宫女。半跑半追地说:“闵姑娘,没有皇上的召见是不能去的。”
是的。他是皇帝。
这是皇家在剑州的行宫。
前日待我醒来已在此地。见到的便是那两个翠衫的宫女,碧云、碧莲。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子瑾的玉。幸好自从上次遗失后,我就一直把它系在颈上。而头上的菊花小钿却不见了。
两个丫头均比我年幼,但与荷香同年。于是,我一见到她们便会想起京都的姥姥与香儿。我消失得音信渺无,不知她们是否会担心。二人,十三岁一同选进宫。碧云心思细腻而碧莲活波可爱,与我处得也不生疏。
据说我昏睡了三天。仅仅风寒并无大碍。
而他。虽然刺得不深,哪知剑上有毒。剧毒在经过调理之后慢慢退去,伤口却一直无法愈合。
从没有任何人多嘴问我一些事情。时而会见到内官、宫女们从外面回来凝重的神色。我总是静静坐着,上痴咬紧白了嘴唇。
我知道,既然下了手,就不能让自己后悔。若是他死了,也罢。所欠的只能来世再还给他。
午后,从碧云、碧莲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他已无危险。
我说:“我要走!”
碧云、碧莲慌忙跪在跟前:“这个,奴婢们做不了住。得皇上恩准。”
我冷冷道:“那么,我要见他。”语罢,便拂袖向康宇殿走去。想来身体没有完全复原,走快了一会儿,竟出了一身冷汗。
在康宇殿外规矩站立着的一群玄狐紫衣的内官中,看到了明连。这才意识到他的身份来。然后他入内禀报了一声就把我引了进去。
寝殿,暗香浮动。
听碧莲说,那是他平日里最爱的紫涎香,西域草原稀有的贡品。
屋子很大,大得有些冷。有人侯着。先听闻到他熟悉的声音问:“奏折为何没有被如数从京城送来。”
有人回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说皇上有伤在身就不要太过操劳了。”
他用一种听起来很诚挚地口气说:“那刘玄,你回去转告母后,儿臣不孝,就多谢母后操劳了。”
“老奴遵命。”
我从正门转了一弯,才看见他。靠坐在床上,褪下了一贯的青色,只是穿了白色的里衣。依着软枕,右手几乎无法动弹,蹙眉翻阅手中明黄的奏折。
嘴唇苍白,没有血色,脸颊消瘦。
床前低首站立的是一个年老的内官。那么刚才回话的也大概是他。拿着拂尘,看的出身份很不一般。
他看到我立即掩去脸上的倦意,露出暖日般明朗的笑容。且将折子合拢,另外一个年轻的内官上前双手接住,放于案上。
接着,众人都退出殿外。拿拂尘的那个被尉尚睿叫做刘玄的老人与我相视而过时,用一种凌厉的眼神将我打量。然后,空荡荡的寝殿内只剩他与我。
我隔着几尺距离,站在屋中央,调头看别处。冷冷地说:“放我走!”
他装作没有听见,微笑示意:“桌上有刚送来的莲子糕。好像很香,尝一尝?”
我说:“放我走!”
他继续着他的话:“从锦州请来的厨子已经到了。晚上你就可以吃到家乡菜。”
我说:“放我走!”
他终于盯着我回答:“不!”
“那么杀了我。弑君之罪,殊当处死。”我转眼看他,与之对视。冷漠,坚定。
他说:“不!不杀也不放!”
“为什么”
“我还有第三个选择”他停了停“拿你威胁尉子瑾,谅他也不敢行军半步。”
“你……”手脚刹然冰凉,我深吸了一下,沉默片刻后说:“在那之前,我就咬舌自尽!”缓缓地,却斩钉截铁,字字决裂。
他抬手抚住自己的额头,紧闭双眼意外地笑了:“我在你心里果真就是这样?”笑容凄然、沧桑与苦涩,骄阳黯淡下来,眼底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色落寞。感觉整个人顿然颓废。
笑罢,开始剧烈地咳嗽,胸口不停地振动,右肩透过白色的里衣润出淡淡地红色。似乎伤口又裂开了。
站在那里的我心里虽然手足无措,脚下却没有挪动半步。
稍微喘息过后,他拿起枕边的白绢,接住从嘴里呕出的鲜血。
我终于叹了口气,犹豫后走到床缘坐下。轻轻拍他的背,顺气。再夹起衣袖为他搽拭额角的汗珠。
他用左手腕拂去嘴角的血迹后微笑:“你还是舍不得。”虚弱地连吐字都有点颤抖。
我想去叫殿外守侯的内官请御医。刚一起身,却被他猛地拉倒紧紧拥在怀里。
我惊慌了:“尉……皇上,伤口会裂开的!”
他在耳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没人的时候,叫我尚睿。我以前一直都在想,你用那种特殊又好听的锦州口音唤我名字的情景。当时,见你掉在河里的瞬间,我的心都凉了。我不该逼你,不该的。”
我的双手垂在那里,没有回应。也不敢挣扎,怕伤到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却可以清晰分明地听见他的心跳。激烈且狂乱。与杀人时的那个黑夜截然相反。双臂收得很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他说:“等我一放手,你就会消失不见了……”
然后抱住我的手渐渐轻去,头慢慢下滑,失去知觉。
我屏住呼吸,不让眼眶中的东西流下来。
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象和煦的阳光,给予别人温暖的同时也带着刺眼的疼痛。那种交错的感觉,像骄阳下收回的双眼晕眩并且湿润。
我没有直接回去,眼见内官、宫女、御医们及匆匆地来来去去,嘈杂、忙乱,而呆站在康宇殿外的台阶上。
回怡园,天色已经灰暗。
碧云、碧莲在掌灯等我,看到我时惊呼:“闵姑娘,你受伤了?”我顺着她俩的目光低头。发现罗裳的左肩也沾上了他的血迹。
剑州。
在漾水下游,京都南下一百多里。地处中域,出了剑州郡城往西十里便是古舜。上古神话传说中宏伟的帝都,在一段莫名、神秘的历史与故事中颓败下来。
而剑州的行宫是皇室秋季在西山园林狩猎时驻扎的御所。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宫廷。那种奢华与震撼是在高大宫墙的外面所感受不到的。无法想象,若是到了京都里真正的皇宫,一种更为夸大的辉煌是否会让我颤粟。
有时,如天压下的气势与威严能使人不自觉得躬背,低头,无法仰视。而他,尉尚睿,就是在最顶端,掌握着这一切的男人。
第9章
我是个市井的平凡女子,喜好奢华,爱慕权贵,受不得半点贫寒。那些从外表看来的高贵与矜持都是用锦衣玉食堆砌而成的。
倘若没有子瑾,倘若尉尚睿只是个侯门的富家子弟,英俊、杰出、富有、骄傲。我定会义无返顾地爱他。即使“爱”这个字眼,从一个待嫁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是如此地唐突又不含蓄。
我苦笑,闷在园里几日,居然也会想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来。从三天前自康宇殿回来后,就未踏出怡园半步。毕竟我身份不便,而天下最复杂的地方便是这宫廷了。碧云是个细心的人,也明白我这种尴尬的处境,对于宫里的事几乎有问必答。
一早,明连带来一个精美的锦盒。他双手承到我眼前说:“闽姑娘,皇上吩咐我送来的。”随即揭开盖子,竟是那只金钿。我将它取出,仔细端详才发现,不是。用料更上乘,做工更精细。钿头花朵底侧有了个小巧的兽龟烙印。
见我疑惑,明连说:“是皇上,依印象画了幅图,命工匠们连夜赶制的。”我示意后,碧莲将盒子收下。
他给的,我没有推却。若真要那样就过于矫情了。这里所用的哪一件物品不是他的。
妆台木质盒子里,有着各种精巧的首饰,而一些烦琐的步摇、发簪,均另有一间专门的屋子一套一套地放着。单挑哪件都是世间珍品。
我问:“这园子,过去是谁住的?”
碧莲会错意,解释:“姑娘,这些首饰,都是你来的第二日新换的,并无他人用过。”
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问问。”
“哦。”她松了口气。把我头发解开将刚才的金钿拿出,替我戴上,“往年要是皇后娘娘也来行宫,就是住这里。”
我点头:“皇后,是个怎样的人。她来也是你们伺候么?”
碧莲停下手中的玉梳,从镜子里望向远处:“两年没见皇后娘娘了。每次娘娘来哪里轮得到行宫里的下人,我们只能在外面侯着。可是娘娘很和善,从不顺便责骂奴婢们。皇上待娘娘也很好,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见如宾,但总感觉怪怪地,不像夫妻就好似……”她突然停住,意识到什么,说:“姑娘,我多嘴了。不像碧云那么懂事。”
我笑:“不碍事,你说吧,我想听。”她却再也不肯多言半句了。
古舜依山而立,身后是上古神话中天人居住的昆仑虚。挺拔险峻,高耸云端。在怡园里向西张望都可以隐隐见到它青黑色的轮廓。
用午膳后,在园里的水榭上,倚着栏杆读书。突然嗅到一阵幽幽的白梅香。
我说:“我能去看看么?”
碧云笑意盈盈:“皇上下过旨,姑娘可以到行宫的任何地方。这大概是恬湖边的梅林开花了。”接着,叫了碧莲还有几个宫女陪我一同去湖边。
阳光灿烂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感觉似乎春天已经渐渐逼近。此时,远处走来一簇人,最前头的女子,穿着五彩蝶纹的金织广袖裙,面上画着梅形的额黄。雍容而美丽。
碧云附耳轻语:“姑娘,那便是萱贵妃。”这才想起前几日碧云有说过她。
留在剑州行宫的唯一一位皇妃。当年她与碧云、碧莲一同选入宫,予名碧萱。后来巧得尉尚睿一夜宠幸后,有孕,升为婕妤。永安四年九月产下皇子,母凭子贵,赐为贵人。因为入宫前家世卑微,加之尉尚睿也没有传她入京的意思,便至今也留在此地。只是皇子未满月就被送至皇宫,过继到皇后膝下。
可怜的女人,儿子、丈夫都不能属于自己。我原先也有点同情她的遭遇,问碧云:“你们既然一起入宫,想必也情同姐妹吧?”当时碧云、碧莲均低头不语,神色黯然,我才明白过来。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
想到这些,我停步道:“那我们就先回去吧,改日再来。”旋即转身。那知已被她瞧见。只听那女子脆声道:“哟,这不是怡园的丫鬟么,怎么,这么清闲也出来赏梅了?”
碧云、碧莲领着后面的几个宫女上前跪地行礼:“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却没有让之起身,看着站在原地的我,说:“哪里来的野丫头,不知道规矩!”
“启禀娘娘,这是暂住在怡园的闵姑娘。”听见碧云的回复后,她厉声地头斥责:“放肆!本宫没有问你。”又接着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女人?模样是长得很俊,一看就知道是个狐狸精。”
碧云又说:“娘娘,请你……”话未说完,萱妃便打断她,叫道:“紫蕙,掌嘴!”
“是”一个紫衫的宫女从后面走来,托起碧云的下巴,煽她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而这个华贵的女子满不在乎,半翘一边嘴角得意地笑。我气愤地走到她眼前责问:“你怎么能这样?”
她挑眉,轻蔑地说:“本宫打个不懂礼数的宫女有何不可。你见本宫不跪,也当处罚。”随即,便要抬手打我的脸。可是我动作微快,左手在空中架住她的右腕,再扬起右手掴了她一掌。
“啪!”
她头上的玉凤步摇因晃动而掉落,半垂在肩后。脸颊上赫然五指印,非常狼狈。所有人都呆立原地没有动。碧莲跪在地上,惊讶地长大了嘴,却立即用手捂住,不敢发声。
仿佛是过了许久,萱妃才第一个回过神来,喊着:“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给我抓起来!”然后,她后面的宫女皆向我走来。而她似乎是有些怕我了,不敢上前动手。
碧云、碧莲慌了,在地上抱住那些要来捉我的宫女们的腿:“娘娘,闵姑娘不懂规矩,您要打要罚就冲奴婢们好了。”边说,边哭。
我退了几步,看着面前闹成一团的混乱场面,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萱妃娘娘,皇上宣闵姑娘过去。”每个人动作都停止。再看,是明连,宫女们低首作福。我顺着明连的示意望去,恬湖中心的凉亭中坐着的是尉尚睿,但他并没有看这边。
我说:“我要带碧云、碧莲一同走。”
明连作揖请示:“娘娘,是否同意。”
萱贵妃发觉自己妆饰不雅,整了整衣裙发鬓说:“皇上的意思,做臣妾的且能抗旨不遵。”然后,朝小亭方向浅浅行礼,带着宫女们离去。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让碧莲扶碧云回怡园敷脸伤。自己与明连来到凉亭。亭中放着桌案,点了香炉。他与一个人商议着什么,穿着绣有龙纹的华贵皇袍,乍一看总觉得不习惯。没想到才过三日他的伤势竟然恢复的这样快。
那人脸型消瘦,五官轮廓不明显,单凤眼,目光内敛。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可能因为长期锁眉,额中有了八字纹路。
我伫立亭外,等着明连去通报。隐隐约约听见尉尚睿说:
“我也知道这个借口不回京是拖不了几日。只是这南域叛军腊月到了魏阳就停兵不前。又平缓下来。”
“太后娘娘在皇后面前说了,若是伤势太重,剑州穷乡僻壤的也治不好什么,若是已无大碍还是尽快回宫,国不可一日无君,尽将奏折快马送到剑州也不是办法。”
他听后重复:“国不可一日无君?” 接着干笑一声,再也没有说话,蹙眉沉思。似乎这几句话的下面包含了太多意义。
这时,明连才试探地道:“皇上,闵姑娘来了。”他点点头。
我一边走一边揣测刚才他们之间的对白,懵懂中试着理出些头绪来。
那人见我来,便要退下。突然又想起什么,准备问,却戒备地抬眼瞧了我一下。尉尚睿便明白他的意思说:“这位是闵姑娘,贺兰巡你但说无妨。”
他冲我拱手道:“闵姑娘有礼了,听皇上提过你。小的贺兰巡。”
我浅下作福,还礼:“贺兰大人。”
他又对尉尚睿低头束首说:“那微臣回京,如何向皇后娘娘回话呢?”
尉尚睿轻描道:“叫她小心。我在外面有时也会顾及不到她,倘如有事她自保要紧。”
那人听后,行礼退下。
与我擦身而过十,上下打量了我。那眼神精明、仔细却又不失礼。
我回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贺兰巡。
父亲在世时他就是锦州节度使。所以在锦洛郡也常闻此人。
永安八载。朝廷下贤纳士。在事阁三十余年之后再次恢复科举。贺兰巡便是当年殿试头名。那么现在想来,亲点他的就是尉尚睿了。随即,他就成了宁围郡太守,两年后拜为手握兵权、节度的东域锦州御史。外人眼中看起来的平步青云、仕途坦荡,但是这背后却不知道有怎样的艰辛。
能从一界平民跃升为朝廷重臣九卿之首。一度成为市井百姓间闲聊的佳话。过去父亲也常与子瑾谈起此人。
此后几年,偶尔也会跳出几个这样的人,均为青年俊才。
我回过神时,见他笑着道:“呵!你们够热闹的。”
明连端来凳子,请我坐下。
我说:“打你的妾,你心痛了?”
“把某人从河里救起来时,摸我的脸,却唤着别个男人的名字,那才叫心痛。”边说边看我。一半打趣,一半埋怨。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觉得羞愧。脸红,没有发话。可是心里却松软下来。见他之前,我甚至都害怕与他相处了,彼此地位的悬殊还有我对他无情的拒绝这些都让我难堪。
他继续说:“我原先还想要是把你娶进宫,受人欺负了怎么办。现在看来是多虑了。连我都敢打的女子,还会怕谁。”无奈地笑着摇头。
我说:“方才多谢你。”
“为什么?”他装傻。
“替我解围。”
“哦。我是怕我小妾被你弄花了脸,做皇上的颜面都没有了。”
他总爱这样戏弄我。
不过,无论怎样,我打了她,就理亏。要是当时忍过了还好,也许这日后碧云、碧莲的日子会更加窘迫。我为了一时之气反倒害了她们。
而那个萱贵妃,她也只是个深宫侯门中的弱女子而已。
我叹息:“既然不爱,为何又要娶她们。”
他沉闷下来,却问:“那有人明明爱,却又为何不肯嫁?”
湖边吹起微风。风中带来清醇的白梅香,漂浮在从亭外斜泻而来的正月阳光中。
我说:“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若是真要谢我,他日与我去一个地方。”依旧是那种不可违逆的语气。
我没有答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到了湖边梅林,不经意回头,发现他已经走到亭边,负手而立,看着我。接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在身后跪拜行礼,他才重新坐回亭内。
第10章
隔日下午,有个面生的内官来给碧莲说:“皇上请姑娘过去听曲儿。”
然后,我就随着来传话的那人,来到康宇殿与恬湖之间的园子里挨着小亭的空地中。待我 在尉尚睿身旁的椅子坐定以后,才见有人缓缓步出。
那女子十四、五岁,一身淡素,怀抱琵琶。后面跟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拉她的衣角,有些害怕。
看的出来,宫女们借了两套衣服给她们,以至于不是那么寒涔,稍微体面些。免得见到尉尚睿失礼了。可是衣衫又并不合身。
她上前对我们道了万福,便坐在一张小凳上,小姑娘站在身侧。她转轴试拨了几下,抬起头来说:“奴婢给各位贵人献丑了。”
显然从未见过世面的她,并不知道眼前那个身穿龙袍的男子的真正身份。
然后,她凝神拈起玉拨,悬空片刻,往下一挑,几个音之后,身边的小姑娘张开嘴,放开了清脆、悦耳的嗓音。
我一楞。这曲子是锦洛市井间小孩常哼的《绿萍曲》,唱的就是锦洛湖暮春之色。忽然就想起多年以前,从京都去锦州的路上,马车里爹爹教娘与我哼它的情景来。爹爹后来在赞我唱的好。笑说,以后要是家里穷得没饭吃,就让月儿上街唱曲儿,养家。
那琵琶乐声虽拌有唱词却并不甚高妙。大概乐器质地不佳,音质有些低哑。弹奏也略嫌平板,没能充分表露出乐曲的细微妙处。只是这乡音,这熟悉的小调,像是一泉暖流缓缓淌进心窝。
原先陪伴着我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物是人非。留我一个人在此,无依无靠。
我转头,望这身边的尉尚睿。他正凝神地听曲。从侧面看去,五官英挺、俊朗。我想,我真的可以依赖这个男人么。天下之大,难道真没有我可以歇脚的地方?我爱子瑾,却不敢与他一起,我害怕那种懵懂的感情被揭开它的真正含义。我爱尚睿,又有太多的缘由让我无法顺从。
以前,总为铃青嫁了一位平凡中庸的夫婿而抱不平,而今又有些羡慕她了。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调头看我,绽开笑容。
正想说什么,却见明连走来,身后随着一人。那人身体清瘦,三十多岁,嘴边有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明连说:“皇上,许远,许大人来了。”
那个叫许远的便要磕头。尉尚睿摆摆手,示意他免礼。然后怕影响到听曲,压低声音道:“旁边说话。”语罢又对我说:“我去去就回。”就起身,走到亭边树下。两人单独谈了起来。
尉尚睿眉宇微蹙。时而点头不语,时而仰天思索。很少在我眼前表露的神情。我不知道在他那温暖的笑容里,那耀眼的龙袍下,暗涌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这时,许员从袖子里抽出一本折子,双手承给尉尚睿。他接过时看出伤到的右肩并没有完全康复,仍然有些不便。
他读了后,顷刻大怒。吼道:“他们徐家不要欺人太甚!”接着,“啪”地一下把奏折使劲摔到地上。
小姑娘的歌声因为这意外的声响在高调处嘎然而止。显得四周似乎是顿时宁静。所有人一起跪下,齐声道:“皇上息怒。”
许远拾起折子,也跪下说:“都是臣等无能,愧对皇上多年栽培。”
他闭眼,长长叹了口气,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怒气,缓缓睁开。片刻之间,神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淡地说:“叫贺兰巡不要轻举妄动。无论彭冉的妻小有无活口,都不要去寻。免得被人拿住把柄。你就暂且留在剑州。”
说完走了回来一言不发地坐下。
第一次见他发火。那一瞬间,似乎让人感到有一种令人惶恐而且敬畏的气势压来。那是众生之上,天子的气势。
他这才想起说:“你们起来吧。继续唱。”
众人才又磕头谢恩。那小姑娘因为被吓到,而忘了刚才的唱词。一时间,焦急了起来。
我解围说:“我点个曲子,《海棠红》会么?”
那女子一喜,替小姑娘回道:“会,会。”
一曲唱完,他始终没有发一语半言。看起来脸上很宁静,心中的怒气却没有平息。以至于周围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气氛凝重。
我也没有了兴致“还要听?”询问他。他才回神,将目光放在我脸上,却有问无答地说:“本是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满溢歉意。
他的心思,已不在这里。
我唤过那女子问:“你们是从锦洛来的?”
她点点头:“郡城外的宁子村。”
“怎么走了这么远?”
“家里爹娘都死了,就跟着爷爷四处卖艺。到了剑州,爷爷害了病住在客栈里。欠了店家的房钱,便一直在客栈里与妹妹唱点小曲儿还。可是却掏不起给爷爷医病的银子。”
说到这里,她低垂颈项,极力地抑制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这会儿,别说叫她再弹一曲,就是要她多说一句话,恐怕热泪就会像断线珍珠纷纷而落了。
我心中一阵凄凉。想给她点东西。于是随手取下发中的头饰。将那菊花金钿拿在掌中忧郁了一下,还是递予她。
“拿去换了银子,给老人家瞧病。”
她却不接,看着四周人的脸色。这时的尉尚睿面色平淡,事不关己地望向别处。我也不知合不合礼数。碧云提醒她:“姑娘打赏的,谢了就是,再随我去帐房拿唱曲儿的工钱。”
于是,她拉起后面的妹妹,扣头。拦也拦不住。而他在旁边倒受之泰然。三叩后,才敢接下碧云手中的金钿。随后跟她退下。
之后一会,原来半言未发的他,放下茶盏,酸涩地说:“我赠你的东西,就这么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了。”
我无语。
许久他才幽幽地道:“你反倒害了他们姐妹。”
我看他,听着下文:“为了避免侍女、内官们偷拿东西出宫。皇家的物品都烙了印。不能买卖。除非是先拿去熔了。而今查得严,一到当铺说不准就会抓去见官了。”
我突然想起金钿上那个细小的寿龟烙印。恍然大悟。
“簌”地趁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做。也许那姐妹已经出宫了。于是望向他。
他叹气中叫来明连:“你赶去,拦住他们。若是找不到,就在衙门等着。看那首饰值多少钱,用原价银两换回来。”
接着又说:“虽不值钱,也是我的心意。不要随便就丢弃了。”
傍晚,那钿子果然原封不动地被送到怡园。
稍许,碧莲带回来一个小宫女。十一、二岁。身子瘦弱单薄。碧莲领到我跟前说:“姑娘,留紫末在怡园可好?”
原来,这个紫末本在御膳房生火。年前,不小心掉在池子里,害了伤寒。高烧不止。昏睡几日便哑了,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现在,哪个地方都不要她。嫌她碍事。刚才又有人欺负她,不给饭吃。正巧碧莲遇上,气不过就让她过来了。
我招手唤来她。小姑娘万分害怕,却又不得不听话的神情让人揪心地痛。
我问:“可以听见我说话么?”
点头。
“会写字么?”
摇头。
“若是不会写字,又要让人知道你的意思,只有用手说话了。日后留你在怡园。我教你,要学么?”
她使劲点头。
我伸出右手手指,一边做手势一边说:“‘好的’是这样回答。跟着做。”
她盯住我的受,比划。笨拙却学得很认真。
碧莲惊呼:“姑娘如何懂这东西的。”
抬手纠正紫末回道:“以前,我专门花心思去学过。”
碧莲不解:“学这有何用?”
我柔和地看着紫末专注且稚嫩的脸蛋,笑而不答。
第11章
剑州的天气比锦洛、京都暖和。
上午在怡园的水榭回廊上喂鱼。惊奇地发现水中冒出了荷叶的点点绿色。
有了紫末这丫头,每日的时光流得也快了。
她虽然不会说话,却也不是个安静的孩子。想告诉我什么的时候就咿咿呀呀地,手指在空中乱划。傍边的侍女们便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一听,脸蛋胀的通红,低落下去。慢慢地变得沉默。
我没有阻止她们。这是紫末她必须面对并且承担的。异样的目光,深厚低语的嘲笑。一切不可逃避。
康宁殿的青汶害了风寒,缺人手。于是让碧云过去顶班。她偶尔也会回怡园看看,自然也有意、无意地带回些断断续续的消息。
她小心瞅了我一眼,似乎无心地叹了一下:“姑娘,听说晋南王要把女儿嫁给尉子瑾。”
我手中的茶盏一滑,淡绿的茶水漾了出来,溅到胸前。
碧莲问:“两人是同姓堂亲如何能够成婚?”
我幽幽地答:“自古帝王家都不讲究这个。”
这是应该意料到的事情。想必子瑾在南域也是举步为艰。那个尉尚仁举兵北上,难道只是想替过世的太子向当今的伪帝讨回一个公道?
子瑾,不过成了他的一个光明正大的旗号与棋子。
即使子瑾子瑾明白,也无可奈何。官场中不过就是相互利用,而后丢弃。
所以,那日在锦洛湖上他说,此去,前程未卜。是的,前程未卜。他应当娶她。幸好,尉尚仁有女儿。希望这是他最为珍视的女儿,而并非另一枚棋子。
我抽出锦帕,拭去罗裳上的水滴,可惜已成点点茶渍,残留在上面。碧莲从我那里接过茶盏,在触到手指的那一刻惊讶:“姑娘,手为何颤得这样厉害。哪里不舒服么?”
我牵强淡笑,摇头。
然后,用左手去握住在半空中颤抖的右手,卷起来,放在胸口。
要嫁予子瑾的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她会有着尉家血统中相似的容颜么?
碧云又说:“倒使贺兰大人又来了,还有国舅爷,王嵩,王大人。他们……”
只能看到碧云皱眉头,轻轻地张和着嘴,讲的何事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耳里空空,什么也捕捉不到。
稍许才缓过来。我问:“紫末呢?”一眨眼,那个紫衫的小人儿就不知道窜到哪儿去了。
碧莲回道:“她去里屋替姑娘取衣裳去了。不是一会儿要出门么?”
经这一提醒,才想起今日与尚睿的约来。
西侧门是行宫西面一个僻静的出口。外面就是城郊。
看到他时,他牵着一匹枣红的骏马,驻守等待在门外的小巷中。重新穿回了他习惯的青色,除开守门的禁军,没有带随从,也没有软轿。
他看见我便笑了。可以融化一切的温暖。眉宇展开,轩昂不驯。若没有那些纠结的前尘往事,若我们只是今生初见。只用这一笑,我便会痴醉吧。
而此时,我只会走上前,冷言道:“你就不怕我跑了?”
他挑眉:“要是不见你,我就立即派人去京都‘宁善堂’拿人。”话音未停,就将我轻轻一举放上马背。动作突然,没有准备,我心中一惊,差点呼出来。
那马匹因为突加的重量而左右甩头,摇了摇,我是侧坐着自然不稳,几乎掉下来。他一手扶正我,一手支力跃上马,坐在后面。贴着我左边的手臂。明显地感到从衣外透过来的点点温度。于是,我将手缩在身前,与他保持一点缝隙。哪知此刻,座下的牲口却原地挪动了几步,仰头嘶叫一声,整个马背往后一倾,又跌回他怀里。
那时,我没有抬头,却能感到他脸上的盈盈笑意。然后他双手勒起缰绳,便理所当然地将我围在怀中。
他说:“你不问我去哪儿?”
我回:“知道又有何用,就算去死,我也没有选择。”
“呵呵……呆在宫里几日就学乖了。”他笑出了声,接着吐出两个字:“古舜。”
接着一夹马肚。那骏马便起蹄飞奔出去。从僻静的小路取道出了剑州城。凉风迎面拂过,吹乱了额前的秀发。脸颊时而不可避免地触到他胸前的衣襟。而那结实有力的双臂似乎为我圈成了一个安稳的天地,慢慢也不害怕了。
古舜在眼前渐渐逼近。背靠巍峨的昆仑墟,三面则是沧海,而所谓之“海”,也已枯竭。“海底”是茂密的农庄、村户。炊烟缈缈,田地嫩绿。向前望去,天灰蒙蒙的,古舜在飘渺的云烟中扑朔迷离。青色的城墙,高大威武却万分颓废。从外直通古舜的是一条五尺宽的马道。
马行了一半,见到一块碑界上刻着一个锋利的“禁”字。印在字上的那种红因为岁月的洗刷也褪了颜色。农田便也至此而止。
他勒缰停马,着地后,将我放下。一位在地里松土、耕作的老汉很远就好心地朝我们喊:“哎!两位!那是官家的禁地,去不得!”
尚睿看向对面的古城,侧对我说:“夏月,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我上前一步,体内似有千丝万缕的感慨涌出来。
他至前对我说“一直以为你像极了曾经颠覆这里的,一个叫莲华的女子。”
“莲华?”我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陌生而遥远,没有一点印象。
“据说,她死前将那“子瑾”玉交给她爱的那个男人说,来世再还我。所以,我一直在想,此生还玉予你的究竟是尉子瑾,还是我尉尚睿呢?”说着用卷曲的食指关节轻抚我左边的脸颊。
我退让一步,避开。“我以为你不信这些。”
他手指尴尬地留在空中:“我不信命却相信缘分。”
“我爱的是子瑾。”
他无奈地将手收回,背在身后。“即使他要娶的是别人?”
“是的。”右手又开始了那种无休止的簌簌抖动。于是用另一只手覆在上面。
“我爱他,今生无悔。”
他听了没有表情,稍许才缓缓说:“那么,我必定要他死。”
手指的那种无法抑制的颤抖竟顿然而止,抬头盯他,许久没有挪开。
他却只是指了指苍老的古舜:“要进去看看么?”
我说:“我不认得那个叫莲华的人,也不想进去。”说罢,便转身从来路返回。不知道留在原地的他是何种神情。我骗了他,也骗了自己。我在想,是否世间的每个女子都会如我一般朝三暮四的没有体统。也许不会吧。
忽然,“轰隆”巨响一声,天色突变。惊雷从远处滚来。瞬时之间,天地阴暗,云层盖下来。
他快马赶上:“夏月,先找个地方避雨。”接着弯腰将我腾空抱起,放在前座。刚到就近的一户农家,雨就迫不及待地下下来。
站在铺了厚厚稻草的村舍屋檐下,看着顺流的雨水如柱。雨打在地面的小水潭中,溅起细细的泥点粘在脚边的群摆上。于是,浅浅的紫色有了种落寞的美丽。
他看天说:“再耽误一会,天黑前就回不去了。”察觉不出语气。
远处,来不及赶回的农夫在瓢泼的雨中,躬着身子前进,双手护住衣中的什么东西,让肚子突出老高,小心翼翼地行走。全然不顾下巴上雨水串成线。
一个撑伞的妇人在对面叫他,他抬头一看,喜笑颜开,急速奔到她的伞下。妇人用袖口为他抹掉脸上的水珠。嘴里责骂着什么,而眼睛里的目光却是柔和而疼惜的。
那农夫从衣下取出一个粗糙的麻制米袋子,傻傻一笑。打开,是几斤雪白的大米。
看到这,我也会心地笑了。忍不住伸手用掌心接住沿着屋檐滴下的水滴。
听见他说:“我要是种地多半也是个好手。”
我好奇地瞅瞅他:“你种过?”
他笑:“没有。我想的话,应该还不错。”
我将另一只手也一并伸到檐外:“你光吃还行。”
“不信?”
玩着掌中的水,我鼓着腮:“反正到时候种不出来就不给饭吃。”
他拧紧了眉毛:“天下竟有你这样凶悍的媳妇!”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想笑得打跌。潮湿的空气中都绽放着柔柔的笑意。
他突然停笑说:“夏月,不如我们也搭一间农舍,隐居于此,共渡一生。”
我的笑在脸上停顿。
那一瞬间,彼此相对,无言。只听见哗哗的雨声。目光交织。他的唇微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来。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没有回避。红霞泛上脸蛋,缓缓地闭上眼睛。
第12章
突然,“吱呀”,身边的门开了。这意外的事情并没有让对此或许习以为常的他收回动作,只是我猛地就站到一边去了。
开门的老者便是刚才在碑界处高声提醒我们的农夫。他与尚睿的几句来回后得知我们是路过避雨,也乐呵呵地将之请进屋。
屋中梁上挂了晒干后金黄的玉米,墙角堆的红薯,泥还沾在上面。隔壁的灶头然着火,偶尔能听见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屋子里飘荡着淡淡的青烟,有种祥和安静的味道。坐在原木粗制的长条凳上,脸颊的嫣红想必还未完全褪去。
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当时我或许会回应他,然后对他说:“尚睿,我们都不要再回去了。”
只是差一点点,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最终还是被淹没了……
而我清清楚楚地明白,尉尚睿,他可以义无返顾地为我而死,却不能同我宁静与平庸地携手此生。他原本就不会属于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
老汉烧开水,沏了苦茶端来。寒暄之后才了解,原来老汉姓蒋,祖辈就定居于此。大儿子两年前从了军,后来南域起了战事,便被调遣到魏阳守城。而今这个状况下也是生死未卜。今日镇上逢集,小儿子就陪这他娘又去集上打探消息去了。
尚睿听了默不作声。这一席话又将我们从朦胧的雨声中拉回了现世。天下、权势、家仇、国恨、爱欲、亲情,每个俗人身上都有太多要背负的东西。
我能做的也只是讲些让人宽慰的句子,没想到老汉却乐观地说:“不碍事,我这儿子也不知像谁,滑得很。命大,前几日还请了个算命先生卜了一挂,他也这么说,我们也就信了。”语罢,红黑的脸,张嘴一笑,又进灶房添柴火去了。
雨停时已近黄昏。匆匆告辞,趁天还未黑之前向老汉提的小镇赶去投宿。
说是小镇,其实也就只是延续了几百尺长的一串商铺。直来直去,一眼就可以望到街尽头处的田埂。果然是赶集,雨后,做买卖的、走亲戚的、闲逛的一下子都从屋檐底下冒了出来,热闹非凡。
人多起来,他便下地牵马,而依旧让我坐在上面。他说:“地上泥脏,别把鞋子透湿了。”
马随着他手中的缰绳走得很稳。
整个小镇也只有一家客栈,窄窄地两层,托店小二系了马,被引进屋。掌柜的长得干瘦,笑起来五官挤作一团,问:“二位住店?”
尚睿环顾四周:“两间上等的客房。”
掌柜的堆笑、哈腰:“哟,公子,真不巧。今天逢集,人多。只剩二楼一间偏房了。”
他看了我一眼,对掌柜说:“好。”目光含笑。
房间不大,一推门正面便是对着后院的窗户,侧墙才是床,中间摆了圆桌,另一侧墙是空荡荡的妆台与盆架。倒还算干净。
小二送来壶茶,端了盆热水,来回两趟后说:“还有什么就下楼吩咐。”带上房门离开。
尚睿卷起袖子,透了透盆中的脸帕,拧干了,递到我眼前。我有些诧异,怕是他这样的男子从未如此对待过什么人。
他戏说:“怜香惜玉,这是我的专长。”
下楼吃晚饭那会儿,街面已是明灯初上。人比方才稀松了一些。
在人群中穿息时,突然就想起了上元灯节与他在京都市集同行的情景来。只过半月,却遥远地恍若隔世。与此地无法比拟的繁华。华灯耀眼,箫瑟如潮,霓虹歌媚的京都夜景。
他让我看对街一个热气腾腾懂得小面摊,问:“吃那个?”
我点头。
坐下后,既掌勺又收钱的中年男子唐突地说:“两碗?”
原来面摊上唯一卖的就是这荞麦面。
面被盛在大口的粗瓷碗中重重地放在桌上。直冒的热气熏在脸上,只有酱油的颜色。幸亏后面那男人又手抓了点葱花撒上。夹起几根,放在嘴前吹了吹,才入口。荞麦的味道,吃起来粗糙、僵硬、又难咽,也没有进味。
原本以为自小在宫廷中锦衣玉食长大的他会更加不习惯,但一抬眼睑,他正埋头吃地起劲。一点也不讲究,三下两下吃尽,还拿起碗把汤也喝了,用袖子一抹嘴说:“煮面的,再来一碗。”
我不禁笑了。于朝野权臣间圆滑周旋的他,时而在我面前也会像个孩子般纯真可爱。
这时,有路过的行人,以及临桌吃面的都时不时地朝我们张望。我想,也是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太过明显,即使在苍茫人海中也锋芒毕露,惹人注意。
却听见他说:“不晓得卖布的铺子关门没有。”
我搁下竹筷:“你要扯布?”
他拧眉,用眼神指了指打量我们的那些人:“弄块厚料子把你的脸遮起来。那样的笑颜被这群男人看到,岂不便宜了他们!”说罢,就笑出来。桀骜,轩昂,璀璨如初晨的暖日。
回到客栈后,又是风雨突变,雷电交加。
他点亮烛台说:“孤男寡女,共寝一夜,看来你只能嫁我了。”
我合衣躺在床上,将被子裹了个严实,有些紧张。虽然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说说,但心里还是怯怯的。
尚睿坐在桌旁,一手撑着下颚,透过烛火看我。窗外雷声阵阵,偶尔闪电回突然照亮整个夜空。而在橘红色火光下,屋内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夏月。”他唤我。
“恩?”我将目光从帐顶移向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似一般的女子。”
我想了想,摇头“一般女子该是什么样?”
“她们恬娴、顺从。而你,聪慧、敏感却又倔强、好强。”
我咬了咬下唇:“不讨人喜欢?”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嘴和下巴。
“不。相处久了就会愈发地喜欢你。”他的目光胶着,让我不敢回视。于是又将视线挪回帐顶的灯影中。“在皇宫里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去爱。我想,大概就是把她放在身边,让我伸手可触。所以也许就会在不经意就伤害到你了。”
“尚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哽噻,却说不出个下文来。
他笑:“被你念出来,确实很动听。”
然后又继续说:“小的时候刚学认字,很不喜欢父皇给的这个‘睿’嫌它麻烦。怄气就将所有印着我名字的文书全部划掉。后来,大哥来到锦宏宫看我说,明远睿哲,无以伦比的名。总不能图个方便叫‘尚一’吧。又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带我写。”
我说:“我一直都羡慕别人有兄长照顾。”
“其实我们兄弟几人很生疏,别的姐妹也远嫁四方。只有大哥待我很好,民间常言:长兄如父。现在细细想来事隔多年,都有些将大哥与父皇的脸混淆了。”
合着雷雨声,他述说回忆时柔和的表情,映着案上缓缓摇曳的火苗,让人看着就想微笑。
那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子瑾的父亲。
不知聊到什么时辰,大概是烛火燃尽便睡去。
半夜醒来,风雨雷电均停了。如水倾泻的月光从木窗的缝隙中透进屋内的圆桌上。下床,推开窗。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客栈后院的玉兰,过早地结出花朵,那洁白的花蕾染了月华变成透亮。
拌着微微有节奏的鼻息,他侧趴在桌面。我从床塌取下一张薄被为轻轻他披好,之后端来一张圆凳放在旁边,将头卧在案面,细细端详他。
熟睡的脸如婴儿般柔软。少了白日的凌厉与桀骜。锋锐的眉角也平缓下来。月亮照着上面的粗瓷茶盏与他的脸,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醒来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只有我一个人。想必尚睿已下楼打点回程去了。窗户关着,昨夜为他搭的薄被又被覆在我身上,盖得好好的。昨夜不知何时居然挨着他的脸就安心地睡着了。
下地穿鞋时,他正好推门进来。那一照面,想到他醒后看到的景象,而且自己最后还被他抱回床塌就有些尴尬。一时慌了言语。
却见他静了一下,微微偏了偏头,表情万分委屈地朝我指着自己的脖子说:“落枕了。”既而调皮地苦笑。我翘起了嘴角,轻笑出声。瞬时之间,一切的窘迫烟消云散。
在回剑州的路上,尚睿突然问我:“夏月,你说何谓不孝?”
思索了一下回道:“孟子云:阿谀曲从,陷亲不义为其一,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为其二,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为其三。”说出之后我才发觉此话的多余,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深埋心中的犹豫与困惑。
进剑州城前,尚睿不经意地停了马,回望了几眼远处的昆仑墟。两人一起静默许久。看着很多景色又隐没在蒙蒙云烟中。
这两日尚睿的一颦一笑闪烁眼前,却也只能牢牢刻在心中。不知多年以后记忆是否也会随着这漾河中的流水东逝而去。
忽然就想起四个字来:
浮生若梦。
第13章
回到怡园一切依旧,只是每个宫人看我时有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古怪异常。吃穿用度似乎也较之前几日上了一个档次,不过若是碧莲有意无心地说说,我自然根本察觉不出这细弱的差别。
一整天都没瞧见紫末的踪影,碧莲淡淡解释道:“紫丫头去别的园子顶差去了。”我点点头,细想又不对,她们嫌弃她都来不及怎么反倒让她做事情。再问碧莲又闪烁其词,左右言它,不敢看我的眼睛。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瞒住我,却听碧云插话道:“姑娘昨夜可是与皇上宿在古舜的?”这一问立刻断了我的思绪,羞红了脸,头都抬不起来。后来才知道事情早已经传开,也许这就是那些宫人们态度转换的原因。
“我……”本想如平时那般伶牙利痴地辩解,连吐了两个“我”字却又作罢。有些东西是越描越黑,就随别人去吧。
又听碧莲道:“奴婢们虽然不了解姑娘有什么苦衷,可是皇上他对姑娘真是……”
“皇上平日在宫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打断他的话,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想听也不敢听。
她想了想才道:“皇上一年最多来行宫一次,每回子也才远远瞧过。奴婢们那能说得出呢,只晓得怪吓人的。”
我不解地重问了一句:“吓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吓人”二字与尚睿联系起来,只是恍惚间还记得他上次在听曲时发怒的神情也是瞬间就回复了常态。如今细细想到无论在锦洛还是在京都,民间都有传闻说当今圣上是个不爱理政的人,以至外戚倾权,皇舅任大司马大将军,手握兵权位列三公之首,经常代行皇职,至于陈家其它人在朝中任官多达十三人,江山似乎都被外戚分去了一半,而真正操纵着这一切的是那个人……不过这些风声尽不尽然却不是我想深究的。
碧莲皱着眉头回答:“是呀,皇上是天子,一不高兴恐怕地都要抖三抖吧。”哪知她道出的却是如此个缘由,我与碧云顿时就乐了;“你就怕这个?”
碧莲又说:“不过皇上可真有钱,天下都是他家的地,也不知道要积多少德才轮那么一次。”幽幽地叹了一下,竟然真像是在感慨。
我与碧云再也忍不住笑得打跌。
稍许,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敛色道:“其实做皇帝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差事。”
她们两一同看我。
“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自古为了皇权母子反目的……”说着觉得不妥,停下来朝她们笑笑。
碧云也许明白,而碧莲却接话道:“奴婢也看的出来,比如太后对皇上,虽说总是慈眉善目的,皇上也很孝顺,可……”
“碧莲!”碧云蓦然呵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碧莲惊地捂住嘴,碧云责备地瞪了瞪她,打开窗户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回来。
夜里,在帐中辗转翻覆,已经初春屋内的火盆早已撤去。心中却有许多东西压着,浮躁不安。想到下去未出口便被斥住的半句话,那个老内官闪烁狐疑的眼神,还有尚睿与贺兰巡的对白以及听曲那会儿被他掷在地上的折子。一串串的事情我并非不明白,而是在它们在千回百转之后让我想到尚睿的暖暖的笑容,遮掩着怎样的暗涌。
我披上衣衫,坐在床塌前。沉静似水的夜也不能平静心情,却惊醒了守在外面屋子的碧莲,她掌灯进来唤道:“姑娘?”屋里顿然明亮,照到她的双眼,似一直在哭。
我疑问:“碧莲,怎么了?”
她抹了抹眼睛道:“没什么,沙子进眼里了?”
我站起来,拉她的手道:“你有话,下午就想说,是不是?”思绪一转便又道:“难道是紫末?”
她听到这最后两个字就再也忍不住下跪哭道:“云姐姐不让我告诉姑娘。以姑娘的倔性子肯定是又去找萱贵人理论,可是万一次数多了惹恼了皇上怎么办。紫末她忍忍就过去了。”
我忙问:“她被萱妃怎么了?”
碧莲哭着说了经过。昨日,紫末去库房取东西,被那边的小内官放狗来吓她,她一慌了跑了正巧撞到萱妃身边的紫云端的香炉,碎了一地。萱妃本来就有记恨,趁我不在把气施在紫末身上,杖了十杖扔在禁室房里,说还要饿她两天。
我一听就急了。碧云这时进来,看神情就猜到我已知晓。
我说:“我去找萱妃放人,她有气冲我来。”
碧云说:“紫末的确做坏了事情,只是罚得重了些,萱贵人也不是没有理。况且她要是不见姑娘呢?”
想想也是。即使她不理睬我也没辙。我若是去禁室房,宫人们也不会听我的。看了看案上的沙漏,子时一刻,问“皇上他这个时候就寝就没有?”
碧云答道:“康宇殿的灯一般亮到丑时。”
我点点头,穿戴好,急匆匆地出了怡园。
康宇殿。
灯果然亮着,当班的内官昏昏替我们掌着灯,在路上巡逻的禁军看了碧云领的禁时出门的牌子后,也不过问了。
到了殿外,有个遥遥欲睡的小内官说:“姑娘稍侯,奴才这就去禀报。”
我听见里面隐隐有说话声,问道:“皇上在见人?”
那内官躬身回答:“是贺兰大人在里面?”
这么深夜,必定是要务,我想了想说:“你先不必去了。我这会儿到后面园子转转再来。”正要转身听见仿佛是贺兰巡的声音说:“皇上!”两个字喊地是是语重心长。
“不行!”这是尚睿在说话,大概因为夜深人静的关系显得格外清楚。眼前突然就浮显他蹙眉摇头的神情。
“当日,不就为了此时才如此待她的么?难道……”贺兰巡迟疑了一下还是脱口说出:“难道皇上假戏真作?”
我蓦然一惊,像是盆冰水从头浇下,心中一阵哆嗦。
然后尚睿冷冷地斥道:“贺兰巡,你对朕也不要太放肆!”
我站在那里许久都听不见任何声音,惟独耳边嗡嗡作响。,接着迈出步子带着碧云默默离开。只是这几句话,一直藏在心底的答案终于被此翻对白将这层薄薄的纸捅破。
那晚我彻夜未眠,愣愣地盯着灯火。
天灰灰发亮时,才突然想到紫末的事情要紧,用热水敷了敷眼睛,才出门。
在康宁殿见到他时,明连正在为他系腰带。大概他每日都如此只睡几个时辰,却总是神采奕奕。见我,笑道:“夏月,这么早就急着来看了。”
我没有动声色,下跪道:“皇上,民女求你赦一个人?”说罢就叩头。
他走来扶我道:“起来,谁让你跪的。”掺过我的瞬间,他看见我通红的双眼,诧异地问:“夏月,你哭过?”
碧云代我回道:“姑娘是因为担心紫末给急的。?”掩盖过去。
可是按宫里的规矩她是不能回话的,但尚睿的心已经不在那里,急问:“紫末?哪个?”
我说:“怡园的一个小宫女,被萱贵人打了又给关起来。”
他松了口气道:“嗨!就这事?!”调头对明连吩咐:“你去让他们放人”想想又道:“叫个御医去看看,就说是朕说的。”
待明连下去后,他泛起笑脸说:“为了个丫头,看把你眼睛弄的。”
我说:“丫头也是人。”
“好,好。皇上是人,丫头也是人,行了不?”说着自己摆弄着腰间的带子。
我冷冷地回他:“皇上是天子,不是一般的人。”
他抬头冲我地笑:“呵,又给我杠上了。”说罢无奈地甩甩头,却突然冷不丁地说:“可是,我在你面前只想做个普通的男人。”语气淡淡,若没有仔细注意几乎就听不到。
旁边另外的内官来为他系扣子,他摆摆手让他退下,指着它们说:“你不答谢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拒绝,走到跟前,一颗一粒地将细细扣上,他灿烂地笑了,随即却又问:“夏月,你有心事?” 若隐若现的又嗅到他身上龙蜒香的气息。
我摇头,没有答话。用手理了理他胸襟的褶皱,指尖触到他下巴上的皮肤,胡子硬硬地有些扎人,手就缩了回来。
我问:“皇上,你没有事情对民女讲么?”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有内官禀报道:“皇上,时辰到了,李大人他们都在御书房侯着。”
他看了那人一下,示意知道了。却对我说道:“没有事情,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说一辈子的话。”语罢随那内官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唐突地说:“他们说昨晚你来过,我知道。夏月……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第14章
离开康宇殿,紫末已经被送了回来,碧云碧莲与御医在一起照看她,我也就放心了。
才过一会就有宫女来报,贺兰巡来了。
刚一进门他也不避后宫的嫌,立即谴走所有的人,随即俯身下跪道:“巡某有一事相求,请姑娘成全。”
我也猜到七、八分,并未扶他,冷淡地说:“民女何德何能受到如此的大礼,还请大人起来说话。”
他没有动继续说:“此事只能借姑娘的一臂之力。”
“大人是想借民女让尉子瑾退兵还是进军呢?”
贺兰巡眼中闪过惊讶,却又立即恢复平静:“是请世子殿下……”
我打断道:“大人,尉子瑾他受不起‘世子’这二字!”
他没有争辩:“只是要世子领军北上。”
我虽然曾经想到过,但还是不太确定地问:“难道尚……皇上的处境真的已经到如此的地步。”
贺兰巡答说:“不错!”眉毛紧皱,让额头的八字纹路更加深刻。
我沉闷了半晌,走去扶他说:“大人,您起来说话。其实民女一直是敬重大人的。”
他起身又是一揖:“尉氏江山危在旦夕。如今太后虽然表面上让皇上主政,徐氏一门却独揽兵权。朝中分成两派,已是水火难容。前些时日吏部正卿彭冉。他也是皇上心腹,可是大司马徐未却借事没有上奏就抄了他全家。皇上为此还在姑娘面前动过怒。本来南域起事后,太后急急将皇上从颜州招回共商对策。虽说徐家拥兵自重,但毕竟皇后仍旧存有戒心。于是太后还是希望皇上出来主事。故而皇上想借机南下御驾亲征,夺回兵权。可惜是……”
“可是,南域的异常却突然没有了动静,对么?”
“这样,太后也不急了风闻些言语又有了动摇。特别是太后兄弟徐常惟恐失了势。也许上元灯节的刺杀也是他们闹出来的。”
我思忖半晌,默不作声。
“皇上不回京都一直在剑州也有这个缘由。一来剑州多是皇上一边的人。二来万一京城徐家有变,进退也有余地。”
我说:“贺兰大人一直知道夏月的存在?”
贺兰巡迟疑了稍许点点头:“姑娘的身份,当时也是巡某派人去打探的。”
“我只是你们所部署的棋子,是进是退,尉子瑾都在你们掌握之中?”心底升起浅浅的惆怅。
他低头,没有言语。
“只怕夏月对你们而言,没有这个能耐。”
“姑娘的话也许不尽然,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冷笑一下:“那么,大人是要取民女的人头去南域?”
“这倒不必,只借姑娘随身信物一用。”
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玉佩,说:“夏月要是不从呢?”
贺兰巡又是一揖:“那巡某只能得冒犯了,事成之后以死向皇上请罪。”
我仰头,眼中无泪地干笑两下:“我答应,但是对大人有三个条件。”
“姑娘请讲,若巡某在能力之内一定鼎立办妥。”
我侧脸盯着他道:“大人,不是尽力,是必须。”
顿了顿稍后又说:“其一、今日就由大人安排放我出宫。”
他立刻拒绝道:“不可!”
“有何不可?大人是怕皇上责怪还是怕万一尉子瑾日后做大,还想用我牵制他?”
他没有回答。这个人宦海中沉浮不过几年,虽然立场众人皆知却是徐家唯一动不了的人。所以他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此时定在心中飞速地盘算衡量着一切的利弊。
“大人,也该明白,真正要防的应该是尉子瑾身后的晋南侯尉尚仁,十多年来他在惠州一带招兵买马大概不是为了为昔日太子讨个说法。所以你们留我无用。“
他不明语气地问:“还有呢?”
“其二,请大人护住夏月在京都亲戚的周全。”
“其三,事后怡园的宫女倘若难逃其责,也望大人相救。”
他无可奈何地摸了摸眉头笑了一笑:“到时候我恐怕也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顾全这些。”
“那是大人您的事情,您要如何办民女管不着,但是只要你答应了,就得做到。”
他揉着额心皱起的纹路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好。”
我展颜笑道:“一言为定。”说着从状台的针线篮子中抽出剪子,割断颈间系着子瑾玉的细绳,将玉搁在托盘上。想了想又将一绺侧边的黑发,一并绞了去,同样放在旁边。
贺兰巡用绸子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入袖中:“闵姑娘,黄昏我派人来接你。”随即拱手离开。
二月天的暮色来得不早也不迟,只是当发现天色有些许暗淡的时候,一转眼再看就黑了大半。这时,有个面善的内官来见我,后来才想起他在正殿当差时我见过。
他只说:“奴才叫明嗣,是贺兰大人吩咐奴才来办事的。”
还随身带了套玄紫的内官服要我束了发规规矩矩地换上。
碧云、碧莲也不方便相送,于是我趁着半黑的黄昏,垂首跟在那人后面。虽说只是一座行宫,但是仍然差得很严。
明嗣居然替我准备了一个内官的宫牌,反倒走的是正大光明,一路出去应天门、长乐门。途中遇到盘问都是他替我答应,说是奉了内务总管的吩咐临时出宫采办点东西。大概他身份虽说不高,但也在宫中吃得开,加上手续完备,也没有人怀疑。
机缘巧合,我们要走的也正是当日尚睿带我出宫的那道门。一步跨了出去没有回头。稍后才敢偷偷回瞥朱红的宫门,渐渐远去,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随着消失。
直到拐了个弯不见,他与我才着实松了口气。
明嗣在四下无人的巷子回首一作揖说:“奴才只能到这儿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印花的银票:“这是贺兰大人交代要转给姑娘的盘缠,一切望姑娘小心。”
收好后,眼见明嗣没有再折回去,而是向行宫相反而行,他大概也得到了能过完余生的酬劳。
到闹市之前怕宫里的衣服惹眼,于是在一家僻静的钱庄兑了银子,换了身男装在剑州的大街上突然迷茫了起来。我到底费尽心思逃出来是要去哪里?
子瑾也许已经新婚娶亲。
姥姥的药堂也是不能回的。
于是,我独自在剑州繁华穿息的人流中,不知所措……
捉摸着这个时辰城门也早关了,于是进了家客栈刚点完菜,突然有个温柔可人的声音在桌子旁问:“客官,要点曲儿吗?”
大概是在店里卖艺的,我摆摆袖子回绝道:“不……”在抬头看见她的片刻一怔“是你?”
十三、四岁仍旧穿着冬日红袄子的小姑娘,正是在行宫弹琵琶的人。妹妹还是怯怯地躲在后面。
姐姐眨着黑得透亮的眼睛问道:“客官,认得奴家?”
我掩盖神色地笑道:“只是听过你们姐妹俩唱曲。”无意识地低头回视了自己身着的男装。亏得她眼睛不尖。
我忽然想到她们姐妹的事情,又问:“你们没和老人家回乡?”
她瞬间搭下睫毛幽幽地道:“只到魏阳因为打仗就再也走不动,而且出去到处兵荒马乱的爷爷心里一着急就……就旧病一犯去了。剩下我与妹妹没有主意,心想还是剑州安稳点,于是又折回来。”
我本想再问又恐她生疑,而且在她眼里也是男女有别,随即作罢。
姐姐蹲了个福,又带着妹妹移向别桌。走了几步又折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句:“客官,好面善……”我笑笑没有答话,摸出碎银给她妹妹。那小女孩却背手往后一退。
姐姐敛色拒绝道:“客官的心意,奴家心领了,谢过。”想必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赚钱讨活的弱女子,也有自己的原则。
宁静无事地在客栈宿了一夜。
次日赶早顾了马车,等着城门一开就急急离去。大概宫里还没有发现,因而城卫既无盘查也没有什么动静,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第15章
他直直地凝看我半晌,我也不躲避,与他对视。
那种眼神是盛怒之下的平静,像寒时清晨的东海,幽黑而味知。心中即使胆怯却依旧固执地不肯向他低头,无非就是一死,我求的就是这个。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移开目光,一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缓缓地揭开盖子喝了半口,对明连说:“把闵姑娘带回去。告诉怡园的奴才们,要是还有下次一律杖弊。”声音低缓而冰冷的仿佛锋利的铁器从空中划过。我知道最后一句是说给我听的。
明连行至我侧前,一躬身道:“闵姑娘,请吧。”
我一动不动。
明连看着我,神情饱含为难与哀求,又重复了一声:“闵姑娘。”
我咬了咬下唇,转身离开了康宇殿,背后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在殿前平台刚要下白玉台阶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巨大的声响,好似有茶盏与墨砚同时激烈地摔碎在青石地面。
明连与我同时侧身怔忪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欲言却止,只是伸手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
怡园一切照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门口多了些面生的护卫。
我哪里料想到,第二天就被抓了回来。雇车清早出发,走了半天便被截住。转念一想,他也知道我头晚出不了城,只要从次日算算脚程方圆撒网便是。当时我也实在不高明,若是留在城里,恐怕还没有这么容易被找到。
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碧云、碧莲依旧还在,不过又加了许多宫女,来来去去就象是一条条眼线。过了几日才打听到说,贺兰巡已经被降了两品,遣回京都。
春日的天气越来越明朗。我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二月初六,南域如贺兰巡所期盼地那样挥兵北上。双方呈胶着状态。康宇殿那边仍然没有任何风声。只是京都的人来的更加勤了。而怡园冷清地不象是行宫里的一个部分。我常常独坐苦笑,也许等不了多久,他便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剑州。
这园子里唯一还能够出入的便是碧莲,时不时地带回点南域的消息。义军拥戴尉子瑾为襄南王,他与晋南侯女儿的婚期因为战事新起的关系推延了下去。义军在雍州的魏阳却受到阻碍,围城数日久攻不下。
早晨,怡园的鸟儿天未亮就叫嚷个不停,隐隐听见宫女们扔着石子哄赶它们。虽然整天无所事事,却也没有晚睡的习惯。用热帕子洗了脸,坐在铜镜前的绣墩上任由她们摆弄。无论花掉多少时辰,梳得如何精致,也是天黑寝前拆掉,无人来看。
碧云理好最后一只簪子将手镜递给我说:“姑娘,你看这样可还使得?”说话间碧莲将原本摆在妆台上的菱镜为我照着后面。
我心不在焉地恩了一下,去接镜子却不想手一滑“哐当”清脆一声。那把价值不菲的水晶手镜落到地面,碎成数块。
我低头,看到碎镜中映出自己的脸,也扭曲成小小的碎片,轻轻念叨:“真不吉利。”
碧云一边命人收拾一边陪笑道:“哪里的话,破镜也能重圆。”安慰地话中有话。象碧莲这样灵巧而心思缜密的女子,在皇宫里只做一个丫鬟太委屈她了。子瑾的事情,我从未告诉过她,但是各种事情合起来,心照不宣地也明白了大半。
早饭用过一碗白粥,一碟芸豆小饼。刚搁了筷子,碧莲就满脸喜色地进来,神神秘秘地瞅着我们。
碧云见状问:“莲丫头,有什么乐事了?”
“我也是听来的,说是雍州捷报。”
“哦?”雍州二字却让我上心了,关切地问道:“怎么?”
“叛军不是困了魏阳多日吗?可是现在他们自己却乱了阵脚。援兵轻易就破了围。刚刚我才听康宇殿的内官传出来的。”
一种不详的感觉笼罩着自己,碧云在旁边使劲使眼色,碧莲却全然不知,继续滔滔不绝道:“还说是因为那个尉子瑾被刺了。”
刹时间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伸出手想靠住什么,一把抓住的却是只纤纤臂膀,睁开眼是碧云。
她面无血色地扶着我,关切道:“姑娘……”惨淡地忽青时忽白。而我此刻的神色一定比她更加难看。碧莲呆呆地张眼瞪着我们,完全不明白状况。
“那他是死是活?”我一出口,声音哆嗦地厉害。
碧莲摇了摇头:“当场好象还没死,但是现在……也没准儿。不过奴婢倒没听说了。”
我一清醒过来,突的就往外冲。
她们怎么烂的住。但是到了园子门口还是被侍卫挡了。他们躬身拱手道:“皇上,不许姑娘出园一步。”
我捏了一下拳头,眯着眼睛,顺手拔了手上的细簪。握紧对准喉咙冷冷地说:“那就把你们的皇上请来!快去!”秀发一泻而下。
他们知道情况不妙,相互一对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急去通报。
顷刻,急匆匆来的却只是明连。以往静如止水的他也慌道:“皇上请姑娘过去。”
康宇殿。
御书房。
见我一进去,所有人便跪退了。
他似乎装作不想搭理我,伏案疾书。我站在御案前,与他七尺之遥。已有一月未与他见面。上次,也是在这里。听得他掀翻的大致也是这张桌子。
我说:“放我走!”
如此的三个字,恍如又回到了我曾说过同样一句话的那个时光。当时他看着我的目光是温暖而含笑的。
此刻,他搁笔,抬头望我。随即移向我手中的细簪说:“倒是会选东西。”冷漠地扯动了一下右边的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俯首随他眼神看来,自己拿来威胁他们的簪子竟然是京都街头他赠予我的菊花小钿。
当日,我拿钿尾,他捏钿头地僵持许久。
他戏笑着说,买给我喜爱的女人。
他起身,背着手,绕过御案,慢慢踱来。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道:“朕说过,朕要他死!”
话音刚落,我全身如被抽空般,颓然一下软软跌坐在地。是的,他说过,他说过……
突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操起那金钿顺手就往喉间刺去。
“你敢!!”
拌着一声震雷的呵斥,眼前身影一闪,他疾速地止下,右手手腕被他用力地抓住。刹那间的加劲使腕间无比剧痛,细指被迫松开。
“当”小钿脆声着地。
手腕被捏地生生作痛,肿胀地失去了原来的肤色。他却依旧毫无放手的意思,站在我跟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目光牢牢锁住。
他压低了嗓子又说了一遍:“你敢……”声音却柔和了些。
我恢复过来,不屑地在鼻间干哼一下道:“民女要死,皇上您也拦不住。”
淡淡的一句话让他的眼神由方才那幕稍稍的柔和立即转为怒不可止。一下子从敌上拉起我,头直直地撞在他的下巴上,手已经恍恍失去知觉。还未缓过来便被他拦腰扛在右肩。大步走进书房侧供他腆歇的偏殿,远远就将我扔向卧塌。震惊掩盖了一切疼痛,我贴紧墙壁,卷缩成一团惶恐地死死盯住他。
他拉过我,将身体压下。仅仅用了一只手便制住我的拼死反抗,粗鲁地吻下来。我咬破了他的唇,细细的咸腥味道流进我的嘴中。他就像一头狂怒的狮子,肆无忌惮地进行着他想做的一切。另一只手扯倒我胸前的衣衫,肌肤卓然暴露在空气中,被他的手指触摸的地方顿然一颤。
只在那一瞬间,我脑中猛然闪过锦洛黑夜中的一幕。
那个连脸都看不清的男子,手掌的厚茧滑过身体的刺痛。我独立无助地哀求在杏林中回旋,没有人听见。等子瑾赶到的时候,只剩下衣衫褴褛的我嘤嘤抽泣……
尚睿的嘴唇移到颈间,直探而下。我眼眶一湿滚出泪来,干脆放弃了反抗。他却刹时停下来,起头看到我泪流不止的脸,怔了一下,然后苦笑。
他深吸了口气,无奈地摇头接着轻轻地用袖口为我擦泪。刚一润干,又决堤而出。我别过脸,放纵地哭着。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连爹也不知道。我这样不干净的女子,配不上任何人。特别是对于子瑾。难道他没有可怜过我?可是我却是真正地在乎着他们两个人。
我说“尚睿,放我走。你有你的天下,你的母后,你的妻儿。但是子瑾他所有的都失去了,而且你们不知道他的耳朵听不见呀!”说完后胸中的悲伤倾泻而出。
出事当夜,我与爹爹吵架逃到湖边,被人捉住。在那人身下一直喊“子瑾,子瑾……”徘徊于附近寻我的他却没有听到。当时他自责的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可是那怎么能是他的错,绝对不是。
第二天,子瑾就对爹说他要认祖归宗,改回尉姓。
尚睿楞了楞才回问道:“他的耳朵?”
我闭上双眼泪水更加汹涌:“十三年前,不是你们在太子府放的火想烧了他们么,救醒后就聋了!”除了家里亲近的人,他从不让人知道。别人只当他不爱说也不爱答话而已。
尚睿全身仿佛凝固一般。沉寂中能看到清风从门窗缝隙中透进来,吹动他额前的黑发,拂过锋利的眉角。
许久,他解下里衣外头套的青衫,为我盖住凌乱不堪的身体。横抱起我,走出书房的偏室,神色异常闪烁。宫人们不敢抬头跪了一片,他也不发一言。
寝殿。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龙蜒香的气息仍旧缭缭回转。他将我小心地平放在明黄柔软的龙榻上。手松开的一刻又猛地将我重新拥回怀,像是对待一件难以割舍的无价珍宝。可是片刻以后,依然放开。
没有再看我便直接抽身离去。
门外,他对宫人说:“叫怡园的人准备东西,明天送闵姑娘去雍州。”那人跪接了旨意,退去后,他却久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忽然之间,天地万物我就好似能听见时间流淌而过的声响。
半晌之后,他说:“我尉尚睿,欠他们父子的就此还清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我。声音一下子就哑暗了许多。语罢才渐渐离开。
第16章
转眼已经是五月初夏。阵雨过后锦洛的天空宛如被洗过一般,蓝的透亮。若不是匆匆赶着北迁南移的难民,几乎就会让人忘却现实。
战事已经直逼锦州百里外的资城。当今圣上御驾亲征,挥师南下。朝廷也有人倒戈投了叛军,官员调遣起起落落,连百姓也在熄灯后暗自偷偷议论着。徐敬因病辞去大将军一职唯任大司马。贺兰巡位升三公之廷尉。
我用针尖在头顶的发上拨了拨,淡然一笑。他,如愿以偿了吧。
那时,把派人送我的马车,连夜到了雍州的牡城就再也走不动,只得放下我。在牡城客栈恰好遇见一个从魏阳来的医师,也是先前被招募去为襄南王看病的人之一。打听到子瑾当日在马上背后被冷箭所伤。虽然扎的深,却没有施毒。有了尉家那个公主的照料也是日益康复。
我安心地平缓下来,回了锦洛。发现当时管家周叔并没有舍得把爹留下的宅子卖掉,私自将养老的银子拿出来分给下人。独自守着一心一意的希望我能与子瑾回去。
“老奴只是盼着少爷、小姐想起回来看看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他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捎信去京都接姥姥她们过来住,直到见了荷香才得知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将家业托给四叔照看。我听后微微点头,到最后我也没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周叔卖掉闵府一半的宅院,买了块地租给农家种粮。靠着一些积蓄与租钱请了小厮与厨娘。
难民们有时会在郡城里闹事,入室抢粮的事情见惯不惊。只是闵府的门口一直很安静。换了装的官兵时常在附近徘徊,使这里就象乱世中的一快宁静小地,没有任何杂音。地价大跌,不过却仅有我们家的田月租照常不变。荷香收回钱时总是满腹狐疑。我只是对她波澜不惊地笑笑。
晌午已过。
远远听见院外细碎的敲门声,“大概是街头的粮店送米来了。”荷香放下手中的针线边说边去应门。
一会却没了动静。
初夏温热的阳光和煦地洒在身上,久坐以后也会有些发烫。我靠在椅子上仰头瞌着眼,看天。光线透过眼睑热烘烘地变成嫣红。
这时,有人影移过来遮住了天。
我眯起眼睛。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脸。金灿灿的阳光射过来,在他身边泛起一层薄薄的淡黄光环。我的眼有些晕眩,稍许才缓过来,渐渐清晰。
秀气的额头,柔和的眉目,俊挺的鼻梁陪着洁白的肤色。他的唇微微一启道:“月儿……”。
我嫣然一笑:“子瑾。”吐出这个在心中长久被默念过的名字后,眼睛被一层朦胧的水气扑湿,却又转瞬止住。
他缓缓坐下,接着细细地将我看了一翻。我局促地掩饰湿润的眼眶起身说:“我去沏茶。”
这时,楚仲才姗姗而至,见到我高兴地作揖道:“小姐!”
我说:“楚秦呢?”他们俩本来一直护着子瑾,从不离身。
他笑答:“大哥留在营中,替王爷打点军务。”我一时之间对“王爷”这个称谓没有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绣锦,回了屋。家里人手不多,平常事情我也乐意亲手做。
端了茶回来,楚仲忙着为我接过。子瑾侧对我们正在专心看我方才绣的海棠,微微含笑。楚仲趁机说:“小姐,王爷是知道你的消息就放下一切连夜赶来的。两天没合眼,他的伤还没有痊愈,只有你才说的动他。”
我点点头,却不想背着子瑾问那些事情,于是走去将茶盏放在他面前他才发觉。
我说:“你不听楚仲他们的话?”
他指了指绣锦上的红海棠道:“月儿的手艺比以前长进多了。”
我瞪了他一眼:“别打岔,”又说“怎么受伤的。楚仲你们当时不在?”
楚仲说:“那天,有人送来王爷的玉佩还带了封信。王爷心神不宁地晚上趁我们没注意一个人骑马溜出营去……”
子瑾摆了摆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说:“月儿,我要带你走可好?”感觉到温柔的眼眸中溢出的竟然是期求。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回锦州很危险?”闵府外面全是眼线。
他答非所问地又问了一次:“可好?”
我直起腰板,故作生气道:“什么时候,你也管起你姐姐来了!”
他知道我的脾气,只能顺着性子说话。于是莞尔作罢。
楚仲见状道:“我去找找周叔说话。”借机走开,留给我们独处。
虽然没问,我想大概我与尚睿的事情他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我避开这些讲了讲京都姥姥的事情,还有四叔。回锦洛后铃青又生了第二胎,还认我做了姨娘。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子瑾一直静静地将清澈的目光放在我脸上,看着我的嘴一张一合。时而又点一点头,嘴角的笑意淡淡晕开。
我忽然停下来说:“你老傻笑什么?”以前他脸上的肌肤白得近乎半透明,只要一遇烈日就起小红疹子,为这事娘没少费过心。在外一年多的奔波让他黑了一些。
子瑾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颔首,表示听见了。一时又想起什么,手伸到腰间,解下那块“子瑾玉”放在我手上。可是吸引我的却是同样被他挂在腰际的一个荷包。幽蓝的缎底上面绣的白梅含苞待放徐徐如生,心下一叹,好生灵巧的手。
他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笑说:“我托若妹妹绣的。”眼睛弯成两个半圆。
尉云若,晋南侯的小公主。
子瑾竟然已经这么亲切地称呼她了。心底升起一种酸涩的滋味,黯然地将目光别过。
子瑾似乎明白了什么解释道:“里面装的是你的头发,他们随玉佩一起送来的。”说完时,白皙的脸上已经蒙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现在才发现,他与尚睿除了隐约的轮廓以外其实一点也不象。转瞬之前神态淡定自若的他,却变得不敢看我的眼。又说:“若妹妹是个知理的人,我们的婚事只是外面传的。”
第17章
用过晚饭,我一个人刚回房里,在黑暗中默默发愣。听见子瑾敲门道:“月儿,我有话说。”
我开门,忙找火石点了灯,笑道:“记不记你得小时侯特别怕黑呢。夜里没有人陪就不敢睡觉,做梦时都拽着我不放。”他没有接话,因为烛火闪烁的关系看不清他的脸。
坐在椅子上的他忽尔对我打着手势说:“我怎么会忘记。那时我就想月儿会是是我此生甚于一切的珍宝。去年派人回家打听说你不知去向的时候,我就一直后悔。自己怎么那么轻易就把你放开。看到他们递的信我几乎要发疯了。那个人怎么可以夺走我的一切之后还要来抢你,我……”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却在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凝固在空中,停下。烛火照亮子瑾的眼眸,有明晃晃的东西在里面闪烁。
我抑不住心痛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跟前,将手蒙住他的眼睛,低头说:“子瑾,我不是在这里了么?我不会被任何人抢走。”不晓得听不到声音的他是否能够明白。
良久之后他平静下来,挪开我的手,合上眼抬头轻轻地吻了我。那么地软和又轻柔,宛如对待一件易碎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碰触着。他的唇小心翼翼且有生疏,与那个人完全不同。脑中闪现这一念头的时候,我僵硬了一下。
他立刻敏感地放开,将脸别过,又红了。他窘困地说:“月儿,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用手指拂过他白皙的额头。也许今晚我们之间应该了结,我考虑过很久了。明早就独自离开,或许能找到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静度余生。
我笑笑,低头回吻了他。而后缓缓地坐在他的膝上。子瑾开始有些震惊,稍许才适应过来,手顺着我的指引而移向我腰间,轻轻地解着罗裙上的丝带。
我能感到他修长的手指由于紧张而在微微颤抖。
即使尉子瑾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拥兵数众的襄南王,可他依旧还是那个含蓄害羞不懂情事的青涩少年。此间的污秽混浊一点儿也没有染脏他的清澈。
在衣内触摸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像被蛰了一下,顿时收了回去,将我松开的衣衫又裹好。喃喃道:“不,不。月儿,我不能这样。”
我的心跌至谷地,捧起他的脸让他能看见我说话:“子瑾嫌弃我不干净?”
“不!”他突然冒出的这个字异常震耳,随即紧紧搂住膝上的我说:“我不能如此随便的对你。”他顿了一下,“月儿,我们成亲吧。”
我诧异地推开他,站起来幽幽道:“我这种女子配不上你。”然后退了几步,“而且我被人糟蹋,不是你的错,子瑾不必内疚也不需要以此来报我们闵家的恩。”子瑾脸色蓦然惨白。
我记得那时他眼眶绯红地说了一句话,要是我耳朵没聋,这件事就绝对不会发生。
“所以,不用来可怜我!”冷冷地吐出最后一句,心里完全松懈下来。终于说了,积压了多年的话终于说了。
他怔忪,却异常地起身随手灭了案上的烛火,平缓地说:“现在月儿你说什么我都听不到,因为那都是你任性的话,我会难过。真正配不上你的是我,耳聋无亲。其实恩情、亲情、爱情全绞在一起我也分不清。我只知此生非你不愿娶其它女子。月儿你信吗?”
子瑾的声音在黑暗中稍许显得有些哆嗦。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这么多话,我伤到他了吧?
我走过去,依在他的胸前,悄悄地说:“我信,我信……”
他却好似能够听到一般,垂下脸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从小他不是怕黑而是怕在黑暗中无法知道我说的话。
夜里,我和衣在他怀中熟睡。一如儿时我陪着他入眠。朦胧中梦见,我们一同坐在闵府园子里的桂花树下。风过时,米黄的小花瓣落了子瑾一身。像是他白衣上的点点花纹。
那是多少年以前呢?
他在旁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说话,故意把嘴型做得很慢很夸张。他学得非常吃力。语调也有些奇怪。
可是,当他每发出一个音,我就会雀跃地抱住他说:“娘说子瑾一定可以说话的,所以我们一定不要放弃哦!”
他看着我的脸就腼腆地笑了。
刚刚开始,他并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见我高兴便会微笑罢了。
天亮时,发现手一直被他紧握,睡着了都没有松开。听楚仲说他几天没有合眼,本想挣开让他继续睡,哪知我一动他就醒了,含笑看我依旧不放手。
我说:“我去吩咐丫头给你煮粥。”
他笑道:“我也去。”
连吃饭时他也不放,只能用左手拿筷子,看的荷香偷笑。
子瑾突然对调头说:“还的麻烦周叔你张罗,我和月儿要成亲了。”
说完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恍然一怔,他们瞧了瞧我,再瞧瞧子瑾。我也没有反驳,埋着头扒饭,想把手缩回来却抵不过他的力道。
桌面下的一切,他们均看在眼里,一齐会心地笑了。
最近的吉日便是明天。虽说三书六礼来不及,但是凤冠霞披,婚宴花轿都准备妥当。子瑾听完喜喜地应了。
四月初八,半夜就起了。铃青那边也来了不少人帮忙。喜袍红艳艳地铺在床榻上。大家忙里忙外的,子瑾想偷偷溜进来。
荷香忙把他拦门口“,没有拜堂就不能看!”
看好了时辰,被婆子背进了花轿。虽然本来就住在一起但轿子按规矩也得摆个样子在郡街上转了一圈才进家。
下轿牵者喜球的红绸被他带着进堂,上堂供的是爹娘的灵牌。
三拜后礼成。
才作稍许,就听见荷香在门外戏他说:“少爷,你这么急,酒都没吃完就跑了?”
子瑾没有接话,想来也是和蔼地笑了笑,推门进来。渐进的熟悉脚步声竟然让我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心跳一点一点地加快。
他走到榻前,然后拿起喜盘上系了绸子的秤杆缓缓地挑看盖头。喜帕一滑掉了下来。
我抬头看他,也是一身红衫,连发上的绶带也换成了红色。他本来就酒量不大,喝了一点俊秀的脸蛋就熏染一片,显得更加好看。
子瑾用指腹拂过我的脸说:“这一刻,我等了十二年。”
……
我枕着他的手臂,看着他还缠着白纱的胸口,我用手小心地贴在上面怯怯地说:“还疼吗?”
他淡定地摇摇头,笑眼弯成两条好看的弧线。
“明早,我们给爹娘上了坟就走。”
我不由地在他怀里一慌:“去哪里?”问了后才觉得多余,他毕竟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的子瑾,他还是南域义军的襄南王。于是睫毛垂下来,难免有些失落。
他好似看穿我的心思,说道:“去益州。”接着又弯起了眼睛,望着帐顶像是在幻想着什么美好的事情。
益州?我翻然想到,那是我曾羡慕过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益州开肆买酒,相守终老。他大概来寻我的时候就已经交代好军中的一切,不打算再回去。放弃了家仇国恨,放弃了皇权野心,仅仅是为了我。
他又说:“我不过是三叔的一张正名的旗号,不回去也罢。“
心底渐渐被湿润覆盖,不禁伸出手将他的腰环住,然后卷缩在他怀中。一串举动又惹得他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在爹娘坟前,他斟了三杯酒,只说了一句话:“我会待月儿好,请二老放心。”
闵府外格外地平静。
将房地一切留给荷香,托她照看周叔。可是楚仲与留在郡外的七、八个贴身侍卫无论如何也辞不掉。他说至少得把我们送到益州安了家才放心。
于是,我们一行人买了驾牛车让我换上男装,快马南行。难的是去益州必经雍州混乱的战后之地。
乱世中的血腥残酷一一直白地呈现于眼前,让我们每个人的心绪日渐低落。
第18章
“蹋、蹋”的马蹄声拌着牛车骨碌地转动,在驿道上分外响亮。
这已经是进雍州地面的第三天。日头渐渐移到头顶,天上没有一丝云,初夏火辣辣的阳光毫无阻挡地倾泻下来,让车蓬里蒸得透不过气。子瑾最初要与楚仲一同驾马,却被我拉住威胁道:“你骑我也骑。”
他笑:“你男人哪有那么娇气。”我又羞又恼,自从在客栈里与人学到“你男人”这个词,他就一直自豪地挂在嘴边,话也多了起来。
我掀开车帘看了看前头的子瑾。道两旁光秃秃的田地,热浪蒸腾,好不容易路过几株老杨树,便在阴凉下就此打尖。
下车时,脚落在草丛中忽然踢不一个白生生的骷髅头,我猛地叫了一声。子瑾与楚仲同时拔剑奔来。低头细看,只见乱草中,触目惊心地散卧着好几具腐烂的尸体。不知是战死还是饿死、病死的。我忙捂住嘴,别开脸。不想又在几块乱石中看到一堆人骨。心中阵阵发酸。子瑾却怔怔地盯这那堆东西,申请闪烁,漂浮不定。
忽然,前方传来男人的吆喝和妇女的恸哭,还夹着幼儿的号啕。顺声望去是前面土丘后侧的一度土地庙,楚仲立刻带着两个人打马前去。子瑾护住我走在后面。
没进土地庙已看到三个汉子,正围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妇人怒声大骂。那妇人穿着一条半破的蓝布裙。有人对她还动手脚,口里喊:“打死她,打死这个没良心的!”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料在一边,哭得岔了气。
楚仲满脸怒气,飞身下马,拔出利剑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调戏良家妇女?”
那三个人吃了一惊,急忙四散躲避,随行的七、八个侍卫也已经赶到。持剑堵住他们的去路。一个微胖的男子看到子瑾的穿戴,猜出他大概是说话能顶用的人,忙朝我们这边跪下磕着头说:“大爷饶命,我等都是本分人,并未做半点坏事。方才行此,撞见这婆娘要扔掉自己的亲骨肉,一时气不过追到此地责骂她。”
他一边叩头一边求。子瑾哪里看得见他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我。我也拿不了主意将目光投向楚仲。
“还敢狡辩!”楚仲冷冷笑了一声,“能骗得了谁?”
“小人不敢撒谎,句句是真,大爷们若是不信可问这婆……这妇人。”
其他两人也纷纷跪下,七嘴八舌地辩解。我则三言两语向子瑾说了,于是他调头对那妇人问道:“可是真的?”
妇人微微点头,捂着脸哭得更加厉害了。
楚仲走进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问出了个大概。
这妇人夫家在一百多里外,丈夫从了义军,攻绲州城的时候战死。一个多月前,因为打仗占了地,没收成,公婆相继饿死。她孤苦伶仃带着幼子无法过活,便回雍州娘家。
哪知走得千辛万苦却见老家全村一片废墟烧得精光,找到人打听才知道逃战的难民没有吃的,就抢了村里的粮食,两方动起手又放火又杀人的死伤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人都四散逃开。又听人说她父亲因为也伤了人害怕官府查究跑去锦州。她痛哭一场,没有办法只得报着孩子上路。
一路上挖野菜充饥,有幸时还能在麦地的泥里捡到几颗麦粒,洗净嚼碎给孩子。
到了这里在也走不动,眼看母子俩人就要一齐死在路边,她远远看到我们这边一行人的车马,指望我们其中至少一人能留个好心收养弃儿,求个活命。哪知这举动却被背后的三个汉子看在眼里。
妇人边诉说边哭泣,包括楚仲一干人连那三个村汉也纷纷落泪。
我躲在子瑾身后,脸靠在他的背上将他的衣衫哭湿了一片,右手在他在掌心中被握得紧紧,却冰凉冰凉地哆嗦。
楚仲说:“少爷,我们干粮与银两分她一些吧?”
子瑾微微点头,我知道他没敢说话,在一直竭力保持平静害怕一开腔就会禁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流出泪来。
那妇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遇见贵人,连忙挣扎着抱孩子伏地止不住地磕头,碰着地“啪啪”地响。楚仲赶紧上前扶起,让人取来行李生火烧了锅凉水,把干馍馍泡软给孩子吃。
吃完。
我说:“让赶车的原路送她们去锦州吧,我能骑马。”楚仲不好直接阻止,难为地看了看子瑾。子瑾却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突然在我面前低下身把头搁在我的肩窝上,低喃道:“月儿,是我错了么?”
我拍了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楚仲与那几个侍卫均转过身去。
大概因为我着的男装,这亲密的举动看在那三个汉子与妇人眼里,显得异常奇怪。但也管不了什么体统。此时大概只有我还成为他唯一的支柱。
目送着牛车远去,村汉们因为顺路也跟在车后面。子瑾将我放上马,用他的背遮住后面的烈日。
一路上所有人叙旧都没有说话,我侧坐着将手放在握紧缰绳的手背上,依旧是凉凉的。
侧过头看着他问:“想什么呢?”
他宽慰地朝着我浅笑。就是那种遮掩忧郁的牵强让人瞧见格外心痛。
“《七哀诗》”而他的嘴永远也不会撒谎。
建安七子王粲写的那首诗。
我笑笑:“小时侯,先生教过很多遍我也背不住,被罚抄那几十页还是你替我写的。所以现在更是记不得了。”其实,我记得,只是不敢在他面前提。
可是,子瑾却勒了缰绳,调马头望向渐沉的落日。幽幽地念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继而隐没在这黄土的驿道上。
静了半晌,他忽然顿了顿,提高嗓子道:“我说这些做什么,得赶到前面去投宿让你安稳地歇歇。”说罢,策马加鞭地跑在前头。
……
……
宿在客栈中,我朦胧中翻身发觉枕边空空,蓦然一惊就坐了起来。瞧见他正沐着月光站在窗前,脚边投下一个被拉长的月影。我穿了鞋走过去,习惯性地手摊开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心。
他依然轻轻反手将我握住,回头憔悴地淡笑。
我道:“以前子瑾从不瞒我任何事情。”
他用指尖挑开被夜风吹到我颊边的一撮发丝说:“我想我是错了。”
“不。错的是尉尚仁,错的是当今的太后还有……”提到尚睿的名字的前一刻心里象被扎了一下,随即被自己强迫性的埋起来,“错的是他们,不是你。子瑾不过也是一个受害者,是尉尚仁的一颗棋子。若没有你,他也会反。“
子瑾苦笑:“我至少也是一个最大的帮凶。竟然为了私怨生灵涂炭,横尸遍野……”
我却不知该如何劝他,只是说:“如今帅印兵权都托楚秦交了尉尚仁,你也没有办法。”
“我方才也想过,或许可以去劝劝三叔,让他罢手。若是长此沂水为界占去一半江山,他也该满足了。”
一个青色的衣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说:“人的野心哪能满足呢?退一步他肯,当今……当今的皇上也定不会善罢甘休。”尚睿他不是那样妥协的一个人。
他握拳敲了敲额头,蹙眉思忖半晌后道:“倘若不能劝住三叔,我虽然交了帅印还能挑得动军中半数兵力,开城去降。那时也由不得他了。”
子瑾慢慢地展开眉宇,似乎是下了决心,反倒舒下心来。
而我的心情却缓缓地褶皱。
“月儿,你说呢?”语中低头看我,却见我已满目湿润。
他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左右不是。最后只好把我的脸按在怀中说:“好了,好了。我给月儿说笑呢,怎么能让你担心呢。我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是……”喃喃地安慰我轻柔地好象梦中呓语,直到我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我伏在他胸口上说:“别人的生死与我都没有干系,什么仁义什么道理我都不关。我只要子瑾呆在身边,守着我一刻也不离开。一直,永远。要是你有个万一,我绝不独活。”
他察觉出什么,托起我的下巴问道:“方才月儿说什么呢?”
我转了笑脸道:“我说,你去吧。让楚仲送我去益州等你。”
他疑惑地问:“真的?”
我眨了眨眼点头:“真的!”
他端详了我一会才确定,眼睛有弯成两道可爱的弧线。明亮的笑意参着月华清澈地洒在我脸上。
子瑾将我的十指在手中合拢,放在胸前若有所思地说:“那我们的酒肆开张叫什么好呢?”
“你想的还真远。”瞪了他一下。
“当然。那么你家男人到了益州就不用一家一家去问了。”说的一本正经。
我嬉道:“叫悦来。一路上见到酒肆客栈叫这个生意都很好。”
他笑着拥我入怀:“好,就叫闵记悦来。我们家娘子说了算。”
……
天还未亮,他就已经准备妥当。对楚仲叮嘱了又叮嘱,生怕遗落掉什么,没把我照看好。
我替他系着扣子,心一点一点地温柔起卷屈起来:“好了,好了。人家楚仲大概十几年也没见你这么罗嗦过。”
此时,要门外与他同去雍州的侍卫敲门道:“少爷,时辰不早了。”
楚仲替他应着,出去又合上门。
子瑾垂下头,将唇久久地覆在我额前的刘海上,然后说:“月儿,我走了。”
刚要离开,却被我一把拉住,踮起脚吻了他薄薄的嘴唇。然后另一手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放在他掌中,再合起来。
“我要你到了益州,亲自再给我戴上。”
他点头。
我却拽紧了他的袖子说:“用声音答应我!”
“好!”子瑾莞尔一笑。
待他们下楼后,我飞快地跑到客栈靠街面的那间客房。房间开着,我顾不得有没有人,推门,掀了窗户。寻着那个影子。
子瑾似乎能够感觉到我的目光一般,回身昂头,又是一笑。宛如锦落湖上月桥形状的笑眼,深深地烙在心底。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闹街的拐角处,我的身体才渐渐下坠,伏在墙角,失声地哭出来。
(此章完~~)
今天是大年初一,虽然写的有点悲,但是还要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大家支持偶的文,看到你们留言的时候真的好高兴的,打0分都没有关系,(恩,不过好象没有0分这个选项= =)只是你们的留下的那些对偶很重要.写文的动力~~~ ^0^
第19章
这大概是倒数第二章,这里在下一章正文出来以前,先放一些话进来。
这文拖了很久,对不起大家,文笔也有些幼稚谢谢亲们能看到这里,写到十八章的时候文章又搁浅= =.本来后面字数不多,已经酝酿好了.但是~写出怎样的结果,偶犹豫了好久,(每次写结局的时候好象偶都会这样).看到大家的留言,偶也有些动摇了.实在很难呀~~下不了手.就容偶多想想吧.
谢谢微笑莞然的话.晋江的很多朋友都对偶说,处理情节是偶的硬伤.大概写的少也想的少的故.每次想到什么就提笔开始写,= =|也没有权衡其他地方.
不过或许偶会改成三人称来试试.偶的言情就是太理想化了一点,^^也许因为偶太喜欢做梦了吧呵呵呵呵挖个坑的时候是偶第一次写的文,中途中断了一下,去填了别的.所以拖拉了许久.即使现在看来幼稚了些,都不好意思让朋友来看,也不好意思去向朋友要长评.但是在偶心里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在搁了几个月以后还鼓起勇气来填它,谢谢大家的支持。
偶看到有些朋友为这个文报不平,^^很感谢,因为是偶一直藏在心底的梦想所,以分对它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只是希望大家能与偶一样喜欢它就够了.好象寻觅到知音能够与偶分享这种感觉.然后谢谢:雪凝霜,selene.瑞雪,JJ,babyx,xcz,枫谷伊,Ariel,qwc,微笑莞然,travelingkitty ,ybai.九九,泡泡儿还有一些没写到的朋友。以及还在《洛阳辞》也支持过偶与踏雪的JMS。谢谢^_^(瀑汗)为了让此文不成坑草草结尾,希望见谅.故事整体的情节会在里出现.
尾声
夏季日暮的余辉照在门口酒肆的招牌上。金晃晃的。
我站在铺前盯着那抹即将没入青山之后的阳光,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睫毛在眼帘前留下了半层淡淡的黑影。
不知从哪户人家的院里溢出栀子香气,在鼻间环绕,淡淡地,与平日它那醉人的味道相比又有了另一种风情。
益州就似一团宁静的浮云,处于这样纷乱的局势中默守在西南偏僻的角落里。我才意识到子瑾那会儿提议要隐居于此,并非全是为了我少时的一时向往。
身后倪二哥说:“老板娘,水我但好了,还有事吗?”
我摇头:“你会吧,铺门我一会儿自己关。”
他是楚仲离开去寻子瑾前请来帮忙的一个小厮。楚仲说,店总还是有些女人干不了的粗活。
他在镇子外面有妻、老。便让他 每日回家住,一来我一个独身女子免得他人闲话,二来,他媳妇也才刚刚过门。
拌着倪二哥在巷子间回响的沉实脚步声,夕阳终于隐去了最后一点光亮。
我有一些失落。心中念道,又是一天了。每到这个时候新便回像沉如一种未知的黑暗中,却强迫自己不能去深想。
转身走进去,翻开方桌上倒扣着碗的几个菜,无奈地笑笑。
此时,眼角瞥见一个蓝布袍子的男子,在铺门口在青石板上定下来。我抬头的一刹那表情凝固在脸上。
“楚秦!”
他进门便拱手:“小姐。”
我飞快地迎过去,顾不得礼数地去拉他在胸前抱拳的手,随即朝外面他来的方向探去。
没有。
除了一个挑胆子叫嚣着卖豆腐脑的老汉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坐在方桌前的长登上,看到菜旁准备好的两副碗筷,诧异地望着我。
我尴尬地拨了拨扯额前的刘海说:“子瑾的筷子一直都准备着的,早知道你要来就放三副了。我去拿。”说着匆匆地几乎是逃进了灶房。
在灶房里才发现自己全身颤栗个不停。打开橱柜时手一滑,将方才伙计搁好的瓷碗碰到了地上。
“哐啷”一下跌碎了满地,我赶紧蹲下去收拾。
“小姐,你……”知道楚秦不放心地想掀帘入门。便猛地尖声叫道:“你不要进来——”身体里发出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接着蹲在地上,抱住膝头,靠在水缸边看到半截碎花布帘下楚秦的深蓝长衫还有黑色的布靴,一动不动。
“你说吧。”半晌沉闷之后我吐出这话,象是等待判决一般。
他稍许缓缓开口道:“小姐,少爷他……他……”似乎又有什么哽在他喉中,塞住了下面的话。
我平静地起来,搁着门口的布帘,走至他面前,之间相互看不到表情。
“我知道,义军当时虽说只是一小部分开门降了,却也是兵败如山倒。”在益州只能打探到这些。
楚秦没有接话,只是从胸前簌簌地掏着设备那么东西,然后粗糙的打手不侧帘伸进来,拿着的是一个荷包。
底子幽蓝的缎面因为浸了血渍转成了酱紫色,白梅也染得看不出形状。
那日在锦洛一碧如洗的晴空下,子瑾调开窘迫的神色说,荷包里面……是月儿的头发,随即脸上泛起了嫣红。
“这是楚仲临死前托我交给小姐的。”
我抬起冰凉的双手接住,紧紧地按在胸口。
“只能找到少爷这个贴身的东西。”
“那玉佩呢?”
“值钱的,恐怕早被人偷来当去了。”他又顿了顿,“小姐,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一起回去吧。”
“不——不,他没有死!。”我一把扯到帘子,瞪着楚秦,狠狠地拽着手中的荷包问道:“你亲眼见他到尸首了吗?你亲手埋的他吗?而且子瑾他当面许过,一定会来寻我。他说,好。他当时说,好……”临走时他最后应了这个字,我就等他……
顿时,腹中一阵翻滚,好似什么东西要排山倒海地涌出来,却只是干呕,一阵又一阵,迫使我躬下身,依着墙。
却将荷包死死捏住像是要使它镶进掌心的肉中,接着便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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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秦坳不过我,于是便住在镇子外面,搁天来看看。
那荷包,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被血凝成一块的发丝,然后将布轻轻洗净,晾在益州的艳阳下。
“闵姐姐那是男人的东西?”问话的是隔壁米店的小姑娘。
“恩,我相公的。”我随着她一同在后院台阶的阴凉里坐下。
“从未见过姐夫呢?”她调皮地坐在一旁用肩挤了挤我。
“快了吧,他一定会回来。”
荷包宝蓝色色的缎面在太阳底下格外耀眼。
“闵姐姐,他是个怎样的人呢?给我说说吧。”
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对别人的情事有着无限的好奇,从而以此为基调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我将膝盖卷起来,托着下巴的手肘支在上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侧着头,想了想继续说道,“眼睛很好看,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他耳朵失聪所以在生人面前就有点害羞,说话时倘若有人盯着他瞧就会脸红,却要硬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说到这儿,我嘴角的笑意不禁暖暖晕开。
他知道,我在此处等待。
此生。
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