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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门外,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亮光。门口有一根绳子,那绳子连着里面一个摇杆,只要外面一拉,书桌上一双翅子就会咯吱咯吱地动,就算屋主背过身去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微风的流动。这本是夏月一时兴起为他听不见而专门做的小玩意儿。现下夏月在绳子面前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而入。

稍稍站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适应室内的黑暗,环视过去才发现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动的窗户面前,看着外头,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几步,就听见子瑾唤道:“月儿?”

对于他居然发现了自己,夏月诧异了一下。从小就知道他没有灯是很难看清任何东西的,所以就算睡着了屋里的灯也要整夜亮着,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儿。

“月儿?”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确定,又喊了一声。

夏月微笑着走到弟弟跟前,贼笑着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刚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随即找来火折子把灯点上。

“我听见动静了,你跌着没有?”

他摇头。

夏月突然皱起眉毛,双手捧住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微怒道:“以后不许只点头摇头,‘嗯啊嗯’的,要说话,就算你觉得很辛苦,心里万般不情愿也要说话。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娘泉下有知也会生气,明白吗?”

他还是习惯性地开始点头,头刚刚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心虚地抬眼,正好碰上夏月无奈的目光。

四眼相对,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一见齐先生就变得能说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这样,难道我真没有齐先生讨人喜欢?”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过去。

“上次听齐先生说你居然可以赢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没听他是否答应,一面说一面就去取来棋盘与棋盒,一一摆好,又使唤着弟弟将屋子里的灯尽数点上。

刚坐下才落几子,夏月盯着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现在想想照虹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两个人相像的话。

子瑾的手原本搁在紫藤盒子里,轻轻地触着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面。听到夏月的这番话,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在柔和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垂下头去,淡淡道:“我哪里比得过先生。”他不善言谈,一旦多说便要停顿片刻,想一想继续道,“月儿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将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边:“怎么不记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将齐安请到家中来,恳请他把子瑾收入门下的事情。

她与娘一回家,绕过园子的时候,就见到爹爹与一个青年坐在凉亭中对弈。青年大约双十年纪,脸上的青涩很难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东域的第一才子——齐安。

不过一切疑惑却于他在青石棋盘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挺直的背,坚定的眼神,还有拈子落下的那种优雅且自信的姿态,一瞬间她觉得心静了下来。

再看恭敬地侧立于棋局旁的子瑾,与自己一样。

如此一个面容平淡的男子,举手投足却让人又觉得他那么好看。

子瑾拨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哗啦”一声。

“后来先生知我不能闻声,便起身拿起纸笔写了一句话问我。”

“什么话?”

夏月略微吃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想来大概是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何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这么老古板的问题怎么问到一个孩子身上了。”

却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这番话,他将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语。

风小了,随之传来的是雨落在屋顶瓦片上的响声,先是有节奏的清脆叮咚,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密,变成了一种轰鸣。

他嗅到湿润的气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喜悦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夏月撑着下巴有些犯困了:“刚才你怎么知道我会捉弄你的?”

他自然没有听见,于是夏月蒙住一盏灯的灯罩,顿时光线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夏月。她放开灯罩子又把话重复了一次,子瑾闻言微笑道:“这家里,除了你还有谁,而且你身上有……”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夏月周围的灯点得亮极了,适才他在灯下没有发现,如今从这边的暗处看去,夏月只穿了件贴身的纱衣,烛光透过来,照得里面的身段若隐若现。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夏月抬起袖子嗅了嗅。

她这一抬手,让胸部曲线更加明显。

子瑾脸上一红,别过脸去:“怎么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来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夏月说着站起来,准备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着,我去取。”说着端了盏灯就大步出屋,那种速度几乎是夺门而出。

半晌之后他才拿着衣裳回来。

彼时,夏月已经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任凭这般也不是办法,子瑾只好将她抱起来,轻轻搁在床上,掖好被子。转身看到棋盘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尔还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来,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里,随即又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回桌边。

一清早闵老爷便让荷香来找俩人过去,说是一个名医正好路过锦洛,于是叫府里的楚仲领姐弟俩去求医。

那个叫作刘昰的老头子,一手诊脉一手捻着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几根胡须,半天才问:“这耳疾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对,公子九岁的时候害了风寒,高烧过后就听不见了。”楚仲在旁边颔首道。

“九岁?难怪还能把话说得像那么回事,不过也费了不少心思吧。”刘昰继续捻胡子点头。

“还亏得我家夫人和老爷有耐心,费尽心力。”楚仲回答。

刘老头子不悦地看了楚仲一眼,吹胡子讪讪道:“是你诊病还是他诊病,让他自己答,不行吗?”

楚仲脸色猛然涨得通红,尴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着嘴,强忍住笑意:“你这老大夫,好刁钻,谁答还不是一样。给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话,能治还是不能?”

刘昰斜着眼睛瞅着夏月,板起面孔道:“我看你这丫头才更刁钻。这么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说清楚的。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问道:“怎么说?”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师叔,他精通银针刺穴之道,对于这位公子的疾病用针灸最为恰当。而且我曾经见他治愈过此类病症。不过……”

“不过什么?无论他老人家收的诊金多贵,地方多远,都可以请。”夏月急道。

“这不是远近贵贱的问题。我师叔姓李,单名一个季字。若是姑娘在帝京的话,怕是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了。他与我仕途不同,出身官宦,如今已经是御前太医院的院判了。若是你们请得动他就是能治了。”

闻言之后,三人都没有说话。

须臾听到楚仲着实地叹了口气。

宫里的御医怎么会有机会给他们治病,更何况——

夏月心中那盏重燃着微微光亮的灯,陡然熄灭了。

下雨了。

这种天气她是最爱赖床的。

又是锦洛清晨的声音。

卖豆腐的小贩喊着押韵的吆喝,还有后院石磨的响动,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当当的……

她在梦里隐隐还能听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这些声音的。

在敬宗皇帝的永庆年间,那些年因为一些士族的反对废了科考。父亲寒窗苦读数年却没多大用处,后来却机缘巧合到了先储府上做门客,又被举荐到沧荒为官,在沧荒结识了母亲。在她记事以后父亲才调回帝京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随着父亲几度漂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帝京,因为母亲娘家行商,总是被人看不起,和其他人连往来都极少。所以她讨厌帝京,讨厌那些市侩的人言和狡黠的嘴脸。

以至于得知父亲突然辞官要去锦洛的时候,心中万分雀跃。

哪知在锦洛依然格格不入。

她努力学会的锦洛方言会带着明显的帝京口音,时不时地引来对方诧异的目光。

淡然缥缈的水乡景色看多了,又怀念起帝京的风景来。

那气势磅礴、直耸云霄的苍茫山脉。

那冷冽且漫天飞雪的严冬。

那辉煌至极、奢华无比的街巷酒楼。

还有就是大海。

父亲曾在过年封衙的那几日带她去看了处于京畿之东的尾闾仙海。

冬天北方的海是灰暗的,凌厉的惊涛拍打着墨色的礁石。

相互撞击,万年不屈。

而锦洛的水,锦洛的湖,还有这里的人,都像是在狭小的水槽里徘徊,永远无法体会到大海的磅礴和刚强。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帝京也会有那样的男子,像尾闾海,刚毅伟岸,桀骜不驯。

当父亲与人初次结识,会自称是锦洛人氏。每每听见这句话,她都会一怔。那么,她应该算是哪里的人,锦洛或帝京?

偶尔她把关于帝京的感慨讲给弟弟听,子瑾总是神色平淡地说:“我不太记得帝京的事情了。”

或许他并非遗忘,不过是不愿意再回忆罢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愿意别人企及的地方,或许阴暗或许柔软。比如对于她而言是少时所见的帝京青灰色的大海,而对于子瑾呢?

子瑾长大了,谦逊、温和、有礼、知进退,如她和娘期盼的那样。子瑾按照她的喜好长成了一个美好的少年。

她好丝竹之声,便要他学琴、吹笛。

她爱棋,也拖他沉溺于此。

滴滴答答……

屋顶的雨声越来越密。

又有人进屋,在低语着什么。

对这样的杂音,她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皮依旧重得不愿意睁开。

一只熟悉的手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与昨夜比起来,好了很多。”荷香低声道。

子瑾点头,收回手:“那再去请张大夫来瞧瞧,看下原先的方子可要做些增减。”

他坐在床边,听不见外面的所有响动,只是方才荷香按吩咐拿着方子出去的时候,一开门便带进一些湿润的泥土腥气,他的鼻子告诉他,雨定是又下大了。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夏月睡在床上,呼吸比平日里急了不少,时而夹杂着喃喃的梦语。刚刚才替她掖好被子,手臂又不安分地露了出来。

他无奈地笑笑,真不知谁是弟弟,谁是姐姐。只好又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刚俯身垂头,自己头发便从肩头滑下,轻轻拂在夏月的脸上。

她似乎觉得痒,在睡梦中随手就将那几绺黑发拽在手里,不再放开。

子瑾的头便僵在半空,一时间他的脸离她很近。

看到她因为烧了一夜而红扑扑的脸蛋,还有萦绕在鼻间淡淡的清香。以往不是没有这么与她接近过,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倏地就狂跳起来。

那娇羞的唇,在诱惑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抚摩着她的唇,眼神迷茫且炽热,然后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

突然,夏月梦中不安分地嘟囔了一声,嘴唇微咧,那种嘴形好似是在叫“弟弟”。

弟弟。

子瑾蓦然惊醒,像被烫着了一般,猛地起身,逃出了夏月的闺房。顾不得下雨,也顾不得楚仲在后面叫他,一路疾步逃出闵府,走到城外湖边,心跳渐渐平息以后,才觉得那几绺强行从夏月手中抽出的头发,隐隐抽痛。

锦洛湖面因为淅淅沥沥的细雨更加烟波朦胧。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息地苏醒了……

当时手足失措的子瑾并未发觉避在门外拐角处,端着汤药,因为看到这一切而惊讶无比的荷香。

她张着嘴吃惊得半天合不上。

待她回过神端着汤药进屋时,夏月已经醒了,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眼神还是高烧后的懵懂状态。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我迷迷糊糊听见你和子瑾说话来着。他人呢?”

“少爷他……他……有事出去了。”荷香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把实话告诉夏月。

事情好像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可是连续好几天,子瑾都在刻意回避夏月。

姐弟俩的别扭没坚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情扰乱了。

那一日,齐安在翠微楼上有感于对面的锦洛州吏为了讨爱妾欢心在畅园包场十日而做了一篇文章。当时他一气呵成,连杯中的茶还未凉便做成文章,且字字珠玑,句句精辟,将王奎多年的人品、官品批得体无完肤。

王奎恼羞成怒,便命人捉了齐安,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齐安此人本就是名满天下的贤士才子,州府好几次举荐他去太学教书,他都闭门不出。这王奎也只得将他暂为收押。

其间,一批儒生一直与州衙周旋。

齐安脾气也拧上了,死不低头。

王奎面上下不了台,正好其中有两句连带批判了本朝吏治、无非是说“科举不复,国家可亡”之类的话。王奎捏着把柄,就要以妄议朝政的大不敬之罪处决齐安。

哪知这文章不知为何竟传到了天子耳中,据说皇帝当时倏然一笑,说道:“倘若朕廷下官吏没有这等容人气量,也妄为人臣了。”既不追究齐安讥讽朝廷之罪,也未督促御史台彻查王奎,只是一句话便笑过了事。

那王奎得知圣训,连夜就放了齐安,还遣了八抬大轿将他送回家。

“结果王奎不但不能把齐先生怎么样,还得好生把他伺候着,要是在家有个磕磕绊绊的,朝廷过问起来,就倒霉了。”夏月咯咯地笑。

“齐先生没事就好。”子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