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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睿抬眼看了看,面色稍霁,起身开始解腰间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红了脸:“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脱?”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里面窗户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间,在她面前换起衣裳来,她却出不去。眼看他脱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开,只好尴尬地转过身对着窗棂。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后,夏月听见小伙计敲门来上菜,尚睿开门将他放了进来。她想他应该换好了,不然也不会去应门,于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小伙计什么眼神,还说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现在袖子和脚下短了那么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号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伙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头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着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干了,给我送回来。”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干净衣服,坐在桌边一口喝了刚熬的姜汤。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着的姚创等人也松了口气。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带着夏月出城,何况这闵夏月不比别人,若是她藏了祸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们只敢远远跟着,没尚睿的授意,压根不敢露脸,可是任由他这么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尚睿头昏脑涨,不太有胃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贴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难免有些犯困,于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软榻,对夏月说:“我在这里睡一会儿,你自己吃饭,吃完了叫我上路。”说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还真睡着了。

软榻上没有被子,估计就是有,也会被他嫌弃。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能帮他叫一碗姜汤已经是她这半吊子医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会儿,伙计将最后换的那道蒸酿三宝送来了,弄出些响动,但也没扰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饱后,他依旧睡着。

外面天色尚明,还出着太阳,可是春日里的天气,看着是朗日,转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没有动。

夏月走过去本想推一下他,将他弄醒,却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劲,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身体还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这是寒气聚结于心之后,全身即将爆发高烧的征兆。

“洪公子。”她试着叫了叫。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病倒了,当然不能应她。

夏月又叫了一声,依旧动也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体温果然骤然升高了。

她见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后一步,心中有了别的主意。

如今她已经轻轻松松出了帝京,眼前这人又这样,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

荷香还在城里,高辛玉也藏在城里。玉是身外物,荷香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会不会害得她丢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经起事,她便是他的软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长着这样一副尉家人的脸,究竟是敌是友?是皇亲还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难道姓尉?

刹那之间,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阳”的时候那满目的寒气,至今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喻昭阳,那么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子瑾身上去,更何况他还见过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万一,她也不能拿子瑾来冒这个险。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摸胸前藏着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备,杀了他?

想到这里,她的手哆嗦了起来,不禁将那金簪紧紧握在手里。她略通医术,知道要害在哪里,虽不能保证一击毙命,至少还可以补几下。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活了这么久,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何况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挣扎的时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烧得迷糊了,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声:“娘。”

她倏然一惊。

是了,他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许还有妻儿,她怎么能凭他一张脸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

更何况,他还救过她。她怎能做这样恩将仇报、草菅性命的险恶小人。

她要还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杀他。

夏月似乎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松了一口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随后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姚创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叫人跟着夏月,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进屋亲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况。

姚创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们怎么留,难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样,只需要留个活口?

夏月怕旁人怀疑,镇定地走到楼下。一楼大堂里热闹非凡,压根没人注意她,连刚才那个小伙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外面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那匹马。

临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她估计一会儿小伙计会将烤干的衣服给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样,肯定会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没有立刻骑马,而是牵着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来她怕迷路,二来她断定像尚睿那个样子,自己醒过来都难,莫要说来追她了。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客栈。

他那么年轻力壮,看着身板也不错,应该不会因为发点高烧就死了的。

可是——万一那小伙计和掌柜都是个黑心眼,见自己跑了,留下的那个又不省人事,直接将他抬出来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为她冻伤的那双手,还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内,那滴顺着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马。

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了起来,越缠越密,绕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时,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团湿润,却在层层叠叠中扩散开来,渐渐沁到了深处,清凉冰冷的触感挨着她的心,一时之间,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风透入心间。

她骑在马背上,扭身看着来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风,拉着缰绳又原路折返。

她告诉自己在血鹊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条命,如今先还了再说。

夏月这么快去而复返,让姚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图,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来冒险,让他们再单独相处,便轻轻一跃藏在了屋梁上。

她回到屋里,摸了一下尚睿的额头。

果然已经烫得惊人。

他开始呓语不止,但是模模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夏月叫了小伙计给他找了床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又去打了盆凉水,拿帕子浸湿了之后敷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头和四肢截然相反,简直冰火两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小伙计见他这样,不禁问:“他冷成这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摇头:“他只是发高烧所以才觉得冷,盖多了反而不好。”

小伙计又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给他弄个汤婆子来?”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凉的手,答道:“他身上烫,这样的病就是要散了热气才好。汤婆子太烈了。”说着,顾不得小伙计还在旁边,就将他双手焐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长,她压根包不住一半,只好来回地揉搓着。

小伙计以为两个人定是夫妻,也没多想。

夏月又说:“小哥,麻烦你帮我们找辆车,送我们进城去。”

小伙计想想也是,这里荒郊野外的,既没大夫也没药,肯定不如城里方便,说道:“只是,这马车……”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门压根没带银子,也没注意尚睿刚才换了衣服之后将钱袋子搁哪儿了,只得将怀里的那根金簪交给小伙子:“我没带钱,你看这个行不行,还要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把他抬下楼去。”

小伙计心中一跳:“姑娘,你这首饰忒贵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她本来没打算留着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将它当了做盘缠。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个角,剩下的还我。”

小伙计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准备去请教掌柜的,却忍不住又问道:“这么好看的首饰,切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夏月搓着掌中那双冰凉的手,眼皮也没抬:“身外之物有什么可惜的。”这东西反正是他掏钱买的,拿来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对了,我还有两匹马,你先照看着,过两天会有人来领。”夏月补充道。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找来人和车,将尚睿抬上了车,还不忘记将烘干的衣服一并递给她。

小伙计又说:“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儿,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随着小伙计的话打量了一下那车夫,十分精壮的一个中年汉子,长相却不怎么舒服,特别是小伙计将尚睿的衣服交给她的时候,他看到那枚毫无瑕疵的白玉腰扣时,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个心眼,问小伙计:“这大哥不是你们店里的吗?”要是开店做正经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伙计答:“我们店里的马车是送货的,怕你们坐着不合适。这大哥经常来这里打酒,听说我们找车,他就说他有。不过您放心,车钱掌柜的已经付了。”

自从王淦的事情后,她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敏感,胆子变得十分小。

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车里的尚睿,本想着叫车夫把他送进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扬镳,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个人,对方万一起了什么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伙计还给她的那根切残的金簪,欲哭无泪。掌柜大概觉得簪子精致,缺了哪里都不好,干脆将簪杆给去了,剩一个簪头给她,拿来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将尚睿留在车上先托给小伙计照看,借口说自己要出恭,趁机进了厨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随后才上了车。

姚创远远盯着她这样折腾,心情倒是复杂了起来。

尚睿的身量有些长,那马车压根不够他平躺着,只好斜靠着坐。可是,这马车轮子做得十分简陋,那车夫赶车的技术也不怎么样,车厢里又颠又晃,他的头不停地磕在侧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边都看着心惊,别到最后脑子不是烧坏的,而是磕糊涂的就不好了,急忙将他的头揽在怀里。

他的头依旧热得滚烫,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因为发烧显得丰润鲜红。

她很怕身边人这样不止不休地发烧。当年,子瑾就是这样将耳朵烧坏的,她自小就留下这个阴影,至今心有余悸。

夏月幽幽地叹着气,又将盖在他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一面。

可是他实在太烫了,连那冰凉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车上没有水,只能将帕子放在风里凉一凉,再贴上去。

车窗帘子没敢放下,她一直紧张地盯着车外面,就怕车夫将他们拖到什么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后藏着的那把刀,确定还在那里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将尚睿的手拢在手心里哈气。

如此反复很多遍。

他们骑着快马出来没什么知觉,心情又轻松,哪想回去的路程却那样漫长。

她久久地绷着神经,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最后混沌一片。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还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热烧得他嗓子都哑了七八分,语音呢喃,她只听清楚后面那个“水”字,便说:“忘记备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朦胧中听见这个声音,尚睿一个激灵,神志清醒了大半,顿时察觉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审视了四周一遍,须臾,又闭上眼睛。

夏月本以为他醒了,想着他们如此暧昧地依偎着,十分尴尬,鼓起勇气垂脸打量他,却发现他压根没睁眼,以为他大概还在梦中说胡话,于是又将额前的帕子翻了个面。

而后,又将他一双冰凉的手揉搓了起来。

尚睿合着双眼,有些舍不得睁开。

一路上相安无事,夏月放下心来。

进城后,她放开尚睿,挑开前面的门帘,给车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门口,她客气地请车夫去叫门,自己又回身一看,发现他已经醒了,直直地坐在车里。

她看着他,不知这中间的经历从何说起,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却被匆匆而来的门房打断。

李季得了消息,脸色都变了,从府里迎了出来。

尚睿却撑着头,自己揭了马车的竹帘下车。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没人来告知她后来他怎么样了,看他下车走路的样子,想来只要有李季在,是没有大碍的。

她不知道的是,后来尚睿并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对李季说:“本来没什么大病,你就在这里给我抓点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医记档,问东问西,惊动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阵唠叨。”

哪知,刚喝了药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高烧。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连,含着泪念叨:“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样?这回宫去可怎么交代。”

李季解释说:“皇上这是连日操劳,吃睡都不怎么上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寒,才发了这么猛的热病。”

李季又问:“姚大人,你们和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姚创没敢答话,未获尚睿的首肯,他怎么敢多嘴。

明连迟疑:“现在要回宫吗?”

姚创说:“皇上刚才说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这里。”他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说什么便是什么。

尚睿被烧得全身发冷,浑身战栗着,待李季给他施了两次针才稍好。

荷香去后院厨房的时候,听见煎药的动静,便回来告诉了夏月:“小姐,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他,我早跑了。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将事情大致跟荷香说了说,除开她起心杀了他那段。

“还有你,”夏月又伸着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早叫你走你不听,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懒得管他,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荷香抿着嘴笑:“小姐要是找着了少爷,给我托个梦什么的,我就开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托梦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给你托梦。”

荷香咯咯咯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