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低估了李妍姑娘告状的热情和小女童身体的柔软程度。

讨厌的大哥走了以后,李妍就开始在原地摇头摆尾地扭,硬是把自己从最外圈的麻绳里扭了出来,身上的绳和嘴里塞的东西弄不掉,她就保持着这个蚕蛹一样的形象,开始往外蹦,蹦一会累了,便干脆躺在地上滚。

巡夜的弟子还以为迎面撞来一头野猪,兵刃都拔/出来了,提剑要砍,发现“野猪”停在他脚底下,露出了柿子红的一截裙裾。

灰头土脸的李妍总算见到了亲人李瑾容,当场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个状:“李晟那个大混蛋撺掇着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离家出走,我说要告诉大姑姑,他就绑了我!”

李瑾容有点懵:“什么?”

李妍抹了一把眼泪:“他们都说江里的鱼老其实是个活了一千年的大鲶鱼精,要是被逮起来,会不会给涮锅吃了呀?”

鱼老挽着袖子,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李妍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抬头看了看这五短身材的小老头,她颇为不好意思地从李瑾容怀里钻出来,十分有礼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谁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鲶鱼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俩倒霉孩子气得胸口疼,便听鱼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发火,你多派些人把那俩孩子找回来,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没人守着,江心的‘牵机’是开着的。”

李瑾容蓦然色变,转身就走。

时运

据说世上有一种轻功,腾跃如微风,潜行如流水。无形无迹,无不可抵达之处。

可惜谢允正在做贼,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锦衣夜行”,无人欣赏。

他没有吊下来长绳,也没有随身携带铁爪,整个人仿佛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纸,顺着山壁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着深灰进黑的夜行衣,刚好和石壁色调一致,哪怕用强光扫过,也不见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头有什么不同,严丝合缝地贴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点极细微的凸起都能让他停留片刻,调整姿势,继续下潜。

谢允对自己的评价十分谦虚,认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离腾云驾雾还差一点,因此他在临近江面的地方险些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风一扫,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铜钱果然是出师不利的先兆。

所幸临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么光,谢允及时扒住了一块山石,手脚并用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没一头栽进江里变成一条墨斗鱼。

那石头约莫一尺见方,谢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放松绷得生疼的筋骨。

而节外生的枝显然不止开了这一朵花,江面上“呛”一声轻响传了老远,笔直地蹿入他的耳朵,谢允一抬头,发现一阵微风吹开江面上的薄雾,洗墨江对面有两个人!

是守江的人回来了?

谢允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双目上。

周翡在麻绳上吊了片刻,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颗铁莲子,抬手掷了出去,砸得江中一声脆响,而溅起的水花却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含着劲力射出的铁莲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弹了起来。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觉得水中波浪形状很诡异,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的样子。

李晟在旁边有些犹豫不决地皱起眉,他生性谨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扫了他一眼,从麻绳上一跃而下,纵身跃至方才铁莲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惊,下一刻,发现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水面上。

随后,周翡头也不回地又离开原地,蜻蜓点水似的起落几下,转眼已经到了江心。

谢允微微眯起眼,看清来人居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里“啧”了一声,猜测这两人大约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出门淘气。谢允连寨中一只蚂蚁都不要惊动,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静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着这俩孩子淘完赶紧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么花哨,却意外的利落果决,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把窄背长刀,人和刀一横一竖,都是又细又长,谢允看见她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发梢被带着水气的风扫得一动一动,夜里看不清眉目,以他绝佳的目力,只能从远处看见她纤细脖颈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个水中冒出的什么精怪……

谢允琢磨了一会,心里下了定论:水草精。

而这时,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终于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石阵,静静地潜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只蛰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个小小的亭子,身形几乎隐没在远近起伏的水雾中,正好在这只大水怪的头上。

江水潺潺而动,透过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会动似的。

周翡盯着那石阵看了一会,心里无来由地一震发寒。她来不及细想,当下回头,冲已经赶上来的李晟道:“不对劲,退回去!”

下了悬崖,没看见传说中的“鱼老”,反而在水下发现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李晟心里也在犯怵,他本来准备随时掉头,谁知周翡突然砸过来这么一句好心……依照惯例,李晟是要将其当成驴肝肺的。

周翡让他退,李晟几乎本/能地不退反进。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蜂鸣似的轻响,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短剑本是一双,下江的时候掉了一支,这会只剩下一支,他堪堪来得及一弯腰,将短剑往背后一架。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后心过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剑,随之而来的大力几乎把他整个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兵刃横着就飞了出去,背后一声裂帛之响,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诡异地一分为二,稀里哗啦地掉进水里,连衣服都破了一条小口,好悬没伤到皮肉。

懒洋洋的作壁上观的谢允蓦地坐正了,他发现自己可能选了个错误的时机,守江人不在的时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险的时候——人走了,凶兽反而被放出来了!

李晟怔怔地问道:“那是什么?”

周翡这会也不怕被鱼老发现了,她摸出一个火折子,才刚点燃,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渐渐亮起来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条极细的线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细丝两端被水雾阻隔,看不出有多长,但倘若被这玩意扫过,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这细线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周翡按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仅仅撑了片刻,她就有种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错觉,她以点地的长刀为支点,蓦地腾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个跟头,险恶的细线倏地流过,鬼魅似的隐没在雾气中。

谢允神色凝重起来,喃喃道:“居然是牵机。”

江中的巨兽并不给他表现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空中很快传来接二连三的蜂鸣声,逼得江中两人杂耍似的上蹿下跳,周翡很快发现,这会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脚下的石块开始移动。

这江中的水怪像是个巨大的木偶,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唤醒,刀锋似的丝线此起彼伏地飞过,牵动着他们脚下的石阶上下浮动,周翡手里的火折在熄灭前掠过他俩的来路,她骇然发现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来路被封死了,他们俩就像陷入了蛛网中的虫子。

李晟大声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涧小河,本地孩子都玩过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双手兵刃尽失,躲得相当狼狈,这会也顾不上体面和干净了,第一反应就是从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动,山壁上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周翡狼狈地一矮身,让过一根要将她腰斩的细线,头发都被割断了一截:“什么人!”

谢允这个贼虽然很想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有惊无险地混进去,却也不能看着这两个少年死在这。

他把心一横,想道:“时运之论诚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让人逮住就逮住吧。”

谢允从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号弹,一甩袖扬上天,在空中炸开,整条洗墨江都映着那烟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却能传出数里,想必足够惊动寨中人了。

同时,落下的荧光也让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网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李晟手脚发凉,一腔踌躇满志都给冻成了冰坨,一时呆住了,却听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阵眼之一,赶紧离开。”

话音没落,李晟就觉得脚下的石块一阵,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边掠去,却听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弹起一根细线,正奔着他迎面撞来,空中无处借力,他手上寸铁也没有,眼看要被一分为二。

李晟眼睛蓦地睁大,瞳孔缩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那细线突然凝滞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着它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另一块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一回头,见那细线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谢允目光扫过江中巨大的牵机,来不及做细思量,从崖边落下,身如微风似的闯入牵机阵中:“水……那个小姑娘快松手,这东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说周翡也撑不住了,只是坚持了这么一会,一双虎口便仿佛要裂开似的,她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时仰面往下一弯,腰几乎对折,绷得死紧的细线琴弦似的在水中弹了一下,“嗡”一声溅起层层涟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黑衣人凭空落在几丈之外,身法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着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的牵机线都映照出来。

“别碰牵机线,”来人低声道,“跟着我。”

惊心

这位不速之客的轻功造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仅见……虽然她论起“平生”来,确实也没见过几个人。他落脚处连一点水珠都没有,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偏偏落脚处极精准,越来越多的牵机线在从江水中“发芽”,也不见他怎样躲闪,却没有一根能划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说:“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围牵机线越来越多,她心里一转念,感觉活见鬼也比被大卸八块强,两权相害取其轻,便一提气追上了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还要狼狈些,一身衣服已经四处开花,开口问道:“前辈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谢。”那黑衣人轻轻一侧身,让过上中下三路的牵机线,分明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衣袂翻飞”的感觉——尽管夜行衣都是紧口的,根本翻飞不起来。

谢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风范十足地冲他悠然一笑道:“别叫前辈,感觉我一下老了十岁。”

他这一侧头,李晟才借着微末的光看出这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灰心——他这一天,着实大起大落,前半夜还在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天下无处不可去,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俨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随便来个人都比自己强。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变着花样揍,揍得皮都比别人厚三层,虽然也惊骇了一会,心里却没那么多敏感,她一边跟着那谢公子,一边留心看着他的步伐,只觉他进进退退,倒像是知道这水怪的来龙去脉似的,便问道:“这是什么机关?”

“此物名为牵机,我也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亲自体会一回。”谢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古人有种毒,也叫这个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动,觉得这人说话方式有种亲切的耳熟——这东拉西扯、三纸无驴的风格,简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脉相承。

“……它一旦被触动,无数条牵机线便会浮出水面,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是机簧之物,尚且有迹可循,趁着它没有完全启动,咱们最好尽快离开,瞧见那江心小亭么?那里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废话虽多,却不影响速度,言语间带着周翡和李晟从层层牵机线中钻了出来,三个人已经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封死的来路,问道:“完全启动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还没落,临着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块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谢公子已然来不及回撤,只见他蓦地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将掌中的夜明珠抛了出去,脚尖一点,就这么借了约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随后打了个旋,险而又险地退回到后面的石块上,顺手抓住了周翡的肩头,将她用力往后一带……没拉动。

周翡从会拿筷子开始就被李瑾容打着骂着练功,基本功可谓相当扎实,别说她这会正紧张着,就算站着发呆,也不可能被人轻飘飘地一带就动。而同时,周翡也一愣,因为这个人的手非常“软”。一个人练了哪门功夫,是偏力量还是偏灵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窥见一点,特别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谢公子的手就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翡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细想,因为整个洗墨江都躁动了起来,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漫天让人毛骨悚然的牵机线“铮铮”地发出琴弦似的轻鸣。

谢公子驻足而立,摇头叹道:“阿弥陀佛,姑娘这张金口,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李晟喃喃道:“这是什么?”

那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周翡蓦地抬起头,只见洗墨江一侧潜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牵机丝缓缓升起,当空织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盖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倾地覆时几只茫然失措的蝼蚁。

前路已沉,后路被截,眼看避无可避,李晟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子,大声道:“既然是机关,肯定有关卡对不对?”

谢公子面不改色地驻足沉吟道:“唔,让我想想……”

李晟当场差点疯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

这位谢公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牵机丝。

李晟惊叫道:“阿翡,你要干什么?”

盖过来的牵机线大网自然而然地牵动了他们落脚的水中石,一边已经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蕴藏着深沉凝重的杀机,李晟膝盖以下已经全湿透了,一双脚几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脊一路向上,李晟脑子里一片空白,千钧一发间,他心里涌上一个念头——我不该来,不该叫阿翡一起来。

周翡第一刀下去,两厢利刃几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牵机线纹丝不动,她的刀却被震了回来,刀刃上顷刻多了一个裂口,周围所有的牵机线都随之震颤,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鸣,嘲讽地议论着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江中巨怪的无知少女。

谢允没有阻止,他凝神侧耳,所有的声音高高低低地都汇入他的耳朵,随即他蓦地抬起头,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觉到牵机线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时大约已经炸成了一个球,神经紧绷到极致,血脉深处的凶性就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跟着谢允的指点,手腕飞快地在空中一转,双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砍向牵机线,用的还是那日她用来暗讽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这一撞却与跟李晟打架时使的那招截然不同,当时她只是怒气稍重,刀身横出去,还能轻易收回来,甚至能灵巧地勾住李妍砸过来的荷包。

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头撞终南而不悔,刀锋斩断江面水雾,几乎发出了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与那牵一发动全身的细丝狭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长刀顷刻折断,断口处裂成了蜘蛛网,刀尖直接跌进江中。

那根牵机线竟在她这一劈之下荡了出去,水下一块两人合抱粗的巨石紧跟着给拽了起来,突兀地冒出水面,刚好竖在这三人面前,盖过来的牵机线太过密集,一下裹住巨石,双方缠了个难解难分,僵持住了,给他们三个人挡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机。

足足有两息的功夫,三个人谁都没吭声,六只眼睛全盯着眼前这个微妙的平衡。

然后谢公子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率先开口道:“好歹蒙对了一回。”

周翡手里的半截刀身“呛啷”一声落了地,在石头上砸了一下,滚进了水里。她双手脱力,一时没了知觉。

李晟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周翡眼下虽然又脱力又后怕,却因为刚刚逞了那么大的一份英雄,还有点小得意,因此没表露出来,舌尖发僵,一时说不出话,便面无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摇摇头。

此处茫然四顾,人身在漫漫无边的洗墨江心,四下满是是牵机的獠牙,只有这一隅尚且苟延残喘,那滋味简直别提了。

谢公子却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没事,这么大的动静,寨中人很快便能找来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语气十分喜庆,活像在拜年,一点也听不出刚才差点被大卸八块,甚至有暇低头观察了一下面前这位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这一刀果断决绝,有‘九死未悔’之千钟遗韵……”谢公子先是礼节性地搭了话,称赞了一半,他忽然发现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她一双眼睛长得很特别,眼尾比普通人长一些,眼睛长而不细,眼尾收出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双眼皮越到眼角处开得越大,眼角温和地微微下垂,眼皮的印子却是上挑的,因此她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点天真,垂下眼皮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谢公子的话音当即一转,问道:“你叫‘阿翡’么?是哪个字?”

周翡还来得及吭声,略缓过一口气来的李晟便插话进来:“这是舍妹小名,家里随意叫的,哪个字都一样。”

他这么一说,外人再追问就显得失礼了,谢公子十分知趣,十分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没再多说。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冲他一抱拳道:“多亏谢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脱险,这个恩情我们记住了,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公子杂学颇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牵机线用的是千钟一系的刀法,只当他们俩是四十八寨中“千钟”的那一支,又见那少年虽然说话客气,却对自己还有些提防的样子,便自报家门道:“在下谢允,来贵宝地只为送一封信,初来乍到,进出无门,不得已才想着走这条路试试,没有歹意。”

李晟便道:“谢兄要给寨中哪一位前辈送信,我们回去替你通报。”

谢允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嘎拉拉”一声巨响,之前将他们逼得四处乱窜的牵机缓缓收拢,开始往水下沉去,随即,洗墨江两侧灯火通明起来,鱼老与李大当家终于赶来了。

安平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赶来,一眼看见夜深雾重下的满江狼藉,当时就差点没站稳,她命人沉下牵机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不抱什么期望,却不肯露出来,执意要亲自从崖上下来寻。

等意外看见江心全须全尾的人,李瑾容眼圈都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妍懵懵懂懂,还完全不知道洗墨江里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惊心动魄,只道有人要倒霉,没心没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后,嘻嘻哈哈地冲李晟做鬼脸。

四下石壁上牵机线锋利的印子尚在,鱼老环视四周,又看了看头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捻着胡子点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二位小英雄实在了得,老夫我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回见识这么会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个叫“姑姑”,一个叫“娘”,方才捡回一条命来,这会都乖得不行,支楞八叉的反骨与逆毛一时都趴平了,老老实实地等挨揍。

李瑾容一颗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溅,真恨不能把他们俩的脑袋按进江水里,让他俩好好冷静冷静。

不过当着众人和外人的面,她咬着牙先忍住了,暂时没去看那俩倒霉玩意。

李瑾容越众而出,打量了谢允一番,见此人相貌俊秀,自带一身说不出的从容风度,先生出几分好感,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么称呼?”

说来也怪,一般像谢允这个年纪的人江湖行走,旁人碰到了打招呼,通常是叫声“少侠”,可到了他这里,大家仿佛有什么默契似的,统统都叫成了“公子”。

谢允报了个家门,又笑道:“前辈不必多礼,在下只是路过,不顶什么事,要说起来,还多亏了这小妹妹刀法凌厉。”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水平,李瑾容心里当然都有数,听他说话客气,也不居功携恩,神色愈加缓和了些。

不过她也还是四十八寨的大当家,再欣赏感激,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我们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多蛮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实在没什么好风景,谢公子深夜到访洗墨江,想必不是为了看江景的。”

这会,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经缓缓消退了,三魂七魄拉着他满肚子贼心烂肺重新归位。他一听李瑾容的话音,就知道大当家动了疑心,方才在江下,他虽然也旁敲侧击地问谢允的来路,可别人毕竟有恩于他,因怕生出什么误会,李晟忙低声道:“姑姑,谢兄方才本不必露面,见我们两个触动了水中牵机,才出言提醒,甚至亲自到阵中指路……”

李瑾容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哑,愣是没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好无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可不敢吭声,她感觉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说个什么,结果都总能适得其反,好事也能让她说成坏事。

“不错,我四十八寨自当有重谢。”李瑾容先是顺着李晟的话音接了一句,随即又道,“谢公子若有什么差遣,我等也定当全力以赴。”

谢允原本以为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挑了个时机,居然是最凶的时机,为了救人还将自己暴露在整个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之一炬了。

这会听了面前这位夫人的话,他心里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时来运转了?”

谢允只当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钟”门下,又见他们对这妇人叫娘叫姑姑,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位前辈温和慈祥,全然没把眼前人与传说中能让小儿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块想。

他琢磨了片刻,感觉自己这点事除了李大当家本人,也不用怕跟别人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是来送一封信的,不想四十八寨戒备森严,我初来乍到,求路无门,别无他法,这才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承蒙前辈不怪罪。”

四十八寨没有靠得住的人引荐,确实是进不来的,李瑾容见他神色坦荡,便点头道:“小事,谢公子请容我们一尽地主之谊,别嫌弃我寨中清贫,这边请——不知谢公子要送信给谁?我去帮你找来。”

谢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贵寨中?”

这名字小辈人听都没听说过,弟子们个个一脸迷茫。

周翡也没听过,但她心里打了个突,无端涌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李瑾容引路的脚步蓦地停下,没有回头,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轻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个人在四十八寨的?”

谢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侧过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骗你呢?”

谢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伪帝是死敌,感觉大家的反贼立场都差不多,于是直言道:“那人托付与我的东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会拿此物做儿戏。”

李瑾容面无表情地问道:“哦,那人还交代你什么了?”

谢允想了想,说道:“他大概早年跟贵寨李大当家有些误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大当家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惊动她了。”

周翡:“……”

李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