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点点头。

谢允便道:“丐帮网罗天下乞丐,里头有帮主有长老,按着地头划片,各行其是,很讲道义,里面规矩也严,几袋的长老几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们算是‘白道’。行脚帮差不多,也是一帮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过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走的是‘黑道’。”

周翡没十分明白,问道:“什么……什么牙?”

“快吃饭,一会别凉了,听人说话不占你的嘴。”谢允屈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见她低头扒了几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车船店脚牙’说的大致是五种行当,驾车的、撑船的、开店的、行脚的、倒买倒卖的,这些人走南闯北,倒不一定坏,只是里头人多水深规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进来,被人杀人越货也只有自认倒霉。”

周翡心里“咯噔”一下,一想到吴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个“杀人越货”的人手里,吃到嘴里的东西就有点咽不下去。

谢允接着说道:“这五种人统称‘行脚帮’,虽然不归一个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间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条线路有一条线路的兄弟,做的买卖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里有线,那么放心,行脚帮的规矩大过天,无论你是送东西送信还是打听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说,你也想象得出来——白先生那个人你不用担心,他是我一个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条行脚帮的线路,跟着他走,只要不兜头遇上北朝鹰犬,去水匪寨子里都有人给你烧鱼吃。”

周翡“哦”了一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为了恶心北朝皇帝的,出来逛一圈,人人都觉得她是名门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还是在世外桃源长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能请他们帮忙找人送信吗?”

谢允:“嗯?”

周翡挨个数:“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别,我又找不着了,她回家没法跟我娘交代,这会指不定得怎么上火,再有晨飞师兄的事我也得告诉她……还有那边叛变的暗桩,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也得知会长辈一声……”

谢允惊奇地打量着她:“你脑袋不大,可还真能装事。”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越发的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她连跟李晟较劲都懒得,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偶尔应付应付李妍,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哪怕是刚下山那会,她也只想老老实实地给王老夫人当一个本分的跟班,连寨中的暗桩在什么地方都不曾留意过。

谁知世事无常,转眼她就孤立无援,一身心事。

谢允想了想,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包糖块,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恐怕是农家自制,切得粗枝大叶,一块能噎死个把小孩子。

周翡狐疑地看了看谢允:“我以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闹了半天是买糖去了?”

谢允摇头晃脑地说道:“眉下一对眼,有人看宏图霸业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兴才是正事,有什么高下之分?我觉得我更风雅一点。”

周翡皮笑肉不笑道:“谢大哥,我看你那轻功还得练,起码得跟嘴贱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拍门声。

客栈开门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门都是敞开,来人却非得敲门彰显自己驾到。

只见那人身材干瘦,嘬腮尖下巴,一张雷公嘴,贴上毛就能出去耍猴,还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后跟着一大帮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刚哭完灵。

为首的瘦猴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门槛上,将这小小的三春客栈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冲掌柜的抱拳拱手道:“大爷,兄弟们‘升棺发材’,方才四抬着三长两短入阴宅,嚎了一路,卖了不少力气,您讨个吉利,赏两杯茶水与我们吃吃吧。”

周翡皱着眉往楼下看,这会住店的客人已经纷纷起身了,三三两两地出来吃早点,一大清早碰见一帮披麻戴孝的堵门,脸色都不大好看。

掌柜的也真是个人物,碰见这事,居然还能挤出笑容来,团团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个没问题,小路子,拿些茶钱过来给‘白孔方’的大哥们解渴!”

那跨在门槛上的瘦猴听闻他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便抬眼盯了掌柜的片刻,僵尸似的笑了一下,比划了一个大拇指道:“掌柜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劲儿,懂事。”

周翡小声问道:“‘白孔方’又是什么玩意?”

谢允道:“就是纸钱——原来有大户人家出殡发丧讲排场,怕家里孝子贤孙不够,请一帮人专门跟着哭灵操办,现在没那么多生意,做起吃拿卡要的买卖了。没事,开店迎客,应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话音没落,便只见店小二捧着个小钱袋上前,战战兢兢地递给那几个哭丧的。

掌柜点头哈腰地说道:“区区茶钱,不成敬意,诸位兄弟进来歇个脚,垫一垫肚子好不好?”

大约是钱给够了,那瘦猴垫了垫手中的钱袋子,神色也缓和了不少,点头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误你生意,走——”

他一声令下,一大帮“孝子贤孙”拿起送出殡的唢呐铜锣,一个个唱念坐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纸钱。店小二见他们转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柜的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扫地去!”

之后他又很快堆出一脸笑容可掬,挨个给店里的客人赔不是。

倘有那好说话的,抱怨一声就算了,也有不好说话的,须得掌柜再三作揖,吉利话说尽,嘴皮磨破一层才行。

周翡从楼上看,觉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卖的“磕头不倒翁”,忍不住恻然,感觉开店这行当,她这辈子是做不了的。

她曾经感觉迈过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阔,没什么能难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这一点微末的资质,大约也就够给人看门护院的,不要说大事业,“小事业”也是一团乱。周翡捏了一块谢允买的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好大一块,半天才能尝出一点发苦的甜味,她心想:“这次回去,不好好闭关练个三五年,我就不随便出来丢人现眼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唢呐和铜锣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客栈一静,门口扫地的店小二睁大眼睛。

周翡自二楼木窗往外张望,只见两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马上的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孔,直接从白孔方那帮人中间闯了过去,骑马的人手拿长鞭,两下掀翻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孝子贤孙,只见那鞭子上生了倒刺,粘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层人皮。

那两人转眼冲到了三春客栈门前,见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着扫帚不知躲闪,沾着碎肉末的鞭子劈头不由分说,便向他抽了过去。

眼看店小二一颗脑袋要变成个烂西瓜,自二楼突然落下两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骑马的人长鞭登时脱手,险恶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过,差点头面不保的店小二“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树叶。

骑马的人一把摘下头上斗笠,恶狠狠地瞪向二楼木窗——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第46章 青龙

周翡不躲不闪地回视着那青年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把糖块嚼了。

马上那青年模样可谓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过分修长了些,眉梢收成细细的一线,几乎扫入鬓角,看着十分阴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双好似带了毒的眼,看谁都像是跟人家有杀父夺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仿佛照着民间相书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页长的。

那青年人嚣张地喝骂道:“哪来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当是何方妖孽,原来耗子也能成精”,结果话涌到嘴边,没说出来——谢允那厮不知道买的什么破糖,把她的牙粘住了。

周翡刚刚路见不平、拔了筷子,实在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抠,只好颇为隐晦地瞪了谢允一眼,高深莫测地端起旁边的茶杯漱口。

谢允不明所以,还当她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后稳重了不少,心里叹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纪,口舌之利都能忍住不逞,着实不容易。”

深切地误会了周翡的谢允笑眯眯地冲楼下拱手道:“这位兄台气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个眼瘸挡路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此言一出,客栈中不少人脸色都不对了,顾不上瞧热闹,纷纷开始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撤。

周翡一脑门雾水,便见谢允眼睛看着楼下,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青龙”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枢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说过,活人死人山上有四个头头,分别以“四象”给自己脸上贴金,木小乔就是“朱雀”。

楼下这青年人应该不是“青龙主”,否则不会让她一根筷子打掉长鞭,但瞧他那神气的样子,想必在青龙座下也是个人物。

马上的青年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他的同伴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浑浊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谢允身上,沙哑地说道:“我家少爷脾气不好,赶路又急,多有得罪,给诸位赔不是了。”

那青年在旁边似乎老大不乐意,耷拉着脸,觑着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栈的掌柜的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客栈中跑出来,双手将店小二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挡了尊驾的路,真是对不住。”

一个老随从,一个胖掌柜,各自客气各自的,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互相“对不住”了半晌,直到旁边青年人的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说道:“二位这堂还拜得完吗?”

掌柜的忙拎着自家小伙计让路,说道:“您请。”

那青年却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绳随意一扔,身后的老人双手接住,像个尽忠职守的家仆。

青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客栈中,先是指着二楼的周翡说道:“我对女人向来网开一面,算你运气好,待此间事了,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周翡一脸惊奇,有点没明白,好不容易把那块糖漱下去了,忙问谢允道:“你看清楚了吗?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还是他打了我?”

谢允在桌上画下的“青龙”二字水迹未干,剩了寥寥数笔,组成了一个“月尤”,见她三言两语间,好似执意要打架,谢公子心道:“刚想说沉稳了不少,唉,真不禁夸。”

当下他也只好闭口不言,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面扒进肚子里,准备随时舍命……给君子加油助威。

白脸青年气得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对身边的老人说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捉下来!”

老人迟疑了一下。

白脸青年便跳着脚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普通的短剑或轻、或灵,乃是刺客的爱宠,那老人手上的短剑剑柄却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满一圈,上面活灵活现地雕着几条蟠龙,尾巴钉在剑柄上,张口欲嗜人似的。

谢允目光一扫,忽然说道:“九龙叟一双手上功夫天下无双,什么时候倒要对一位后辈言听计从了?”

那老者摇摇头道:“主上有命,不可违,这位公子、姑娘,得罪。”

那话音没落,佝偻的老头就好像自从平地拔起,转眼已经蹿上了二楼,短剑出鞘声如龙吟,直指周翡,这老头子断然不是什么善茬,上一句话还说得客客气气,下一刻手里短剑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给人留反应的余地。

倘若周翡几个月以前遇见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经懵了。

然而见识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荣手,周翡就像是一棵给无数绝代高手揠起来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个不知世事的乡下丫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她当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长板凳上,横刀架住短剑,一伸腿将对面谢允连人带长椅踹出了两丈有余,省的他碍事,随即手腕一翻,长刀“蹭”一下亮了相,贴着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谢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数丈以外,干脆翘起了二郎腿,嘴里还不肯闲着:“留神他剑柄里的乾坤。”

刚说完,只见那“九龙叟”手腕“嘎啦”一声,拧成了一个颇为吓人的角度,“咻咻”的声音从张着大嘴的龙口中掠过,剑柄上两条小龙口中突然射出了巴掌长的小箭,一条射向周翡,一条射向那姓谢的支嘴驴。

谢允一看,这死老头好霸道,连看热闹的都打,猛地往旁边挪了半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条短箭,椅子却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谢允也不生气,干脆收起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盘膝往地上一坐,神神叨叨地说道:“老人家,凡事太尽,缘分必然早尽,您不劝劝自家人,反而听之任之,为虎作伥,实在有失高人风范。”

周翡脚尖一点,上了桌子,那小箭擦着她的鞋底钻进了木桌子里,一支不算,只听“笃笃”几声,接二连三的短箭冒出来。

蜉蝣阵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间走转腾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整个二楼顷刻间没了人。

这时,突然有人扬声道:“住手!”

那九龙叟听了这人出声,脸色倏地一变,顿时顾不上周翡,连楼梯都来不及下,双脚一跺,使了个破坏性极强的“千斤坠”,直接将二楼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楼,拦在那小白脸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算哪根葱?”

她当即就要追上去,被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谢允一把拉住:“英雄等等,给人说两句话的功夫。”

只见一个三十七八的汉子缓缓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人瘦高条,身上穿着围裙,两肘往下套着两个微微有些油渍的套袖,是个厨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依然显得十分落魄疲惫,一点精神都没有。

谢允小声道:“原来那酱不是老板娘酿的。”

周翡将长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闭嘴。

只见那厨子冲掌柜的弯腰施礼道:“掌柜的,对不住,给您惹麻烦了。”

掌柜的摆了摆又白又胖的手掌,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

厨子缓缓地将两臂上的套袖卷下来,放在一边,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龙叟护在身后的小白脸,说道:“阿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那名叫做“阿沛”的小白听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哇,这么说你是出来还债的?”

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说。”

小白脸笑道:“这个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当着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自断经脉,跪在地上给我磕上百八十个头,叫我穿个三刀六洞,咱们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说到这,三春客栈外面突然冒出来一大帮人,每个人袖子上都绣了一条张嘴欲嗜人的恶龙,虎视眈眈地瞪着一双只有眼白的大眼睛。

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周翡自从见识了木小乔的所作所为,对“活人死人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她觉得这小白脸沿街伤人不说,看起来还格外讨厌,连喘气的姿势都特别找揍。

李大当家说过,提刀不敢拔,不如给人家切瓜去——何况那九龙叟方才不由分说动手,也不算与她毫无瓜葛。

周翡这段时间本就心有郁结,干脆纵身落到楼下,将长刀往地上一戳。

厨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脸立刻退了一步,见状,那厨子笑了一下,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那倒也没什么,我同你回去,要杀要剐全看你,不要搅扰了人家。”

掌柜的忽然开口道:“慢,慢动手,诸位大爷,劳驾,您看,我这小店里就这么一个厨子,您将他领走了,我上哪去再找一个呢?”

他一边说,一边凑到那小白脸面前作揖。

小白脸冷笑一声,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了刀鞘上,正待出手,却见那面团似的掌柜伸手一带,便将那小白脸的胳膊别了过来,小白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跄几步,顷刻受制于人手。

掌柜的扣住他半个臂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那小白脸疼得满头冷汗,而他居然也还算硬气,闷哼一声过后,愣是咬着牙没再吭声。

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啪嗒”一下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一双手了么?”

周翡摇摇头。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

她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捅的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罗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那双手洁白如羊脂,皮肉比吴楚楚还细,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那小白脸随着他的动作脸都扭曲了,长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撂,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利’,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令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乃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已经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第47章 断水缠丝

那九龙叟一声令下之后,好似破罐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着九张豁牙的短剑,径直冲那小白脸胸口捅去。

掌柜的方才听见他管这小白脸叫“少主”,料想此人也许是青龙主子侄一类的人,这么个麻烦精,真死在这里,以后恐怕永无宁日了,当下便挟持着那小白脸往后退去。

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九龙叟要杀自己人,掌柜的玩命护着,还颇为束手束脚。小白脸自带倒霉之气,谁跟他一拨谁吃亏,胖掌柜虽然深藏不露,带着这么个大累赘,几回合下来,也是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活人死人山青龙座下一干教众冲入客栈中,逮谁砍谁。

谢允四下一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这种场合我可不大擅长应对……”

周翡:“知道就别碍事。”

她话没说完,已经纵身冲向九龙叟,长刀裹着风雷之声便呼啸而至。

方才在楼上,她虽然和九龙叟动过手,但那时周翡不知对方深浅,也不知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找事的来龙去脉,不好不由分说地站在哪边,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这会一看,什么青龙朱雀灰泥鳅糊家雀,闹了半天都是一路货色,她无端被“连坐”,冤得一肚子火,顿时将木小乔的仇一起记在了这伙人身上,周翡再动手,仅仅是声势便与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龙叟悚然一惊,低喝一声,短剑荡开周翡的刀,两人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龙叟凶名已久,内功自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破雪刀虽冠绝天下,但几次三番下来,手腕也不由得发麻。

殊不知九龙叟也在暗自惊骇——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这女孩子的刀法极凛冽,竟有几分熟悉,而且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少年人与人动手时的犹豫与迟疑。

九龙叟爆喝一声,加了十成力,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狠狠地压住了周翡的刀背,两人一时间僵持,这时,那厨子却突然在旁边轻轻地说道:“姑娘这难道是……破雪刀吗?”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龙叟神色立刻变了,只见他手中短剑“喀”一下转了个角度,剑柄上一条小龙从一个十分隐蔽的角度飞向谢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错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来,九龙叟却借机运力于掌,一把拍向她后心。

蜉蝣阵千变万化,以万物为遮、万物为挡,周翡去追那飞箭的时候,本能地伸脚一踢旁边的长凳子,那长凳子跳了起来,正替她挡了半掌。

木条分崩离析,周翡只觉一股阴寒的掌力自她肩颈大穴涌入,内府巨震,嗓子眼里顿时冒出了腥甜气息,然而与此同时,身上另一股内息突然自行转流。

周翡当时没细想,含怒回手一刀,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使得中规中矩,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带出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比她以往动刀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龙叟本就是欺负她年幼真气浅薄,不料这一掌扫过去,非但没能伤她,却仿佛逼出了长刀的凶性,他愣是没敢硬抗,仓皇退开两步,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如临大敌地盯着周翡。

原来周翡虽然从段九娘那里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荣真气,却到底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两股真气虽然相安无事了,却并未合而为一,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这种古怪的情况,哪怕段九娘还在,恐怕也教不了她。

这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枯荣真气一直沉在她的经脉中,方才意外被九龙叟一掌激发出来。周翡筋骨稍显细弱,不止一个人断言她练破雪刀会事倍功半,可枯荣真气却又极暴虐,正好补了她的短。

枯荣真气和破雪刀曾经相争相斗,而后阴阳两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为一。

周翡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龙叟神色闪烁片刻,收了短剑,冲她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与姑娘无关,那么便多有打扰了,我们这里大动干戈,这许多人,刀剑无眼的,难免误伤。姑娘可以带着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来日有缘再见,老朽再给你赔罪。”

周翡:“……”

九龙叟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住了店的就得连坐,这会又变成了“恩怨与姑娘无关”,听见“破雪刀”三个字之后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见一时半会杀不不动,又变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

“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沉默了半晌的那厨子却开了口,说道:“既然九龙叟发了话,小姑娘,你们能走就走吧,你们本就是无端被我牵连,实在抱歉。”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没吭声,倒先笑了起来。

周翡却不留情面地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来还是愿意走,用不着蚯蚓来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