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她擅闯北端王大本营分明是临时起意,除了谢允,连他们寨中自己人都不知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马夫”见她一脸不信任,便小声道:“小人郑大,乃是‘黄字蝠’,受‘红徐’之托,‘上梁装耗子’,已经收了翅膀三个多月了,约了今日‘月上梢头’,适才听见‘猫叫’,特来看看,有‘老猫’在,得小心。”

  周翡:“……”

  这是哪个地区的黑话?听不懂!

  周翡漠然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还是留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便还是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周翡真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定要斩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会有此一问,刀刃早已经抹上了这个“郑大”的脖子,被这人一打岔,刀锋上杀意已竭,周翡感觉得出,这才顺其自然地留了对方一条小命。

  郑大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边缘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冲周翡一抱拳,说道:“跟我来。”

  周翡的刀没有还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武功不怎么样,但是依然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方才没捅下去,却始终留心着此人的一举一动。

  就在她阴差阳错地跟着郑大在宅院中流窜的时候,谢允那头稍微遇上了点麻烦。

  引开几个弓箭手而已,本来是件小事,谢允自信片刻就能脱身,但谁知哨声响起的瞬间,一道黑影便突然从那院中飞掠而出。

  谢允只是余光扫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对,撒丫子狂奔起来——来人瘦脸鹰钩鼻,虽不过普通侍卫打扮,却绝对是个顶尖高手。

  以谢允的轻功,竟然一时没能将他甩脱。

  只见那人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冷笑,长袖甩开,“哗啦啦”一阵响,一只铁爪凌空抛来,直奔谢允后心。

  谢允足尖在墙上轻轻借力,羽毛似的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身,那铁爪发出一声轻响,像个捕鼠夹子一样自己合上了,险险地抓烂了谢允一片衣角。

  而后随着风声被爪后的锁链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开,“吐”出了那块烂布。

  谢允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脸色几变,最后落在了一个微笑上,说道:“扒衣咸猪爪,原来是北斗破军前辈,久仰久仰。”

  此物其实叫“搜魂绝命爪”,是破军陆摇光的招牌。

  “哦,‘过无痕’。”陆摇光盯着谢允,没理会此人的胡说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么人?”

  谢允像个酸唧唧的书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气气地说道:“一个跑腿的,区区贱名不足挂贵齿。”

  “跑腿?”陆摇光盯着他,“什么时候‘过无痕’成了烂大街谁都会的功夫了?怎么,赵渊害死一个亲侄儿不算,还培养了一帮赝品留着备用?”

  整肃的脚步声传来,谢允目光一扫,只见城中那帮□□也赶不上热的的巡逻官兵们总算跟上了趟,从几个方向涌上来,将他围堵在中间,无数长弓短弩对准了他。

  谢允将双手一背,露出一张几乎能去拜年的喜庆笑脸,说道:“哪里,皇宫大内,哪怕赝品,也不能是区区在下这幅穷酸样子啊。‘过无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广之有什么不好,东海那位都没说不让,破军前辈就别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啦。”

  陆摇光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油盐不进味,当下也不再废话,简单粗暴地挥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话音未落,围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齐发。

  谢允瞳孔一缩,猛地往后躺倒,平着便从墙上“摔”了下来,流矢带着劲风与他纷纷擦肩而过,矮墙暂时成了他的屏障。

  陆摇光的大铁爪自上而下抓了下来,要趁他变换身形时给他来一爪。

  谁知谢允竟以这平躺的姿势落了地,手掌却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断了似的从背后伸出,轻轻一撑,他往后滑了一尺多,铁爪在千钧一发间正好落在他两条长腿之间。

  谢允一翻身从地上蹿了起来,乐了:“原来不是‘扒衣咸猪爪’,是‘断子绝孙爪’啊!破军狠辣之名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在下佩……”

  他说到“佩”的时候,已经流星一般地冲围过来的官兵撞了过去。

  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连弩,刚射出一箭,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谢允已经冲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强行撕开卫兵包围圈的时候太血腥暴力,这几个兵好似没从她手撕活人的阴影里出来,一见谢允冲过来,自己先慌了。

  “……服得很!”谢允将长袖一甩,冲着有些畏惧的官兵一声怪叫,“哇!”

  好几个人本能地抱住头。

  谢允毫不客气,“哈哈”一笑,直接踩着人头跑了过去,陆摇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绝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来,抓了两次,没抓到这滑不留手的“刺客”,反而伤了不少自己人。

  谢允火上浇油道:“打得好!”

  说完,他便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冲,弄得围堵他的官兵好一阵人仰马翻。

  而就在这时,又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众人连同谢允在内都是一惊。

  只听那边喊道:“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陆摇光大怒,随即明白过味来,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谢允心里却“咯噔”一声——不好,被发现了,周翡还是太急躁。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檐上,心里纳闷道:“哪来的刺客?抓谁呢?”

  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郑大对这宅子里卫兵分布、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惊无险地将周翡带进了内宅附近,再往里,凭他的武功就进不去了。

  这大宅子外面看起来十分气派,后院却有几分平民气,既没有小楼也没有站满弓箭手的楼顶,周翡满心戒备与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这吗?”

  她没有贸然行动,等那郑大离开之后,先是在墙根躲了半晌,谨慎地搜索落脚的地方。

  然后她看见了一只壁虎,正顺着墙角往上爬。

  周翡灵机一动,跟着壁虎一起趴在墙上,趁着院子里的侍卫一转身,她四脚蛇似的几下蹿上了屋顶——那里正好有一棵遮阴的大树,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不能够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缩起来还勉强能挡住。

  此时她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将一块瓦片悄无声息地揭下来。

  看清了屋里的情景,她心里先是一喜——那曹宁正在屋里,非常好认,因为体型十分特立独行。

  随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边有几个贴身护卫,其中一个虽然打扮成了个普通的男侍卫,但离近了这一看,周翡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缠住寇丹,已经是超常发挥,只要单打独斗时间稍长,她绝不是寇丹的对手,更不用提从她手中挟持北端王。

  然而只差最后一步,她又怎么能甘心功败垂成?

  她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觉,愣是没敢大喘气,周翡强行将自己的气息压成若有若无的一线,然后入定似的闭上眼。

  千锤百炼过的精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中起来,扫荡一般将杂念清除干净,周翡一动不动地模拟自己如何闯进去,寇丹会如何反应……

  就在她心里已经跟寇丹大战了几百回合的时候,听见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动静。

  周翡蓦地睁开眼,心想:“谢允?”

  随即又摇头,感觉不太像——因为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谢允分明是帮她引开视线,不大会又把人引回到这边来。

  那么……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门口、满嘴黑话,还莫名其妙带她进来的郑大。

  等等,难道他要接应的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刀兵之声,寇丹一挥手,屋里的几个近卫都戒备起来,将曹宁团团围住,另有几人出去探查。

  曹宁放下手中的书卷,诧异道:“现存的高手中,还有行事这么冲动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认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见中计,那小丫头说不定会想到釜底抽薪这一招,但是她并不怎么在意,寇丹承认,周翡的破雪刀有几分样子,乍一看确实唬人,然而刀法厉害,不代表她能从自己手里带走人。

  她当即不以为然地一笑,取出袖中长钩:“不算什么高手,王爷不必……”

  寇丹话没说完,突然一样东西破窗而入,一个近卫眼疾手快地将那东西挑起来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在空中炸了,土灰胡椒面喷得到处都是——倘不是那近卫手快,指不定已经见屋里炸成云山雾绕的“南天门”了。

  寇丹:“……”

  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实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门正派的风格。

  院里的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曹宁所在的屋子围了起来。

  只见外面闯进来的乃是一帮衣衫褴褛的歪瓜裂枣,扔进流民堆里能以假乱真,身上打着补丁,有手持鱼叉的,有拿着马鞭的……还有个人手持一块边角处镶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飞,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唯独领头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轻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点黑。

  周翡目瞪口呆。

  来的人她竟然还认识——是那黑傻狍子杨瑾跟给他的狗腿子行脚帮!

  周翡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郑大是他们的人,不知怎么混进了北朝官兵中,本来是约好了给他们引路的,谁知误打误撞便宜了她,结果杨瑾他们没找着接应的人,一时不慎又被巡逻兵发现,只好闹出老大动静来硬闯!

  周翡:“……”

  这内应也太不靠谱了,行脚帮怎么还没灭门呢?

  寇丹一挥手拍散缭绕身前的烟尘,秀眉一皱:“你们不是四十八寨的人,报上名来!”

  杨黑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报名?你配?”

  周翡:“……”

  这黑炭还学她说话!

☆、第90章 擒王

  曹宁微微一扬眉:“我听说那李瑾容软硬不吃,从不与外人来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为何跑来多管闲事?”

  杨瑾理所当然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还要挨个认识过来吗?”

  “路见不平,”曹宁笑道,“那边山上现在正打得热闹,你不去拔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谁告诉你本王在此的?”

  杨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树叶挡住眼睛,头一次有种感觉,自己上次在邵阳为了赢这个杨瑾耍的诈……好像有点欺负人。

  幸好旁边行脚帮的人还比较机灵,眼看杨瑾要将他们卖个底掉,当即便上前一步打断他道:“少废话,杀曹狗!”

  此言一出,无数附和。

  杨瑾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套话了,有点恼羞成怒。

  不过他说话不成,做打手总归还是可以的,杨瑾手中断雁刀一震,曾经让周翡头疼无比的轻响声“哗啦啦”一片,他一马当先地便冲了进来。

  周翡总算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断雁十三刀,只见那宽背的大刀在杨瑾手中,与纪云沉的断水缠丝乃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畅快,一个极狡诈。杨瑾的刀锋毫无花哨,实实在在是一点一滴磨练出来的,一起一沉都扎实无比。

  原来这就是谢允所说的“扎实的刀法”!

  如果给他上下两层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层的,杨瑾能在眨眼的功夫挥出数刀,使上层的豆腐绝无一丝粘连,下层的豆腐绝无半个破口。

  这就是功夫。

  卫兵们一拥而上,硬是被杨瑾的刀锋逼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仿如分海一般无畏地往里闯,两侧弓箭手已经站好,箭矢纷纷冲他蜂拥而至,几个行脚帮的老流氓立刻飞身上前,不知从哪找来一张巨大的细格渔网,一人扯上一边,掩护杨瑾,渔网不知什么东西织的,非常坚韧,铁箭木箭无不铩羽,断翅的鸟似的给拨到了网外。

  寇丹喝道:“放肆!拿下!”

  她一句话音未落,曹宁身边几个近卫已经应声冲了上去。

  方才周翡没认出来,那几个近卫这一出手,她才发现,原来几个人都是鸣风门下刺客!

  来自南疆的外人正在为了四十八寨出头,他们自己的叛徒反而在充当伪朝狗官的近卫!

  此情此景,实在是说不出的讽刺,周翡握紧了望春山,胸口凉一阵热一阵的,然而管住了自己没有妄动。

  她还要等,机会还不成熟。

  如果说周翡对上鸣风有独特的优势,那杨瑾便可谓是有独特的劣势了。

  几个刺客层出不穷的小手段和随时随地冒出来的“烟雨浓”让他应对得颇为手忙脚乱,几个回合后,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

  与此同时,行脚帮众人纷纷加入战圈,场中便更热闹了——抹布状的暗器上下翻飞,飞到哪给哪带来一阵厉风不说,还伴着一股特殊的馊味和灰尘,大鱼叉好似长木仓,长得恨不能有七八尺,马上用都不在话下,用来挑弓箭手一挑一准,同叉鱼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几个人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逮机会就冒头扔一发“胡椒弹”,一时间,北端王这素净的小院子被他们闹了个乌烟瘴气。

  寇丹脸色微沉,回头冲曹宁道:“王爷,这些野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此地乱得很,不如您先避一避?”

  周翡身在屋顶,底下的事她一览无余,此时,她注意到曹宁身边依然有几个近卫,方才寇丹命人截住杨瑾的时候,这几个人并没有听她号令。

  曹宁在这一地鸡毛中居然仪态依旧,很有皇家风范,闻声他没答应,只是从近卫中间射出目光,意味深长地扫了寇丹一眼,说道:“嗯,不过要稍等片刻——破军先生方才出去探查,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周翡一听,心道:“破军先生?那天跟着谷天璇并肩走的黑衣人果然是个冒牌货。”

  随即,她心里稍一转念,寻思着:“曹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寇丹和一帮近卫护不住他吗?还是……他也不那么信寇丹?”

  她越看越觉得曹宁态度虽然十分平和自然,但他身边那几个近卫站位非常微妙,乍一看是围着曹宁站了一圈,实际隐隐是冲着寇丹的。

  周翡头皮有些发麻,手掌在望春山冰冷的刀背上摩挲了几下,借着冰冷的刀身镇定自己,心里飞快地盘算道:“听他的意思,北斗破军方才本来在,这会却不知因为什么出去了,破军刚一走,行脚帮的搅屎棍子们就闯进来,来得真寸……寇丹连师门都能背叛,对谁能忠诚?曹胖子肯定对她心存质疑,那他方才没有开口质问,是怕她当场反水吗?”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哨声,有人用黑话叫道:“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