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来人小声道。

吴楚楚倏地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短促的微笑,眼泪却又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周翡掀开藤筐,丢给她一套皱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先凑合一下。穿好我们换地方。”

吴楚楚问道:“去哪?”

周翡道:“去他们窝里。”

第32章 明琛

“我……我装不像。”吴楚楚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着胸。

美人第一在气韵,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后在衣冠。

吴楚楚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教养很好的女孩,温良贤淑四个字已经烙在了骨子里,就算在泥里滚上三圈,滚成个花子,她也是个美貌温婉的花子。

“爱像不像吧,没事。”周翡轻描淡写地将另一块令牌在手中垫了垫,吴楚楚注意到这张牌子上写的是“贪狼一”,“你用黄土抹把脸,不要看起来太显眼就行。”

吴楚楚依言学着她的样子抹了手和脸,还是很没底,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干什么,忍不住说道:“咱们这样,近看肯定会露出破绽,要怎么混进他们中间?”

“咱们不混,”周翡从身后一托她的腰,吴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凌空带了起来,好在这一路上已经被周翡带着飞檐走壁习惯了,她及时将一声惊呼咽进了肚子里,便听周翡几不可闻地说道,“咱们杀进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们俩换了黑衣,跟满城的黑衣人一样,远看并不打眼,但吴楚楚还是忍不住忐忑,她偏头一看周翡平静的表情,总觉得她肚子里的心肝肠胃恐怕都只有一点点,一颗胆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两人虽然悄无声息专门翻墙走小巷子,还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远远地看见两个“同伴”,觉得这条巷子应该已经搜过了,便原地转了身。然而走出了两步,他突然之间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一扭头,一柄钢刀在这一刹那悄无声息地从他脖颈上扫过,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涌似的喷了出来,黑衣人震惊地张了张嘴,却一声都没吭出来,转眼便抽搐着死了。

周翡避开溅出来的血迹,揪起黑衣人的头发,拽着他往小巷深处拖去。

吴楚楚刚开始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干看着,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旁边趟来细细的土,尽量盖住了地上的血迹。

她们俩,一个前不久与人动手,还不敢放开手脚伤人,另一个跟陌生男子说话都结巴。

现在倒好,一个无师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没有响动的一刀致命,另一个灵机一动知道了怎么掩盖血迹。

接着,周翡又如法炮制,专挑落单的黑衣人下手,杀到第六人的时候,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鹰唳。

此时,天光已黯,周围房舍屋檐在暗夜中开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便问吴楚楚道:“看那几只赢,在往什么地方飞?”

吴楚楚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说道:“好像是我们最开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的尸体被他们发现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们扒走了,这样岂不是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周翡紧绷了一整天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你说得对,离当地府衙还有多远?方向对吗?”

吴楚楚点点头:“不远,过了这条街就是。”

周翡:“把外面这身脏皮脱下来。”

吴楚楚依言将身上这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黑衣解了下来,周翡飞快地将这两套黑衣划成了小块,四下张望了片刻,将碎片倒入了一户人家后院的化粪池里,然后按着吴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禄存星仇天玑面沉似水地低头打量着地上的尸体,用脚尖挑起他歪在一边的脖子,沉着脸道:“竟然还有人护着……而且胆子不小。”

鹰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鸟乍一看颇有共性,简直是一颗蛋孵出来的。

“想在我这浑水摸鱼没那么容易。”仇天玑冷冷地说道,“所有人听令,一刻之内,按六人伍,伍长清点令牌,有落单者格杀勿论。”

旁边有人低声道:“大人,还有贪狼组的人,您看……”

仇天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黑衣手下默不作声地低了下头,悄悄退下。

而此时,周翡和吴楚楚耐心地贴在墙角附近等了一会,见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了什么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阵势,一波一波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一张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大网,突然条分缕析地排列整齐了。

周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此机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吴楚楚,灵巧地避开训练有素地结成一队一队的黑衣人,翻进了府衙。

没有在前面逗留,她直奔后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后宅而去。

谢允大部分时间都吃得香睡得着,极少会做梦。

可是这天,他却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拉着一个人的手,正焦急地寻找出口,上下不过三层的客栈,突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怎么都转不出去的大迷宫,走来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烧越大,浓烟也越来越浓重,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谢允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一掌向面前拦路的墙拍去。

石墙应声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头晕眼花,谢允胸口一松,用力一拉身后的人:“我就说我神功盖世……”

可手中的重量却不像是一个人,他猝然回头,见那人的影子一闪,顷刻被火舌舔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根断臂。

谢允心里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低矮的民房里,破窗纸糊得半遮半路,房梁屋舍都上了年纪,屋里的桌椅床褥却是崭新的。

谢允试着动了一下,胸口处传来阵阵闷痛,可能是给“禄存星”仇天玑那一掌震伤了,他呛咳两声,吃力地坐起来,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便要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木门先是给人轻敲了两下,随后“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少年。

来人与谢允目光对上,立刻面露喜色,说道:“你可算是醒了!”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身玉立,俊美修目,是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语间像是谢允的旧相识。

谢允一看见他,倏地愣住:“……明琛?”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谢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还有些事,回来再同你一叙……”

“三哥,”少年回身轻轻合上门,低声道,“北斗贪狼与禄存现都在华容城中,城里戒备森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谢允摇摇头,说道:“我非去不可。”

说来也奇怪,谢公子待谁都是一张嬉皮笑脸,哪怕是对着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来熟,然而对这口称“三哥”的明琛态度却十分严肃,几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为了你客栈中的朋友么?”明琛别住房门,说道,“你先听我说,我已经叫白师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来告诉你。那客栈现在已经烧得不像样子了,你身上又有伤,倘若白师父都无功而返,你去有什么用?”

谢允想了想,承认人家说得对,他虽然嘴上时常吹牛不打草稿,心里却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的,知道那青年口中的“白师父”比自己高明不是一点半点,便也没有执意要求出门添乱。

明琛见状松了口气,放开别在门上的手,走进屋里坐下,问道:“你和谁搅在了一起?要不是青梅认出你,及时将你带回来,今天岂不悬得很?吓死我了。”

“说来话长,代我谢谢青梅姑娘。”谢允伸手一探小桌边的茶壶,见里面竟是温的,可见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叹一声,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旁边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小叔近来身体怎么样?”

“父亲很好,多谢。”明琛接过茶杯,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动辄音讯全无,我们都很惦记,逢年过节,时常听父亲念叨三哥。”

“嗯,”谢允言语间竟带出几分拘谨来,“我的不是,今年过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轻声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这么乱,你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谢允眼皮一垂,不动声色道:“我跟我家师发过重誓,学艺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好食言而肥?”

明琛无奈道:“那你倒是学啊,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听说你不读书不习武,就学了个什么……铸剑打铁?”

谢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没搭腔,目光一直盯着门口。

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敲门道:“少主。”

谢允不等明琛反应过来,便一跃而起,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见了谢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别客气,”谢允虚扶了那中年人一把,问道,“怎么样了?”

这白先生一低头,说道:“……三公子还请放宽心。”

谢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废话,详细地给他描述了前因后果,道:“北斗贪狼与禄存本是冲着岳阳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与大队人马分开,临时改道华容,直奔那间客栈,进去后不由分说便要抓人,客栈中当时有不少好手,然而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倘若当时就强行突围也就算了,可据说是随行有弱质妇孺,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朋友们不得已暂时撤入客栈中,想派人出去寻求救援,不料仇天玑早有准备,见他们撤进客栈,立刻命手下将那里团团围住,架起上百条毒水杆,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栈后面有个酒窖,当时火着得太快了,谁也没办法。”

谢允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整个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对,”下一刻,谢允却忽然一抬眼,飞快地说道,“北斗的人现在还在城中‘巡逻’么?贪狼不是这么有闲心的人,他们不走,必不是为了多蹭几顿饭,肯定有人逃脱了,是不是?”

第33章 英雄

孤零零的小院中生着一棵树,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该是有些年头了,绿荫落到地头,又不依不饶地伸展到墙角,连着一大片泼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迹罕至,青苔很是郁郁,倒是自顾自地圈地建了国。

院里挂满了彩绸与花布,都是旧料子裁的,约莫半尺来宽,树上、房上,到处都是,要不是都已经旧得褪了色,倒颇有些隋炀帝“彩绸挂树”的大手笔。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将食盒重重地放在门口,大模大样地用力拍了拍门,十分无礼地嚷嚷道:“送饭了送饭了!吃不吃了?”

食盒盖应声滑开,里面滚出了半个馒头,那玩意简直像个“前朝遗作”,宛然能就地化石成精,顽强地从地上滚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气沉沉地坨在盘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

送饭的面露不耐,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门,嘴里不干不净道:“叫你们自己去领饭不去,背地里又跟大少爷说三道四,给你们送来还不接,天生的贱种,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啊?”

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手中举着个扫帚,杀气腾腾地便要打将出来,那小厮见了,倒也好汉不吃眼前亏,口中叫着“母夜叉”,拔腿便走。

仆妇叉着腰,梗着脖子,宝塔似的立在门口,一口气骂出了祖宗八代,直骂得那送饭的小子不见了踪影,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旧食盒,重重地“呸”了一声,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提起来往里走。

仆妇刚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形容消瘦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双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

那仆妇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褪去,低声嘀咕道:“吓死我了,夫人准是属猫的,走,进屋去,咱们吃饭。”

女人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但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仆妇往屋里走,穿过院中低垂的长绸,她伸出枯瘦的手,温柔地抚过那些布条,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灵动了一会,木然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姿色,脚下仿佛是踏着某种轻盈的舞步,走两步还转了一圈,疯疯癫癫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然后倏地一停,摆了个半掩面的姿势,冲着一个方向抛了个媚眼。

这是个疯女人。

那仆妇老母鸡似的赶上来:“哎哟,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别看了,小库房早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狗崽子们搬空了,里面除了一窝耗子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仍是呆呆地盯着那放杂物的屋子笑,被仆妇半拉半拽地扯进了屋里。

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养耗子”的小库房里居然真的发出一声动静。

周翡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包,递给站在门口的吴楚楚,见她正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望,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被主人发现了。”

周翡闻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间的刀上,警惕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头天晚上她们俩混进来的时候,府衙内正好空虚,但周翡觉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虚,等那帮黑衣人反应过来,很快能把这地方包围成个铁桶,因此周翡在吴楚楚这个正经官小姐的指点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帮妻妾们住的地方。

毕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贪狼和禄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后院来。

可是不料小小一个华容县的县官,家中竟然富贵逼人,内外宅院俨然,往来仆从甚众,周翡差点被晃瞎一双穷酸的狗眼,她从小听长辈说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向来是左耳听右耳冒,颇为不以为然,如今才算知道,闹了半天她从没见识过什么叫“富贵”。

这后院中人多规矩大,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处院落,在一处空房子里暂避。

“应该是我草木皆兵了。”吴楚楚说道,她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几块肉丁烧饼,比这里的正牌主人的残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叹了口气道,“我看这院的主人应当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已经疯了,想必是生育过儿女,这才一直关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保她不死罢了。”

周翡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沾满了灰尘的小墩子,推给吴楚楚一个,俩人一起坐了下来,风卷残云似的便吃完了一个纸包的肉馅烧饼。烧饼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将小库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来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偷吃,一个个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吴楚楚吓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脚尖,轻轻挑起耗子的肚子,将领头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啪叽”一下拍在墙上晕过去了,其他小耗子见状,纷纷好汉不吃眼前亏,争先恐后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窝。

周翡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吴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境遇,无端鼻头一酸,眼圈红了,随后她又觉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里别扭,便拼命忍回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只好试着找周翡搭话。

周翡其实不太主动,遇到活泼的人,她就会相对活泼一点,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会跟着沉默寡言,这会她心事重重,眉间几乎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阴影,吴楚楚怀疑自己如果不主动跟她搭话,她能这么皱着眉面壁面到一整天。

“那个……阿翡。”

周翡回过神来,转向吴楚楚,见那女孩面露紧张,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自己不应一样,便“嗯”了一声。

吴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么,只好就事论事地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躲几天,”周翡道,“北斗今天灭这个满门,明天灭那个满门,应该忙得很,不大可能总在这里待着,我们躲过这一阵子就行。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奔南边,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吴楚楚点点头,又问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翡没听出她想引着自己多说几句话,只道她是没了母亲和弟弟,一个孤女心里没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实是四十八个门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吴楚楚好不容易抓到个话头,忙问道:“你还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厉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里一闪而过,她顺口说道:“长得一般吧,也不厉害,是个二百五。”

吴楚楚:“……”

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吴楚楚自己尴尬了好一会,结果一看周翡十分无辜的表情,尴尬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

她这一笑,周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让人没法接,就想往回找补,然而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你脖子上挂的是长命锁吗?”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这种长命锁,据说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长到个十一二岁,多半就自以为是个人,开始嫌这玩意幼稚了,很少看见吴楚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戴这东西。

吴楚楚低头摸了摸颈子上的项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给我戴上的,我小时候,他找人给我批过命,算命的说我命薄,须得有东西压一压,这个要出阁的时候才能取下。”

周翡:“我们大当家说你爹是个英雄。”

吴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吗?”

周翡摇摇头,说道:“我头一次下山。”

“嗯,”吴楚楚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早个三五年下山,就不觉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时候他们都叫他‘叛党二臣’。当年北朝皇帝篡位夺了权,十二臣送旧皇族南下,朝中没走的也有不少不愿侍二主的,早年间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要么是北朝皇帝的人,要么被迫变了节,我爹就是当年‘变节’之人,因他后来是变节之人中官位最高的武将,北朝皇帝便封他做了‘忠武将军’,‘忠武’二字一度成了个笑话,任是谁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听李瑾容提起“忠武将军”,却没想到这是大当家的老对头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话,其实直到前年,我还以为他是这样的人。”吴楚楚说道,“谁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终南隐居的那个地方——那里穷乡僻壤,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娘整日里抹泪,很久以后,才听人说,当年送幼帝南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商量过,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内应,背这个千古骂名。他们那些年内外并肩,拼命给南朝留下回旋余地,这才建了南朝。可是几次三番,做得再天衣无缝,曹仲昆也要怀疑,三年前那次装病,是为了设局绞杀多方江湖势力,也是为了试探他。”

“他知道就算这回勉强过关,帝王也已经见疑,忠心不二的尚且难过猜忌关,何况他本就有二心。我爹写了封信给我娘,只说‘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然后他临阵倒戈,与甘棠先生里应外合,连下三城,杀廉贞星。他也……算是殉了国。”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的一死才能得以昭雪。

“二十年。”周翡道。

吴楚楚“嗯”了一声——对两个还不知道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的姑娘来说,“二十年”听起来,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了。

吴楚楚道:“我爹说,当年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儿、一舍命,世人都当程婴是卖友求荣,苟且偷生,而他虽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连累妻儿,比之先人境遇,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因此心满意足,不敢郁愤。”

周翡摇头道:“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谁知她当时说不明白,过了没两天,就不得不明白了。

沈天枢与仇天玑确实不可能在华容逗留太久,可这几天之内,将华容县城搜了个底朝天,却连只耗子也抓不出来。

周翡知道,只要拖到两个北斗带着他们的狗离开,她就算赢了,沈天枢当然也想得明白。

第三天,隐藏在民居里的白先生回来报讯,说是在城中明里暗里找人的黑衣人撤了,谢允

仔细听过白先生报来的种种讯息,推测出北斗可能是在找一样东西,那东西不怕火烧。

白先生道:“刚开始黑衣人死了几个,阵脚乱了,据说贪狼和禄存还因此生了龃龉。”

“沈天枢对四十八寨的人不会这么大意,”谢允缓缓说道,“所以那东西在吴家人……吴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那俩孩子肯定有一个还活着,而且北斗刚开始没想到吴家人身边还有高手相护。”

他说到这里,心里忽然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期盼——谢允知道,以张晨飞等人的为人,倘若当时真的通过某种方法,有机会将他们中的一人和吴家子女送走的话,他们推出去的人必是那个小师妹。

所以……周翡可能还活着么?

白先生又道:“今日沈天枢在府衙门口大张旗鼓地表彰一个人,三公子可知他是谁?”

第34章 三试

明琛带着白先生、一个侍女青梅以及几个护卫,在华容一带逗留的时间肯定已经不短了,俨然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跟左邻右舍都混了个脸熟。

谢允对他这“兄弟”有种十分刻意的忽视,别说明琛只是带着一帮人在北朝治下之地无故逗留,就是他披上张羊皮去吃草,谢允大概也打算视而不见,假装此事没有一点奇怪之处。

但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却不得不借助明琛的力量了。

明琛待他倒是没话说。

那位白先生除了本领大之外,还有一双妙手,能将男变成女、老变成少,他身边揣着成打的□□,三下五除二便将谢允的脸画得与屋里的一个护卫一模一样,只要不将两张脸贴在一起仔细比对,几乎看不出破绽来。

谢允顶着这张脸出门,周围住的老百姓都会跟他打招呼,活像他已经在此地活了五百年,会比较自然,不容易打草惊蛇。

见他们这边完事,明琛便和颜悦色地对那护卫道:“辛苦了,甲辰,你先去忙吧,今天不要出门。”

“甲辰”沉默地施礼一拜,脚下无声地离开了。

谢允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护卫除了个个身怀绝技,保护主人安全之外,还是“替身”。

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在白先生这里有很多“备用”,一旦遇到化解不开的危机,随时要为主人抵一条命。

谢允看见这些人、想起他们的职责,心里总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毕竟不归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对白先生道:“多谢,我们快走吧。”

片刻后,白先生便带着仆从“甲辰”,出了门,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人群中。

他们赶到的时候,堪堪听见沈天枢干巴巴地说道:“……弃暗投明,于国有功,特此嘉奖,赏金三百。”

说完,他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当众放了个屁一样阴沉,就爱答不理地将周围一干人等撂下,自顾自地走到一边落了座,反正谁也不敢挑他的理。

随后,一个黑衣人端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三百两可也有个十□□斤重,但那黑衣人却根本没用手掌,只几根指头轻飘飘的撑着托盘,好像托的不是一堆沉甸甸的金子,而是一张纸。

老百姓们家里凑些散碎银两尚且不易,何曾见过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小金元宝?

一时直眼的直言,炸锅的炸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