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哪个拿出来不是风风光光?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散了,就是老死异乡。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笼了一层说不出的阴翳,所有星尘微弱黯淡,死气沉沉,在乱世中同人人一起自危自怜。

反而剩下几个北斗,威风得很,令人闻风丧胆。

中原武林传承浩瀚千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千万般手段,到了这一代人,好像都断了篇。

乃至于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没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她一下撞在谢允的后背上。

谢允赶紧扶了她一把,又调笑道:“你从前面撞多好——磕着鼻子了吗?”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见前方突然开阔了些,接着石壁上的油灯,周翡看见前面居然有一处简陋的小屋子,里面有长凳桌椅可供休息,墙角还储存了不少食物。

纪云沉这才回过头来,说到:“诸位请先在这里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龙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们出去,脱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说道:“脱身?别做梦了,青龙主是什么人?得罪了他,必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一条粗制滥造的密道就想避过他?”

周翡道:“还指望你主子来救?少做梦了,他要是真追来,我先宰了你,像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后人不如没有,拖来陪葬到了下边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该勃然大怒,听了这话,却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说道:“救我?青龙主倘若追上来,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吴楚楚见没人理他,无端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可怜,便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杀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扫了她一下:“你知道什么。”

“我听说,别人都是收徒弟,”谢允忽然说道,“青龙主收了十八个义子义女,方才九龙叟称你为‘少主’……”

花掌柜哼了一声:“认贼作父。”

“不敢当,只是自甘下贱而已,”殷沛说道,“你们没听见有些乡下人管自家养的狗叫‘儿子’么?我们见了他,要四肢着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说站起来才能站起来,他吃饭的时候,要跪在他膝头,高高兴兴地等着他用手捏着食物喂,吃完没死,主人才知道饭菜里没毒,将我们打发走,偶尔心情好了,还能从他那讨到一块额外的肉吃。”

殷沛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直地盯着纪云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偻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点,说不出的憔悴可怜。

“至于我,我最聪明,最讨人喜欢,最顺从,时常被青龙主带在身边,那九龙叟本领稀松,跪下都舔不着主人的脚趾头,只好捏着鼻子来拍我的马屁。跟我出门解决一个废人,也浪费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运气好,还能名正言顺地抢点东西,岂不便宜?只是没想到北刀身边实在是人才济济,连南朝鹰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赶来护卫搅局,还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龙叟折在里头。” 殷沛笑道,“我私下里狗仗人势,这没什么,回去顶多挨一顿鞭子,但出门闯祸,不但将他的干将折损其中,还断送了一个翻山蹈海大阵,这就不是一顿鞭子能善了的了。”

纪云沉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摆着桌椅板凳,又将小壶架在火上,热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么的,没能拿住酒坛子,脱手掉了,谢允反应极快,一抄手接住:“留神。”

纪云沉愣愣地站了一会,摆摆手道:“多谢——阿沛,是我对不起你。”

花掌柜怒道:“你就算对不起他,这些年的债也算还清了,他去给人做狗,难道不是自愿的?难道不活该?”

殷沛恶毒地看着他笑。

纪云沉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绢布,将一摞旧碗挨个拿过来擦干净,倒上热气腾腾的米酒,递给众人,那米酒劲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点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来,萦绕在周遭的潮气仿佛也淡了不少。

纪云沉盯着石桌,低声道:“我年少时,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别老师,执意要入关,老师劝过我,但我觉得是他老了,胆子小,不肯听。我的老师劝不住我,临别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说‘你手中之刀,譬如农人手中锄头、账房手里的算盘,锄头与算盘,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纪云沉说到这,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周翡,不知是不是从她身上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没有搭腔,心里将北刀关锋的几句话过了一遍,没太明白。

“我当然听不进去,”纪云沉说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灵,‘断水缠丝’就是我一手一脚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锄头算盘之类的蠢物?我入关中,果然能凭着这把刀纵横天下,很快闯出了一点虚名,结识了一帮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开宗立派,让‘北刀’重现人间,便在半年之内连下七封战帖,先后打败一干成名高手,不料……听见了一个谣言。”

周翡听得有点堵心——李瑾容十七岁就敢入北都刺杀皇帝,段九娘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靠一双枯荣手横行天下了,就连眼前这个她一直看不顺眼的纪云沉,也是初出茅庐,便一刀惊世,心里开始惦记着要开宗立派。

可是她呢,连家传的刀法也是稀松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杀,像个没准备好就被一脚踹出窝的雏鸟,也就只能在谢允这种人面前找点成就感了。

周翡头一次对自己失望起来,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觉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么大成就了,既然资质这样稀松平常,那她手里的刀和锄头算盘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吴楚楚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谣言?”

“有人说,北刀关锋当年之所以龟缩关外,几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为败给了山川剑殷闻岚,可见‘断水缠丝’不过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并称南北。”纪云沉道,“离殷家庄越近,这谣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闻岚下了战书,想要辟谣雪耻——却被拒绝了。”

“我虽然颇为不甘心,但殷前辈为人谦恭,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临走时,碰见殷家庄偷偷跑出来一个小孩,机灵得很,也不认生……”

殷沛冷哼了一声,众人立刻明白过来,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这是殷家的孩子,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玩,当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却哭闹不休,我哄了半天没用,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干脆带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转一圈算了,小孩子么,用不了多久就玩腻了,到时候再将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楼中歇脚时,听那说书卖唱的伶人竟然编出了山川剑是如何大败北刀的段子。”

“我听完大怒,殷家是什么势力?若不是他们默许,怎么敢有人在殷家庄脚下说这些?”纪云沉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战书。”殷沛冷笑道,“纪大侠,真是名侠风范。”

第53章 旧恩仇

众人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纪云沉看她的那个眼神,便扪心自问道:“如果是我,我会干出这么冲动的事吗?”

想了想就觉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过,下战书也是丢人现眼。

周翡这么一琢磨,心里不由得有点凄凉,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传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总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个想法,估计能请她吃一顿皮鞭炒肋条。

纪云沉不吭声了,殷沛却来了劲,大言不惭道:“可笑,就算我爹带伤应战,照样能打得你满地爬!”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脸一言难尽,连吴楚楚都快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足有房高的一个大小伙子,张嘴就是“我爹这我爹那”,将自己的出息兜了个底掉,还阴阳怪气不知道寒碜。

唯有周翡,悚然发现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这小白脸异曲同工,忙以人为鉴,默不作声地低头反省去了。

纪云沉也没生气,坦然道:“不错,我不是殷前辈的对手……我岂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对手?”

谢允端着热过的米酒碗在掌中转着圈捂手,缓缓地说道:“纪大侠,言语好似飞沫,有忠言如良药的,也有见血封喉的、勾魂乱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里去了,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人心险恶处,譬如九幽深谷,别人心机千重,算你一片赤诚,你那时年纪又轻,一时冲动上当,本不必太自责。”

纪云沉沉默地冲他拱拱手以示谢意。

殷沛却跳起来大骂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满门被灭是什么滋味吗?”

周翡忽然想起吴楚楚跟她说过的“端王”的来历,立刻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只见谢允脸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气的宁静,连眼神也不曾波动一点,甚至还带着一点迁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气和地对殷沛道:“殷少侠,冤有头,债有主,你讨债讨错人,别人纵然看你可怜,不怪罪你什么,你就能当自己赢了吗?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岂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居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多谢公子替我开脱,”纪云沉说道,他倒是没听见闻煜在客栈外面对谢允口称“端王”,只听见白先生嚷嚷什么“三公子”,便也跟着口称“公子”,接着又说道,“但纪某确实犯了错,欠了债,没什么好抵赖的。”

周翡这会才知道谢允方才那句“至少人品还不错”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倘若还知道羞耻,还能坦然认罪,那不管他看起来多不痛快、多优柔寡断,当不成英雄,也不至于是狗熊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无端挑衅之前,殷前辈刚刚打发过北狗,当年身上本就带了伤,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带伤而来。可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及,比武时,他本可以杀我,却宁可震碎自己的剑,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

周翡问道:“什么?”

“他说‘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们,往后有的是刀枪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周翡端着酒碗放在鼻端,一时居然忘了喝。

纪云沉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米酒,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曾经容易得意、容易冲动,或许心气有些浮躁,却又热血讲义气,一句投机,就能和别人一起喝个四脚朝天,两句不和,便又能抽刀拔剑大打出手。

不过二十年的风霜,足够将石头磨成砂砾,也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了。

“我虽然败在殷前辈手下,却心服口服,自然要将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纪云沉说道,“不料我带着阿沛返回殷家庄的时候……”

殷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问道:“所以当时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剑,在你走之后,又立刻偷袭殷家庄——那会是谁?”

因为方才纪云沉说殷闻岚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经跟北斗的人动过手,山川剑是绝代高手,说不定武功还在李徵之上,殷闻岚受了伤,跟他动过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北斗不太可能一边设局,一边赔本打前战。

纪云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却没答话。

花掌柜忽然大声道:“兄弟,到了这地步,你还护着这小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不错,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害殷大侠的人不少,这些年我们兄弟隐姓埋名,就是在追查当年的真相,催逼殷家庄投效伪朝的北狗算一个,当中又有不少跟着他们浑水摸鱼的无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方也是主谋之一——殷沛,你可听好了,就是你认的那好干爹!”

周翡以为殷沛又得跟让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来狂吠一通,谁知殷沛却紧紧地闭了嘴,除了阴恻恻地看了花掌柜一眼,什么都没说,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么意外。

花掌柜冷笑着用仅剩的独臂拍了拍纪云沉的肩头,说道:“瞧见没有,现在你看明白自己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纪云沉两口把一碗米酒灌进了嘴里,不知是因为喝得太快,还是别的什么,脸上从眼眶一路红到了额头,额角的筋张牙舞爪地露出形迹来,几欲破皮而出。

花掌柜恨声道:“这傻子满心愧疚,二十余年来没睡过一宿好觉,发誓再也不跟人动武,除非手刃仇人——还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大了这条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敢问花大侠,你要是知道养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还能继续装孝子贤孙吗?”

花掌柜不待见他恐怕不是一天两天,慈祥的胖脸上硬是绷出了些许怒目金刚的意味:“我哪有这能耐,我看你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练,真是英雄出少年。”

纪云沉:“行了!”

花掌柜陡然将手中酒碗一摔,指着纪云沉对殷沛道:“你当年突然不告而别,可知他是怎么找你的?他就差将三山六水每个石头缝都翻个底朝天了!后来你去而复返,我见你神色阴鸷,眼神不对,几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这小子偏不听,怎么样?中山狼咬一口疼吗?被迫自断经脉好受吗?”

这边本来好好地回忆着峥嵘岁月,突然吵起来了。

周翡谢允吴楚楚三个人完全接不上茬,只能大概从这吵吵嚷嚷中拼凑出了一点真相——殷沛无意中得知殷家庄覆灭和纪云沉有关系,因此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么,总之被青龙主捡去了,每天学习怎么做一代魔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心术不正”这方面上,果然是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成功暗算了纪云沉,害他自绝经脉。

纪云沉“腾”一下站了起来:“都休息够了,我送你们出去。”

花掌柜城府很深,即便失态,也是略一闭眼就恢复了正常,抬手制住殷沛,捏住他的喉咙,强迫他闭嘴,然后捉在手里,跟着众人往外走。

再见天日的时候,居然已经快要临近正午了。

刚从地底下爬上来,那阳光还显得有些刺眼,周翡探头一看,绵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头能隐约看见那藏在云雾中的顶峰,山脊上披着一层浓墨重彩的碧色,风来不动,远眺时,还能望见四下成片的潇湘竹林,是好端庄的一方俊秀河山。

只可惜,河山虽俊,却远近无人。看得出附近本该有一些村子,依稀还有些个破屋烂瓦剩下,不过都已经成了遗迹,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鸟,人迹渺茫,越发萧条。

众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么觉得疲惫。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吴楚楚的脸色,提议道:“先休息一会吧,天色还早,下午赶路不迟。”

吴楚楚虽然强忍着没吭声,听了这话却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这么躺下。

谢允冲纪云沉拱拱手道:“多谢纪大侠带路。”

纪云沉摇摇头,问道:“公子要往何处去?”

谢允笑道:“我一个闲人,何处不可去?倒是二位,闹了这么一场,三春客栈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里走呢?”

周翡听到这,心里一动,忙见缝插针地替她们家大当家拉拢人脉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脸殷沛有点问题,带着是麻烦,杀了也不好,难不成就地放生吗?似乎对环境不太好。

花掌柜笑了笑,正要答话,突然,静谧的山间突兀地响了一声锣,惊得群鸟都叽喳乱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炸,对谢允道:“你不是说闻煜靠谱吗?怎么那敲锣打鼓的戏班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谢允心道:“废话,闻将军打一半发现丢了人,哪还有心情对付这帮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又得挨揍,谢允急忙堆出满脸忧郁,冲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谢允:“……”

周翡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挤眉弄眼就来气。”

她说完,拎起长刀四下戒备,那锣声传得满山谷都是,一时分不清是从哪来的,花掌柜捏着殷沛的喉咙,说道:“跟我走!”

一帮人在锣鼓喧天声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柜不愧在此地迎来送往好多年,俨然成了个地头蛇,在浓密的山林中东钻西钻,周翡先开始还能记路,转了两圈以后便“云深不知处”了,只好闷头跟着,锣声渐渐甩下,花掌柜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半山腰处——此地路非常宅,后面还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进去十分隐蔽,居高临下还正好易守难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吴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只见一帮白影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上山的小路尽头,为首一个开路的在路边插了一面青龙旗,然后分开两边,那面如鲶鱼的青龙主越众而出,好整以暇地仰头望着周翡他们这帮老弱病残,随即向空中一伸手,一只大灰耗子似的动物突然从殷沛身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蹦到了青龙主手里。

青龙主十分爱怜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顺了顺毛,也不嫌脏,还上嘴亲了一口,笑道:“项圈都没摘的狗,别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给花掌柜掐着脖子,好悬没断气,好不容易花掌柜手一松,他总算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每日服食一种丹药,身上有味,人闻不到,只有他手里那只寻香鼠能闻见,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谁让你们非得挟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简直可恶之至,周翡感觉山川剑的面子已经不够使了,她非得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之恨。

那青龙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训练有素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他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青龙主说道:“不错,快把我家的小狗还回来,本座赏你们一个全尸。”

周翡正要开口呛回去,谢允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着转来转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着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样,举手投足间,居然带出几分不徐不疾的贵气来。

谢允一抬手,从袖中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咻”一声,一截烟花拖着扫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也十分耀眼。

青龙主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忙往周围望去,此地山风凛冽,吹着树枝来回摆动,倒仿佛埋伏了人。

谢允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吗?本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要给我留一个全尸,啧,曹仲昆就不肯,青龙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惊地看着谢允一抹擦脸,顷刻间就从一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化身“端王爷”,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

谢允随即侧过身,背对青龙主,高深莫测的表情忽地又一变,冲她做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

周翡:“……”

然后谢允缓缓走到殷沛面前,迎着殷沛和花掌柜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轻轻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说道:“本王刚开始还有点不信,不过看青龙主这不打自招的阵仗,看来‘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围一帮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集体绷着脸,尽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样来拆台。

谢允旁若无人地缓缓对殷沛说道:“把山川剑交出来,本王保你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斩字诀

纪云沉和花掌柜对视了一眼,全都是一脸震惊。

只有周翡感觉自己将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栈,还在纳闷地想:“山川剑不是死了吗?怎么交?”

殷沛被花掌柜卡着喉咙,眼珠瞪得都快要从眼眶里离家出走,目光化成锥子,仇恨地钉向谢允。

谢允笑了笑,说道:“你先是说,那九龙叟不过二流,连你都要巴结,他带来的一帮手下更是喽啰,又说你骗出九龙叟,一不小心弄死了他,所以青龙主要追杀你——少年,你自己听听,这前后的说法哪一句对得上?劳驾编瞎话也费点心,都不过脑子。”

听瞎话也没过脑子的周翡飞快的眨了一下眼。

她方才就觉出有点不对劲,只是没细想,这会听谢允说出来,才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周翡心道:“哦,闹了半天追杀他是因为他偷了青龙主的东西,还糊弄九龙叟那大傻子给他保驾护航。”

殷沛一瞬间有些慌乱。

谢允又说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剑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为花言巧语几句,就能让本王捞你一回?你是觉得我傻呢,还是断袖呢?”

殷沛气得脸红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脸,然而一时想不出词——他不可能在青龙主面前自曝自己的出身,哪怕骂起大街来都要斟词酌句、谨防说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龙主慎重地问道:“我说南朝大将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此地,不知阁下是哪一位贵人?”

谢允笑了一下,没吭声。

一般这种情况,他仙气飘渺的一笑完,就应该有个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来,替他宣布“我家王爷是谁谁”。

可是谢允笑完,再放眼四周——发现身边没有配备这个角色。

纪云沉和花掌柜全都不明所以。

谢允只好隐晦地给周翡使了个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没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场——谢允好不胸闷,敌人来得突然,友方阵营里没有一个能接住他的戏的!

就在他头皮发麻地琢磨着怎么把形象圆回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出面救场了。

只见吴楚楚一拢云鬓,走上前去,冲那青龙主盈盈一个万福,轻声细语道:“我家王爷封号为‘端’。”

谢允“啪”一下将扇子打开,表面上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其实在风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吴楚楚大家出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好像有清风飘过,恰如乱葬岗中长出了一朵娇贵的名品兰花,因为太过赏心悦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让人有些恐惧……尤其是青龙主这种多疑的人。

吴楚楚说完,低头抿嘴一笑,便又回转到谢允身后。心跳得快从嗓子眼滚出去了,要不是之前跟着周翡,一路从两个北斗包围的华容城中闯出来,也算见过了风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稳都不一定。

青龙主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恶贯满盈的四大魔头之首,有朝一日能让个俩手抱不动半桶水的小丫头给糊弄了。

正这当,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巧,山间又来了一阵风,簌簌的风刷过林间,好似有人窃窃私语似的,青龙主心里有鬼,便觉得哪里都有鬼,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周翡虽然当不好报名的丫鬟,但当个打手还是十分兢兢业业的,她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推开刀鞘,“呛”一声在山间回荡出老远,竟无端有种肃杀感,居高临下地朝着青龙主一笑。

谢允笑道:“这东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只有苦主讨还自己东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那苦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咱俩争抢山川剑,都只能算贼,青龙主这样的前辈,想必不会干出‘贼喊捉贼’的龌龊事吧?”

青龙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谢允说完,看也不看青龙主和他那一大帮神神叨叨的狗腿子,转身就要往山上走。

此时,他整个人的气势简直难以形容,单是这一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背影,周翡感觉他拿出去逼宫造反都够用了。

青龙主在闻煜手下吃了大亏,幸好飞卿将军中途不知有什么事,走得很匆忙。

越往南,南朝后昭的势力越大,闻煜他们这些个“朝廷鹰犬“自然也就能越猖狂,青龙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带出来的几个人,一时底气不足,迟疑着愣是没敢往上追。

青龙主不是没怀疑过那自称“端王”的小白脸是故弄玄虚玩空城计,可闻煜其人,他亲眼见了,还亲自吃了一顿亏,那飞卿将军当时就言明,三春客栈中住了“贵人”,这么看来应该就是端王。

按照当时的情景,是闻煜放了他一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军击退了,那闻煜有什么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边,乃至于跟他玩“空城计”?

谢允装得实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后果,青龙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

谢允让吴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间是紧绷的纪云沉和掐着殷沛不让他乱说话的花掌柜,周翡作为除了“身有残疾者”与“还不如残疾人”的唯一一位,别无选择,只好提刀断后。

谢允其实方才一扫青龙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了伤。闻煜本人不见得斗得过这臭名昭著的大魔头,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个个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龙主先有伤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计,是真有后援,也不见得唬得住人家。

如今这山间乍看平静一片,他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青龙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谢允不相信那大鲶鱼会不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几十年如一日的专门干坏事,实在很难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