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搀和的那事实在太不像话,儿女都是债啊,皇叔。”

他接连两句话里有话,堪称挤兑,赵渊虽然维持住了表情,方才热火朝天的家常话却说不下去了。

两人各自无话片刻,赵渊这才反应过来,谢允是说话说烦了,故意口无遮拦,隐晦地送客。不是他不会察言观色,只是继位这几十年间,赵渊已经习惯了当一个皇帝,习惯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怀鬼胎,同他说话时也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盼着多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鲜少有人嫌弃他话多。

建元皇帝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拉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扰你休息。”

谢允懒洋洋地站起来恭送,连句多余的谢恩也没有。

赵渊摆摆手,走到门口,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旁边一脸走神的谢允道:“我朝廷王师步步紧逼,已经迫近旧都,曹氏逆贼只是秋后的蚂蚱,不足为虑,下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记得吗?”

“曹氏逼宫,先帝的忌日。”谢允头也不抬地回道,随即又笑了笑,“皇叔与我闲话了这大半天,是不是险些把正事忘了?”

赵渊对这句刻薄话充耳不闻,只接着道:“还有你爹的——恐怕周卿他们未必来得及剑指京城,但我还是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军光复河山,使逆贼伏诛,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谢允点头道:“哦,也好啊,算来没几天了,侄儿还能凑个热闹,省得死太早赶不上。”

赵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方才听你说起那蛊虫驭人之事,着实耸人听闻,但细想起来,又似乎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觉得穹庐宇内,四方旷野,迈开腿,却总觉得路越来越窄。”赵渊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着、逼着往前走,路途又泥泞又不见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能自己睁眼回到初临人世时,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谢允一言不发。

“可是回不去,这御座龙辇就是蛊。”赵渊顿了顿,又轻轻地握了一下谢允的肩膀,感觉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实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针扎似的疼,他又道,“罢了,不说丧气话——那会我北有强敌,内无帮手,我在朝中四面楚歌时,只有你在叔身边,能听我抱怨几句对外人说不得的闲话,这些年间……不管你信不信……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需要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寻,皇叔欠你的。”

谢允道:“不敢,皇上言重。”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油盐不进的“赶紧滚”三个字,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谢允立刻回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这才开口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闯宫禁?”

空荡荡的屋里没动静。

谢允等了片刻,又笑道:“阁下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我发现,方才想必也不会刻意露出破绽,怎么现在倒不肯出来相见呢?”

一侧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哗啦”一声轻响,却没听见那人落地时的脚步声,对于这样的高手而言,故意给点动静已经是堪称敲门一般的彬彬有礼了,谢允循声回头,倏地怔住了。

只见一个分明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人双臂抱在胸前,好似凭空落在了堂皇的宫殿暖房中,丝毫不见外地四下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回谢允身上。

谢允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那人目光仿佛带火,在他身上撩起一团来势汹汹的汹汹火苗。

来人说道:“端王殿下,三年多不见,总算看见你站起来了,欠我那顿揍准备得怎么样了?”

此时,群山脚下一处荒郊之中,李晟等人终于进入了蜀中地界,因错过宿头,只好在野外过夜。

流民常年颠沛流离,本就体弱,先前是因为一口挣扎着想活的气,死命撑出了精气神,此时找到了归宿和主心骨,一时兴奋过度、精神松懈,不少人反而倒下了,亏得应何从随行,好歹没让他们在重获新生之前先病死个精光。

众人不能骑马,还走走停停,好不拖延,磨蹭到这会都还没到四十八寨。

李妍不知从哪弄来了几个松塔,扔在火力烤了,穷极无聊地自己剥着吃——环顾四周,大家好像都很忙,没人跟她玩。

传说中,少年侠士于夜深人静露宿荒郊时,不都是举杯邀月、慨然而歌的么?可是她伸长了脖子往周围看了一圈,发现她身边的“少年侠士”们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灯夜读”!

应何从整个人都快扎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毒文里了,几次三番低头差点燎着自己的头发丝。

李晟靠在一棵树下,翻来覆去地与那木头盒子上的机关较劲,不时还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画一画。

吴楚楚则伸手拿出水壶,手指在壶嘴上拈了一下,借着微微湿润的手指捋了捋笔尖,眉目低垂地奋笔疾书。

李妍凑上去,将下巴垫在吴楚楚肩上,看着她条分缕析地在“泰山”的名录下追溯泰山派的来龙去脉与流传下来的套路精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钟’一路,笨重得很,不是天赋异禀的五大三粗,练起来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们除了特别抗揍之外,好似也没厉害到哪去,楚楚姐,这玩意你练都没练过,真亏你有耐心整理。”

李晟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思路,头也不抬道:“李大状,闭嘴。”

李妍不满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进错了话本,咱们分明是‘游侠志异’,都被你们演成‘悬梁刺股’了!”

吴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摇晃,只好短暂地放下笔。

虽然被打扰,她还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顺着她的意起了个话头,说道:“头些年边境一直拉锯,总共那点地方,你进屋退,这回打败了曹宁,我觉得周大人他们就好像在铜墙铁壁上凿了个孔似的,一日千里,行军速度竟然比咱们回家还快,一路上尽是听小道消息了……你们说,要真打回旧都去,往后是就天下太平了么?”

应何从觉得她这话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说道:“太平有什么用,该没的早没了。”

吴楚楚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认认真真地回道:“没了可以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还可以重建,应公子不厌其烦地钻研吕国师的遗迹,不也是为了传承先人遗迹么?”

应何从生硬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人以后提及药谷的时候,说我们区区一点透骨青都解不了。”

他提起这档子事,众人顿时想起单独前往蓬莱的周翡,顿时没人接话了。

应何从默无声息地将已经快要干枯的涅槃蛊母尸体拿出来把玩。

李晟则叹了口气,从木盒子上将目光揪下来,仰头望向天际,天似穹庐,北斗静静地悬在其中,分外扎眼,仔细盯一会,总觉得它好似会缓缓移动似的。他心里无端起了一个念头,不着边际地问道:“齐门禁地所用的阵法为什么是‘北斗倒挂’?”

李妍和应何从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说什么。

倒是吴楚楚,想了想接话道:“我小时候看古书,上面说夜色将起的时候,北斗升上帝宫,周转不停,及至次日,正好倒挂而落,在晨曦破晓前退开。若是让我牵强附会一下,大约是‘天将破晓’的意思,是吉兆呢……”

她话没说完,便见李晟诈尸一般倏地坐直了。

吴楚楚:“怎么?”

李晟猛地低头望向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了!”

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么了?”

“木盒上的机关!”李晟飞快地说道,“原来如此,十二块活动板,每动一次,说明过了一个时辰,把对应的星象与阵法自然也会跟着变动……我说怎么无论怎样算都算不清楚!”

他根本不理旁人了,一边飞快地在地面上行算着什么,一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些听不懂的话。

众人见他煞有介事,便都围拢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李晟拆那盒子外围的木板。

李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弄了足有两个多时辰,霜寒露重的夜里愣是憋出了一脑门汗,接连将盒子外围十二块木板拆了下来。

拆掉了锁在一起的十二块木板,里面露出一个有孔隙的小盒。

李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长的,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那小盒突然自己裂开了。

李晟一声低呼,还以为触碰了什么机关,盒子自毁前功尽弃了,正手忙脚乱中,那盒中装满的信件雪片一样掉落在地,从中滚出了一个卷轴,在地面上“啪”一下打开——

第161章 惊雷

“呀,小心火!”

“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没分缝!”

李妍抢在卷轴滚进火堆里的前一刻,仗义出脚,险险地将它截住挑了出来,然后吱哇乱叫着跑一边扑灭鞋上的火星。

吴楚楚上前将卷轴捡起来,小心地抹去尘土,见那是一轴陈旧的画卷,画着一副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肖像,用笔非常朴实,毫无修饰,很像古时候那种遴选官员或是宫女时所用的人像。

画的是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看着还有几分稚气,角落里则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没有姓名。

几个人面面相觑。

应何从问道:“这是什么?”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声,“永平二十一年是什么年?”

“‘永平’是先帝年号,”吴楚楚随口解释了一句,而后又道,“如果这个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现在应该已经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齐门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收藏这幅画……啊!”

李晟忙问道:“怎么了?”

吴楚楚突然指着卷轴上的一枚印道,说道:“这是我爹的印!”

吴将军一直扮演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角色,他好像既属于朝堂上那个海天一色,又属于江湖中这个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个寡言少语的谜面,连上字里行间的留白,也不够推出一个连猜带蒙的谜底,妻子儿女也未曾真正了解过他。

“不止那个卷轴,我看这里大部分信都是吴将军写给冲云道长的。要说起来,当时吴将军身份暴露,同齐门隐世之地被发现,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吴将军和齐门之间一直有联系,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将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亲启’就一封,奇怪,为什么发给梁绍的信会混在这里?”

吴楚楚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道:“吴姑娘,我们能看吗?”

众人这才想起这些信虽然都是遗迹,却是吴楚楚亡父所书,当着她的面随意乱翻好像不太好。

吴楚楚想试着回他一个微笑,没太成功。

从海天一色第一次爆发出来开始,这些过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么光明磊落起来,没有人知道几乎被传颂成“在世关二爷”的忠武将军吴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这些毕竟是密信……

李妍刚想说什么,被李晟一个眼神止住了。

李晟觑着吴楚楚的脸色,迟疑道:“若是不妥,我们……”

“不要紧,看吧。”吴楚楚忽然打断他道,“我爹从小告诉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相信他。”

她说着,半跪在地上,亲自撕开了那封写给梁绍的信,却见里头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笔记甚至有几分凌乱,近乎无礼地写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梁公,何必执迷不悟!”

吴楚楚刚说完“事无不可对人言”,便被亲爹糊了一脸“纸里包不住火”,当即手一抖,信纸脱手飞了出去,幸而应何从在身边,忙一把抄在手里。

应何从不大会看人脸色,兀自道:“这封信写给梁绍,但最终没到梁绍手里,而吴将军和齐门冲云道长之间一直有联系,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当年利用密道隐匿无形的齐门就是吴将军等人与梁绍联系的渠道?”

他将那封信纸夹在手指中间微微晃了一下,又说道:“‘纸里包不住火’,‘执迷不悟’,说明梁绍当时肯定在隐瞒什么,吴将军知道以后激烈反对,甚至冒着风险写这么一封节外生枝的信质问,而冲云道长截下这封信,为什么?怕他们双方发生争执吗?我感觉仅就这封信上的措辞而言,虽然不太客气,但也说不上指着鼻子骂,梁大人应该还不至于大动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李妍连忙将滚落一般的信封捡起来,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么了?你都还没出生呢。”

李晟看了吴楚楚一眼,吴楚楚立刻会意,伸手在自己红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记了一大堆武林杂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于北斗暗算,大当家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还有吗?”

“唔,好像……等等,还有北刀传人入关,打伤山川剑,然后……”吴楚楚心思机敏,说到这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话音,四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吴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见不远处同行的流民们都睡得踏踏实实,周遭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所以你们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剑的事与梁、梁相爷有关,冲云道长私下截下这封信,其实是为了保护我爹?”

“还不能定论。”李晟想了想,摇摇头,去拆其他信件。

几个人此时全然没有了睡意,连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实实地消停下来,帮着一起拆。

吴费将军是儒将,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机缘巧合结识阵法大家的齐门冲云道长,两人立刻一见如故……只不过两人之间明面上的联系自从吴将军假意投靠曹氏开始便断了,吴楚楚根本无从得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故友。

以永平三十二年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间谈心,大多是长篇大论,有时探讨阵法,有时也忧国忧民,彼时年轻的吴将军还会对先帝过激的新政发表几句外行话。

但三十二年之后,仅从信件中就能看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一整年只有几封信,一封是初春时写的,潦草而简略地说朝中暗潮涌动,自己十分不安,之后吴将军大半年音讯全无,到了腊月,又突然连发三封急件给冲云道长。

“那年腊月,应该正是曹仲昆带人逼宫的时候。”李晟将吴将军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气比较急,显然是事发突然,吴将军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封信便冷静多了,此时先帝已经驾崩,吴费在信中提到,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太子,不少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不是当年曾经被眼泪打湿过。随后又是第三封信,显然,他们事与愿违,东宫已经罹难,太子殉国,小皇孙不知所踪,他们最终只保住了先帝的幼子……

李妍插话道:“所以冲云道长收到了吴将军的信以后,才纠集了殷大侠和爷爷他们出手护送?”

“嗯。”李晟盯着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么了?说人话?”

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难得没跟李妍一般见识,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信上的一句话:“小殿下受惊,悲恨交加,颠沛流离中高热,昏迷不醒。”

“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应何从打开后面几封信,过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暂的兵荒马乱之后,吴费将军的闲话便基本没有了,措辞简单直接,中间接连几封往来信,都只能算是便条,商讨的事却非常细致,李晟他们只能看见来信,看不见去信,却依然好似见证了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南渡的全过程。

“这里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应何从道,“但我觉得此‘海天一色’,应该非彼‘海天一色’,这时山川剑他们还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应该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员。此外,吴将军还提了不少次梁绍、梁先生等字眼,显然当时通信的并不只有吴将军和冲云道长两人。”

“梁绍,自然是梁绍。”李晟头也不抬道,“当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绍的杀伐决断……阿妍,你把吴将军手绘的行军路线图递给我一下。”

吴费将军是领兵的人,地图画得十分细致,山川谷底都有标注,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了然。

“你们看,”应何从在旁边说道,“图上画了两条线路,兵分两路,直至扬州守军驻地方才汇合,也就是说,当时有另一路人马负责引人耳目,掩护小皇子……皇帝南渡。”

“他们当时应该是分两路下江南,梁大人调集南半江山的兵马北上,公然以天堑为据,分南北而治,当时北军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是大内侍卫与残余的御林军做幌子,另一路是几大高手护送着真正的小皇子,为了保险起见,这计划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当时北上接应的几支先锋队伍。”李晟说道,“恐怕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拼死护送的是真正的皇子。等等,听说当年梁公子当年也是为了掩护皇子,带兵引开北军,最终殉国……他掩护的该不会是……”

应何从道:“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办——你们别忘了,曹仲昆手上除了兵,还有北斗。那几条大狼狗从残兵败将中杀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剑他们身边,虽然没有排场也未必舒服,但几大高手守着,没有人能靠近,当年的沈天枢也不行,而且他们几个江湖人带一个孩子,脚程又快又不会招人眼,北军根本留意不到他们。”

“靠得住吗?”吴楚楚忽然道,“那个沈天枢我是见过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这戏岂不是演砸了?到时候北朝大军一旦回过神来掉头来围剿,南面的援军又不明真相,根本来不及救援,光凭几个高手,挡不住朝廷大军的。”

这点他们深有体会,要不是齐门禁地供他们躲了躲,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点被射成刺猬,何况其他。

李妍嘀咕道:“吴将军在信里怎么也没写明白?”

“这就算很明白了,”应何从道,“你看,信里提到‘诸君事不宜迟,千万小心’,还有‘幼主突逢大变,多多包涵’等言语,足够证明李兄推断得对。”

吴楚楚:“可是……”

李晟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抬头:“慢着,当今是哪一年生的?”

这问题没有来龙去脉,众人一时都愣了愣。

李妍眨眨眼:“皇上?皇上是哪年生的,那谁知道?”

吴楚楚和应何从却都是心思细腻的,立刻听出李晟的言外之意,两人同时往那画轴上望过去。

吴楚楚轻声道:“皇上是哪年生的咱们不知道,但常听人说,皇上南渡时不过十岁出头……”

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三十二年时正好与当今年龄相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为何在生辰八字旁边还画了画像……为了证明他长得像谁?

定下一明一暗两条南下线路的吴将军的私印,为何会出现在这幅画像上?

李妍皱眉道:“也就是说,当年他们为了保护皇子,拿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当了诱饵?”

其他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么?”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后来那小孩子怎么样了?”

“不……”李晟艰难地说道,“阿妍,问题不是这个。”

李晟轻声道:“问题是,当年两路兵马在江淮与梁大人调集的大军汇合之后,这个画像里的孩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记载,没人认识,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

“小殿下受惊,高热昏迷……”

纸里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李晟激灵了一下,几乎不敢再想下去,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声道:“都收拾起来,今天这事,谁也不要说出去,你们先回去,我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姑父那——谁也不准说出去一个字,李大状,你听明白了吗?”

李妍:“……”

其他三人毛骨悚然,李妍还晕头转向着,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条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议,连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经杀到眼前。

李妍本能地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推,自己抽刀递了出去,刀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她顿时有种自己胸椎与肋骨都被压变了形的错觉,一声都没吭出来,眼前一黑,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时,李晟与应何从已经同来人交上手,只见那人全身裹在一袭黑袍里,不见头尾,瘦得好似一把骨头,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李晟与应何从两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剑,长袖一摆,便将他甩出了一丈来远,然后一把抓住应何从的胸口。

应何从整个人被他举了起来,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头。

怪人将手探入他怀中,拎出了那只包裹严密的涅槃蛊母,口中发出可怖的尖声大笑,不似人声,说道:“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说完,他抓着涅槃蛊虫,将喘不上气来的应何从一把扔下,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162章 幽情

“那是……咳咳咳!”应何从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只给那怪人拎了一下,便被按了几个青紫的手印,咳了个死去活来。

吴楚楚虽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了出去,此时反而没事,她惊魂甫定地爬起来,一边拉起李妍,一边说道:“那个人的手你们看见了吗?”

那怪人看不见头面,伸出的手却长得有些惊悚,干枯发黑的皮肉死死地贴在骨头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条骨头的接缝。

吴楚楚:“简直像那些被涅槃蛊吸干的僵尸!”

应何从哑声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蛊主……那个殷沛。”

“是殷沛。”李晟沉声道,“我和他那些药人交过手,个个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着一股快烂的味。”

吴楚楚急道:“那我们方才说的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李晟小心翼翼地活动着生疼的后背,闻声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画轴——殷沛没去碰它们,他方才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一举一动都活似被蛊虫上了脑,急吼吼地只抢走了那只死透的母虫,整个人都带着疯癫气。

“别慌,”李晟定了定神,低声道,“我们也是凭空猜,连我们都不算有证据,殷沛更没有,那涅槃蛊母死了,对殷沛也不是全无影响,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这么个人,就算出去胡说八道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应何从冷笑道:“当年他叫涅槃蛊上自己身的时候,他就未必还有‘神智’这玩意了。”

“此事要紧,”李晟飞快地说道,“恐怕夜长梦多,耽搁不得,这样——阿妍,吴姑娘,你们俩继续带着流民上路,回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姑姑,我现在立刻带着齐门这木箱去找姑父……应兄,那殷沛抢了涅槃蛊母,又听去了我们的话,我怀疑他这时不是要去金陵就是旧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

“知道了。”应何从点头道,“我会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着一只死虫子还能闹出什么花来。”

“有劳,阿妍,把你那块五蝠令拿过来,”李晟一点头,叫李妍交出随身带的红色蝙蝠令,又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一并递给应何从,嘱咐道,“先联系行脚帮,让他们去找杨瑾,擎云沟都是南疆人,世代同毒虫毒瘴为伍,防毒避蛊方面肯定有压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了,未免捉襟见肘。还有别忘了拿着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桩,联系阿翡,我们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谁,到什么地方一定会知会当地暗桩,他们联系得到——那殷沛武功太过邪门,万一他真发起疯来,得有个人能制住他。”

应何从千里独行惯了,手上被他塞了两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嘱咐,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先是让他找擎云沟,随即又叫他召唤周翡,听起来,李晟好像既不相信他医毒方面的造诣,又觉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语气太真挚的缘故,应何从竟然没觉出不快。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头,越过应何从,扫了一眼被方才的动静惊醒的流民们,说道:“独木不成林,兄弟。”

应何从愣了愣,握住五蝠令和名牌的手指微微收紧,继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极轻地一点头,转身走了。

多方或明或暗的势力已经纷纷上路,辔头指向同一处——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却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连天。

傍晚时分,残阳渐熄,有那风箫声动,秦淮河畔点亮了第一盏轻轻摇曳的莲花灯,微光所及,落叶瑟瑟地临水垂堤,悄然不见了踪影。

宫墙内,百年繁华朱艳不改,雕栏玉栋悠悠在侧,谢允那原本沉在冰冷身躯中的魂魄却头重脚轻地脱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与玉/柱、横陈的丹墀与琉璃四下碰了个遍,死乞白赖地不肯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