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脸上的怒容已经不见,看着红鸾声音柔和:“说吧,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吧?说出来,也让在宫中多年的宫人们听听,宫规不只是挂在嘴边训人的,而是要记在心中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行差踏错。”

红鸾叩头开口却更是颤不成声:“奴婢只是、只是一时间忘了这是慈安宫中,胡言乱语请太后娘娘恕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让众人都听一听。”太后对红鸾很和谒。

红鸾接着刚刚话说道:“如果掌工大人认为自己无罪却以死来明志,还是在太后的慈安宫中,她置太后娘娘于何地,置各位娘娘们于何地,置殿下们于何地?”

就是说,花掌工你不管是俯首认罪还是以死明志都是错,而且还是大错。

红鸾所说的道理并不稀奇,被历朝历代的大臣士子们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此道理不只是红鸾知道,殿上无人不知道。

君臣之道是什么?皇帝做错了,臣死谏是成自己的清名流芳百世,可是不接受他谏言的皇帝会落一个什么评价?死谏于皇家人来说就是对君的不忠;后来世人们引申开,只要在君前自尽的,都是心怀叵测之辈——在皇帝面前是如此,对于昏君来说后世评价当然不是如此。

红鸾管不了什么后世不后世,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后世清名:不论是太后的、还是她自己,她顾得只是眼前、眼下;不过此事当然错不在太后等人,红鸾说出来自然更是让一众贵人气愤不已。

富人想贵,贵人想什么?自然是想个名儿了;皇家之人多半都会在史册上留上几笔的,哪个也不想落个恶名的。

花掌工如果当真死成了,此事也不会牵扯她寻死是什么用意;但是她没有死,所以她刚刚的举止就是大罪,就算咒术同她没有半丝的关系她也死定了。

李司工跪得好像太久累了,身子微微动了动继续不言不动了;如果大殿上的人不是不经意间看到她,几乎要把她这人给完全忘掉:自始至终,她并没有牵扯进事情里多深,不过就是沾了沾边——她带着花掌工来见的太后;之后的事情都跟她无关。

康王看红鸾十二分的顺眼起来,他是个直性子的人,红鸾刚刚制住花掌工的举止极投他的脾性;最初的惊愕之后,再看红鸾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直性子的人如果认为一人很好,那么此人从头到脚无一不好;现在康王看红鸾就是如此,听完红鸾的话他当即大怒,原来红鸾刚刚如此拼命还是为了保护他这个王爷的千古名声啊,再瞧瞧红鸾被咬的手,过去就给花绽放一脚:“你个该死的小人,死都在想害人,你说得话可有一句能相信?”

康王一句话让殿上众人都轻轻点头,然后就看向太后,看她老人家如何处置了。

太后看向花掌工:“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了吧,不然你就是没有了舌头也不一定能死掉,到时候你的手脚还能用,同样要从实招来;受那等皮肉之苦做什么,还是把所知说出来的好。”言外之意并不想要花掌工的性命。

康王闻言很不赞同太后给花掌工生路的话,但也不能此时反驳自己的祖母,只好再踹花掌工一个窝心脚回到福王身边喃喃的道:“便宜这个小人。”

福王闻言看弟弟一眼,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有秘密的人被人发现他有秘密后,在宫中注定是活不成的:太后放过她,可是她的主子能放过她呢?她的秘密说与不说最终都是个死字,左不过也就是死得时间不一样罢了。

花掌工轻轻点头示意她会说的,自有人上前把她嘴里的胡桃取出,可是却还是把布条勒进了她的嘴巴时,防她是骗人取出嘴里的东西依然要咬舌头。

原本花掌工就恨红鸾,现在她却恨不得把红鸾一口一口连皮带骨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她看得出来,随着她越来越倒霉红鸾越来越得太后赏识;她怎么能不气、不恨——红鸾简直就是在踩着她的身体、她的血要步步高升了。

在宫中得了太后的赏识,想不平步青云都难啊。

她现在不能再寻死,有了红鸾那番话她再坚持寻死就真得是要拖着她的家人一起下黄泉了;阴毒的看一眼红鸾,想想以后自己的日子和红鸾可能的得意日子,就难以忍受。

“奴婢全说,奴婢什么都说;”花掌工开口就是惧怕与悔恨交加:“咒术的事情奴婢所知不多,也是被红鸾拉下水的;后来奴婢回到房里才想通她的借刀杀人之计,所以想着先下手为强;其它的事情奴婢真得不知道,不知道啊。”

话虽然说得不同,但其实换汤不换药,依然是说她想报私仇而已,咒术的事情她不清楚;她也并非完全扯谎,对于咒术之事她是真得不知道。

红鸾神情不动,看起来花掌工真得没有手段了。

福王弯下腰来笑眯眯的看向花掌工:“你不是认为太后心慈不会灭了你满门,你才什么也不说的吧?”

花掌工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她连连对太后叩头求恳,表明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康王在得到福王踢了一脚的暗示下大叫:“太后心慈本王却是看不惯的,来人,传旨尚宫局查出她的家人来!统统锁拿等着明日开刀问斩。”

太后也只是轻瞟了康王一眼,并没有斥责他代似旨意。

花掌工真得急了,她就是为了家人的安危才会坚不吐口,却没有想到素有贤名的福王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让她立时进退不得:说,全家是死;不说,全家立时就要死。

她额头不止是汗,连筋络都涨起来了;可是全身颤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对,难不成保不住全家人的性命吗?

“奴婢、奴婢…”她抖了起来,因为到此时她才发现就算她要开口也没有太多可说的,而经她前面一番胡闹不论她如何表明自己同咒术无关,怕也无人相信。

她就是想暂时保她家人性命也无从做到,她不知道要如何取信太后。说假话时她头头是道,此时想要说真话才发觉能说的太少,且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对。

这算是报应吗?花掌工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她的泪水终于涌出来:“奴婢——”

“太子殿下驾到!”外面传来太监的公鸭嗓子声儿,打断了花掌工的话。

太子今天身着白衣的白袍迈入大殿格外的引人注目;首先是福王发觉到太子的不同,之后是柔妃和丽妃,看着立在大殿上给太后请安的太子有点陌生;可是细瞧除了衣袍的颜色是他平日里不会穿用的之外,又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福王的眼睛却眯了起来,看着太子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的皇兄仿佛是今天刚刚认识太子。

康王在太子给太后请过安后,走过去打量太子:“皇兄,你今天怎么变得英俊不凡了?”他是直性子的人所以一语道破众人心思,今天的太子很精神。

206章及时

太子极为精神,不是因为他身上崭新的白色衣袍,而是他的精气神拔高了一截,整个人透出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锋芒,使得他仿佛完全变作另外一人。

福王听到康王的话再认真的看一眼太子,眉头挑起心头更是大动,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收回目光在心中微微轻叹:这些年来自命聪明不凡的自己,是真得长着眼睛吗?

太后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神色间并没有流露出异样来;看到眼前和她皇儿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子,她心里不辩滋味:“过来哀家身边,这个时候热的很先喝完汤解暑再说;”她说完对左吩咐:“来人,给太子座。”

她向来对几位皇孙没有太大的厚薄之分,除了对康王有些偏爱外,其它皇孙她自问是做到了一碗水端平;如此对太子来说自然是薄了三分,看到眼前展露锐气的太子,再想想病床上皇儿的话,她决定自今天开始要好好的厚待太子几分。

大殿之上四位皇子,也唯有太子有座位;除了太后表露出来的偏爱外,以太子的身份而言也是极为合适的:他是君,其它皇子是臣。

太子谢过太后,平静的坐到她身边便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起汤来,没有过问眼前事的意思,就好像他来太后这里就是坐坐、吃汤,就好像现在闹得满宫风雨的咒术一事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不说话,以他的身份而言也只有太后能让他开口;就算贵妃等身为长辈,却也不便敢有违礼法的违了他的心意。

今天的太子的确是不同,殿上众人的眼睛没有离开太子,猜测太子早也不来、晚也不来此时到慈安宫中有何用意。

柔贵妃和丽贵妃的眼神撞到一起,两人没有避开反而交换了眼神:宫中的“贵人”还少了一位呢。能让她们放在心上的“贵人”并不多,比如那位新晋的皇贵妃;宝皇妃的确是没有来。

想到太后先后的两道旨意,两位贵妃的眼皮都垂了下来;如果先发咒术的旨意,那么此刻宝皇妃还是宝良仪,自然要随丽贵妃到慈安宫中,但是此刻的宝良仪已经是宝皇妃,却因为要准备接受册封而在新赐住的永宁宫中沐浴斋戒中。

在深宫生活多年,两位贵妃当然知道巧合的事情在宫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换句话说太后的先后两道旨意是有意的:为什么要如此做?

宝良仪忽然间自从四品的良仪一下子升到正一品的皇贵妃,真得让人无法想像;现在宫中无皇后,皇贵妃就是太后之下弟一人——突然册封一位皇贵妃又是什么用意?

两位贵妃斗了这么多年,却没有想到皇贵妃位会落到宝良仪的头上,说不恼那是假的;只不过眼下因为咒术的事情,她们哪里还顾得上新晋的皇贵妃。

顾不上是顾不上,但是太后和皇帝如此做的用间却不能不让两位贵妃思量再三。

太后没有和太子多说话,看着身边的宫人安置好太子再次看向花掌工道:“说吧。”她想听听花掌工隐下的倒底是什么,相信现在花掌工所言应该有八九分是真的了。

花掌工的脸色已经灰白,完全瘫软在地上;可是她开口所言却和刚刚所说一模一样!

太后沉默了。

满殿的妃嫔都沉默了。

红鸾刚刚也被太子之势所夺并没有注意花掌工,听到她开口所说便知道刚刚在太子进殿之时,事情又生了不为人所知的变化;她的目光在殿上众贵人的鞋尖上掠过,后背已经是一片冰凉——能让花掌工在要说出实话时改口的,只有一种可能。

那个花掌工真正的主子就在大殿之上!

已经快到正午,正是人们所说的青天白日阳气最盛之时;但是红鸾却在大殿之上感觉到了阴森,仿佛暗中有数不清的、不知道藏身在何处的饿狼紧紧盯上了她。

什么样的人能让花掌工置家人生死于不顾?红鸾想不明白,看花掌工的神色就知道她并非是无心之人,心中一样牵挂着宫外的家人。

太后和两位贵妃都不可能,剩下的妃嫔中位份最高是嫔,会比太后和贵妃还可怕吗?红鸾越想越糊涂,越想后背的冷汗越多,那种阴森之感紧紧的抓住了她。

没有想到花掌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太后的目光在殿上缓缓扫过:“你真以为哀家拿你个小人没有法子是不是?”

殿上众妃嫔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猜到花掌工改口的原因,所以在太后的目光下噤若寒蝉,把花掌工真正的主子咒了一个狗血淋头,没有谁愿意受这种池鱼之殃。

太子把手中秘色碗盏放到宫人的朱漆盘中,接过宫人奉上的棉巾按按嘴角:“老祖宗让孙儿做得事情已经做好了。”他的话无头无尾,殿上众人都有些吃惊的扫向太后和太子,纷纷猜测太子迟来这么久去做什么了。

太后偏头看太子一眼微微点头,然后歪在凤座上:“你当真不说?”她问得是花掌工。

花掌工犹疑的看看太子,她是真得不知道太子所说的做好的事情是什么,但是她心已决当即还是坚称原话。

太后轻轻一叹正要开口时,太子却欠身:“老祖宗是不是把孙儿带来的唤进来问话,虽然老祖宗布置好了一切,但孙儿还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太后眯着眼睛看着太子,见他恭顺的欠身等着她的回答,脑中闪过皇帝倒卧在床上的皮包骨的样子终于缓缓点头:“辛苦你了,把人带进来吧。”

红鸾听到这里微微抬了抬头,正好和太子的目光撞上,太子的目光平静的移开仿佛只是无意撞上,并没有注意到红鸾的样子,但是他却极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太子的示意红鸾明白,因为她已经知道要被带进来的人是谁;想到湖边的太子所言,看看前面的花掌工,她终于真正的放松下来:这一次要承太子的情了,就算太子不是为救她,但她倒底是因太子而得救。

她真得不知道如果太子再不来,太后处置完花掌工后她要如何才能拖得下去;幸好太子来得很及时。

207章福大命大

随着太后吩咐,慈安宫的总管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抬着春凳进来,放下春凳后施礼就退了出去;老于世故的总管太监知道今天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没有吩咐他是不会在殿上多站一会儿的。

春凳上躺着一个人,不过身上覆着薄被看不到脸不知道是谁。大殿上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春凳上,都在猜测此人倒底是谁。

太后和太子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过,收回后都没有作声;没有看向春凳而留意大殿上众位贵人神色的还有红鸾、福王以及安皇子;当然他们都是偷偷的、或是悄悄的不引人注意的看过去。

福王还很留意红鸾,看到她偷偷的抬头飞快掠过众人的目光,偏头看一眼太后和太子忽然道:“红鸾女史,你把薄被打开让太后及我们大家看此人是谁?”他说到这里微笑着看向太子:“看看我们大家所猜和春凳上的人相不相同?”

他的笑容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特别,加上他笑眯显得更加狭长的凤眼,怎么看那笑也不带着好意。

太子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开口;但是此时他的不多话和原来的不多话截然不同:原来他不开口让人想不起问他拿主意,现在他就算是不开口也没有任何人会忽视他——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也深深的记起他是国之储君。

红鸾没有想到福王又来找自己麻烦,如果不是刚刚福王先后开说为她解围,她真得要怀疑福王是借机杀掉自己了;不过福王已经吩咐了,她愿意不愿意都要去做的。

殿上明明有几名宫人、嬷嬷及太监,为什么非要自己动手?红鸾腹诽着福王拖着因为刚刚拼命制服花掌工,而让伤势更为严重的身体挪到了春凳前;她在伸手的时候,虽然平平静静的没有停顿、也不再颤抖,其实她心里极为紧张。

虽然太子对她说过,也不是说她不相信太子,但是心中就是有紧张:会是真的吗?她明明亲眼看到…。

殿上众人的眼睛绝大数都落到了春凳上,就连福王和安皇子也不例外;只有太后和太子目光落到殿上众人的脸上。

红鸾的手被咬得血肉模糊,她抓住薄被时手痛得很;可是要用另外一只手的话,却会拦住殿上不少人的目光,她做为女史当然不能考虑自己而不顾宫中的贵人们。

忍住疼痛她用力一撤,薄被掀起。

殿上忽然响起吸气声,而其中的尖叫却是花掌工发生的:“不、不可能!”

春凳上躺着的人正和红鸾心中所想是同一人:是米女史,是活着的米女史;虽然她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虽然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但是呼吸间身体微微的一起一伏众人还是看得极为清楚的。

太后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转过后才落到春凳上,她并不认识此人,不过听到花掌工的尖叫声后她看向太子。

“她是昨天晚上要被那个小人杖杀的其中一位女史,在尚勤局做事姓米。”太子淡淡道破米女史的身份:“太后的安排很巧妙,只是孙儿无能除她另外两人都已经死掉了。”

太后闻言轻轻点头:“我本不知道有咒术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你去看看那事儿查得如何,没有想到却是无心插柳了。”她和太子配合的天衣无缝,就好像是她的确有安排。

大殿之上的人就连柔贵妃和丽贵妃也不辩真假,因为太后是极为震怒但的确并没有开口追问太多,左右不过就是简单的“你有何话要说”,现在想想倒真是有几分成竹在胸的味道儿。

两位贵妃没有完全相信太子和太后的话,是因为她们久居皇宫凡事都只会信个七八成:在宫中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太子看向花掌工:“你说不说、死不死没有什么;全在于你肯不肯给你的家人留条生活了,你不说也会有人说的。”他平平淡淡的加了一句:“刚刚是你赎罪的机会,眼下机会可是稍纵即逝。”他说完拿起粉彩牡丹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花掌工的脸色已经完全灰白,她再怎么样也没有想到米女史没有死;哪怕活着的是陈女史和许女史,也比活着的是米女史强得太多了。

太子的话落到旁人的耳中就是米女史福大命大才活下来,是她运气极好,但是落到她的耳中就不同了,只有她知道要有多巧合才能死了那两位独独活下这一位来?那两位知道的事情米女史几乎都知道,但是米女史知道的事情另外两人却不知道。

宫里哪里来得巧合,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巧到如此地步;一切只能说是太子有意为之,那么太子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们的?她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红鸾看一眼花掌工没有说话在春凳旁跪下,她要防着花掌工挣过来杀人灭口:虽然不大可能,但是米女史的伤势极重,说不定真被人扑过来拽到地上就能摔死。

福王在看到米女史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起她是谁,因为宫中女史那么多且米女史受伤后样子有所变化,他更不可能认出来;但听完太子的话他垂下了眼皮。

安皇子还是老样子,站在康王身后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一样;不过他就是这种性子,也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你果然是不说;”太子轻轻一叹看向太后:“老祖宗,总有些人不到黄河不死心啊。”

太后淡淡的道:“哀家信佛之人总是想着她们这些人能受到佛祖的感化悔过,唉,算了,这也是各人的造化。”

太子欠身:“是,老祖宗。”他侧过身来坐好:“米女史,你说说吧。”

米女史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色,她的声音极为平静:“我并不知道掌工大人背后的人是谁,但是掌工大人每个月都给我们十两银子让我们做事,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都是一些小事儿,时间久了我们都认为这位主子可比贵妃娘娘好多了。”

丽贵妃和福王的神色没有变化,但是康王却抬头看一太子,目光里全是不解。

208章死寂

米女史的声音平静的有些空,她说得话字字清晰只是没有半点感情,就如同在说的事情同她自己完全的无关;不管是她提到贵妃还是提到她自己,声音都没有任何变化:高高在上的贵妃似乎也并不放在她的眼中。

红鸾就跪坐在她身边,听她的话听得心中发毛忍不住看她一眼,才发现她是闭着眼睛在说,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同是在自言自语无聊的话般;红鸾的心微微一跳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不过她并没有多事只是低下了头。

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同情一个害过自己,要把自己害死才能安心的人:她向来不是个善良的人,很记仇。

“掌工大人哈哈我们贵妃娘娘的有所差遣我们照做,只要告诉她一声就可以;我想着能拿双份的赏银,可真是天上掉陷饼的好事儿,自然就应了下来。”米女史说话根本不理会身周人的反应,只管一径往下说:“就像贵妃娘娘差遣我们一样,那位贵人也没有让我们做过什么太大的事情,我们乐得逍遥自在,以为这样的好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直到宫奴院换了掌院,也不知道为什么宫奴院忽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上自贵妃娘娘下到女官、宫女纷纷盯紧了那不起眼的地方;而我们也收到每人一百两银子的好处,还有一百两用来打点,让我们想法子把宫奴院的掌院除掉,把宫奴院的事情搅得越复杂越大越好。”

“我们认为一个宫奴出身的女史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却接连失利——具体的事儿掌院女史知道,宫奴院的人也知道我便不多说了;就算我们前面屡次不成功,但掌院大人依然有机会给我们,于是我们就安插几个人进宫奴院,想破坏修缮的进度好让太后娘娘降罪到宫奴院;掌工大人曾说,至不济也要让贵妃娘娘降罪,到时候再想法子把事情闹得再大些让太后娘娘知道就好。”

米女史就用一种声调不急不徐的讲叙着,不用人询问、看她的样子就算是有人询问她也不会回答。

红鸾注意到她开口的自称是我不是奴婢,知道她已经心知自己是必死,看来她的伤势只是被压制住了,最终依然是难逃一死;既知死期,红鸾也就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平静——世上还有什么可畏、可惧、可让她激动的。

如果不是因为花掌工心毒她要来亲自报仇,说不定她根本懒的开口说这些快要和她永远无关的纷争了。

丽贵妃被米女史一次又一次提及,但是她的神色自头到尾没有变化,没有开口斥责米女史;福王也仿佛没有听到自己的母妃被人提到,虽然米女史口中没有说出丽贵妃做过什么,但是她培植自己的势力已经是大罪:六局只听从皇后一人,没有皇后现在能掌控六局的人也应该是太后。

康王的脸色变了,但是他并不是没有半点心机的鲁直之人,看到兄长和母妃默不作声、面不改色他也就握拳忍下了,没有开口喝骂米女史。

大殿之上静的只飘荡着米女史的声音,偏她的声音空洞,居然让大殿平白多出死寂的感觉来:是有声音,但是比没有声音还寂静的让人受不了。

“掌工大人说,只要宫奴院的女史被降罪,凭女史院中那些各宫主子的人也会让太后娘娘震怒,自然那些人再也不能染指宫奴院;到时候宫奴院也就会落到我们那位暗中的主子手中,我也不明白要个宫奴院做什么啊;可是掌工大人说了,宫奴院能做的事情多了去,而且就是因为没有人注意到所以比六局、二十四衙门里的任何一地都更好。”

“我不懂,我也懒得去想,反正有一百两银子啊;为什么要除掉红鸾女史,”米女史说到这里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侧头看向身边的红鸾脸上露出笑意,只是她的笑意没有在眼中出现,且极为空洞,平空让人看得心时发毛:“我们掌工大人说,红鸾女史谁的人也不是本来极好,但是此人不会被收买所以要除去等着看下一位女史会是谁,如果能收买最好了。”

红鸾被她笑得脸色微变,一来没有太后等主子的吩咐她不能随意开口说话,二来也是被米女史的笑容吓到了,所以呆呆的看着米女史心中是完全的空白。

“你很好很聪明,比我们三个都聪明;”米女史忽然不再说下去,她的眼睛对上红鸾的眼却又好像没有看红鸾:“没有依仗、有自己的坚持你不死实在是没有道理的。”

这算什么,警告?诅咒?红鸾看着米女史空洞的眼睛,分辩不出来;但是这样的两句话当着宫人如此多的贵人说出来,对她来说绝对是祸不是福啊。

米女史难道依然没有想明白,依然在恨自己所以她来报仇不只是针对花掌工一人,还有自己吗?红鸾的鼻尖的汗珠越来越大,颤微微的就要滚落下来:有她这么两句话,自己今天不死以后万一碍着某位贵人的事儿、或是某位贵人想用到她这个位置上的人,优先考虑就会是除掉自己吧?

早死晚死,就像米女史所说的那样:你不死实在是没有道理的;被宫中贵人们视为眼中钉不死还真是没有道理了。

米女史说完后缓缓合上自己的眼睛继续说下去:“可是红鸾女史却不肯被我们算计,她比我们聪明嘛,所以拖延修缮的事情被她想出法子来应对,我们如果按原来的想法做就要搭上那几个宫女;那几个宫女当然是不肯同意的,于是我们就想了另外一个法子。”

“让几个宫女收买宫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三人都这样认为;可不,我们也是一百银子买出来的勇夫呢;”她说到这里又空洞的笑了笑,这次的笑只能算是扯扯嘴角:“让两位宫奴把殿角修不好,到时候只要掉落下来就是大罪,定会在宫中掀起大事。”

“殿角如何能修得表面看不出来其实根本没有修好,还有殿角上的彩绘也暗中动的手脚同原来的并不相同,都是由掌工大人把画好的纸亲手交给了徐三,再由徐三交给的宫奴;徐三是不是看过那几张纸我便不知道了。”

米女史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209章笑意

红鸾看米女史脸上的红晕消掉不少,脸上隐隐透出几分腊黄来;心中微微一跳看向上座的太子,看到太子正在吃茶;那秘色牡丹纹的茶盏挡住了他大半的脸,她匆匆的一眼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安稳品茶,就可以看出太子其实并不在乎米女史的生死;红鸾有点兔死狐悲之感,虽然她和米女史有过节不可能对米女史生出同情来,但是同为宫中女史今日之米女史,谁能保不会成为明日的她。

对于宫中的贵人们来说,她们这些伺候的人算什么;米女史是自己自甘的,也是形势所逼的,更是被人谋算的,只是这些于太子、太后等人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去想。

贵人所想的是天下、是大局,是她们自己以及她们背后整个家族的将来;米女史原本是某人手中的棋子,现在是太子的棋子,关键在于棋子的作用而不是它的生死,何况是棋子的喜怒哀乐呢。

米女史的话好像说完了,她长长吸完一口气后并没有再开口,大殿之上人们的神色有些奇怪:因为米女史除了证实花掌工所说是假的之外,依然没有说清楚咒术之图的来历;虽然她说出花掌工身后还有一位贵人,但她并不知道是谁。

丽妃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出神,并没有因为米女史不再说话而抬起头来:米女史几次三番的提到她,现在她如此就是表示自己避嫌不会开口的意思。

柔贵妃却是端端正正的坐着,两片红唇紧紧的合在一起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两位贵妃不开口殿上当然没有人会先开口,大殿之上就这样陷入安静中。太后合着的眼睛没有动一动,太子依然还在喝茶。

红鸾没有再去想米女史的生死,她的思绪已经转到自身安危上,咒术之事米女史没有说清楚:她也知道米女史不可能说清楚的,此事应该和米女史等人无关;只是如此一来对她还是有些不利的。

要摆脱咒术之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把罪名扣到花掌工身上,但是太后没有老糊涂,太子也精明的可怕,还有一个阴险至极、聪明绝顶的福王在一旁,再说满殿的宫妃都不是傻子啊,就算是红鸾想做,她也不敢。

因为她不知道太后和太子是怎么想的,如果摸不透他们的心思冒然动手,说不定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就像是花掌工。

“花掌工每次有事情要我们做时,十有八九都是她去见过司制大人后。”米女史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比刚刚低了不少,不过是沉莫了片刻,她脸上的腊黄色便已经透出来,冲淡了脸上的红晕。

“司制大人画得一手好画,而且她那里可是有不少的、不少的好纸。”米女史说完这句话睁开眼睛看向红鸾,眼中透出一丝笑意来带着几分调皮,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她的目光往自己领口瞟了几次,再看看红鸾眼中的得意又加深了,用口形道:把你吓到了?她说完嘴角上扬,得意的神色布满了整张脸

“那是谢礼,所求就拜托你了。”她用口形说完这句话时,眼中的神彩就在焕散中。

“我想司制大人定知道不少的事情,想要查的话也不、不…”米女史的这句话没有说完了,头、手与脚忽然放松,没有力道的束缚微微颤动后头歪向一旁、手和脚都放松开来。

红鸾吓了一跳,她看着米女史半晌没有动。

大殿之上无人发话,有人在看米女史、有人没有看米女史,可是却无一人提醒太后米女史已经去了。

太子依然没有抬头,还在吃茶;红鸾看看太后和太子颤声道:“禀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米女史她好像、好像…”

太后没有睁开眼睛:“好像怎么了?”

太子这才看向红鸾,他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你看看她怎么了,御医就候在外面。”

红鸾起身轻轻推米女史几下,却不见她有反应正回话太后的话时,米女史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不要说是近在她身边的红鸾,就是殿上的其它也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低位份的妃嫔都吓得惊叫出声。

原本以为米女史死掉的红鸾被她长出一口气就吓得不轻,何况同时伴着宫妃的尖叫,她又有伤在身双腿一软就跌倒在米女史的前胸,还把自己的一只手压在身下;她急急起身,却是挣了几次才挣起,连忙跪下请罪——失仪之罪啊。

太后不悦皱眉坐起喝斥宫妃:“成何体统,不过是人闭过气去罢了;宣御医。”看看红鸾:“你的胆子实在是小了些,不过年岁小没有经过什么眼下已经算是不错了。”言下并无追究她过错的意思。

米女史对红鸾眨一眨眼,喘着气开口道:“司制大人在近几天里天天都会见见我们掌工大人,倒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我便不知道了;我倒是伺候我们掌工大人和司制大人在一起饮过酒,得了司制大人赏得一身极好锦呢。”

她喘了一口气声音渐渐微弱:“那可是上好的锦啊,听司制大人说,是给太后做家常衣服余下来的;真好,那锦摸上去和摸到云采的感觉应该一样吧?”

说完这一句她的嘴角流出了口涎来,两只眼睛在看着红鸾又闪过一丝笑意后,转动眼珠想看殿外,眼中最后的一束光芒是解脱与轻松。

在春凳另一边给米女史诊脉的御医轻轻摇了摇头,放下她的胳膊后叩头:“臣无能,此女史已经…”

太后轻声诵了一声佛号:“抬出去吧。”

花掌工完全伏在地上,早已经吓得晕了过去;米女史所说的话她想辩驳的,可是她却真得不敢,因为惹怒了太后和太子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能预料到。

红鸾没有看花掌工,知道她完了;她看着米女史离开了大殿,藏在袖中的手正悄悄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袖袋中。

米女史被人抬出去后,太子也没有让人去拿司制,大殿之上也无人提醒太子。

福王头垂得有些低,一半的脸隐在暗影中;康王却仰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在担心他的母妃会不会被太后问罪;目光偶尔扫过红鸾时,也会想一会儿代她求求情,这么一个小女史哪里有胆子敢害太后

红鸾跪好等着,太子既然没有让人去拿司制,那么应该在太子进来之前就使人过去了;她在等接下来的好戏,同时在想着脱身之策。她微抬头看一眼太后,猜测这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是不是也没有

想到追查咒术之事,会牵扯其它的事情来。

如果两件事能合二为一就好了,那么红鸾和宫奴院也就没有罪名了;只是红鸾也知道这种可能是微乎其微,根本不太可能。

太后好像真得累了,看上去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太子倒像是在外面奔波太久渴坏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因为没有了春凳红鸾忽然感觉大殿空旷了许多,她的膝盖早已经跪得麻木不堪,可是看一眼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李司工,红鸾心中生出无限了敬仰来,果然人家是司工大人而她只是个小女史啊。

李司工跪在那里就没有动过几次,直到现在她的姿势依然很规范,就像教红鸾规矩的嬷嬷示范的一模一样;看不到李司工的脸但是看她的背,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让红鸾相信她的脸上也应该没有变化才对。

红鸾看看自己受伤的身体,再瞄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李司工手下出了花掌工此人,还有宫奴院的事情也被太后全部知道了,她怎么能做到如此镇定呢。

还没有想明白李司工的事情,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红鸾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和李司工学习不动神动:李司工能坐到司工位置上定有她的长处,而红鸾就是要学习这些努力让自己在复杂的宫中生存下去,并且找到机会为父母报仇。

进来的太后宫中的太监总管:“太后娘娘,有侍卫们求见。”

太后眼色也没有抬:“宣。”

进来的人是孟副统领,他见过礼后直接开口:“司制自己自尽,侍卫们之所以来得很晚是因为司制书房与卧房走水,他们在哪里把情形问清楚才回来。”

“自尽?”太后再次坐起来:“你们能确定她是自尽?”

孟副统领恭声道:“回太后,属下并没亲眼所见并不能确定,但是去的几名侍卫都是老手,他们的话应该有几分可信。”

太后微一沉吟:“你亲去看看。”

孟副统领行礼后退经过红鸾身边时,目光扫过她血肉模糊的手以及身上的血色,然后转过身出殿走远了。

太后看看太子,见他不想开口便道:“哀家信佛之人不愿意见到血光,但是今日之事哀家就是想恕也无从恕起;来人,把她送到尚宫局中,告诉尚宫如果问不出什么,就让她莫要来见哀家了。”

花掌工能不死是因为司制大人死掉了,只是她活着其实远不如死了:因为接下来她有无穷无尽的活罪要受。

太后的话音一落立时有宫人上来拖花掌工,太子忽然开口:“看好了她,如果她死了,哼”

拖花掌工的两名太监立时叩头:“遵殿下旨意。”

花掌工清醒过来,她看向太后有意求饶,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身后的两名太监没有催她、也没有拉她。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的闭上嘴巴,低下头完全是认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