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同桌这个话题太过五味杂陈,待我再酝酿酝酿,下回分解。

从六只爪子相抓的那日起,蒜的家成了我们的一号活动基地,我家是二号,姜家是三号。

其实姜的家离学校最近,可我们只去过两次。

第一次去的时候,放学时分,不到五点,她父母正忙着洗菜做饭。

我和蒜俱表示受宠若惊。

我们两家的双亲都属于没有准时下班概念的那类,蒜好歹还有个当小学老师的妈妈,忙碌归忙碌还能勉强照顾她衣食住行,我则彻底被放养。自己将就随便吃是常事,要是父母早早准备晚餐,倒是十分蹊跷。

姜的爸妈与她如出一辙,不疾不徐的语速,温温和和的性子,总是笑容满面。他们自然留我们一同吃饭,我们也不懂客气,筷子大把大把夹肉。

只是回家后,老爸见着我的表情,关切地问:“我的小情人又出什么事了?”

我哭丧着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老爸,我干掉了下岗工人家庭的三块大排骨。”

老爸抬头:“谁?”

“姜…”我补充原因:“她妈妈做的红烧大排太好吃了…”

老爸没说什么,仅“哎”了一声,摇摇头,继续看书。

在姜家的时光,我总能接触到一些在我家不曾出现的名词。

比如前一次的“下岗”,比如后一次的“私房动迁”。

“我们按户口算,一个户口15万。你们想想看!15万啊!三个户口45万!45万什么不能干?到偏些的地方买套大房子加精装绰绰有余,还有剩钱,比三兄弟挤在这幢破房子里强多少倍…”

我们仨坐在里间看电视写作业,外间那个负责动迁动员工作的大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姜的父母却言语甚少。

突然传来敲门声。

开门,是住在姜隔壁的姐姐。

她抱着大纸箱,貌似挺沉,放手落到地面上时发出“砰”的巨响。

“我家马上要搬了,选择去桃浦,听我妈讲你爸妈想买去南站。以后我们见一面比现在难多了,大人也不准我把这些闲书带去,所以我这些宝贝都送给你吧。”姐姐叹着气返身,不忘嘱咐她:“好好保管啊。”

“南站?”我和蒜竟然置一箱漫画不理,急切盘问姜。

“可能吧。”

“南站在什么地方?”

姜思索了片刻:“大概就是个…蛮远的地方…”

我们第一反应目目相觑:“那以后我们不能一起玩了?”

“什么啊!”姜的笑容几分无奈,几分好笑,几分若有所思,“我又没转学,只是上学变远了而已。”

之后没过多久,他们果然举家搬至了南站附近。

正如那个大叔反反复复强调的那样,买了大房子,好好装修了番,45万没有用完。

可苦了姜,她天没亮就得出门乘公交,成了天天第一个抵达班里的同学。日复一日,大家习以为常,老师便把教室的钥匙交于她管理。

路过清晨尚未迎来营业高峰的葱油饼摊子,她会替我和蒜一人捎上一只,且总是那么的投我们所好。我的饼加鸡蛋,蒜的饼不放葱。

我特意早起,努力成为第二个到校的人,却每次被蒜抢先,沦落第三。

我们的教室位于底楼,从右边玻璃窗向外看是校门,从左边玻璃窗向外看则是车棚。

明明是整天黏在一起的好朋友,关注重心却完全不在一个点上:姜注视着渐渐络绎不绝的校门,手中的爱华随身听调至中波990。蒜死死盯着车库,翻来覆去数着有几辆山地车,哪辆比较漂亮,最关键的,她是在暗暗打算盘,什么时候能去她爸那儿诓一辆来。

那我在干嘛?

蒜和姜对我无语,侧转过头懒得搭理边啃葱油饼边埋头苦干的我。

早睡早起身体好,所以我十有八|九在抄作业…

某天姜扔了个小挂件到我空白着一半的作业本上。

“这是啥?”蒜也得到了一个。

姜解释道:“4050工程帮助我妈在小区门口开了家小店,卖些杂七杂八的,我觉着这挺好玩,就拿来给你们。我们一人一个。”

我好奇地捏起那块长方形小竹板,对着晨光细细打量。其正面本色光滑,背面则刻有一个淡淡的篆体汉字。

缘。

缘份一词向来受人津津乐道,古往今来皆如此。

它似乎可以解释一切,一切合情合理的,还有一切堂皇莫名的。

它似乎涵盖范围甚广,爱情,亲情,友情。

前者我未曾经历,无发言权;中者我未曾验证,将信将疑;唯有后者我笃信,自初中预备班开始:我们仨,怎么可以连名字都如此有缘呢?

“我叫郁丛,听着像郁郁葱葱的郁葱,所以以前的同学都爱叫我‘葱’。”

“我叫姜以露,可以的以,露水的露,姜么,就是生姜的姜。”

至于余下的那一个,其实她的名字与蒜无关,只怪她自己一不小心把“马巳苗”说成了“马蒜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调味品三姐妹横空出世。

3.关键词:同桌

恐高,字面意思,指从高处往低处看时所产生的恐惧。

预备班期末冲刺阶段的一夜,我知道了,从低处看向高处时,同样也会产生恐惧。

1998年六月的某天。

凌晨一点光景,夏虫争鸣,微风习习。

本市某区某居民住宅区某幢某号楼下,黑暗中一架梯子在移动。

梯子先移动至一楼天井外墙,两团黑影迅速爬至被封起的天井上方。梯子再被拉扯向上,搁于墙面,正到二楼人家阳台所安装的雨篷水平,置于雨篷与落水管之间。

片刻后,三楼阳台里张望许久的另一团黑影跳上水泥护栏,伸腿探了探护栏边缘到落水管的长度。

接着猛然一跃,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抱上水管,缓缓向下磨蹭。

直到其顺利落脚至梯子,三团黑影同时松了口气。

以上,并不是盗窃现场。

真的不是…

不信?

你有见过月黑风高偷东摸西还背着一眼看上去就是学生用大书包的贼么…

孔寅杉嘲笑我:“真没用,腿都吓得打颤了。”

我严辞否认:“才没有!”

但不得不悄悄承认,其实我的双脚依旧软着,胸中的心跳如小鹿乱撞。

方才,在十亿飞的脚底离开水管之后、踏上梯子之前的那一瞬间,我仰望着头顶之上两层楼高的距离,几秒黑蒙。

耳畔的微风刹那停止,虫鸣的分贝无限放大。

然后我开始后悔:我真是洗澡那会儿脑子进了水才掺合进他们的这个混账计划!

“你可别打小报告!”似乎看出了我的动摇,十亿飞跳到我跟前,再一次叮嘱我。

“废话。”我还没傻到出卖自己。

他俩点点头,合力把梯子挪靠于天井外的墙面上,哧溜溜飞速向下爬。

我是最后一个。十亿飞见我慢慢吞吞,一手稳住梯子,另一手伸得直直的,待够到我的衣襟,便急促用力一把将我给拽了下去。

踉跄落地,脚跟发麻。

“有没有良心啊你?”我边骂边随着两团黑影往小区外撒腿狂奔。

奔到一半,我突然刹住脚步,叫起来:“梯子!过河忘了拆桥!”

他们全然没有理我,回答的声音十分飘渺:“管他呢!包夜包夜!争分夺秒!”

画面定格。

瞧见了没?前方约一百米处,有两个丧心病狂上演着夜奔桥段的小男生,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同桌。

不是发型像劳改犯的那个,是旁边的,矮个,卷毛。

石贻斐坐到蒜斜前方的位置上没超过五分钟,便被她嘲笑了一番。

“好一个不幸的名字。”蒜夸张地叹了口气。

石贻斐纹丝不动,后脑勺招待。

“居然叫十亿飞!”蒜再次夸张地叹了口气,“你爸妈是有多不想让你发财…”

他如密室机关口通常杵着的石佛像一般缓缓转过身子,我忙不迭地替他的行动配上“咯咯咯”的音,影视剧里常会听到的,表石像年久未动缺乏润滑。

“你在看《倚天屠龙记》?”我无视掉他额上的黑线,目光被他手中的书吸引住,继而抢了过来翻看。

“哈喽,十亿飞同学。”蒜明晃晃地露出八颗大牙,火上浇油。

我确定,若不是我夺了他的书,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书砸到蒜脸上。

姜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你们两个是兄妹吧?你看,都是黑皮、矮个、自然卷哝。”

蒜端详了一阵,认同了他来自同一阵营的身份,向我们炫耀道:“我们都是自然卷哦!你们知道不?自然卷的娃都特聪明。”

十亿飞瞥了一眼蒜摸底考的卷面成绩,鄙夷地转回身。

“那是说男生。自然卷的女生都特笨。”某人烙下一句。

我顿觉手中一空,反应过来,蒜果断地将《倚天屠龙记》甩上了他的脑门。

每个人的学习生涯中,或多或少都会遇上那么几个所谓“天才”。他们成绩好,体育棒,人缘广,不补课,不做辅导书,上课睡觉,下课玩得稀里哗啦,照样轻松拿好分数。

我的同桌石贻斐就是这类令人咬牙切齿的存在。

成绩优异的男生比女生少,物以稀为贵。我一直觉得各位老师们看他的眼神,无时无刻不熠熠生辉,爱他爱到只差调包为自家儿子的程度。

可悲的是,我是他的同桌。我们坐在一起就是活生生的“绿叶配红花”,只不过我是绿叶,他是红花。

更可悲的是,这家伙从不认真听讲,上课就摆出一副伏倒的架势,额头磕在课桌边缘,桌肚里摊着各种杂书。

上天如此不公。

我恶狠狠地瞅着弓着背光明正大看武侠的他。他感受到了杀气,不削地哼声:“干嘛?”

“不干嘛,”我立马扯开谄媚的笑脸,“想提醒你,小心颈椎…”

大小考试均不混排座位,只是将相邻的课桌分开一些,只消微微倾斜躯干,便能瞄到他接近标准答案的笔迹。

这才是最可悲的事啊!

“期末考要不要我‘照顾’?”他明知故问。

“嘿嘿嘿…”

“那就乖乖听我吩咐吧。”

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十亿飞最近的作息很诡异:晚饭前做完作业,七点睡觉,凌晨起床,网吧包夜,然后上学,上课梦游…

他是机关子女,父母的工作生活较规律,因儿子历来不让他们操心,便听之任之。

可大晚上不睡觉泡网吧打游戏这种事再开明的父母也接受不了,所以半夜不能走门,得翻阳台,我奉命协助孔寅杉助他逃遁…

烟雾缭绕的网吧,昏天黑地的光线,满屏的坦克大军,打了鸡血的少年们。

“什么游戏?”我好奇。

“红警。”

“讲什么的?”

“对打。”

“怎么玩呢?”

“对打。”

“…”

孔寅杉头凑过来:“研究过了没?德国的单管坦克和苏联的双管坦克哪个性价比更高?”

“单管便宜,机动性高,但只有一炮,双管贵,机动性低,但一次可以打两炮。”他答着,边操控电脑边唤上孔寅杉,“叫隔壁班的,二对二。”

一旁观战了半晌,我实在没发觉哪里好玩了。幸好带了随身听,随便调了个频率,里头正在播《子夜书社》。

叶沙的声音舒服动听,她正品读着毛姆的《人性的枷锁》,有些深奥,不过伴我入睡正好。

两天之后,东窗事发。倚在一楼人家墙外的梯子成了最佳罪证。

我无力瞪他们:“所以过河一定要拆桥嘛!”

班主任大发雷霆,传唤齐了三家家长,恨不得将我们关进笼子里拉去游街。

“都六月十号了啊六月十号,你们知道六月十号代表着什么吗!”班主任在咆哮。

十亿飞继续满不在乎:“明天世界杯开幕。”

班主任一楞,口气缓和了些:“石贻斐啊,你说你看看球赛么也就算了,整夜打游戏不是浪费时间么…”

“没啊老师,我觉得很充实。先打两小时红警,中场休息一小时,来盘蛋炒饭,再打两小时仙剑95,一夜下来,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光阴似箭、挥金如土。”

“…”班主任有如被异物堵住了咽喉,怔怔然瞅着我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同桌良久,抬手指了指我,惋惜道:“把你和郁丛放在一桌,她成绩没见长进,你倒被她同化成异类了。”

干我屁事!我愤愤不平。

好学生的特权吾等普通人自然羡慕不来。

班主任用两分钟时间教育完了十亿飞,笑容满面地目送他离开办公室,接着用五分钟教育完了期中考试全班第12名的孔寅杉,最后面无表情地转向我。

“我已经没什么想跟你说的了,叫你爸妈来吧。”

夏初的夕阳大方地绽放着余光,可直到它安全归家,我的父母仍旧没能赶来。

老爸致电表述歉意:“下不了手术台,实在抱歉。”

老妈随后也打来电话:“医院年中总结大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对不起。”

心中大石头落地,我愉快地朝等我的蒜和姜手舞足蹈。

看来家长忙到连烧竹笋烤肉的空档都没有,有时也不失值得庆贺。

我就此金盆洗手,有人却依然屡教不改。